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則愛情的反烏托邦奇幻預言短片,
見證世紀交會之初的少女們在時空黑洞中的惶惶迷途……
周丹穎小說創作的起點,自選少作與新世代讀者重啟對話「前一個夏天她親手開槍射殺了她養在閣樓裡的一頭大象,血肉濺得她一頭一臉。她割下象牙、豎在客廳,不知是為了悼念還是怎地,每當她躺進沙發,赤裸的背摩擦著粗糙厚硬的象皮,視線便會落在那對象牙尖端。隨著不同男人的挺進呻吟,她一一回憶肢解那頭大象的片段觸感:被極致殘酷,從頭頂到腳趾,充盈的滋味。」──〈前夏之象〉
這是周丹穎小說創作的起點。時隔十四年,她回頭審視一九九九年到二○○二年間的猛爆型少作,重新集結成書。周丹穎戲稱此書可謂「少女殘酷愛情大集合」,其中九篇小說曾收錄在二○○三年的同名書中,新版另加入三篇選自首部小說集《飄浮的眼睛》中的血脈相通之作,讓絕版多年的作品得以重新面世。這些短篇創作於女作家二十世代前期,滿溢著世紀交會之初華麗蒼涼的氣味,小說文字和近作同樣冷靜犀利,卻又似乎多了一分靈氣剔透的厭世感。
本書書名來自同名篇章〈前夏之象〉。這篇看似離奇的戀愛故事充滿了電影視覺感,女主角小葉「親手開槍射殺了她養在閣樓裡的一頭大象」,用大象的皮製成沙發,跟男人們在沙發上做愛,並拍下影片寄給在外國留學的前男友,作者以文字與敘事的蒙太奇,讓記憶片段回滲敘事者的此刻,鋪陳出一段流動著欲望、毀滅和無有救贖的愛情幻滅故事。
早慧的周丹穎十六歲開始寫作,二十歲出版第一本小說,這些少作在今日看來驚人地宛若預言,有些篇章彷彿預知今日種種駭異俗世新聞,有些則因想像力超躍而奇幻迷人,偶爾甚至讓人想起近幾年的英國「神劇」《黑鏡》,在奇崛的空想驚悚劇情中照見人性的黝暗角落。
新版《前夏之象》經重新編排、調校,十二篇小說呈現出在初版中隱而未現的創作脈絡。前四篇如輪番播放的少女(無)愛情科幻片,各意象世界微帶寓言感,如〈編號〉中的訂製機器情人,〈等待輕飄狀態〉中女作家意外昏迷二十年後轉醒於一個不適合人類生存的未來世界……。接下來四篇在迴旋結構中高速轉出少女的醒悟,種種戀愛╱誤戀破滅的前前後後詭異始末,〈華麗的泥濘〉、〈瑪淇朵與普魯托〉見證愛情裡可能的殘酷與暴力,令人幾乎不忍直視,甚至希望主角真的只是做了一場噩夢。而最後四篇開始跨界,演出一場首尾相連的少女變形記,各篇角色與場景前後互文,先「鎮魂」還是先「復活」,或乾脆「殘暴的消失」?四篇各自獨立卻又一氣呵成,呈現刻意晦澀不明的氛圍,反映了作者初涉入異文化空間而「被」失語的狀態中,一場以藉由與法國二十世紀戰後文學的互涉及融合來揭開序幕的對話和回擊。
本書特色:
★周丹穎第一、二本短篇小說集精華,絕版多年後以全新面貌重新問世。
作者簡介:
周丹穎
生於台北,現兩棲於巴黎與波爾多。在雙語的夾縫間,寫作、翻譯、思考、教學。
著有《雙城喜劇》(2016)、《名媛練習》(2012)、《英瑪,逃亡者》(2004)等小說作品;譯有《風格練習》(2016)等法文著作;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翻譯獎等,作品也曾二度入選年度小說選。
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巴黎第八大學法國文學博士,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中國文學博士,曾任教於里昂高等師範學院,目前為波爾多蒙田大學助理教授等──這是她的第三個世界。
