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最狂暴的年代,是傅柯教會我如何愛……
傅柯從不肯輕易將公寓示人,至今未有一幅照片留下,而我卻在那裡度過頹廢青春。
在他死去的多年後,我才發現,
原來不論他在與不在,靈光都未曾離開……
★二十世紀哲學大師的第一手觀察,一探傅柯和當代文人的生死愛欲
★榮獲 2011 年法國文學大獎梅迪西獎,甫上市即突破 10,000 冊,各界好評如潮
★專文導讀
紀大偉︱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同志文學史》作者
楊凱麟︱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
傅柯對我來說,如好友、如愛人、如慈父,
我向來直呼他的名諱「米歇爾」,
而那個讓世人好奇不已、卻無緣得見的豪華公寓,
我則喚做「沃日拉爾路那」。
八○年代的巴黎,
外表平靜、傳統而保守,內部卻風起雲湧,
多元性愛、嗑藥文化、頹廢厭世的人生觀爭相冒出頭來,令人無所適從。
公寓成為我的避風港以及觀看世界的窗口,
當中有米歇爾‧傅柯一生的愛欲悲歡,
莒哈絲、羅蘭‧巴特、布赫迪厄、德勒茲、貝克特、霍格里耶等人亦相繼來去。
巨星終將殞落,在看盡巴黎藝文界、甚至整個歐陸的時代焦慮之後,
我才明白米歇爾是在用他的一生,向我解釋「愛」為何物。
作者簡介:
馬修‧藍東Mathieu Lindon
一九五五年生於法國卡昂(Caen),一九八○年至一九八四年擔任知名報刊《新觀察家》週刊(Le Nouvel Observateur)記者,爾後轉任《解放報》(Libération)專欄作家、文學評論家。他的父親是法國知名出版社子夜出版社(Éditions de Minuit)的總編輯傑洛‧藍東(Jérôme Lindon, 1925-2001),曾獲坎城影帝的法國影星文森‧藍東(Vincent Lindon, 1959-)則是他的表親。
因父親之故,他得以與法國文壇的諸多璀璨明星如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 1914-1996)、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 1930-2002)、霍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 1922-2008)等人擦肩而過。亦與年輕一輩的文學家如吉伯(Hervé Guibert, 1955-1991)等人熟識。其中,他與當代哲學大師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有段奇妙而特殊的緣分,讓他得以走入傅柯的私人公寓,也因而讓這本描繪了大師最後身影的書得以問世。
藍東從小就對文學有濃厚的興趣,一九八六年起開始陸續發表多篇小說與散文,目前已出版二十餘本作品。一九九四年,以小說《世界冠軍》(Champion du monde)獲得法蘭西島大省中學生文學大獎(Grand Prix littéraire des lycéens d'Île-de-France),二○一一年,以本書獲得法國文壇最高榮譽之一的梅迪西文學獎(Prix Médicis),二○一三年,小說《色情人生》(Une vie pornographique)則獲得卓赫巴獎(Prix du Zorba)。
譯者簡介:
吳宗遠
一九八一年生,台灣新竹市人,國立中山大學哲學所碩士,巴黎第八大學意義實踐與理論博士班博士候選人。專長當代法國哲學與哲學家米歇爾‧傅柯思想。曾獲西灣文學獎現代詩首獎,與全國學生文學獎等文學獎項。合譯譯作有《塞納河畔第二十九號座席:法蘭西學術院與法國四百年史》(商周出版,2017)。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2011年法國梅迪西文學獎(Prix de Médicis)
名人推薦:
各界讚譽
「傅柯過世越久,小說敘述者就更深切感受他的『另類家庭』、『多元家庭』是由許多傅柯調教出來的同志人士共同組成的。如果傅柯沒有無心插柳建立起一個「另類愛情」(被主流社會拒絕承認的愛情)的家族,那麼小說主人翁恐怕無家可歸。」──紀大偉︱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在法國哲學與文學的黃金年代裡處身於各種天才父執輩中,藍東自然有著許多令人羨豔的成長經驗。年輕的他在傅柯生前的最後時光中,穿梭於他謎樣的光影明滅。那正是他公開宣布要寫出一套六巨冊《性史》後的全部歲月,藍東像是踏入當代思想最神祕的黑暗之心,以最鮮活自由的年輕時光分潤著傅柯生命的最後切面。」──楊凱麟︱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
媒體推薦:
「傅柯不在家時,總愛將公寓借予他人。但哲學家的智慧從未離開過,仍停留在公寓內。而正是在這種氛圍,使所有人的秉性,得以自由伸展……傅柯,在這處既不是夜總會,更不是禮拜堂的所在,讓願望實現的瞬間凝結。馬修的書寫因此而神聖。」──《費加洛報》(Le Figaro)
「馬修向我們講述一段,每個人仍能自由生長,卻變化無常的時光。」──《瑪莉安週刊》(Marianne)
