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評文學獎罕見的活力與靈魂之作
──朱天心
.我在閱讀過程「忘了這是文學獎評審」
──駱以軍
.作者擁有成熟的敘事與寫實功力,文字乾淨節制,令人激賞
──陳 雪
台積電文學賞正賞得主 費瀅 中篇小說集
評審團盛讚「現代主義的哈利波特」
朱天心專文推薦
棄置不用的無人教室,被灰塵層層掩蓋在角落的雜物,集市裡被廢置的日常家私……逸出人們意識之外的物件與細節,卻不曾被時間遺忘。
曾獲得多項華文文學殊榮的青年作家費瀅,以其獨樹一幟的風格在中國文壇展露頭角,並以〈東課樓經變〉囊取台積電文學賞正賞,標示著一顆文學新星的降臨。
《東課樓經變》除了輯錄同名中篇小說,同時收入〈naga〉、〈朝天宮〉兩個短篇。〈東課樓經變〉敘述一個喜歡在校園中閒晃的中學生小費,漫遊在即將被拆除的民國初期建築群之間,漫無目的遊走其中的同時也讓自己從人群前消隱,和那些被人遺忘的廢墟一起,在自外於時間的世界裡兀自窺視著人間的種種。〈naga〉透過一對病友的互動描繪了被疾病侵襲,身體機能不再完整之後,作為疾病/身體主體的個人如何面對「剩餘」生命的依存與延續。〈朝天宮〉則聚焦在古廟朝天宮周圍的一群失意文人、古玩販子,圍繞著文物古玩各種如過眼雲煙般的流風軼事。
三個題材迥異的故事,內裡卻都暗暗指向生命中被忘卻、遺留下來的殘餘之人或物,帶引人們窺見在時光的意義被消解之後,事物本質安靜而純粹的存在。
作者簡介:
費瀅
南京人,歷史系學生。巴黎高等實踐學院(EPHE)博士班在讀,歷史與文獻專業。兼職古玩,愛好廚藝花鳥。
章節試閱
東課樓經變
1,2
週六傍晚的學校幾乎沒有人。我們碰到幾個很屌的住校生,他們瞇著眼,放鬆骨骼,拎著鐵飯盒從我們眼前遊過去。沒辦法,對這處所在,他們比我們懂得多。我們只是白天生存在這裡的動物而已,一到晚上,大家就會紛飛離去。我經常想像一幅黑色退散的圖景,黑色密度首先變小,變為灰黑,然後,顆粒變粗,白色顯露,我們像裝了定時器的敲鼓小人,沿各路疏散。
也有幾個固執的黑點,在操場邊梭巡或靜止。傍晚學校好寂寞,週六傍晚則加倍寂寞,我在廖仲愷墓上方的樹林還沒有這般寂寞。我和苗笛停在大片紅色塑膠跑道的邊緣,像兩粒汙跡,太陽變色,這一個含混時刻,茶水暮色籠罩在樹梢上,學校的空曠之外為週末出門晃蕩的熱熱鬧鬧人群,聲音像開水沸騰,一開始動彈極小,一個氣泡破裂,十幾個氣泡破裂,其後,逐漸鼓譟,順由寥落操場的上空降落,直撞擊入我們耳朵裡。身邊默立的杉樹是三千年前便存有的物種,不曉得下個年限中,它們會不會變成包含著我們這兩粒黑色的化石。我和苗笛在亂想此種種,想自己分層進入泥土岩石中,印在塑膠的白線格上,與杉樹一樣,被巨大的時間演化分為一段一段可燃燒的炭。
我們都沒說話。按照以往的習慣,這該是最自由的時刻,不過呢,也很有可能會碰到清潔工、除草工、校園巡警三位一體的阿麻。