章節試閱
前夏之象
前一個夏天她親手開槍射殺了她養在閣樓裡的一頭大象,血肉濺得她一頭一臉。她割下象牙、豎在客廳,不知是為了悼念還是怎地,每當她躺進沙發,赤裸的背摩擦著粗糙厚硬的象皮,視線便會落在那對象牙尖端。隨著不同男人的挺進呻吟,她一一回憶肢解那頭大象的片段觸感:被極致殘酷,從頭頂到腳趾,充盈的滋味。
印度薰香扭腰攀上蠟染棉帳,暈黃黃微光下,男人提了一木桶水來,輕輕用海綿擦著她泛血絲的背。
「不懂妳為什麼堅持待在沙發,床看起來舒服多了。」他從矮床上拾了一個印花軟墊,讓她坐在上頭。
「現在才問,不嫌遲嗎?」她露齒一笑,彎腰盤起長髮,用皮繩固定成一個髻。
男人有些窘,吻吻她的肩膀,一眼迷迷離離。
「摸摸看,猜,這是什麼。」她領著他的手,沿著她的小腿一路滑下鋪在沙發上的象皮。
「從非洲帶回來的紀念品?」男人不太認真地摸著,不一會兒手指又爬上她的小腿。
「曾經我有一頭大象,在這閣樓裡。」
「真的?」男人應著,並不真的聽進耳裡。
「從一頭小象長成一頭大象。」
「什麼品種呢?」男人用手心托起她的乳房。
「我不知道,不過很久以前傳進中國的。」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能有一頭大象。」男人用拇指輕輕搓揉著她的乳尖。
「嗯,是啊。」
「什麼顏色的?」男人將她抱到自己腿上,啃咬著她的耳垂。
「灰色,跟所有大象一樣,沒有不同。」
「個性好嗎?」男人用舌頭舔洗她的耳朵。
「剛開始牠太活潑......」
「然後呢?」男人在她耳邊輕輕吹氣。
「牠的體重一天天增加,就一動也不動了。」
「這麼小的閣樓,難怪牠動不了。」男人濁重地喘息著,手指向下探去。
「你不想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嗎?」
「後來呢?」他問,一面將她推進沙發。
「後來有一天,我開槍解決了牠。」
男人抬起頭,端詳著她的眼睛,想檢驗故事的真實性。她對他微微一笑。
「然後,所以,我們才能躺在牠的皮上,沒日沒夜地做著。我在想,到底哪一天牠的皮才會被磨爛?或者,是我背上的皮先被磨爛。」
她不疾不徐地說著,眼底一束膠著的光讓男人發現她所言為真。男人虛軟地垂下,暗自驚怪自己何以在一分鐘前覺得她迷人。
「走的時候記得帶上門。再見。」她斜躺在象皮上,繼續保持著那一朵迷迷濛濛的微笑。
她的男人們叫她小葉,這稱呼哪裡來的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跟她真正的名字一點關係也沒有,還有,女人們不曾這麼稱呼她。小葉自我調侃地說過,這稱呼像是印在酒店花名冊上,供人點名帶出場用的。
這是她的口吻沒錯。在她射殺了她心愛的大象後,她講話總帶著那麼絲酸味。不甜了,我再也不甜了。她曾經寫信告訴我,並附上錄影帶一卷,側標「大象逝世一週年紀念專輯」。血淋淋的寫實風格,喜歡嗎?我看著不同的男人們一邊撫摸她的身體,一邊聽她說著大象的故事,起初一個個都不當回事,只想著她的身體,到後來發覺小葉眼底那麼一抹接近瘋狂的認真,讓他們嚇得趕緊穿上衣服走人。自以為有教養一些的還會編些藉口,小葉只一逕笑著聽,眼神很遙遠;愛乾淨一些的走前不忘洗手,歹毒的小葉會補上一句:那肥皂,用象油做的。
不三不四。你瞧,我說話是不是又難聽了些?
