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一名普通讀者的文學意見──《九歌107年散文選》編序
◎胡晴舫
對一個自己作品根本很少被收入各類台灣文選、也不曾拿過文學獎的作者來說,九歌出版社今年請我來推選二○一八年一整年發表在台灣的散文,如果不算逆常、至少也算令人吃驚的決定,為了這份出乎我人生意料之外的信託,我不自量力接下了陳素芳總編賦予我的這份任務。
但,我當然不適合這項工作,因為,我從不相信文學有任何既定俗成的標準,倘若真有成文、不成文的標準,那麼,純粹的文學精神會戮力打破它、擊碎它或嘲諷它,絕不可能心甘情願地遵守路徑。我並不希望藉此樹立一個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標準。我個人的美學觀向來斑駁,閱讀範圍龐雜,從不嚴謹,天底下各類文章我都能讀出滋味來,而能夠在台灣主流刊物發表的文章,其實已經過幾個眼睛快要瞎掉的辛勤編輯的欽定,我這名普通讀者才能讀到,所以能讓我讀到的文章已全是嚴選的好文章。依然,自從我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一名單純的讀者、也是一本書的編輯之後,一整年,我感到深深的焦慮,面對台灣的各地好文,我就像一名香港人進到茶餐廳,面對各式各樣的粉麵飯搭配,眼花撩亂,覺得什麼都好吃,陷入嚴重的選擇困難症。我深怕自己讀得不夠多、不夠廣,遺漏了這篇那篇的,在這個什麼都能發表、分秒都在發表的網路年代,我很確信我一定讀得不夠多也不夠廣。因此,我先向那些因為我個人偏頗的閱讀習慣、有限的時間精力因之而遺漏疏忽的優秀作者致歉。作為讀者,我希望,在越來越短的人生路途上,很快有機會認識你們的作品。
雖然沒有偉大精深的文學觀,但,我想,我仍應解說一下此次選文的原則。因為我非專業編輯、也非學院背景,僅是一名普通讀者,能接觸到的文章大致上都出現於普及的大眾管道,像是報紙副刊、文學雜誌、網路媒體、書店書榜等,因此,此次選文雖然不乏名家,然而,均具普世性格,易讀易懂,情深意賅,簡簡單單地觸動人心。我不挑選「美文」,我就讀中小學時的台灣仍是處於戒嚴時代,我因此被餵養了不少美麗過頭、毫無魂魄的抒情散文,導致我長大之後無法吞嚥一點只講究雕工精細的「美文」,只要求文筆優美而無視思想精神,內容腐朽,無趣當有趣。然而,如我先前所說,我能讀到的文章基本上已經過專業編輯嚴選,因此,文筆不可能不美。
我個人傾向推崇文章有刺點。一張照片過度美化,雖然賞心悅目,畢竟媚俗。刺點會刺進觀者的眼瞳,過目不忘。這個刺點即作者的觀點,令讀者掩卷之後依然不斷回想、思索。文章的魂魄,我想,在於真實兩字。作為一名普通讀者,我在網上閱讀過台北文壇曾爭吵過「散文」定義的各類文章,如果我沒有誤會的話,當時主要的爭論點在於散文必須真實,而這個所謂「真實」在於事實的客觀存在。而我個人所謂的真實,則是情感的真實。因為,說真的,我相信每一名寫作者下筆時都在說謊,操弄現實細節以達到事物的真相,像是「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懺情文,作者都可能在回述事件時不自覺裁剪過往,只為了凸顯內心的悔恨。因為作為讀者,我無從親身查證事實的真偽,我只能相信文字的「面值」(Face Value),這是讀者與作者之間的不成文規定,他說事實就是事實,他說魔幻就是魔幻,尤其小說這個文類,必須透過虛構才能說出事物的真相。我不認為散文就不虛構、或小說一定不真實,尤其這些年來,許多台灣小說的筆法採取散文風格,譬如此次李紀的〈浮雲〉,我以為是作者回憶年輕歲月的散文,根據他本人回應為私小說。只能說,「姑且信之」是進行閱讀的前提。虛虛實實,作為讀者,我必須盲目信賴作者的主觀設定,才能搭乘文學這列快車,作一趟閱讀之旅。