「馬修‧藍東無微不至地繪製著,位於巴黎沃日拉爾路上傅柯公寓內的版圖。那裡,充滿象徵性的標誌,與情感的等高線。在這處既清一色是男性,也盡皆同性戀的社交圈內,也是奉傅柯為領袖的小幫會。」──《世界報書評》(Le Monde des livres)
「馬修‧藍東諷刺性的優雅,流露在他舉重若輕的書寫中。那是一個充滿矛盾、細緻、怪異及殘忍的世界。他筆下的主角們,也都有著他那『不到黃河心不死主義』的性格。他們以自己選擇的方式,走向自身的終點。他筆下的簡練人生,也同時是毫無遮掩、赤裸裸的人生。馬修也曾解釋著,他多想擺脫這些,因為一旦下筆,他便如著魔般,非要將它們說個明白不可。」──《星期日週報》(Journal du Dimanche)
「旁人很難將馬修‧藍東與傅柯間的感情分類。其並非戀人關係,也非父子情誼,更不是師父與弟子的世代交接。本書最美的地方,即在保存了這種情感與愛(包括對文學的愛,以及很多其他的愛)的開放性的交流。」──《書訊週刊》(Livres Hebdo)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譯後記︱吳宗遠
關於書名
本書法語原書名為Ce qu’aimer veut dire,直譯成中文:「所謂愛就是…」,或者「這就是愛」。這裡的「愛」,可以當名詞,可以當動詞,也就是「去愛」,原文中以動詞的不定式呈現。而整個子句中被代換的是補語,也就是「愛是什麼」的內容,為全句的唯一不可知,也正是這個子句存在的目的:將這個條件子句的內容存而不論,打包放入語句中,作為主語或者賓語;又或者在特定時刻或條件下,將這個存而不論的包裹打開。
這裡作者採取的,較不是一種勵志書籍的筆法,去定義愛為何物。這裡的「所謂愛」,並非去完善愛的內在意涵,而是比較偏向「愛」是如何被異化與拆解。若普遍對愛的概念是一張建築藍圖,那麼這裡所欲表現的,就是這棟建築千百種倒塌的可能。這正是作者在第二章一開始所述:大量閱讀有關愛的文學作品、歌曲、電影,以保證自己不會形成對愛的定見。因為愛從來就不是狠狠握在手中之物,而是向外廣延、無法取得穩定反應鏈的存在。愛一個人,若是尊重,給他/她最大的空間,我們則無法期待回饋與效果;然若因愛產生的佔有,也要等待偏斜的情感事過境遷後,那份複雜的感情才足夠成熟,得以細細品味。因此當下的愛,無論同性、異性、父子、精神上的交會,都在時間裡取得足夠的厚度,然後僅此一次地,撼動靈魂,讓人熱淚盈眶。書中被作者明確愛上的,除了他一個又一位的情人外,最重要的是他生命中的兩名長輩。一位是他的親父,前子夜出版社總編輯:傑洛‧藍東,另一位,則是大名鼎的哲學家,以「瘋狂史」、「知識型」、「權力關係」、以及「性史」蜚聲五十年不墜的米歇爾‧傅柯。
沃日拉爾路,精神上的異鄉
在找尋米歇爾‧傅柯相關的資料時,我卻意外遇見嚴格意義上的「另外」一本書──有哪一位讀者,甚至是作者,沒有這種經驗呢?
本書並非傅柯的傳記,也不是針對其思想的介紹專書,甚至不是關於他的醜聞、性向、用藥等等八卦的野史。本書的定位有些不倫不類:既非關傅柯,也非非關傅柯,傅柯不是本書主角,卻無處不在。
這是關於一戶公寓的故事。
這戶公寓是作者走到生命中的岔路,惶顧四周時,得以暫時歇腳的避難所。他的生命因此轉換型態,埋葬了自己早夭的青春——更年輕時的他,像個封閉自我的獨居老人,深埋於閱讀之中。他的青春開始於與友人的相遇,卻隨著傅柯的死告終。短短六七年,人生在一處實際的空間,歷經幾番重大的翻轉,以傅柯的詞彙來說,此地為一異托邦(l’Hétérotopie)。不同於烏托邦(l’Uotpie),表現出我們所不是所不在的虛像,異托邦則是藉由一個實際或者虛構的場域,承載示現一種諸異質力量交會的關係,彼此干涉,並使得這處力量織就的虛擬版圖,得以發生一個現實的效應。這處傅柯坐落於巴黎東南的公寓,不僅是孵育他許多大作的所在,也有過許多住客。他們來來去去,在這獨立於市廛的避難所,進行精神與身體的嬉戲,或者將兩者合而唯一的探索,也就是服食迷幻藥,施打毒品,享受藥物帶來的歡愉與超清醒(迷幻藥會強化感官能力),因藥物而加固了彼此的羈絆,卻也承受了藥物帶來的殘酷後果。歡愉在此反倒少見,服藥與性愛在憊懶與徬徨下,只是某種平庸消遣,像是聲光與娛樂性都不甚出色的手機遊戲,卻會吸引你一直玩下去。
因為用藥與性向之故,提供住處的傅柯即便不在場,也與這位小兄弟的人生糾纏日深。然而作者馬修‧藍東與傅柯的關係,並非《神曲》(Divina Commedia, 1472)中,但丁受精神上的師父,羅馬詩人維吉爾引導,穿越地獄的景況;亦非電影《小子難纏》(Karaté Kid, 1984)中,一個小魯蛇受退休的空手道大師訓練,最終得到冠軍自我肯定的神話。而是電影《大智若魚》(Big Fish, 2004)式的,從故事一開始,就面對到一位已經走在衰敗與死亡最後幾哩路上的長輩,我們透過死亡與虛構,將與他的關係,透過被曲扭過的現實,變得適宜擁抱。這個共乘就發生馬修筆下的沃日拉爾路公寓中。傅柯對馬修來說,既非師父(傅柯沒有給他任何哲學或文學上的直接影響),亦非伴侶(馬修與傅柯沒有性的連結),更非偶像(偶像不會下凡帶你吸毒),傅柯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損友,對馬修可說極端寵愛,幾乎拿出自己的所有,給他逃避自己那個世俗又保守迂腐的親父──然而最奇妙的點正在此,作者並未就此成功逃避,因為他人生半數以上的糾葛,都和自己的父親相關,他卻很開心父親在此處現身,即便僅僅是在話語中。原因是沃日拉爾路公寓,本來就不是代替家庭的中途之家,也非收編少年的賊窩,而是馬修同時在心靈與現實開闢出的一處異鄉,但卻並非在異鄉找到回家的折返點,而是複製家庭功能,並架空家庭功能的一處怪異空間。在這裡有家人,但可以隨時形同陌路;這裡像避風港,卻又隨時因為主人回家而要打包走人;同性戀構成的虛擬的血緣關係,卻只是個人與個人的連結,而無法形成包含親疏遠近的家族。沃日拉爾路作為齊備家庭因素,卻又讓家庭在此瓦解的畸形複像,不正是滿嘴掛維護家庭,卻厭惡家庭的親父的寫照?而相反地米歇爾,幾無家庭生活,甚至常常不在家,卻讓作者感覺只要有他氣息的地方,就是家。