隔著一紙信,我可以想像她斜眼淺笑的模樣。披散著頭髮,不知何時學會的放浪姿態,不時連著她的話悠悠浮出我腦海,讓我怔怔發起愣來,間歇地心慌,不知所措。
我研究所畢業以後,留在系裡當助教,計畫存些錢再和德齡一起出國唸書。德齡和我從大一就是班對,大學四年,兵役兩年,研究所再兩年,雙方家長就等著我們兩個自己講定,好著手準備婚禮。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求婚的話就是說不出口。德齡常常在談話的空隙間靜靜望著我,等待我說些什麼,我卻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有一回,我胡亂抓了小葉當話題。
「……大學部今年有個新生很特別。」
「特別?」從德齡的語調聽來,她並不特別想知道。當然,我沒有忽略她聲音裡的失望成分。
「嗯,今天我在系辦,有個髮辮很長的大一學生來拿選課本。」
「然後呢?」
「就這樣啊。髮辮長到快能拖地了,很誇張。」
「喔。」
「妳竟然能夠容忍我乏味的言談這麼多年。德齡,妳太偉大了。」我故意用一種文藝腔朗誦著,逗她笑了。
「呆子!」她忍住笑,咒道,晶亮亮的眼睛讓我忍不住公然在麵攤吻起她來。
「助教,拜託,這是學校附近,你們系上的學生隨時可能看見哎!」德齡不好意思地推開我,四下張望。麵攤老闆、老闆娘分明看見了,卻假裝專注地切著豬肝、豬耳朵。
這樣無意義的對話在我跟德齡之間不斷重複,為何我獨獨記得這一天我說過什麼呢?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這段記憶的主角是小葉,和她的長髮辮。
那一年小葉十八歲,高高在後腦杓紮著一條長髮辮。中午休息時間,系辦只有我在。拿選課本給她的時候,我問她高中難道沒有髮禁。她腼腆地說:我跟教官解釋,這是為了紀念我過世的曾祖母。從小她為我編髮辮,我在她靈前發誓不剪的。
小葉的語氣太過誠懇,讓我不禁懷疑她是個編故事的高手,然而我禮貌地沒有追問下去。她接過選課本,沈默了幾秒,對我說: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暗暗一驚,然而在表皮上還是掛出了「歷經歲月磨練後的圓融神態」,說:
「我沒有這樣想啊。」一邊扯出溫和的笑容。
「你沒有必要這樣的,助教。」
我竟聽不出這句話是指摘還是諒解,因為她的語氣那麼甜美。早熟的甜美。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十八歲的小葉。那句話彷彿是對我說:我能體會,時間待你不好,讓你不得不照它所教你的回答。
我感覺被撫慰,在德齡身邊,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一種為料峭春風拂面的感覺,凜冽、犀利,卻暗浮著甜甜的花香。我姑且這麼形容。
再過兩天,我來法國唸書就滿三年了。
九月,天黑得比盛夏早,德齡去外省找朋友還沒回來,我躺在床上,將書擱在一旁,倒看著漸漸暗沈的天空,鄰居們收拾杯盤的聲音迴盪在中庭,我才記起自己忘了吃晚餐,冰箱裡什麼也沒有。德齡從拿了孩子之後,便對我不理不睬的,她仍是不能諒解我的決定。