我期待的真實,卻是情感的真實。在沒圖沒真相、流行美圖秀秀的高科技時代,奇怪的是,文字始終無法說謊。一個人在說大謊的時候,再動人的辭藻,都無法說服任何人,這是為何許多政治當權者縱使語言再具煽動性都無法令民眾信服的原因;一個人若真誠表達自己的心意,有時候,只吐露一兩個字,亦令人動容。因此,我無法證明這些散文的真實性,我只能說,作為一名讀者,我讀到了作者通過文字所欲傳達的情感,赤裸裸向我展現一個人類的內在活動,所謂的刺點。
我根據今年大眾關注的主題,將全年散文分為六大類:家園與棲身,依戀與依賴,成長與回望,日常與微光,時代與省思,上路與觀看。其中親情家族、旅行寫作、女性意識、童年回憶、日常書寫以及時代觀察,一向是台灣文學的強項,今年亦交出了一張漂亮的成績單,而又比往年多樣,歧出不少新路。譬如,親情書寫除了親子之間的糾葛悔恨,今年大量出現長照議題。全球許多先進國家早已進入高齡化社會,不僅少子化,人口年齡分布出現柱狀、甚至倒金字塔,老人要照顧更老的人,台灣的文學寫作已即時反映出當代現象。張曼娟毫不避醜,質樸寫出了長照者的矛盾心情,在〈後來我們都認了──關於五十歲而知天命〉一文裡,一輩子追求自我實踐的文藝青年如她自己與郭強生,不但知了天命,開始獨力照顧年長父母的漫漫長路。張輝誠的〈再會囉,我的心肝阿母〉一開始,兒子要帶母親出院。兒子喊母親「我的心肝」,人老了便返童,人生此時,角色逆轉,兒女變父母,父母變孩子,張輝誠以溺愛的口吻描述母親人生第一次住院開刀的經驗,兒子細心推著母親的輪椅去星巴克吃蛋糕,像照顧小孩一樣陪她去廁所尿尿,穿脫褲子,在她的央求下,留下來陪伴她入睡。通篇語氣平靜,只有一句,「醫生要我簽『放棄急救聲明書』,我抖著手,一邊簽字,一邊流淚」,突然洩漏了作者的錐心痛苦,像一把利刃劃破一張靜謐的靜物油畫。到了文末,讀者才明白這趟出院的意義。父母相繼離開後,逐一進入高齡的手足依賴彼此,廖玉蕙的〈今生有幸做了姊妹〉寫出了真摯的手足之情,不再只是人生初期的童年,在人生最後一段路也一道走。相對之下,年輕世代的田威寧、沈信宏仍有父母可怨復可愛,沈信宏的〈冷血〉文筆別緻,看似負面(負氣)的筆法反手寫出了對母愛的渴望,而田威寧的〈歲月奈何〉寫出了真正的殘酷不在親情的難解,卻是時間的無情。
而有親情的地方,才是家嗎?美國經典作品《冷血》的作家柯波帝曾說,「家是你覺得是家的地方,我仍在尋找。」我個人欣見台灣出現了許多關於「何處是家」的寫作,掙脫了國族主義,擺脫了噁心八股,認認真真探討文化認同。棲身在另一個語文寫小說的哈金用中文寫〈故鄉與家園〉,用胡錦濤、余英時與猶太人保爾的故事,探索了故國與家園的分野。温又柔的〈自我介紹〉用自身的生命故事,說明出入不同文化的成長經驗,而洪滋敏的〈我只能成為我自己〉假借第一人稱寫出泰國男孩的生命故事,為了成為他自己,冒險跨越種族、語言以及性別的障礙。特別引我注意的是鍾怡雯的〈吃自己〉以及馬尼尼為的〈我的美術系少年〉,因為他們不是發生在遙遠西方社會的文本內,而就在台灣,即我們自己的故事。藉由回憶母親的種樹經驗,鍾怡雯寫出移民的唯一本能,就是生存,時代的風怎麼吹,環境如何改變,生活上的各種驚嚇彷彿都只是為了逼自己活下去。相對於蔡明亮終於成為台灣國寶級導演,馬尼尼為彷彿年輕時代的蔡明亮,仍在台灣跌撞,努力不讓自己像一張無名的畫遭社會遺棄、銷毀。然而,詹宏志的〈餐桌上的他鄉〉藉由母親的一次廚藝實驗,寫出了台灣社會的真相,我們的身體充滿各式飲食記憶,就像我們的身分認同、文化傳承,既是外來的,也混雜了誤打誤撞的自創。我將房慧真的〈一路向北〉放進家園與棲身的類別,僅因我個人認為此文真實反映了社會的多元存在,路上問路的陌生人不見得是持外國護照的觀光客,有時候生活中會碰觸到的疆界不僅是國界、文化差異,也是經濟階級、教育背景等等社會邊界。藉由掃墓,整理祖母的記憶,楊富閔的〈地號:墓寮〉描繪了一幅眾生終將在此地安息的遠景,世世代代埋葬在同一塊土地上,彷彿大樹往下扎根,開枝散葉,生生不息。