米歇爾給了馬修一個異鄉,一個家的複像,他既不是他的家人,也不能不算他的家人,馬修只能愛他,除除了親暱地喊著「米歇爾」,無法定位自己與傅柯的關係。這讓我們想起他們相識初期,傅柯曾提議能否親吻馬修,然而馬修斷然拒絕:「不!」這個從未實現的吻,巧妙地讓他倆成了被轉轍器錯開的兩輛火車,以一種平行的關係,乘著同一道風,一前一後奔向生命的終站。
小結:獻給兔子們
本書翻譯付梓之前,適逢傅柯遺作,性史第四冊《肉體的告白》(Les aveux de la chair)出版 ,其中一段文字,似乎與本作遙相呼應:「在自我告罪(exagoreusis)的活動中,有一個盤根錯節的裝置部署。在此,一項無止盡深入直到靈魂內在的工作在此展開,並搭配著在向他人訴說中,一種持續的外在化必要。因此,對自我真理的研究,應該建構在某種程度的自我之死上。」 。
譯者資歷尚淺,能力不足,在此也必須向自己與讀者告罪,力有未逮,未能將原文精妙之處完美譯出。作者教科書般地操弄著法語中各式片語俚語,表達方式之奇,足堪將他小說最幽微細緻的思維轉折展現出來。因此,翻譯本書的挑戰甚為艱鉅,尤其是對於嗑迷幻藥後的精神狀態描寫,更是常令譯者徹夜推敲文義,搞得自己比嗑藥後的副作用還慘。但這份意外而奇異的經驗,就像奇險無比的旅程,幸好,譯者的身旁,有位可靠而善解人意的隊友──責任編輯。沒有她,本譯作可能無法問世,是她讓譯者意外挖掘出本書的可貴,並在痛苦的翻譯過程中,給予支持與督促,使譯者能夠超越自身的極限。也因為她的潤飾與資料補充,本書的面貌得以更加完備。僅以此翻譯,獻給對傅柯、多元性別感興趣的讀者,以及在生活中迷茫中尋找異鄉的「兔子們」,但願本書能成為你們的兔子洞。
吳宗遠,二○一八年三月二十日於巴黎
得獎紀錄:2011年法國梅迪西文學獎(Prix de Médicis)名人推薦:各界讚譽
「傅柯過世越久,小說敘述者就更深切感受他的『另類家庭』、『多元家庭』是由許多傅柯調教出來的同志人士共同組成的。如果傅柯沒有無心插柳建立起一個「另類愛情」(被主流社會拒絕承認的愛情)的家族,那麼小說主人翁恐怕無家可歸。」──紀大偉︱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在法國哲學與文學的黃金年代裡處身於各種天才父執輩中,藍東自然有著許多令人羨豔的成長經驗。年輕的他在傅柯生前的最後時光中,穿梭於他謎樣的光影明滅。那正是他公開宣布要寫...
章節試閱
書本總是保護著我。我蜷曲其中,感到無比安全,恍若居處於另一個宇宙裡,與現實世界完全斷絕往來。然而,我亦有另一種矛盾的感受──雖然書中內容沒有什麼 能真的觸碰到我,我卻矛盾地,被書中的情節病態地擺弄著──我是文字中過剩情感的受害者。然而那些強迫人接受的情感,伸長了指甲,戳進我的肉裡,卻是虛張聲勢,反倒害怕與我接觸,彷彿後指甲方的指頭太過脆弱,承受不住一丁點的接觸。同樣以指甲摳翻著書頁的我,卻反倒開心於不斷地被拍擊翻湧,渾然忘我。
當我讀到這段與福樓拜相關的邂逅時,雙眼不禁盈滿淚水,一種略顯浮誇的情感,向我襲來。因為我同時在維拉與卡洛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她們的邂逅中,我感受到與自己相似的情況。父親是山謬‧貝克特、阿蘭‧霍格里耶、克勞德‧西蒙、瑪格麗特‧莒哈絲、霍貝赫‧班傑、皮耶‧布赫迪厄與吉勒‧德勒茲等人的編輯。我自己亦與幾位聲名卓著的作家熟識。當我仍與父母同住時,有一天,父親問我是否還在寫日記。這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請求。不!出於自負,我當然沒寫了,而父親不應該會不知道此事。我當時決定要開始動筆,與其說是出自自己洋溢的才華,倒不如說是被作家身上,那些我永遠沒榮幸知曉的主題而激起記述的興趣。但我覺得太過輕而易舉,便放棄了。父親肯定是想拉我一把,讓我在人生的路上更加順遂,且不擔心我對於此事的決心。甚至可以肯定,若哪天我真的寫了一本如維拉般,記載文學軼事的書,並向他正式提交,如同尋常的作者對編輯那樣,他肯定會拋下那些不愉快,正經以待。但在那個當口,我是如此驚訝於他的問題,因為我一直覺得,他一點兒也不想我去揭露那些作家的訊息。直到今天,與其說是主動爆料,我比較像是口風不緊。事過境遷,父親已然逝去,這些年來,我認為這其中仍有些最起碼的寬容度,或者說一種使命,去寫一本談論這些載譽四方的作家的書,以饗讀者。但我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口吻,也不知道該怎麼架構這樣的書,不知道什麼該說,或者,什麼不該說。
老實說,我身邊算得上親近的大作家,僅僅只有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一人而已,父親則與他完全不熟。我與米歇爾相識共六年,直到他去世為止,甚至,我曾在他的公寓裡住過整整一年。今日看來,那些時光著實改變了我的人生,使我遠離自毀命運的轉捩點。我暗自感謝米歇爾,但在美好的生活裡,反倒不知道該感謝什麼。感謝是一種柔軟到難以承受的情感,難以承受到必須逼著自己寫出一本書,才足堪表達謝忱。然而,這也同時是唯一可能損及其名譽的作為。無論我故事中的角色,表現出怎樣特殊的人格特質,都是文明當中,每個人都該面對的一件事:父愛總是使兒子難以承受。而必須要等其他人向兒子在其他地方展現過後,兒子才知道正是這份愛,造就了現在的自己。要理解所謂「愛」為何物,就必須以時間作為代價。