由馬場過江而歸,一班破車開得七零八落,屢次把我們震得飛起來,而之前的其他三十七人像是突然消失一般,老馬先前蹄跪下,然後緩緩臥倒,表示牠好累,小朋友們一哄而散。切,只剩我等二人,苗笛在馬廄前坐著,我繼續剝糖紙,把糖塊塞到馬的方形門牙中,馬的眼睛仍然像牠在年少時,是光潔的茶色,也像一顆隨時滑落的大露珠。我們把乾草段折成各種形狀,聽老馬把糖咯咯嚼碎,苗笛便講:
還有沒有一顆。
我剝好遞給他,方形眼鏡男孩總穿著中山裝式樣的校服,勒住他微胖的肚子,他把糖含在嘴巴裡,在舌頭間打轉,也吃得咯咯作響。鬼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他混一塊兒玩。他本當也屬於到了時間,就「啪」一下消失的木偶學生,十年也遇不到那種。可能是那天黃昏,我、他、阿麻三人在操場上玩捉鬼遊戲的緣故吧。
阿麻時不時在空曠的時間中閃現。比如我走在四樓長廊,閒極無聊,每經過一個教室,都腳踢鐵門的時候,就會聽見自一樓狂奔而上的腳步聲,是了,就是他。我將腳步放輕,只用輕功中所謂的足弓反彈力走路,直直連下兩層,一擰身躲入辦公室左手的茶水間。幾乎一週有三次這樣的你捉我藏的把戲,阿麻知有人在,決計不會是住校生,可他就是逮不到我。我有終極遁逃法寶──女廁所。
而某個黃昏,我們終於在操場的環形跑道相遇了,又是千篇一律的暮氣,空氣裡的失落(由於空曠造成的一種自然失落)冉冉從杉樹頂上升起來,覆蓋初升的月亮,使它變成一顆模糊果實。紅色操場在白色和藍色的光影間閃動,我與阿麻相隔四百米。他轉頭與我相對跑,我則果斷轉身和他同向跑,轉身,轉身,我們在白線上循環跑。除非體力枯竭,否則他永遠沒有逮到我的可能。幾個月之後,我走進這城裡更大的地下迷宮,才知道如此這般時間遊戲還可以玩得更high,更壓榨精力直至一滴不剩。夜風像是從腳下升起的,我微微側身,風從我褲腳裡爬上去,鼓盪我心臟,阿麻一言不發跑在我身後。
我已聽到阿麻在身後上氣不接下氣,而我骨骼叫囂亦快到極限,肚子好餓。我八百米考核從沒有及過格,每次都只跑半圈就懶懶開始走起來,這一次應是最佳水平。可是,就當我跑至操場邊的某個缺口時候,苗笛出現了,他像是突然從一個夢境裡走出來的男孩,不曉得是他自己的,還是我的夢境,總之是在夢順利進行時的一個bug,否則跑步的夢將一直延續,一直到當機。
苗笛臉上有種迷糊的表情,在那個表情出現時,我才將他當作朋友。總之,他站在缺口邊,待我從他身旁跑過,一把拽住我的書包。
操。
我保持身子向前,要用力掙脫。苗笛則迷迷糊糊看著我,沒醒來似的,他雙腳紋絲不動,一手拉住操場欄杆,一手拽住我。阿麻越來越近了。我想到自己傍晚無影俠的身分即將被戳穿,我想到我練了十年的輕功居然被這麼輕輕一撈就蕩然無用,真是他媽的,又絕望又生氣。我咬了咬牙,使用金蟬脫殼法,嘩的從書包背帶裡滑出來,哈,解放了,我放開手腳,在夜風裡跑個不亦樂乎。
阿麻眼見我脫走,遂呼喊苗笛一起追我,苗笛好似機器人接到訊號,抱著我的書包緊跟上來,阿麻也莫名追出去一段。跑啊跑,他們才想起來要圍堵我。
一邊堵一邊大喊:
小桿子!你哪個班的,你書包要不要啦!
