第一章 自我放逐
君珂呼吸有點發緊,茫然地看看四周,這潮溼山腹、濁臭石洞、遍地毒物、滿壁屍油,竟然是眼前這個華麗得像生在金蓮裡、睡在瓊漿中的男子住過的?
她突然有點明白,明白他為什麼衣著喜歡寬鬆,因為他曾經睡得那麼狹窄,翻身都不能;明白他為什麼氣息特別濃鬱奢靡,因為他曾經日日經受世間最恐怖的氣味,以至於日後走出山洞,他依舊覺得滿身濁臭,不得不用更重的氣味,來讓自己忘記那噩夢般的味道;明白他為什麼喜歡黑色轎子,因為他即使走出噩夢,其實還在噩夢之中,方形的黑暗轎子就像另一個微縮版的山洞,他在其中,永遠在其中。
他的恐懼在這裡,他的依託也在這裡,茫茫世界,大千宇宙,他就算奪了天下,靈魂依舊禁錮在這一方黑色天地裡。
君珂顫了顫,不敢再想下去。
外在有多華艷,內在便有多千瘡百孔。
「老頭子。」沈夢沉突然掠了上來,立在君珂身後,遠遠望著那條縫隙,似乎在禱告,又似乎在自言自語:「這是我媳婦,有點不聽話。不過,我目前還不想把她帶去和您作伴,您就慢慢等著吧!」
順著他的眼光,君珂看向縫隙之下,渾身又是一冷,連那句「媳婦」都忘記辯駁,急急問道:「老頭子?你師父?在這下麵?」
「我師父?」沈夢沉笑容譏誚:「我哪來的師父?他也配?」
他悠哉地對下麵望瞭望:「這麼多年,這些小傢夥還沒死,看來這附近必然有人遭殃。君珂,妳不是眼睛很厲害?難道妳就看不見底下到底有誰嗎?」
君珂怔了怔,那些東西那麼噁心,她剛才當然沒有仔細看,此時調轉眼光再看,才發現那一團一團的毒物都盤在骷髏上,不過無一例外,都是頭骨。
「小傢夥們都喜歡腦袋。」沈夢沉笑意輕輕:「所以,各取所需。」
後面四個字讓君珂渾身一顫,到嘴的一句話都不敢問出來,半晌才癡癡地道:「你師父……哦不,老頭子,腦袋被你扔了下去?」
「妳真是瞭解我。」沈夢沉滿意地看她。
君珂苦笑,什麼瞭不瞭解,完全是看多了武俠小說才有的推斷,只不過這次是超級暗黑系的。
這個倒楣老頭子的身體在哪裡,君珂已經不想問了,她只祈禱快點離開這個山洞,還有,走路小心,千萬不要踩到任何骨頭。
沈夢沉卻取出火摺子,將屍油燈點燃,在那堆爛稻草上坐下,神態自如,竟然比他在外界看起來還要輕鬆些。
「以前,我就在這裡,看老頭子練功。」他指指底下大洞的那堆稻草:「他從不教我,但也不阻止我看。我記得剛來不久時,有一次我看見他平地飛了起來,十分羨慕,他便叫我跳下來,說會托住我。」
君珂探頭看看一丈多的高度和不平的地面,嚥了一口唾沫,不想問還是問了出口:「然後呢?」
「然後,我跳下來了。」
「然後?」
「然後,我腿斷了。」
「……」
沉默半晌,還是沈夢沉先開了口:「我在地下躺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開始爬,三個月之後才能站,之後,他問我要不要學武,不然就每天逼我跳下來一回。」
「等我答應學武之後,他還是每天逼我跳下來一回。」
君珂退後一步,抿緊了嘴唇。
「學武其實是小事。」沈夢沉淡淡道:「我們最大的敵人是飢餓。」
地上有幾塊碎骨,他隨意地踢了踢,道:「這是王二伯的,這是李小三的,這是張護衛的。」
君珂看著那幾塊已經辨不出部位的碎骨,那東西一直在稻草床附近,她原先還以為是獸骨。
「我可對這些骨頭沒興趣,是老頭子逼我留的。」沈夢沉隨意一笑:「他說食物是上天恩賜,要有感激之心,吃下去了,留點紀念。」
君珂想笑,突然又想哭,酸楚疼痛的情緒湧上來,堵在咽喉裡,她難受得用手抓住衣襟。
「他們是有功之臣。」沈夢沉將碎骨在手中拋著玩:「靠他們,我們吃了很久,其實我吃的時候一直戰戰兢兢的,因為是一個個按順序來的,大家都吃過同伴,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
「後來便都沒了。」碎骨在掌心交擊出清脆的聲響,沈夢沉眼神森涼:「只剩一個我,我等著他命令我去洗乾淨,他每次都是要人洗乾淨才肯動手,我覺得那樣也沒什麼不好,因為一天天地等下去,我也要瘋了。」
君珂打了一個寒顫。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吧!無意落入魔爪,身邊護衛死絕,而且是被一個個殺了吃肉,他一天天看著同伴被殺,一天天吃著同伴的肉,一天天想著下一個就是自己,明天就是自己的肉被張嘴咀嚼……那是如何可怕的煎熬!