我們還是沒有結婚,帶著雙方家長不太贊同的眼光,我們按照原訂計畫來法國留學。臨行前德齡哭過一兩次,質問我是不是根本不愛她,所以遲遲不肯提婚事。如果是這樣,不如趁早告訴我。她抽抽噎噎地說。我無言以對,只能抱抱她,否認,然後說希望她一起來,我只是希望兩個人都能先完成學業再談婚事……諸如此類的話。當然這三年間結婚這檔事仍不時被提起,但德齡不算太堅持,她只是需要我證明對她的在乎,所以總不了了之。直到今年年初,她意外地懷了我的孩子,婚事才又被重提。經思考過後,我告訴她我希望這件事不要讓家裡知道,我會陪她到醫院拿掉孩子。她哭得很慘,將家裡能摔的東西全往我身上砸了。我冷眼地看著這一切,忽然發現自己抽離出現場,靈魂奔向另一個時空:小葉止不住的眼淚,怨憤地瞅著我。
說我不曾渴望過小葉,那是騙人的。
從第一眼見到她,我便幻想著能鬆開她的髮辮,將她壓在課桌椅上,蹂躪她那種甜美的氣息。讓她成為我的,只有我能夠獨享,讓她只能等待我的眷顧,而不能凌駕我、拆穿我、同情我。
我以為這些「邪惡」的念頭不曾存在過,然而當德齡將檯燈往我身上砸的瞬間,我同時看到了小葉,在我面前將頭髮胡亂剪了一地,她哭著說:我被你毀了,毀—了。
當時我同樣冷眼看著,同樣覺得與我無關。這種想法很可恥,該被伐撻,但我卻覺得無比平靜,彷彿站在山岡上遙望著喧擾的人間。她們流淚控訴、懇求,全與我無關。
與我有關的場景,是某一天午休時刻,系辦公室裡。
我反鎖辦公室門,拉上插拴,怕同事提早回來,捲下百葉窗,將小葉抱到我桌上,鬆開她的髮辮,重重地吻她。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等待了如此久,她回應著我,我無法按捺,剝起她的衣服。
「慢點……我……我沒有經驗。」小葉低低地說,幾個月來,她寫給我的情詩中的遣詞用句讓我錯估了這一點,我雖然驚訝,卻更興奮了。
開口既小又緊,我試了好一陣子,才完全進去。小葉摀著嘴怕讓人聽見她叫痛,我回想起八年前我和德齡,似乎順利得多,據稱她也是第一次,我不禁有些懷疑。
我一動小葉的腿便緊緊夾住我的腰,讓我有點煩躁,嘴裡無意識地說著哄她的話,假意保證我不動。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又開始神遊,這八年間我當然也不只有德齡一個床伴,重點是沒有一個像小葉這麼難搞的。
「你好殘忍。」完事後小葉抹著眼淚說,頭髮凌亂,甜美的氣息不見了。我感到一絲快意,對於她的指控,我在心裡默認,手卻拉著她的,細心呵護的樣子。
「我喜歡妳寫給我的情詩。」我和煦地笑著,享受勝利的暢快。當我渴望她,我從屬於她,必須討她歡心、計較言語;現在情勢逆轉,由我施捨。我輕快地讚許她寫的情詩,不感覺任何負累。
「真的?」
「真的。」我突然在她身上嗅到了某種與德齡相類的氣息。
小葉比德齡聰明,或許因為這樣,她比較不幸。
在樓下小咖啡店等待三明治和啤酒送來的時候,這句話蹦彈至我空白的思緒上。
我仔細思考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小葉比德齡聰明:她一早便看穿了我,看穿我深藏的渴望,然而她太單純,她的情詩字字勾惹著我,卻不明白被勾惹起的不是她所期待的高尚情感,是純然的慾望。
我渴望穿透信箋,抓住她,讓她無法飛昇,讓她在我身體下,喘息呻吟。
那一陣子小葉天天在午休時間來系辦找我。她知道我其他時間必須分給德齡,她其實不在乎,因為她聰明,她知道自己比德齡要吸引我的目光,她知道我迷戀她的身體,歡娛,我滿足地在她身上發洩。
德齡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和小葉的事,我們每天晚上仍是手拉手去學校附近的麵攤吃飯。德齡的身份確鑿,大大方方地將我們的關係展示給系上學生看。看著她向他們打招呼的神態,有時候會讓我倒盡胃口:為什麼她從來沒發現我遲遲不肯向她求婚的真正原因呢?