naga
話說山高水長時,在江邊有個二饢神,面對莽莽波浪無法渡過,遂解下隨身的包袱,從中掏出兩個饢餅,先後拋將入水,接著,提氣縱身一躍,趁著饢還沒沉,想乘風破浪抵達對岸,他也知道要特別小心,千萬不能喘氣,否則身子一重,浪花就沒頂了。
可那傢伙到了水中間,便遭遇了從未有過的逆風,非但饢餅被掀翻,人也被吹到半空中,一時水波擊打在身上,生疼。他索性閉上眼,隨波逐流,漂蕩無邊,和我們一起由河入海,流落他鄉。
1,1
情況有所好轉時,naga 開始留鬍子,我原以為他會長出落腮鬍,沒想到只有嘴角與下巴上的一撮,倒是越來越密,慢慢變得有點像鞋油刷,因為有些鬍子是黃色的或者紅色的,這一來,更印證了他是突厥人後裔這個假設。又過了幾天,他的鬍子長了,嘴邊的微微翹起來,任憑他怎麼用手指按也不肯服貼,於是他找了一把小剪刀,打算修剪一下。鏡子裡映出魁梧傢伙的黑臉,看來他對光的折射原理沒概念,幾次剪空,讓他唉唉直嘆起來。
「為哪般!剪到的都是嘴啊!」
我無良地踱步至門邊,看到他手舞足蹈好一會兒。空氣裡面滴滴答答走動著抽水馬桶管道裡的水聲,好像分秒一樣偷偷摸摸,片刻不停息,還有naga 手臂裡的血流加速器,我聽見了,不知偷走他幾多時間。
「喂。」
「等鬍子再長一點吧。可以弄得……呃……比較平整?很屌的。」我轉身在網上找了一張說得過去的大叔照片。果然,看過照片他就傻笑著坐下來,肚子上面一坨肥肉。
我又拍了拍他的肚子。
在他搖搖擺擺唱著陳昇的〈發條兔子〉那句,「兔子裡真的是有發條」時,我
會忍不住說:
「你唱得沒錯,你肚子裡真的是有發條,每天想要吃什麼。」
他嘿嘿笑起來,「這叫有背頭」。
靠,所謂「背頭」,就是說,如果你身體強壯的話,被砍了一刀也可以硬挨,反正都是砍到脂肪層,血多不怕流。生病也是一樣,疾病就像漫長的冬天,等狗熊睡醒,肚子裡的脂肪被寒冷消耗光,不過好在可以存活下來,對吧。
我實在是太毒舌,不過我答應過naga,如果我論文答辯順利,又從計畫書的魔掌裡逃脫出來,我就要寫個深情的文章送給他,但我實在不會深情,毒舌就是我最深的感情了。
1,12
naga 是個衰人,很顯然我也是。剛認識不久,我扮作半仙給他看手相,看到他手裡一根生命線飄飄渺渺,中間斷了一截,不由大「擦」一聲,只能避重就輕對他說:「你的人生有兩個大波!」
「滾,你才有兩個大波。」
「反正這兩個大波是隨你無法更改的惡習來的,但我不知道這惡習是什呀。」
「我告訴你吧,是──好色。」
我們一起嘿嘿嘿嘿鬼笑起來,要多猥瑣有多猥瑣。
我有張叫做「苟富貴,勿相忘」的formulaire,當我預感到一個朋友之後可以飛黃騰達,我會逼迫他/她填寫一下,簽名按指紋。這樣我也能老有所依,不會流浪街頭。明顯的結論是,naga 不用填了,而他算出我財帛宮裡天馬行空,又告訴我生孩子還不如不生(「性格比你還差,又不合群又破財,簡直是來討債的」),我們就徹底放棄了這項互惠互利的條約。
不過他在我這裡可以享受最惠國待遇。例如:
「快看,前面一個妹子腿不錯,在你的兩點鐘方向。」
一般來說,為了保持我正經人的形象,我是不會這麼公開看腿的。