女性意識的寫作在台灣,自上世紀末開始,已是一道美麗而強悍的文學風景。張亦絢的〈路易想到她們的下面〉用幽默而性感的法式語調,看似輕鬆優雅,寫出性的沉重。葉佳怡的〈敲碎鋼琴〉暗喻了女性成長時如何按照某種標準被養育,無法從樓上搬下來的鋼琴似乎也象徵被鎖在高塔上的女性。楊婕的〈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則用大白話毫不留情地寫下自己如何慘痛經歷一段權力不對等的男女關係。夏夏的〈旅行,計畫中〉筆調溫柔,描述一趟不得不擱置的旅程,點出女性隨著人生角色的改變,也不斷調整夢想。剛剛去世的李維菁交出最後一張成績單,〈一個人參加婚禮〉依然冰雪慧黠,寫出一名女性單身抵抗來自婚姻制度、社會觀念以及文化默契的壓力。女性成長需要掙脫各種社會的設定與箝制,男性成長亦是如此。〈無知的孤獨〉一文中,年輕的吳賢愷躺在軍營床上,回想自己在人群中體認到孤獨的滋味,寫出一個男人如何伸出生命的觸角,開始探索自己與外界的關係。林孟寰的〈白目少年〉寫出自己的格格不入,既絕望無力、又充滿反抗的力量、無論如何都要勇敢走在地表上,非常可愛。向來聰明博學的祁立峰在〈得獎的是〉誠實寫出男性面對功名的焦慮與矛盾,這個社會對女性諸多期待,同樣,給予男性許多既定框架,要求他們像電器一樣符合標準。楊邦尼的〈修身〉藉由鉅細靡遺的健身細節,寫出了現代人對身體的執念與迷戀,在健身房這座供奉肉身的當代寺廟裡,這場對抗肉體衰敗的戰爭真不知道將會如何結束。石曉楓的〈那時的公車〉與吳鈞堯的〈你也來了〉均回述一次情慾的啟蒙,皆與軍人有關,石曉楓回憶金門的成長,少女搭公車碰上一群阿兵哥,軍訓課後收到一封字跡歪斜的情書,而吳鈞堯回憶當兵時認識的另一名同袍,彼此之間似有若無的曖昧情愫,他們真正的功力在於精準寫出了當時的時代氛圍。李紀的〈浮雲〉則像是一則久遠、彷彿要遭時間湮滅的時代故事,筆法古典,情感細膩,讀來頗有現代〈牡丹亭〉的況味。
說到成長憶往與時代背景,《聯合報》副刊這一年有一系列關於地方寫作的文章,許多名家紛紛慷慨出手,字字珠玉,篇篇經典,身為讀者是幸福的,但身為選文編輯是痛苦的,因為不可能全部收錄,選擇困難症再一次嚴重發作。最後,反而只能捨棄最明顯的選擇,譬如阿盛寫台南、蘇偉貞寫台南、鄭順聰寫嘉義等等,而挑選令人驚喜的幾篇文章,譬如,詩人楊澤願意執筆寫〈你好,童年!〉的嘉義,詩人葉覓覓罕見寫散文〈發源地〉(想起另一個詩人李宗榮也是來自嘉義,詩人彷彿是嘉義的地方特產……),袁瓊瓊回憶〈十九歲的台南〉,蔡素芬的〈港邊煙塵〉柔情細數高雄的變遷,陳雨航的〈歸鄉〉、凌性傑的〈記憶所繫之處〉皆回頭檢視自己與高雄之間的關係。我不可能那麼天真膽大去一一評點這些文章,我只想強調,這一系列文章每篇都是作文範本,如果有時間,請務必找來閱讀。在此謝謝《聯合報》副刊的用心。
關於時代的觀察與抒情,也未見得全是溫柔回望或甜蜜往事,張北海的〈去後方:日本人和燒雞〉回憶七十多年前與母親在二戰時期從天津逃往重慶的故事,孩子的純真無知更顯出整段旅程的驚心動魄,而陳芳明的〈十五年後,鮭魚返鄉〉回述一九八九年結束長期海外流亡生涯、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回到台灣的忐忑歷程。回到今日耙梳歷史、討論轉型正義的台灣社會脈絡中,賴香吟的〈我愛過這個國家〉本是一篇關於東德小說《分裂的天空》的書評,值得細讀思考。