小葉太聰明,小葉知道,她很快地又再次看穿了我。
「先生,您介意我跟您同桌嗎?」
一個女人的問句讓我回神過來。咖啡店越晚人越多,我微笑,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和書,分一半桌子給她。
她點了一杯咖啡,打開皮包,摸出煙和打火機,一邊點煙一邊問我:
「這不妨礙您吧?」
我搖搖頭,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打量她,深色短髮、褐色眼珠,腮幫的線條很細緻,民族風長絲巾,鬆垮垂肩的針織衫,描出沒穿內衣的胸形,皮短裙,我確定,她穿的是吊帶襪,在她疊起雙腿的瞬間我隱約看到了深色的蕾絲邊,騷動,我拿起啤酒杯,掩飾地啜飲。
「您是學生嗎?」她眼神瞟過我的書,我知道她也悄悄地打量我。
「是啊。」
之後開展的對話一點也不重要,它們唯一的目的是導向:
「我就住在樓上,您願意來喝杯咖啡嗎?」我問。
抱一個洋娃娃的感覺很不一樣,她們放肆得多,歷練,明白自己的身體是生來享樂用的。
我解開她的吊帶襪,將她的皮裙推到腰間,在我伸手到床頭櫃拿保險套的當兒,她已經把我的襯衫給脫下了。我一面挺進,一面撩起她的針織衫,她抬起雙臂讓它們順利滑出袖子,褪至頸間,蒙住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她隔著纖維空隙喘息,我看不見她的臉,她的存在只剩下一個柔軟的洞,像個婊子,對,就是這種感覺,婊子、婊子、婊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嘶吼、咒罵、加速、攀升、完美的婊子,啊。
完美的婊子,從今後我只要當個完美的婊子。
從蓮蓬頭傾洩而下的水柱煞止,我吻吻身前的洋娃娃,伸手到浴簾外拿德齡的浴袍讓她穿上。濕髮黏貼,一條條小河流進浴袍,她不甘處於被動狀態,跳到我身上,雙腿圈住我,抱著我的頸子吻我,輕輕啃咬。我抱她出浴槽,放下馬桶蓋,讓她坐在我身上,又做了一回。
「我餓了,能吃些東西再走嗎?」她坐上流理台,浴袍內一絲不掛,腰間只鬆鬆地打了個結,不像德齡,兩襟交疊,死結,乏味,十年多來她的身體我明明都摸遍了,洗完澡仍得防衛。
「冰箱裡什麼也沒有。」我摸摸她的臉,撿起她的衣服。她一邊套著上衣,我一邊替她穿上吊帶襪,扣住。
「你朋友去哪裡了?」她拉上皮裙。
「去外省找朋友。」我將絲巾遞給她,說:「我們去對街投販賣機?」
「好。」
「我有一頭大象,在我的小閣樓裡。」盛夏,蟬躲在葉片間奮力嘶吼。小葉躺在我的辦公桌上,手指微微撩開閉合的百葉窗。
「別這樣。」我急忙將她的手拉開,光從縫隙篩進了一秒,滑過她的臉龐,幽暗的冷氣房隔離夏天。
「剛開始牠很活潑,對每個角落都充滿好奇,後來牠越來越胖,塞滿我的閣樓,不能動了。」語氣幽幽,我忙著看時間,整理桌子,並沒注意聽她的故事。
「你在聽嗎?」她輕輕問。
「嗯。」
「我老了,養不動牠了。」她抬起腰,讓我把文件從她身下抽出來,有點皺,我將它擺進資料夾,用大部頭的書壓著。
「十八歲的小女生最愛說自己老了。」午休時間快結束了,小葉看起來還沒打算離開的意思,我只好動手幫她把衣服穿好。
「……是啊。」她坐起來,慢慢地編著髮辮,問:「你跟學姊什麼時候去法國?」
「暑假過後。」
「真快……。」她虛弱地笑了笑,說:「那麼,我這幾天期末考考完,能再見你嗎?」
「恐怕不行。」我放柔聲音解釋:「我和德齡有很多東西得準備,文件翻譯、簽證什麼的也很麻煩。」
小葉猶豫了一陣後,問道:
「……你明明不愛她,為什麼硬要把兩個人綁在一起?」
我對這個問句充滿厭惡,臉色一沈,說:
「妳不懂,不要裝懂。」
小葉的眼淚猛烈卻寂靜地掉下來,她緩緩對我說:
「你待我像個婊子。……可惜寫詩的婊子,不夠完美。」
深夜的街道迷濛著濃重的露水,她攏緊我借她的外套,跟在我身後,高跟鞋踏出與我一致的節拍。
「巧克力? 還是洋芋片?」我掏出口袋的零錢,問她。
「巧克力,謝謝。」
我買了兩條,和她坐在街旁的長凳吃了起來,我也餓了。
「沒地鐵了,要我幫妳叫部計程車嗎?」我問,口氣過於平和,出乎我自己意料。
「不必。不遠,我自己走回家就行。」她將最後一口巧克力塞進嘴裡,舔舔手指,這動作迷人得令我傾身舔去她嘴角的巧克力屑。
「妳真迷人。」我低語出我的讚美。
「謝謝。」她回頭吻了吻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也是。」
我將雙手伸進我借她的外套,摟住她溫熱的腰,是不是捨不得她走,我也不知道。
