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三島繼《假面的告白》之後的另一部文學傑作,
是三島最好的作品之一,如此罕見的完善作品,非三島的手筆莫屬。
──日本文學評論家奧也健男
悅子在丈夫死後,本想死守貞節,但被公公誘惑,成了公公的情婦,然而不久她卻迷戀上家中雇用的少年園丁三郎,在夜半與園丁相會葡萄園傾訴情意時,被公公發現,最後,因無法擺脫身分懸殊的種種苦惱,以一把鋤頭擊死自己愛戀的園丁……
三島在1949年夏天聽阿姨講述農園所發生的故事,其中一個關於天真幼稚的園丁的故事,引發了三島的靈感,加上希臘悲劇《美狄亞》與法國詩人莫里艾克《愛的沙漠》的影響,寫下《愛的饑渴》這本長篇小說。
三島透過回憶、聯想等倒敘手法,細膩描寫人物的深層心理,整體結構則維持日本古典傳統的嚴謹格局,縝密而精巧,時空的變幻迭合工整,受日本論界高度評價,讚譽為三島由紀夫作品中最嚴謹的一部,是繼《假面的告白》之後的另一部文學傑作。
作者簡介:
三島由紀夫
本名平岡公威,1925年1月14日出生於東京,自幼身體孱弱,在祖母的溺愛下成長,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後,任職於日本的大藏省,隔年為了要專心從事寫作的工作而離職。他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曾三度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他不僅在日本現代文學史上佔有重要位置的小說,並且在戲劇方面展現驚人的才華,寫了許多優秀的劇本,致力於日本古典戲劇能樂和歌舞伎的現代化,在散文隨筆上也有不凡的表現。
1970年完成力作《豐饒之海》四部曲後,於11月25日夥同楯之會前往自衛隊總部挾持總監,發表「檄文」萬言書未果,以切腹的方式自裁。三島一生寫了40部小說,18個劇本與20篇短篇小說,主要著作有《假面的告白》、《金閣寺》、《禁色》、《美德的徘徊》、《近代能樂集》與《愛的饑渴》等。
譯者簡介:
唐月梅
海南文昌人。195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東方語文學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日本早稻田大學客座研究員、橫濱市立大學客座教授。著有《日本現代文學思潮史》、《日本人的美意識》,譯有三島由紀夫的《春雪》、《假面的告白》、《潮騷》、《愛的飢渴》、《金閣寺》、《香煙》,以及井上靖的《射程•黯潮》、《井上靖小說選》,川端康成的《古都》、《舞姬》、《湖》、《我在美麗的日本》,與山崎豐子《浮華世家》等。
章節試閱
這天,悅子在阪急百貨公司買了兩雙再生毛襪子。一雙深藍色,一雙咖啡色。都是樸素、單色的襪子。
即使來到大阪,她也是在阪急電車終點站的百貨公司採購完就立即乘電車往回走。沒有看電影,也沒有進食,連茶也沒喝。沒有什麼比市街的雜沓令悅子更厭煩的了。
要是想去,可以從梅田站的樓梯走到地下,搭地鐵出心齋橋或道頓堀,那也不費事。或者一步出百貨公司、穿過十字路口,就接近大都會的熱鬧區,繁華的浪潮逼近。路旁擦皮鞋的少年連聲大喊:「擦皮鞋!擦皮鞋!」