君珂抱緊雙臂,來抵抗內心深處迸發的寒冷——如果是她,也寧願死。
「本來他也想吃掉我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又覺得留下我更好。他留我活命,我會分去他的一份口糧,他自然不高興,時時要逼我去覓食。」
沈夢沉指指上頭,平臺之上有亂草,那裡也有碎骨。
「我那時還小,沒本事打獵,這山也不大,沒那麼多獵物,好在我天天都有傷痕,往路邊一躺,躺上一、兩天,總能碰見一、兩個路人、獵戶,推下洞去就有肉吃。」「別……別說了……」君珂聲音虛弱,靠在洞壁上。
沈夢沉笑一笑,當真不說了,他到現在臉上也沒有悲傷表情,若無其事,一派漠然。君珂心卻很涼。
一個人只有被黑暗徹底捲入,沉溺黑暗並覺得處身於此才是大痛快大自在,才不會因為黑暗而感到痛苦。
無處救贖,因為不覺得有罪。
是什麼樣的人,將他徹底沉入罪惡的淵藪裡?
半晌,她幽幽問道:「你……為什麼會落入這裡?」
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這是冀北,一處無名小山,燕京離這裡還遠得很,沈夢沉一個世家子弟,就算遊山玩水,也沒道理到這沒風景的小山,何況聽口氣,他那時年紀還小。
對沈夢沉的身世,君珂總覺得奇怪,她在燕京時也接觸過一些沈家人,但誰的性子都不像他。
好吧!沈夢沉這德行百年難遇,沈家出了怪物也正常,但他行事從來不顧及沈家,他在冀北興風作浪,一點也不顧忌還留在燕京的沈家,這就不正常。
「想知道我的身世,是嗎?」沈夢沉轉過頭,眸子幽光浮沉,入洞以來第一次看住了君珂:「我曾經發過誓,只有願意一生相隨的女子,才能知道我的一切,君珂,妳能嗎?」
君珂呼吸一窒,讓她窒息的不是此刻要回答的問題,而是沈夢沉剛才那一問,眼神底竟然流露出一絲期盼的神情。
期盼……
君珂幾乎要懷疑自己眼花。
可能嗎?
她的沉默令沈夢沉漸漸垂下眼光,半晌,有點自嘲地一笑。
「今日是巧合,你們恰巧走了渦山,經過這裡,這裡,我也有很多年沒來了。」他站起,伸了一個懶腰:「就算故地重遊吧!」
他這一起,君珂突然發現不對勁,沈夢沉先前還臉色蒼白、重傷難支,但在這洞口坐了一陣子,臉色已經恢復很多,行動神態都很自如。
他的傷勢好轉了?
君珂回頭看著那滿是毒物的縫隙,縫隙很窄,但還是有些毒蟻、蜈蚣之類的小型毒蟲源源不斷地爬出來,這些東西像是聽從指揮的士兵,排成一列,並不驚擾她,只奔著沈夢沉而去。
君珂緊緊盯著那黑而細的一條,然而,就算她眼睛是X光,也沒看出那些東西最後到底去了哪裡——那些東西在距離沈夢沉袍角一寸處便消失,連煙塵碎屑都沒留下,到底怎麼消失的,是被內力摧毀,還是自動不見,連君珂緊盯著都沒看出來。到了這時候,君珂也不禁心底嘆息:這叫不叫天不肯絕沈夢沉?抄近路走渦山,居然巧合地走到沈夢沉的舊地,好不容易翻身挾制他一回,居然轉眼就給他又翻了過來。
如今他堵在洞口,她在洞裡,這洞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下面那個毒蟲窟,她寧願和沈夢沉死拼一場,也不願意跳到下麵去。
都是剛才心神浮動,被他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