近幾年台灣出現新一批擁有一支文學之筆的優秀記者,資深新聞人李雪莉與同事們深度挖掘並追蹤報導一系列台灣高風險家庭被遺忘的少年案例,〈一封燒毀的爸爸遺書──沉默的藍領單爸與下一代〉文筆動人而不煽情,寫出弱勢家庭的悲哀與無助。寫過一系列轉型正義報導的年輕記者張子午專訪國寶級文化大師林懷民,〈林懷民:從緘默的歷史中探索家族記憶〉問出一段鮮為人知的台灣歷史,也頗有世代對話的況味。我個人一直偏愛閱讀媒體的訃聞版,因為你可以閱讀到一個人生的濃縮版,像篇好看的小說,也能觀測一個時代的改變與對個人的影響,由於社交媒體發達,名人文化盛行,悼念文章變成一種流行,但寫得好並不容易,馬世芳的〈曾經少年〉寫政治名人楊偉中,不急於臧否功過或粉飾青史,而是真真切切寫一位朋友;後輩詩人廖偉棠的〈洛夫的得失,我們的得失〉仰望詩歌巨人洛夫,檢視分析洛夫所遺下的龐大文學遺產;作家三毛的作品近年又重新熱了起來,擅寫旅行文學的李黎〈迴音〉夾雜了對故友的回憶與旅行的經驗,為讀者勾勒了作家三毛生前的生活樣貌。回到活著的人的當代觀察,劉崇鳳的〈鐵牛不是牛〉反映了現在台灣年輕人想要回家種田、過有機生活的嚮往,卻遭遇種種困難,幽默而有趣。美學大師蔣勳這篇〈修阿羅漢──選舉美學〉用佛學觀點來看待所謂的「中華民國美學」,讓人拍案叫絕,頗有療癒感。
解嚴之後提筆的年輕世代沒有大江大海的包袱,唯有真實面對自我,最擅長描寫日常瑣事,捕捉一閃而過的靈光,玩味生命的意義與無意義。崔舜華的〈市場〉描繪傳統市場裡滋滋有味的生命感,楊索的〈貓來的時候〉細寫貓與人之間的依存關係,神神的〈搶購衛生紙〉諷刺了消費主義社會每隔一陣就會不知從何吹起的莫名恐慌,丁名慶的〈遲紀〉哀嘆人的生活如何遭時針割裂,不斷被時間追趕。簡莉穎的〈頂樓的Jealous〉與陳栢青的〈零點〉皆聰明地抓住生命中稍縱即逝、幾乎看不到、很容易忽略就過去了的微細片段,將之凝結,從那個畫面呈現一個完整的個人宇宙。而最近年輕人競相模仿其靈氣文筆的言叔夏在〈枕草一年〉一文裡,寫出身為人就不得不一再直視並接受生命中的徒勞感,而朱嘉漢的〈尋回的時光〉雖然談的是巴黎二十世紀初的普魯斯特時光,卻似乎遙遙回應了人生活過等於沒活過的疑惑。
年輕世代寫旅行上路,也不再只是走馬看花寫景、寫維基典故、寫沿途美食,而是投身那個看似陌生又熟悉、看似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看見世界更看見自己。李桐豪的〈和小朋友一起搭飛機〉把沉悶的長途飛行變成一趟青春的回憶之旅,謝旺霖的〈巴布與茱莉亞〉描述了一個旅人與旅人臨時組成的日常小社會,王盛弘的〈尋找孔雀〉在旅途中領悟,尋找野生孔雀的行動其實就像在尋找愛情。連明偉的〈辨神〉將故鄉當作遠方來描寫,細節豐富迷人。特別的一篇是徐振輔的〈湖泊會記得哪些事?〉,不信神的現代人終究要在大自然面前謙卑,明白我們只屬於地球歷史最新而且最短的一個篇章。
此次選輯的散文沒有一篇來自主流文學獎,因為文學獎作品皆已經受到注意且得到鼓勵,我想不必再錦上添花,而將讀者的目光導向其他同樣優秀的散文。最後,我慎重選定張輝誠的〈再會囉,我的心肝阿母〉為年度散文,原因一是長照主題的散文今年最受大眾讀者關切,具時代意義,二是這篇散文技巧嫻熟高明,文氣流暢,中間情緒有轉折,台語入句渾然成體,三是作者打破一般親情文章的常規,不哭天搶地,不懺情悔恨,讀者能夠輕易讀到母子之間圓融深情的相互依戀,一起面對死亡的坦然,最後一點可能是出自我本人的偏見,我以為我讀到了傳統台灣人特有的溫良純善,總是願意包容,隨時準備原諒。親情如此,天地如此,文學亦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