作為一個沒錢缺少溫情又滿嘴狗屁話的朋友,我實在不能給naga 的生活帶來任何實際改善,除了一點關於生病的共同體驗之外。不過事實上,我也絕對沒有能力在疾病中找到啟示,疾病有時候像是爐子下面的小火,慢慢熬乾一鍋粥,又像要你在夢裡猜謎,繞來繞去不可解,但是有時候你會覺得,虧好有它,你還活著,它是死之前的保護盾。好幾年前,在快要想破頭時,我自製了三個錦囊放在窗台上(這是後話)。
疾病只有在你硬要做某事,它卻要生生阻攔你的時候才顯示出其威力。對於我來說,是「顯得認真」,每一次嘗試都是痛苦的,我要思前想後,心跳加速,會喘不過氣來,生怕一旦失敗便好似一個蠢人。而對naga 則是,乾脆,阻斷了他好色的本能,使其面對美女力不從心。在手臂上的管子還沒弄好的那段時間,他胸口被打穿以便接上機器,每週三次人與機器共舞,其實是安靜的舞蹈,血液源源流入機械體,運行一周天,再重歸他的身體,每次四小時,中途可以吃平時被絕對禁止的食物,比如巧克力與香蕉。只有看到機器的時候,才知道身體的局限,才能體會到它有一個部分已經徹底掛掉了。naga 說他想盡力忘記這回事,不去醫院就絕對不想,大吃大喝,與我聊天打屁,上網把妹,共賞A片,才不要管這機器生涯所帶來的現代性弔詭。
朝天宮
小F坐在櫺星門下面等人,身邊的石頭滑梯上是小朋友們蹭得光亮亮的兩道屁股印。秋天週末的傍晚,穿過兩個牌坊的人不多,不像平日裡,過路的各色人等慌慌張張在紅柵欄邊上下車(那裡立了一個牌子,上曰文武百官到此下馬云云),過了柵欄,重新騎一小段,小摩托、自行車、三輪車、板車互相磕磕碰碰的,接著到了前面第二個牌坊處,大家又得下一次車,車後座的小孩便有機會再回頭張望幾眼澆糖稀的攤子。
兩個牌坊上分別寫著:道貫古今,德配天地。小F覺得前一個很好,這條道確實有了好幾百年,後一個嘛,據說曾經朝天宮是諸位官員學習朝見天子禮儀的地方,也說得通。小F就盯著稀稀疏疏的幾個過路人,眼睛被不遠處的萬仞牆映得發紅。一陣風吹過,鳳楊樹上飄下幾片黃葉子。連練字的劉大年也收拾收拾東西打算回家了。
劉大年是眾多書法愛好者中的一員,在家裡練字覺得悶得慌,沒人指導,沒人欣賞叫好,整天對著幾個拓本寫啊寫,一日老婆站身邊瞧著,他心中得意著呢,畢竟婦道人家什麼也不懂,讓他多了幾分優越感,結果把一帖傅山寫得花裡胡哨,心下惱火。沒想到黃臉婆來了一句:
「寫寫寫,你啊要吃飯啦?」(就是南京話裡的「你要不要吃飯了」的意思。)
劉大年每講到這裡都好像心裡有種莫名的憋屈,他憤憤說:「老子聽了,屌心都涼了,還寫什麼!」
於是乾脆抱了一個紅色小塑膠桶,在朝天宮公廁了接了水,拿著個馬桶刷子站在兩個牌坊中間練字,每個週末,只要無風無雨,按時報到。小F見他次數多了,也會上去搭個話打個招呼。
「又來了啊。」
「你也挺早的,小孩子要長高得多睡。」
「坐坐嘛。」
劉大年是喜歡有人誇的,如果有人同他講:「喲,大年,你再寫寫就可以去隔
壁榮寶齋分店買最好的熟宣灑金粉啦,不浪費的。」他就會微微笑下,然後裝作高
深的樣子說,我就喜歡寫個紅星出的半生半熟。
當然也有煞風景的。「寫楷書還是要寫褚遂良。」
他則會答:「放你媽的屁,你以為老子連這個都不懂?你讓老子拿一把只能刷出中鋒的馬桶刷寫個屌!」
不過他對小F倒是一向有禮貌,表現出十足文化人的樣子,經常遞了刷子,攛掇小F。
「寫兩個。」