回到先前的故事。維拉又談到,卡洛琳有感於到了她這年紀,未來變得不確定,於是邀請維拉下回到安提伯鎮來旅遊,並提議寄一些紀念品,來紀念她們的相遇,例如──一封福樓拜的親筆信。維拉回答道自己並非收藏家,故這種原始真跡對她而言,並沒有太大意義。然後維拉花了一點時間,才告別了這位八旬老婦。這位結過兩次婚的老婦人,卻從未提及過她的丈夫,彷彿她舅舅,就是她生命中唯一且算得上數的人。隔年十一月,在新罕布夏州,維拉接到這位格魯夫人的來信。信到手上時狀況十分糟糕,不但已被打開,還支離破碎。信上註明由一家位於巴黎小路上,名不見經傳的「書商」轉寄。而信裡提及,在這家書商處,她找到維拉其中一部作品,也興起了給她寫信的念頭。維拉尋思到,所謂的「書商」,指的應該就是出版社。除此之外,信封裡並無其他東西,但卡洛琳在信的備註說,這封信裡夾有一封福樓拜在一八六六年寫給喬治‧桑(的信。這封親筆信顯然是遺失了。維拉費了好一段時間,才擬好一封避免傷及她筆友的回信,並在次月寄出。回信寫道,卡洛琳希望她保有舅舅的信的心意,對維拉而言,比持有信件本身更加有意義。然而維拉卻再也沒收到老婦人的回音。直到次年二月,礙於英文文法、而不知性別的友人,自巴黎來信告知,格魯夫人已然下葬。維拉寫道,「這位女士,即便已經如此年紀,卻總是精神飽滿,保有智慧與永遠掛著微笑的好修養。」
我也是不太看重原始真跡的那類人,除了一幅。若非是從中獲得米歇爾的意志,治癒了我,我也不至於珍惜這幅手稿到如此地步。我不搞偶像崇拜,即便是米歇爾也不例外。我喜歡與他交談,卻不盡然聊他的著作。作為一名記者,為免使他們感覺厭煩,我被訓練過與作家交談時,不要只專注在他們的作品上,也同時不去與父親的擅長領域重疊。老實說,對他們而言,與父親合作簡單明瞭,與我合作卻是苦差。事實上,我也沒有什麼關於作家個人的問題好問,若我真的向他們提出什麼問題,也都是發自我本人閱讀後的崇拜熱情。這樣的訪談任務太過艱鉅,大多數的時候,我都用良好的教養,在混雜著服從、憊懶、鬆散的狀況下,放棄追問。在與米歇爾交談時,我對那些解決世界的大哉問,一點也不感興趣,也不用做什麼紀錄備忘。僅僅與他聊著自己的私事,然而,他卻認真看待這些私事,彷彿是世界上最重大的問題一般。有時,生活本身就值得我們仔細審視。
父親非常有競爭精神,他的好鬥個性也展現在他的人際關係上。他常常聊起在出版社工作的精采經歷,向我說自己經常或者幾乎孤身一人,來對抗整個世界。在他死後,我從好幾個管道得知,我的祖父當年曾給予尚自年輕的父親諸多幫助,特別是拜祖父之賜,讓傑霍姆得以成為編輯。若沒有家庭的相關背景,要選擇這樣的職業,我覺得實在是勇氣十足。一方面是因為父親擁有的淵博知識,讓其得以勝任,另一方面,則歸因於我祖父對父親的愛,而這令我十分感動。然而從父親那廂得到的描述,卻讓我悲傷地覺得,時至今日,這些描述限制了我與祖父的連結,好像害怕祖父會直接跨過與他的連結,和我直接溝通一般。因為這些描述,使我對祖父的感情有所保留,認為他曾在父親需要時,拒絕盡力支持他。然而,就算祖父真的曾這麼做,並且在他去世後,效應還延續了十幾年,我如今卻再也無法扭轉自己對祖父的感情。
「我從未遇過如此智慧與寬容之人──這絕非巧合。」在迷惘的那些年,我經常做著白日夢,活在一個個浮想聯翩的故事中,而這句話就是故事中的轉折。我想像一個青少年、一個小夥子,迷失在自己的乖戾性格中,在感化院中或在監獄裡,遇到一個人,指點他該歸屬何處。那人或許是其中的犯人,或者是另外一名遭遺棄的孤兒。而在他的影響下,這個孩子離開這裡,用這一句話描述他的遭遇,描述那個人如何改變了他的命運,帶領他遠離怨懟,建構更加平和的新人生。如同一場再造,只是沒那麼如《悲慘世界》中的米里哀主教或尚萬強那樣戲劇化。浮想聯翩地,我幻想著成為那乘載善意的器皿,做了十多年白日夢,終於發現自己正是故事中那個孩子。而米歇爾,正是帶領我走向新生活的那人。
父親敬愛貝克特,是他在成人世界的摯友。彷彿除了他,父親誰也不愛,誰也不尊敬。他向我告知貝克特死訊的那天──他必須保密這則消息,直到貝克特下葬──他在用完午餐,陪我到大門時,才向我透露。我儘可能簡短表達了哀悼之意,而他帶著哀戚的微笑,回答我說,我知道我們都對這樣的狀況同悲,並提到如米歇爾去世那時一樣。知道他極度崇敬貝克特,更知曉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許,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段友誼了。我為這樣的深厚情誼而動容。為了不要把話憋在心裡,我立刻回答,我與米歇爾的友情,才不過六年(而他與貝克特,則維持了四十餘年),因此可能說服力不太足夠,但比起過早因為死亡而中斷友誼,或許與好友相伴一生,如今看來,更加令人悲傷。父親只是苦澀笑著,沒有搭話。
聊聊其他事。又過了十餘年,當父親在工作上遇到了新的難題時,他嘆道,
「時間,這個我們一度視為盟友的東西,現在則成了敵人。」
這令我想起阿蘭‧霍格里耶,曾引用古希臘劇作家索發克里斯的一段話,
「時間,看顧著一切,給予一切解答,不管你是否滿意。」