生長在東京的悅子,不知道大阪城市的模樣,她對這城市──紳商、流浪者、廠長、股票掮客、街娼、鴉片走私販、職員、地痞、銀行家、地方官、市議會議員、唱淨琉璃 的、做妾的、拘謹的人妻、新聞記者、曲藝藝人、女侍、擦皮鞋的──抱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心理。其實,悅子害怕的,也許不是城市,而只是生活本身?生活是沒有邊際、浮滿各種漂流物、變化無常、暴力、但總是一片澄明湛藍的海。
悅子把印花布購物袋大大打開,將買來的襪子放進袋子的最底下。這時,閃電從敞開的窗門擊打而過;接著,響起了震耳的雷鳴,把賣場的玻璃櫃震得微微顫動。
風呼嘯地襲捲進來,將上面貼著紙、寫著「特價商品」的小立牌颳倒了。店員們跑去把窗戶關上。室內昏黑,賣場在白晝也一直開著的電燈,感覺忽然更亮了。不過,似乎還不會下雨。
悅子將購物袋穿過手腕,她不顧購物袋彎曲的竹圈從手腕滑到胳膊,依然雙手捂著臉頰。顯然是發燒了。這種情況很常見。沒有任何理由,當然也沒有任何病因,雙頰就突然間像著了火似的發燙。本來她的手掌就纖弱,現在起了水泡,曬黑了,身體底子留下的纖弱,反而使手掌顯得更粗糙了。雙手觸及熱燙的臉頰時,更覺自己的雙頰在發熱。
此刻,她感到似乎什麼事都可以做。她穿越十字路口,筆直地走,猶如走在游泳池的跳台上那樣,覺得彷彿可以跳進市街的中心。這麼一想,悅子的視線便穿過賣場之間,落在雜亂而又不動的人流上,倏然地沉湎在高速的幻想中。這個樂天的女子,缺乏幻想不幸的天分。她的怯懦,都是由此而來。
……是什麼給了她勇氣呢?是雷鳴?是剛買來的兩雙襪子?悅子急匆匆地穿過人群,向台階走去。台階上人潮眾多。她下到二樓。爾後,又下到靠近阪急電車售票處的一樓大廳。
她望了望戶外。在這一、二分鐘內,驟雨沛然降下。彷彿早就下了,人行道已經變得濕漉漉的,猛烈的雨水四處飛濺。
悅子走近出口。她恢復了平靜,安心下來,感到像輕微暈眩的疲倦。她沒帶雨傘。不能走到外面……不是不能走,而是沒這個必要。
她站在出口一側,想看看雨戛然而止的市內電車、路標和馬路對面成排商店的情景。但是,雨水飛濺到她所在的地方,濡濕了她的衣服下襬。出口處一陣喧囂聲。有的男人把皮包頂在頭上跑了過來。洋裝打扮的女人用頭巾遮住秀髮跑來。他們簡直像是衝著悅子、為著悅子集合來的。唯有她一人沒有淋濕。四周站滿了職員模樣的男男女女,都像是落水的老鼠。有的在抱怨,有的在說笑,他們對著剛才自己跑過其中的大雨,都帶著幾分優越感,暫時無語地一起看向下著豪雨的天空。悅子的臉,也夾雜在這些濡濕了的臉中,仰望著雨空,雨彷彿從奇高的天空直線地瞄準這些臉,秩序井然地灑落下來。雷鳴漸漸遠去。唯有暴雨的聲響使人耳朵發麻,心靈顫抖。偶有劃破雨聲、疾馳而過的汽車喇叭聲、車站擴音器撕裂般的廣播聲,但都遮蓋不過雨聲。
悅子離開避雨的人群,排在售票口前長且彎曲、無言的行列後面。
阪急寶塚線上的岡町站,距梅田約三、四十分鐘的路程。快車不停這個站。豐中市迎來了因蒙受戰爭災難而從大阪遷來的無計其數的人,並在市郊興建了許多府營住宅,人口比戰前增加了一倍。悅子居住的米殿村也位於豐中市內,隸屬大阪府。嚴格地說,不是農村。
儘管如此,如果要買點物美價廉的東西,必須花上一個多小時前往大阪購買。今天是秋分的前一天,她打算買些柚子供奉在丈夫良輔的靈前,這是他生前所愛吃的水果。不巧,在百貨公司的水果賣場,柚子已經售完。她本來無意到百貨公司外面購物,不知是受到良心的譴責,還是什麼莫名的衝動,她下定決心到市區繁華街去,正當其時,她被雨阻擋了。僅此而已。除此之外,理應不會有別的什麼事。