小F也不客氣,每次都橫平豎直畫幾個大字,要麼是「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要麼是「何為其然也」,還有「國破山河在」。劉大年每次都說好話,一邊說一邊搓手,真心誠意:「小姑娘氣勢是好的。」
小F心裡想,「老子寫得不好的字都在下一句,比如烏、春……」
*
劉大年收拾好東西,向小F擺擺手,就緩緩向紅柵欄那裡搖過去。到這個點回家,剛好可以吃晚飯。本來劉大年老婆頗有意見,覺得他週末也不陪陪孩子真說不過去,但旁人對她說:「嫂子,我梗直和你講一句,你家這位還是很恩正的,他要每天都吃好飯去朝天宮跳個交誼舞,乖,那就來斯了。」劉大年老婆想想,也頗有道理,作罷作罷。
小F在朝天宮等馬叔叔,眼見劉大年的身影不見,馬叔叔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閃出來了。他一邊快步走來一邊抱拳道歉,「久等久等。」這時候天色都暗了,旁邊的崑劇院裡面也唱起來了。崑劇院原先是江寧府學,進去就有個種著石榴樹的小天井,夏日裡蚊子頗多,小F那會兒遠沒現在熱鬧,劉大年去聽過,馬叔叔也請小F聽過,三人都被唱得昏沉沉不願再提,哪像現在,都是花花綠綠一群不著四六的年輕人過去湊熱鬧。
這樣一來,倒是涇渭分明,聽戲吃茶下棋的在崑劇院門口擺好桌子板凳悠然過一日,而練字磕嘴皮子賣古董的,都在這兩道牌坊之間。馬叔叔就是個賣古董的,更確切的說,他是個鏟地皮的。江蘇境內,還沒有他沒跑過的鄉下。從八○年代末,他老馬就跟著郊縣的黑中巴四處亂轉,混熟了,人家能讓他那輛破舊二八大槓也有個座位。
那馬叔叔怎麼還沒發財?據認識他的人說,這傢伙存了不少錢,就是面上看不出來,整天還是穿著那件灰色印著暗花的地攤夢特嬌,套個皺巴巴的西裝褲,腳踩一雙髒兮兮的黑皮鞋,一提褲腳,嘿嘿,一雙洗黃了的白絲襪。胳肢窩裡夾了一個公事包,每天鬼鬼祟祟的。包裡都是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唐代玉舞人、戰國璧、良渚玉琮。按他自己的話說,「那些都是晃眼睛的,你見過玉舞人開歌舞團唱崑曲的嗎,不可能呀,十年見一次獨舞就不得了了!」說著嘩的扯開一個報紙,對小F講:
「滾你X,你看這河南工還噁心啊,手臂舞得僵硬得和筷子一樣。」
每到這時,他就會說說當年看到真品時的激動,「眼睛都直了,博物館都沒它好,好幾萬賣給台灣人啦,東西留不住。」說罷,惋惜的搖搖頭。
小F相信馬叔叔和她說的都是真話。老馬逢人便說小F對他有恩,是個緣分。由頭是某個週末,小F又坐在櫺星門下放空,老馬帶著孩子匆匆路過,那孩子不知怎麼的,突然驚了風,倒地抽搐不止,小F立刻下腳去看熱鬧,眼看小孩臉色發紫,眾人叫救護車的叫救護車,支招的支招,小F懷裡揣著古玩販子給爸爸帶的翁同龢藏墨,忙到榮寶齋借了方硯,用劉大年紅桶裡的廁所水化開了,捏著小孩的下巴灌了幾口,沒想真的漸漸緩過氣來,吐了幾口黃水,醒了。眾人驚,小F也覺得險得很,以前墨做得好,裡面混的那沉香、鹿血、麝香、朱砂不都是去惡風的麼。
只不過那條翁氏藏煙算是開過了。老馬拍了胸脯說再找一個一樣的,小F只是用衣服下襬擦了擦,又對著光瞅了瞅,說,沒事沒事,我爸發現不了的。
東課樓經變
1,2