以上見於他的作品《橡皮擦》中,其中一段刻在橡皮擦上的文句。這本書對我們家這位「總編輯先生」的職業生涯,意義非凡,在我小時候,也曾聽過霍格里耶親口這麼叫他。我想起這句話時,思及的不僅是父親的專業領域,也擴及至他的人生。然而,我當時並不知道,父親只剩沒幾個月好活了。
一天下午,我去探望他,在他的床榻邊陪他說話。父親當時雖然神智清醒,卻已經臥病數月,後來,他也在這張床上與世長辭。他說要我不要再待在他的病榻邊了,不要放著自己的事不做。我拒絕他,並爭辯道,對我來說,其他的事都不算什麼,我反倒很開心能待在這。他又露出了他那招牌的害羞微笑,每次他靦腆地接受別人的誇讚或善意時,就會露出這個笑容。
「因為我愛你。」我倔強地說道,硬擠出了這幾個字。
我其實很開心自己能夠坦白。在一旁母親與妹妹,聽見了我這麼說,彷彿突然驚覺時候到了一般,紛紛來到床榻前,向父親說道,「我愛你。」
這樣的情感表達,無論在何種環境下,都不太像個尋常的家庭。當這句話從我口中自然流瀉而出時,也是我第一次向父親表達情感;同時,接在我的話後,其他家人所講出同一句話,讓我感覺她們已六神無主。無論如何,都讓我侷促不安,使我不得不在隨後就離開父親的公寓,而這正巧違背了我方才在病榻旁的宣誓。客觀來說,母親與妹妹的舉動,並不至於造成我如斯的感受。即便這樣累加的情緒,彷彿觸了霉頭,對死亡的忌諱失去拿捏。但繼續細思下去,也可以想像,正是我的話語導致了這死亡。再說了,我絲毫也沒有企圖,讓自己對父親的愛,超過我的母親與妹妹──我們是不同的,而且看起來我對父親的愛,還遠遠少於她們──我亦不認為這是出於忌妒,才導致我苦惱不安。無論如何,這份感覺就在那兒。
我無疑有莽撞之處。父親生前給每個人都寫了封遺書。妹妹在他離世的那晚,將屬於我的那封交給我──父親早在五年前,就將給我的份寫完了:
在巴黎市郊的安博瓦斯巴赫(Ambroise-Paré)醫院,在父親去世的前幾天,我與他在病房獨處。我想要謝謝他,為了他自我呱呱墜地以來,曾給過我的一切。我一直都明白,自己或多或少還有著劣根性,而我虧欠他為養育我,教育我,並給予我面對接下來人生的機會時,所付出的一切。正是他,是的,他是我首先要感謝的人。然而當下,在第一次碰觸到這麼私密的話題時,我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我擔心自己看起來,即便在他臨終的時刻,還只顧著表達自己的情感──他當時恐怕也不知自己大限已近,但我懷疑,他其實心裡有數──我自始至終保持沉默,卻一點兒也不感到後悔: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難不成還要回應我的感謝嗎?然而當思及我這份心聲時,我想到要寫給信你,我的兒子,在一切都太遲之前。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恐怕已不在這世上了,但你還有許多年要活。同時,那份我沒能向父親表達的謝意,你也可以將你的那份深埋心底。
我頓時熱淚盈眶。現在,僅僅是抄錄這些字句,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湧出。在他去世的前幾週,我沒來得及說,他肯定也不知道,就是無論他對感情的保守,抑或是我自認被全世界討厭的那股頹廢勁兒,都未曾阻隔,未曾讓我感覺從他那裡得到的愛有一絲一毫地缺少。我很確定這點。當我對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愛你」時,我僅只是重複了一齣每個世代都會發生的家庭場景,比起他,確實少了些許分寸。但還好有貝克特與米歇爾,他們時不時出沒在我與父親的這段情感連結中,化解不少尷尬。之所以提到貝克特,是因為他是父親眼中「我有幸遇見接下來事物的理由」;之所以提到米歇爾,是因為父親的話實在太有說服力,我因此能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他留下的信中的一字一句。因為我沒有孩子,因此不需將感謝保留,而可以全數轉呈給米歇爾。如果說我尚有機會,還能在這表達謝意,正是因為我有幸認識米歇爾,是他讓我及時「誤入歧途」。以他的方法,給予我新生,如同父親。在父親臨終的床頭,我不也在自顧自地表達情感嗎?而換作是米歇爾的床頭,即便是我希望留在心底的話語,他也能知曉無礙。我的不安,難道不是出於當我看著米歇爾時,變得和在父親跟前喊「我愛你」的母親與妹妹一樣所致?究竟是透過怎樣的荒唐,使我感受到了前述的感受?米歇爾,一位我何德何能結識得了的人物,而我又是何德何能走進他的公寓,並對他抱有一份家人的愛。但我的人生若沒有他,又會是多麼的遺憾。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的腦中經常迴盪著《在清泉畔》的副歌:
「長久以來我愛著你,永遠不會把你忘記。」
有時,當旋律又在我腦中響起時,是用一種冷冽的口吻。用另外一種方式來理解,它似乎在唱著所要付出的代價:
「長久以來我愛著你,我的恨將綿綿無絕期。你將我困鎖太久,無論為何,用著怎樣的方法。無論是否你也被困住,如果這是幸福,長久以來。」
永無絕期的愛恨交織。我習於將時間視作一段感情關係中的關鍵。有意無意,我自己也將時間當作潛在的敵人了。我是多麼希望能對抗時間,讓愛延續,讓愛的暴力在時間裡軟化,而其焦慮也將在時間裡,終歸靜謐。但當愛能恆常持久,還能算是愛嗎?特別是當愛已成為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時?