悅子搭上開往寶塚、站站皆停的慢車,坐在席位上。車窗外,雨下個不停。站在她面前的乘客攤開了一份晚報,油墨味把她從沉思中喚醒。她掃視了自己周圍,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列車員吹響的哨音在戰慄,漆黑而沉重的鎖鏈互相碾軋,電車不斷地重複這些單調的動作,一站又一站頗費力氣地行進著。
雨過天晴。悅子轉過頭去,凝視著從雲隙間射出來的幾道光束。那亮光恍如伸出來的潔白而無力的手,落在大阪郊外住宅街的村落上。
悅子邁著孕婦般的步伐,好像有點誇張的走法,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人提醒她注意改正。這種步法,像淘氣孩子在朋友的後頸上悄悄地掛了一張紙條,成了她被迫接受的一種標記。
從岡町站前經過八幡宮的牌坊,再穿過小都市零售雜貨的繁華街,好不容易才來到屋宇稀疏的地段。由於她步伐緩慢,暮色已經籠罩著悅子了。
府營住宅的家家戶戶都點燃上燈火。這是屋宇無數、同樣形式、同樣窄小、過著同樣生活、同樣貧困的殺風景村落。通過這兒的路是條捷徑,悅子卻總是迴避,否則難免會清楚地窺見這些屋宇的室內、便宜貨的食櫥、矮腳飯桌、收音機、棉紗座墊,有時放眼所及的每個角落,貧窮的伙食、濃重的水蒸氣,樣樣都使她十分惱火。她的心大概只對幸福有發達的想像力,她不願意看見這些窮困,只想瞥見幸福。
道路昏暗,蟲聲四起,四處的水坑映現著垂暮的殘照。左右兩側是稻田,稻穗隨著帶幾分濕氣的微風在搖曳。黑暗包圍著的稻浪翻滾起伏的田地及低垂的稻穗,看起來不像白晝成熟稻子的輝煌,倒像是聚集了無數失魂落魄的植物。
悅子繞著農村特有、寂寞而無意義的彎曲道路,來到小河畔的小徑上。這一帶已屬米殿村的地域。小河與小徑之間是連綿不斷的竹林。從這地方到長岡因盛產孟宗竹而聞名。竹林盡頭就是跨過架在小河上的木橋的小徑。悅子越過木橋,從原先是佃戶人家的前面走過,穿越楓樹和果樹叢,再登上被茶樹籬笆圍著的迂迴而上的台階,就是杉本的邸宅,乍看像幢別墅似的,其實是由於主人周全的節儉精神,在這麼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使用廉價木材修建的缺乏雅趣的房子罷了。悅子打開內玄關的拉門,裡屋傳來小姑淺子與她的孩子們的笑聲。
孩子們又笑了。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不能讓他們旁若無人地笑下去……悅子只是這麼想,沒有下決心要阻止他們。她把購物袋放在門口的木板地上。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杉本彌吉在米殿村購置了一萬坪 的土地。這是五年前他從關西商船公司退休時的事。
彌吉出身於東京近郊的佃農家庭,他發奮讀書,大學畢業後進入當時坐落在堂島的關西商船大阪總公司,娶了東京的妻子,大半生都在大阪度過,但是他讓三個兒子都在東京接受教育。一九三四年他任專務董事,一九三八年任社長,翌年退休。
杉本夫婦偶爾前往墓地為故友掃墓,兩人被圍繞著名為服部靈園的市營新墓地那優美的土地起伏所吸引,向人打聽,才知道這兒叫米殿村。於是他們物色了適合闢為包含覆蓋著竹林和栗林的斜坡果樹園的一片土地,在昭和十年(一九三五)蓋了簡樸的別墅,同時委託園藝家栽培了果樹。
然而,這裡沒有像妻兒所期待那樣、成為名符其實的別墅並過著悠閒生活的根據地,只成了週末度假的落腳處,他每週攜帶家眷乘車從大阪來到這裡,欣賞日光和以整理田地為樂,如此而已。長子謙輔是個懦弱的文藝愛好者,對健全的父親這種趣味竭力唱反調,心裡也懷著輕視。結果總是被父親強行拽來,無奈地與弟弟們一起揮鋤耕作。