週六傍晚的學校幾乎沒有人。我們碰到幾個很屌的住校生,他們瞇著眼,放鬆骨骼,拎著鐵飯盒從我們眼前遊過去。沒辦法,對這處所在,他們比我們懂得多。我們只是白天生存在這裡的動物而已,一到晚上,大家就會紛飛離去。我經常想像一幅黑色退散的圖景,黑色密度首先變小,變為灰黑,然後,顆粒變粗,白色顯露,我們像裝了定時器的敲鼓小人,沿各路疏散。
也有幾個固執的黑點,在操場邊梭巡或靜止。傍晚學校好寂寞,週六傍晚則加倍寂寞,我在廖仲愷墓上方的樹林還沒有這般寂寞。我和苗笛停在大片紅色塑膠跑道的邊緣,像兩...
推薦序
推薦序
最好的時光
朱天心
費瀅這本書,足足花了我一個月讀完,包括當年已讀過三遍的中篇〈東課樓經變〉。
是生冷乾澀以致於難讀慢讀?正正相反的是,我像幼時偶得一好吃透了的棒棒糖,不捨得一口氣吃完,每天吃一兩口,停停想想回味,害怕終將面對它的最後一頁。
這一個月,我回到所謂文學最好的時光,是唐諾描述過的「文學是人的生活基本事實」(很巧的,這本書的推薦序文初時是費瀅交給我和唐諾負責,我們深感榮幸的禮貌客氣的彼此推讓一番,我最終被唐諾說服「不要讓我一篇勢必生冷艱澀的大塊文字阻斷了費瀅那麼好看的內文吧」)。
關於「文學是人的生活基本事實」,唐諾原文是,「今天,專業的問題不必文學回答,遠方的新鮮事物不靠文學描繪遞送,革命不須文學吹號,好聽怡人的故事再不由文學來講,甚至,人們已普遍不自文學裡尋求生命建言,不再寄寓情感心志於文學作品之中,文學早已不是人的生活基本事實。」
是的,我生於、長於、老於那曾經的昨日世界,透過那些了不起的作家們(我不一一列名,深怕不慎遺漏掉任何一位),我認識世界,或該說,認識世界並不只於肉眼當下所見的那一個,如此,叫人比較願意活些。
當初驚倒、迷倒一票台積電文學大賞評審們的〈東課樓經變〉是,〈naga〉是,〈朝天宮〉是,是曾悠遊於那最好的時光才可能有的作品,它天才洋溢、自在揮灑,卻又再正經八百不過的講著「人不中二枉少年」的天真之事,那巨大的反差所撐飽欲炸的張力好看極了,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種小說配方。是這樣的,多年來,我閱讀小說有一偏見,我喜歡「現實與虛構奇想成分比例恰當」配方的小說,或該這麼說,純粹的奇想虛構乃至抽離於現實的平行世界是很難看的,而貼著現實如勾勒地平線的寫實也叫人想銳叫「我沒長眼睛不會看嗎?要你來說!」
我喜歡那現實的地基打得好深、抓地力十足的奇想虛構,那樣的角力於現實(無論落敗或不願馴服基於自尊的翩然返身離去)的飛翔離去之姿是動人的、可觀的。
費瀅具有我覺得最理想的小說配方,我不知如何辦到的(她年紀還小海盟一個月),卻有雙比我老靈魂的眼洞察世事,刻在法國巴黎高等實踐學院就讀博士的她,花更多的時間在古物研究甚至買賣上,她是我們一個LINE 群組的小老師(每一個年紀都比她大),每早她巴黎那裡老市場買菜回家切洗上爐等吃時就與晚飯後亞洲的我們上古物課,如po一張如咖啡糖一樣的瑪瑙或天珠的歷史地理或與她買賣的伊朗人和古物坑畔的一家子的故事。