「我再不走,天就要亮了。」她微笑,脫下我的外套,親親我的臉頰,踏著高跟鞋消失在夜色裡。
我朝牠額心開了六槍,牠才緩緩倒下,血肉濺滿我一頭一臉。我冷冷地,聽著牠垂死的喘息,等待牠嚥氣的那一刻到來。盛夏,我的腳趾、手指卻凍得發白,不是恐懼,不是憐憫,什麼都不是,我很清醒,清醒得感應不到任何情緒,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情感服貼,文風不動,極致的平靜,或者說,極致的殘酷。
我切開牠的肉,看著,我曾花費了多少心血養這些肉,巨大包油的內臟,一件件被我取出,分袋,割下象牙、剝下象皮,不願意再看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完美的婊子,從今後我只要當個完美的婊子。
我剛睡下,小葉便在我夢裡朗誦起去年夏天她寫給我的信,那時我在信箱前看完信後,覺得渾身不舒服,馬上就將它扔進了回收桶,沒想到在夢裡它又一字不漏,像副歌一樣反覆播送。我嚇醒的時候,時鐘指著凌晨五點五十五分。
我坐在床上,回想信的內容,有個環節出了錯,我說不上來,只覺得有點怪異。
不願意再看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小葉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
小葉。
德齡回來的時候,發現我哭得洶湧。她不明所以,只是靜靜地坐到床邊,讓我將臉埋進她腹間,用手指輕輕爬梳我的髮。
「……想談談怎麼回事嗎?」我恢復平靜之後,德齡問,搭夜車回來的她臉上帶著一絲疲憊。
我搖搖頭,表示還不是時候。我像個孩子似地環住她的腰,模糊不清地問:
「怎麼連夜趕回來,不搭白天的快車?」
「怕你找不到東西吃,餓肚子睡覺,想趕回來弄點早餐。」德齡摸著我青刺刺的鬍渣,溫柔地說。
「妳不氣我了嗎?」我輕輕問。
「十二年的感情,還能氣什麼呢?」
「我是個混蛋。德齡,妳太偉大了。」我緊緊摟住她,說。
出國前我最後一次見小葉,是在去在台協會拿簽證之後的空檔。德齡頭痛,沒一起跟來,要我順便幫她拿。
我打小葉的手機,她在學校上課,一看到是我的號碼,顧不得同學與老師的側目,連忙收拾書包從後門跑出教室。我在旅館等她,她一進門,我便將她壓在門上,只來得及褪下她的底褲。她默默地承受我的慾望,不吭一聲,那時我覺得她像木偶一樣無趣,草草了事。
「怎麼了?不高興見到我嗎?妳不是一直說在我走前要見上一面的嗎?」我看著她拉上自己的底褲,沒有費神擦拭我的精液,一股惡意油然而生,我意識到自己語氣的刻薄。
她背對我坐著,書包垂在她腳邊,仍是不發一言。
「別跟我說妳要哭了,我最受不了眼淚,尤其是小女孩的眼淚。」我拉拉她的頭髮說,看不見她的表情。
一瞬間小葉開始嘔吐,彎著腰,把什麼都吐了出來,酸水和著稀爛的食物,撒了一地。她邊吐邊哭,抄起書包將自己鎖進浴室,她扭開了水龍頭,我聽不見她哭的聲音,我不停敲著門,剎那間又怕又慌,一方面擔心她在裡頭做出什麼傻事,另一方面又擔心這樣鬧下去,我和她的事會曝光,這樣一來,不但出國的事會受到干擾,以後回國想繼續在學校教書,恐怕都有問題……幾分鐘內我的腦筋高速運轉,模擬出各種可能性,然而我的擔憂並未成真,小葉自己開了門,淚眼滂沱,拿著一把小剪,在我面前將頭髮胡亂剪了一地。
我被你毀了,毀—了。
她聲嘶力竭地喊,我比誰都清楚,這控訴代表的意義,然而可怕的是,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
赴法三週年紀念日,我跟德齡求了婚,場景在樓下小咖啡店。我用紙杯墊在桌下悄悄做了一個特大號戒指,聊著聊著趁她不注意套進她所有指頭,滑稽荒謬。她僵在當場,沒料到等了那麼多年的一刻突然打了她一鞭。鄰桌的太太瞥見了,用手肘頂頂她先生,兩人屏息注目,弄得整間咖啡店的客人也一頭熱。德齡的臉紅透了,輕輕地點了個頭。眾人瘋狂鼓掌叫好,店老闆端出了心型招牌黑櫻桃派,發表祝福演說,隆重地將派頒給了我們。
家人堅持我們回國完婚,一切進展迅速。一星期後德齡奉命先回去試婚紗,我搭晚幾天的班機,所有人都開心,我卻忽然感覺寂寞而絕望。
大象逝世一週年紀念專輯,我將它藏在儲藏室的皮箱裡。德齡回國之後,我又拿出來看,粗糙的畫面,小葉恣意開展的身體。
在我離開後的兩年間,她試著恢復「正常」的生活,像同學一樣談「正常」的感情,交「正常」的同齡男友,然而她總容易發倦。腐壞了。她說,內裡腐壞了,怎麼正常得起來?