大阪的實業家中,秉性吝嗇、具有京阪式生活力和表裡一致、有著快活的厭世哲學根據的人,為數不少是在土地便宜、應酬花費不大的山間窮鄉僻壤建造屋宇,以打理田地為樂,而不在著名的海濱或溫泉勝地修建別墅。
杉本彌吉退休後,便把生活據點移到米殿來了。究其語源,米殿大概是米田的意思。太古時代,這裡似乎是淹沒在大海中,如今土地相當肥沃,一萬坪土地出產各種水果和蔬菜。佃農一家和三個園丁協助這個業餘園藝家耕作,數年後杉本家的桃子甚至成了市場上特別珍貴的品種。
杉本彌吉是冷眼看待戰爭而生活過來的。他想:這是獨具一格的冷眼相待法,城裡的那些人沒有先見之明,只好過著忍受配給品、不得不買高價黑市米的日子;而我有先見之明,才能這樣悠然自在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就這樣,他把一切都歸功於先見之明,連不得已從公司退休的事,也覺得是有先見之明的緣故。從他的神情來看,他彷彿把退休企業家不得不經歷的那種痛苦和倦怠、幾乎等同於俘虜所經歷的那種苦痛和倦怠,統統拋諸腦後了。他好像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述說毫無恩怨者的壞話那樣,抱怨了軍部。由於老伴患急性肺炎,他拜託大阪軍司令部的友人送來軍醫學發明的新藥,可是這些新藥毫無效力,反而把她害死了。所以這種壞話愈說愈厲害了。
他親自除草,親自耕作。農民的血液在他身上甦醒,田園的趣味成為他的熱情之一。妻子看不見,社會也看不見,時至今日他甚至用手擤鼻涕也無所謂了。在金鎖與規矩的西裝背心和背帶折磨的衰老身軀深處,浮現出農民般的骨骼,在過分修飾的臉龐上完全露出了農民的臉。看到這張臉,才明白昔日讓部下害怕的怒眉和炯炯目光,其實就是老農的一種臉型。
可以說,彌吉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田地。迄今他擁有足夠的住宅用地。過去,在他的眼光裡,這農藝園只不過是一塊住宅用地,如今卻能看到這是一塊「田地」。將所有土地形式的觀念都理解為田地的本能復甦了。他覺得他一生的業積才變成實實在在的形式,隨手可及、隨心可得。他以飛黃騰達者的特有心態,蔑視他父親、詛咒他祖父。現在看來,這種感情的根源似乎都歸結在他們連一坪田地都沒有這一點上。彌吉從類似報復的情感出發,在家鄉的菩提寺修建了一片偌大的祖墳。萬萬沒有想到,良輔竟先進了這裡,早知如此,當初把墳修在鄰近的服部靈園就好了。
這天,悅子在阪急百貨公司買了兩雙再生毛襪子。一雙深藍色,一雙咖啡色。都是樸素、單色的襪子。
即使來到大阪,她也是在阪急電車終點站的百貨公司採購完就立即乘電車往回走。沒有看電影,也沒有進食,連茶也沒喝。沒有什麼比市街的雜沓令悅子更厭煩的了。
要是想去,可以從梅田站的樓梯走到地下,搭地鐵出心齋橋或道頓堀,那也不費事。或者一步出百貨公司、穿過十字路口,就接近大都會的熱鬧區,繁華的浪潮逼近。路旁擦皮鞋的少年連聲大喊:「擦皮鞋!擦皮鞋!」
生長在東京的悅子,不知道大阪城市的模樣,她對這城市──紳商、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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