長久以來,我老想寫本關於米歇爾的書。寫我們之間的愛,以及這份愛所衍生的,無盡的枝枒。也為了我無法如《在清泉畔》的副歌描述的那樣,永遠銘記──我當然永遠都不會忘記米歇爾,卻也同時已然遺忘。因為他的魔力,早已不在我們所相處過的點點滴滴中了。我只能在回味這段關係時,孤身一人。
我想要以一本書榮耀他。不過,如何能榮耀一位早就以自身的著作,帶來強過旁人企圖榮耀他千百倍的人呢?但即使他影響廣大,是享譽盛名的偶像之一,對我個人來說,他卻是一介凡人──確實存在,曾走進我的生命、且駐留良久。我曾愛過,至今我亦仍深愛,已然逝去的他,由於太過不凡,無法作為人生榜樣,而是用他一生,解釋所謂「愛」為何物。
他亦是那位擁有奇妙公寓的人。我當時年方二十三歲,他及時拉了我一把。一般總認為,人到了這樣年紀,不該再像孩子般教育,他也該有自己的主見了。然而這樣的觀感,卻適得其反,使得青年人在父母眼中自然矮了一截。父母永遠愛自己的孩子,但總是希望他們在自己的掌握中。米歇爾給了我潛移默化的教育,是如此地潛移默化,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從他那裡學到了些什麼。但我想應該是:保持快樂,好好活著,以及,懂得感謝。
我想若非那一室奇妙的公寓,我不會這樣深愛著米歇爾。直到現在,我仍難以置信,這一切是真的。
有一回,父親經歷了一場重大的手術,母親對我說:「我很感謝他沒有死。」我向米歇爾講起這段話,而他覺得這段話很美。什麼意思?難道我竟希望父親死掉嗎?這是他在我心中認為唯一的失言,但這正是他的一貫作風。
「長久以來我愛著你,你也千萬莫忘我。」
必須要將那段副歌歌詞倒過來解讀,我們才能更好理解,它那潛藏的侵略性含義。我恐怕早已遺忘與他相處的千百個時刻,但我卻牢記另外千百個。而他,那顯然我永遠不可能會忘得了的他,用後悔莫及的哀悼,教會了我死亡,即便,我一點兒也不想學。這個部分,我絕不會感謝他。他教導我好好生活,別急著奔向死亡。我當時連三十歲都未滿,卻對他能夠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無止盡地豐富我的人生,感到信心滿滿。能夠認識到這個事實,是無比幸運的;然而最為幸運的,莫過於認識他這個人。
談論遺忘,與談論愛,很可能是同一回事。「你可曾想起過我?」永遠都是一個動人的問題。但當「愛」在一段戀愛關係中,沒有絕對的方向性,性與獨占也不再重要時,更加令我動容。當歌手芭芭拉唱起,「在哥廷根有我所愛的呀,在哥廷根。」或者雅克‧布雷爾說,「我爸爸說:『北方的風 呀,讓我成了長堤的守衛,一切只為心頭所愛。』」我們是否該遺忘米歇爾早已去世了四分之一個世紀,而假裝他彷彿昨天才離開呢?記憶因此獲得新生,重新匯聚,成為文字。而文字裡的米歇爾,會不會因此像小說裡的人物那樣,努力掙脫他的創造者,重獲新生呢?
父親的遺書中最後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在死亡的時刻來臨時,我只願自己還有意識,讓你不致太過悲傷。這使我覺得自己有了底氣,要求自己,去擁抱你最後一次,也要求你,將我徹底遺忘。
書本總是保護著我。我蜷曲其中,感到無比安全,恍若居處於另一個宇宙裡,與現實世界完全斷絕往來。然而,我亦有另一種矛盾的感受──雖然書中內容沒有什麼 能真的觸碰到我,我卻矛盾地,被書中的情節病態地擺弄著──我是文字中過剩情感的受害者。然而那些強迫人接受的情感,伸長了指甲,戳進我的肉裡,卻是虛張聲勢,反倒害怕與我接觸,彷彿後指甲方的指頭太過脆弱,承受不住一丁點的接觸。同樣以指甲摳翻著書頁的我,卻反倒開心於不斷地被拍擊翻湧,渾然忘我。
當我讀到這段與福樓拜相關的邂逅時,雙眼不禁盈滿淚水,一種略顯浮誇的情感...
推薦序
【專文導讀】去老師家睡覺──閱讀《哲學家傅柯的公寓》︱紀大偉
「去老師家睡覺」這回事,我在留學的時候也做過幾次。
美國大學教授樂於出國度假或進修,比較有國際知名度的教授更樂此不疲。但是他們出國的時候,家屋要交給誰顧?這些老師固然可以把房子租給陌生人賺點現金,但為了放心,許多老師選擇將房子交給自己的研究所學生代管,只跟這些窮學生收象徵性的低廉房租,或是乾脆不收錢。幫老師「顧房子」的學生原則上,需要幫老師代收郵件包裹、每天在院子裡澆花早晚兩次(我這輩子最勤奮澆花的歲月,是在美國,而不是在台灣),餵養老師的貓狗等等。
關於睡覺這回事,不同老師跟不同學生各有不同默契:有些老師可能禁止學生在老師的屋子裡過夜,但我遇到的老師都鼓勵我直接在他們的主臥室大床睡覺。在學生時代,我向來節儉、膽小、羞怯──這些美德在我脫離學生身分之後逐一消失。當時,我選擇將全部家當搬到老師家(包含從台灣進口的三隻小狗──我在美國留學期間,從第三年開始就一直養狗,養到我回台灣)。這樣,我就可以跟原來房東解約,因而一個月省下一千元美金左右的租金。我的確在老師家過夜──但我都選擇睡在客房,而不是主臥室的床。跟老師共用同一條的白色床單,會讓我覺得太造次。
這些老師跟我,是否存有什麼奇特情結?老實說,我沒心情發揮綺想。我的心思都被「怎樣養狗,才不會惹老師不高興」這個問題盤據。
我當時對於自己的未來,沒有什麼想像力。我以為「見賢思齊」就好:我也希望將來成為大學老師,也要買有院子的房子,並且在院子裡養狗。我暑假出國度假的時候,就請我的研究所學生來我家睡覺,並且照顧狗。不過,這一整組如意算盤在二○○八年美國華爾街崩盤之後,煙消雲散。
《哲學家傅柯的公寓》(Ce qu'aimer veut dire,原文書名的意思大約是「愛,是什麼?」)這本書,就是「去老師家睡覺」的「自傳性小說」。書中主人翁幾乎就是這本書作者的化身(但是作者是否虛構某些生活細節,我們讀者無法查證)。書中的老師,如標題顯示,就是鼎鼎大名的同志哲學家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書中幫米歇爾(也就是傅柯)顧房子的年輕男同志,名叫馬修‧藍東(Mathieu Lindon)。在書裡書外,馬修‧藍東宣稱他跟傅柯是忘年之交,但是兩人之間沒有發生過性關係(我們讀者無法查證,其實我也不關心)。我在看這本書的時候,一直想一個問題:馬修‧藍東的人生,是否值得羨慕?他大半輩子活在兩個巨人的陰影之下。在傅柯(西方歷史上最富盛名的男同性戀者之一)底下,藍東摸索他的男同志情欲;在傑洛‧藍東(Jérôme Lindon,「子夜出版社」的主持人)底下,他立志成為作家。既然傅柯的名聲廣為台灣讀者所知,並不需要我多做解釋,那麼我就轉而多聊一下「子夜」的威望。