當她放棄了「正常」的堅持,她發現內裡腐壞的氣味遮也遮不住,不停吸引各色各樣的狂蜂浪蝶。一開始她還寫著情詩,她在給我的信裡提到:我感覺復活了,遏止不住想寫詩的衝動。替我高興吧,我發現我不那麼怨你了。隔著大洋,我彷彿又嗅到了初見她時暗浮的甜味,然而一個接著一個,和我大同小異的男人犁過她身體後,她開始說小葉這個稱呼真是好,花名冊上點播率第一高,然後向我敘述,她肢解她心愛大象的經過,大象名叫小葉,不知是牠跟起了她的名,還是她跟起了牠的。
我閉上眼睛,等待班機起飛。草坪上曾經有許多小灰兔,繁衍迅速,新聞畫面上機場工作人員拎起其中一隻的長耳,記者從畫面外轉述附近鄰居稱讚牠們肉質鮮美,好方法,撲殺了就浪費了,新聞主旨為此。這一刻我耳邊卻彷彿聽見小葉的嘆息:草坪上有那麼多小灰兔,不好嗎?
當然小葉從來沒對我說過這句話。三年來除了信和那捲錄影帶,我完全置身於她的人生之外。偶而我是會感覺那麼一絲罪惡,但日子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填滿了,我的懺悔短暫得不足以代表什麼。此外,忙於寫論文,我甚至沒有時間回信給她。
坐在我身邊的女人幽幽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為什麼都不見了呢?」
「您指的是草坪上的兔子嗎?」我問。
她的眼睛閃爍起來,我的答案正確。
「……您也是飛台北嗎?」她問。
「是啊,真長的旅程,不是嗎?」
「這是我的名片,……我會在那兒待一個星期。」她紅豔豔的指甲似有若無擦過我的指尖。
我笑了,溫度精準。
前夏之象
前一個夏天她親手開槍射殺了她養在閣樓裡的一頭大象,血肉濺得她一頭一臉。她割下象牙、豎在客廳,不知是為了悼念還是怎地,每當她躺進沙發,赤裸的背摩擦著粗糙厚硬的象皮,視線便會落在那對象牙尖端。隨著不同男人的挺進呻吟,她一一回憶肢解那頭大象的片段觸感:被極致殘酷,從頭頂到腳趾,充盈的滋味。
印度薰香扭腰攀上蠟染棉帳,暈黃黃微光下,男人提了一木桶水來,輕輕用海綿擦著她泛血絲的背。
「不懂妳為什麼堅持待在沙發,床看起來舒服多了。」他從矮床上拾了一個印花軟墊,讓她坐在上頭。
「現在才問,不嫌...
目錄
【新版序】
前夏之象
等待輕飄狀態
編號
病
在那件鳥事發生之前
華麗的泥濘
霪雨
瑪淇朵與普魯托
復活
殘暴的消失
鎮魂
掛號信,致林貝亞小姐
【新版序】
前夏之象
等待輕飄狀態
編號
病
在那件鳥事發生之前
華麗的泥濘
霪雨
瑪淇朵與普魯托
復活
殘暴的消失
鎮魂
掛號信,致林貝亞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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