一四年夏,她照例返南京探親前過境台北,且訪友且看看不景氣好久了的台北古物市場可又有珍稀釋出,我們一群大人抓機會一起晚餐吃喝聽她啥都聊的彷彿當年只要阿城來台北時一樣(我和天文背地裡都喊她小阿城),未料一個月後她返巴黎前再過境台北一停的八月中,她照眼見我才一個月不見卻變個人,那之前數日,發生我的橘子貓被一群野狗咬死一事,我傷心驚狂到無法回神無法掉淚,費瀅靜靜看著我,沒來由的說起一兩年前她在南京聞圈內人報信黑裡趕至某一挖到六朝遺跡的工地,眼睜睜看著那怪手一爪一爪搗碎那些千百年來的文物,「天心,你睜眼看那些那樣珍貴美好的物事就這樣不能復返了。」
我當然知道她在講橘子事,我沒被她說服,但發狂了幾天的人的心,平息下來。
一二年夏,我和唐諾應邀去上海世紀文景參加他們的出版社十年社慶(那也是至今為止我最後一次去中國大陸),離滬前夕,費瀅、君寧、志凌、常青、小熊席地於我們旅館房間地板聊天不散,那夜是費瀅與唐諾點評並相互印證法國近現代的哲學家們,最終她竟和唐諾不約而同最喜歡的是那六九年青年們口裡「寧願和沙特一起錯,也不願與阿宏一起對」的雷蒙阿宏。告別時,兩人擊掌「再見面時約定要有新的可聊!」
不只可聊,每回見面,費瀅且還幫我們望聞問切一番並建議藥方,她家是世代中醫,父親費振鍾是著名的作家評論家。
這些作品之外的線索,也許讓我們有機會理解作品自身所呈現的絕非炫學炫技,但令人得慢讀品索的豐富面貌,關於炫學炫技,「遠方的新鮮事物」有撒哈拉沙漠和冰島的臉友時刻講述,「專業的問題」有谷歌百度大神可拜,「革命」有一長列的政治正確可依循,「生命的建言」有自成文類的雞湯書和網紅們不時似讖似詩之語可服用……,所以我說的當然不是這款的「文學」。
如果,「現實即真理」,那麼大多數不肯馴服於現實的作家們不是各以自身的能力、才分、道行和信念價值在寫各自的經變變文嗎?(漢傳佛教中,以繪畫形式通俗地表現深奧的佛教經典稱為「經變」,用文字講唱手法稱為「變文」),而變文/經變正是費瀅私下的興趣和研究。
或許曾在大化的某一段時間、某一處(巴黎、南京、興化老家、東課樓),費瀅像一個敦煌的抄經人解經人修道人或放星人(費瀅的句子「月亮旁飛個星星,我便是那個放星人」),了不起且天才洋溢的完成她自己的經變文。
推薦序
最好的時光
朱天心
費瀅這本書,足足花了我一個月讀完,包括當年已讀過三遍的中篇〈東課樓經變〉。
是生冷乾澀以致於難讀慢讀?正正相反的是,我像幼時偶得一好吃透了的棒棒糖,不捨得一口氣吃完,每天吃一兩口,停停想想回味,害怕終將面對它的最後一頁。
這一個月,我回到所謂文學最好的時光,是唐諾描述過的「文學是人的生活基本事實」(很巧的,這本書的推薦序文初時是費瀅交給我和唐諾負責,我們深感榮幸的禮貌客氣的彼此推讓一番,我最終被唐諾說服「不要讓我一篇勢必生冷艱澀的大塊文字阻斷了費瀅那麼好看的內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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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最好的時光/朱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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