「子夜」是全法國甚至全歐洲最具傳奇色彩的文學出版社之一。雖然傑洛‧藍東不是「子夜」的創社元老,但是在他掌舵期間,「子夜」編輯過多位明星作家巨作:諾貝爾獎得主貝克特(《等待果陀》的作者,偏好住在法國、用法文寫作);女同志理論名家維蒂格(Monique Wittig,《直的思維》作者);法國新小說旗手霍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二十年前曾經訪台);另一位諾貝爾奬得主克勞德‧西蒙(Claude Simon);《情人》的作者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提出「場域論」;被台灣學界頻繁引用的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鬼才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
《哲學家傅柯的公寓》透露出一種「虎父之下無犬子」的焦慮:既然老爸傑洛‧藍東都跟世界級文豪往來,似乎也就不把自己的兒子馬修‧藍東看在眼裡。這個老爸是否真的這樣看扁兒子,我們讀者難以確認;但是馬修‧藍東擔憂被老爸瞧不起的焦慮,畢竟貫穿全書。幸好這個文青可以投靠另一個老爸:傅柯。妙的是,「子夜」的舵手雖然掌握法國文壇大半江山,卻偏偏跟傅柯不熟。
傅柯的家在巴黎,是公寓而不是美式花園洋房。敘述者馬修‧藍東在傅柯家中從事多種情欲和身體的探險,其中最讓今日讀者側目的行為可能是藥物使用。馬修‧藍東跟傅柯並不是「床友」而是「藥友」:他們有時候一起使用迷幻藥,有時候老人家休息而年輕人熬夜使用。有時候傅柯在演講場合勾引年輕男孩聽眾(勾引方式值得一記:原來傅柯演講的時候,台下聽眾會在講台上放錄音機,就像今日聽眾放錄音筆一樣,以便完整紀錄大師講課。有一次,傅柯就跟一個跑到講台放錄音機的男生搭訕),就帶回家給馬修‧藍東一夥「壞男孩」調教:讓這些前輩教導新人用禁藥、談戀愛、搞頹廢。
二○一七年,法國「紀錄片式劇情片」(看起來像是紀錄片,其實是劇情片)《BMP》(120 Beats Per Minute,指「每分鐘跳一百二十下」;在台灣通行的片名並非中文,而是「BMP」這三個字母)回顧了二十世紀末的法國愛滋運動,在歐洲和台灣都激發觀眾的感動與憤慨,廣受好評。我建議讀者將《哲學家傅柯的公寓》跟《BMP》合併一起看。《BMP》展示出一九九○年代初期愛滋感染者和社運人士在巴黎的生老病死,但值得留意的是,《BMP》透露的絕望氣氛在一九八○年代可能更加黑暗。感染愛滋的傅柯在一九八四年去世。在《哲學家傅柯的公寓》的種種藝術貢獻中,最讓我震撼的一種就是它對於傅柯去世前後眾生相的描繪,像是一連串快速間接的蒙太奇畫面。傅柯的死亡來得太急,周圍親友(包括這本書敘述者)都來不及反應,只能在驚詫之際收拾殘局。
「去老師家睡覺」這個題目也暗示了另一個可能:「回爸爸家睡覺」。這裡的爸爸家,並不是期待浪子(本書敘述者)回頭的原生家庭,因為本書敘述者感嘆,在愛滋風暴之後,他的親生爸爸並沒有用文壇大老的高度完全接受同性戀兒子。這裡的爸爸家,其實還是傅柯的家:傅柯是敘述者精神上的父親。傅柯過世越久,小說敘述者就更深切感受他的「另類家庭」、「多元家庭」是由許多傅柯調教出來的同志人士共同組成的。如果傅柯沒有無心插柳建立起一個「另類愛情」(被主流社會拒絕承認的愛情)的家族,那麼小說主人翁恐怕無家可歸。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同志文學史》作者
【專文導讀】災難少年時︱楊凱麟
「那個房間」我曾經走進去一次。那天的空氣好乾淨透明,陽光像是一大塊凝固的光柱,從落地窗橫伸進來,我的耳朵裡傳來自己腳下細碎的沙沙聲響,彷彿是走在一片玻璃上,由深谷中仰起頭望著自己的腳底顫巍巍地滑動在山林之巔。
彷彿,我至今所歷經的漫漫人生,過去的那些曲折與頓挫都只是為了最終能夠很迂迴謙卑地在生命中的某一個時刻踏入「那個房間」,然後,我不知道,或許就能深深吸一口氣,聳聳肩,勇敢地對自己說,嗨,讓我們再重新來過吧。
僅僅一次。
然而,房間裡已杳無人跡,桌上散亂的幾十本書積著細細的塵土,我已經遲到了廿年。
那是米歇爾‧傅柯的房間。
傅柯,像一個永不消散的幽靈,纏崇這本滿滿書寫著迷幻藥、同性愛與最基進哲學、小說、電影、音樂的「成長小說」。
一切煙塵、聲響與閃光圍繞著巴黎第十五區的沃日拉爾路(rue de Vaugirard),像是一場巨大而隆重的世紀風暴,而風暴之眼,正是傅柯的公寓。
然而,小鎮已空無一人,我化成一根鹽柱,對著深鎖的巨大鐵門不知多久。蟲聲啾啾,落在水藻鑄紋已銹蝕黝黑的門上,這道門像是一個固執的巨人,在夏日的午後擋住我的去路!
門後,就是城堡。
是的,附近人家都這麼稱呼它,一座石砌的十八世紀龐然老宅,有著森然的巨木森林與自家豐饒的葡萄園。
隔著這道無法穿透的鐵門,撥開層層瓣瓣的門扇,最內裡會有一個房間,傅柯仍然安靜地坐在那裡翻讀著手上的一本書,偶爾拾起桌上的鋼筆沙沙寫著他的最後一部著作。
他並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早就撒手而去,死亡來得迅速、唐突而不可理解,正如他在一本名著中所說的,死亡,最終將成為每個人「抒情的核心,不可見的真理與可見的祕密」。在他死前六年,年輕的馬修‧藍東(Mathieu Lindon, 1955-)自由自在地進出於他的巴黎公寓。這個俊美的年輕人同時面對著困難的父子關係,充滿靈感的創作,挫折卻激烈的情愛,嗑藥的恍惚與思緒勃發。時代在發光,生命如繁花怒放,馬修有著一整個由法國天才世代所陪襯的「災難少年時」(adolescence désastreuse)。
《哲學家傅柯的公寓》贏得了二○一一年梅迪西奬(prix Médicis)時,傅柯已辭世二十七年,當年鮮衣怒馬的巴黎青年也早已年過半百。這本書成為藍東的《追憶似水年華》,但書中的連續死亡場景,卻使得本書更像是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 1768-1848)在死前寫下的《墓中回憶錄》(Les Mémoires d’outre-tombe)。
城堡旁的一棟石砌房子突然打開了門,一對老夫婦探出頭來,友善地問,你想看他的房間對不對?
老太太從口袋裡找出一把巨大的鑄鐵鑰匙,很輕鬆地轉開那扇大門,一棟漂亮安靜的老屋剎然聳立於眼前。門為我重新打開了,我跟隨在老太太身後,小心翼翼踩穩每一步,感受著鞋底下每一顆細小卵石所回饋給我的微小呼喊,努力地將每一枚腳印都再串連成日後對這個時空的永恆回憶,像是走進一間擺滿玻璃器物的窄小商店,將身體各處都好好地縮成最小一丸,好奇無比卻心驚膽跳。
「我與米歇爾分享他的公寓,形成一段非常特殊的時空經驗。有時,未經思考,我感覺自己接下來,再也無法與人保持如此深刻的連結了。」藍東在書裡這麼寫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子夜出版社」老闆兒子,這家出版社在一九七○年代扶植了貝克特、霍格里耶、莒哈絲、巴塔伊(Georges Bataille, 1897-1962)、西蒙等作家,同時也是德勒茲、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 1907-2003)與許多哲學家的專屬出版社。在法國哲學與文學的黃金年代裡處身於各種天才父執輩中,藍東自然有著許多令人羨豔的成長經驗。年輕的他在傅柯生前的最後時光中,穿梭於他謎樣的光影明滅。那正是他公開宣布要寫出一套六巨冊《性史》後的全部歲月,藍東像是踏入當代思想最神祕的黑暗之心,以最鮮活自由的年輕時光分潤著傅柯生命的最後切面。
這並不是第一本攤展傅柯私密生命的書,在這之前,已有著吉伯(Hervé Guibert, 1955-1991)的《給那沒有救我的朋友》(A l'ami qui ne m'a pas sauvé la vie, 1990)與沃維切勒(Thierry Voeltzel, 1955-)的《二十歲及之後》(Vingt ans et après, 1978),當然,還可以包括曾讓法國知識界勃然大怒的《傅柯的生死愛欲》(James Miller, The Passion of Michel Foucault, 1993)。
我們走進大屋裡那個房間,兩個老人很熟練地推開每一扇木窗板,陽光於是一片一片地重新刷亮了幽暗的室內,書桌,沙發,地毯,洗手槽,書架上一本一本壘壘的書,像是被重新接上電流,逐一螢亮了起來。我感到圓睜的兩顆眼球裡燃起火苗,想從顱腔裡跳出來與這個房間的每一粒細小塵埃一起飛舞。我走近牆邊,偷偷撫觸著書架上某一本書的書脊,指尖貪婪地吞食著書皮上參差的觸感。
「這裡保留了他最後一日使用的狀態。」老太太慈愛地對著我說,在她清澈的雙眼深處,倒映著傅柯幼年時的模樣。
老夫妻是大宅的園丁,我向他們道了謝,隨手拍了一張照片,老先生從園子裡溫柔地摘下一串葡萄,這是給你的,他輕輕地說。
「我認為我們都將消逝:首先因為我們內裡並沒有活著的理由;再者因為我們開始與結束的時代本身,也沒有給我們活著的理由。」夏多布里昂這麼說著屬於自己的時代,即使那將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唯一一次機會。而寫作,則讓這亙古的唯一一次翻轉為永恆。
骰子一擲……
一年後,我要跟法國告別了,所有家當打包送出後我搭著高鐵再度來到小鎮,敲敲那扇木門。老太太探出頭來,時光彷彿不曾前進,我從背包裡翻出老夫妻的合照,倆人並肩,深情而靦腆地望著鏡頭,陽光由相片裡滿溢出來。
太太,這是送給您們的禮物。
眼淚立刻由老太太眼裡奪眶而出。
他走了。現在只有我一人了。
幾乎同時地,我的眼前亦模糊起來。
「你是唯一一個真的再回來看我們的人。」老太太感傷地說。
那天下午,小鎮一逕安靜,卻是我倆所擁有的美好回憶。
臨走前,我看到鎖在重重大門之後的城堡在夕陽裡散發著恬美的光暈。我突然想起,台灣出版的《知識的考掘》(L'Archéologie du Savoir, 1969)就一直靜靜躺在傅柯書桌散落的幾本書之中。
本文作者為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
【專文導讀】去老師家睡覺──閱讀《哲學家傅柯的公寓》︱紀大偉
「去老師家睡覺」這回事,我在留學的時候也做過幾次。
美國大學教授樂於出國度假或進修,比較有國際知名度的教授更樂此不疲。但是他們出國的時候,家屋要交給誰顧?這些老師固然可以把房子租給陌生人賺點現金,但為了放心,許多老師選擇將房子交給自己的研究所學生代管,只跟這些窮學生收象徵性的低廉房租,或是乾脆不收錢。幫老師「顧房子」的學生原則上,需要幫老師代收郵件包裹、每天在院子裡澆花早晚兩次(我這輩子最勤奮澆花的歲月,是在美國,而不是在台灣),...
目錄
去老師家睡覺──閱讀《哲學家傅柯的公寓》︱紀大偉
災難少年時︱楊凱麟
熱淚盈眶Les larmes aux yeux
相遇Rencontres
沃日拉爾路rue de Vaugirard
他們Eux
那些年Ces années-ci
譯後記
去老師家睡覺──閱讀《哲學家傅柯的公寓》︱紀大偉
災難少年時︱楊凱麟
熱淚盈眶Les larmes aux yeux
相遇Rencontres
沃日拉爾路rue de Vaugirard
他們Eux
那些年Ces années-ci
譯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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