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早上，爸叫我進客廳。
他坐在沒了坐墊的沙發上看我。爸看我有一種特別的眼神，像是想沒由來抽我一頓鞭子。像是我嘴裡裝屎、開口就會害得滿屋子屎臭。
「大人？」我跪在他面前說道，兩手放在背後。「您叫我？」
「過來，」爸說。
我知道他要跟我說不好的事。我從他眼睛裡看得到；他的眼球死氣沉沉，像在大太陽下曬太久的褐色石頭。三年前他告訴我不能再去上學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是這個樣子。那時我是班上最老的學生，所有孩子都叫我「阿姨」。真心話，我停止上學那天還有我媽媽死去那天是我這輩子最糟糕的兩天。
爸叫我靠近的時候我沒有照做，因為我們家客廳小得像馬自達汽車。他要我再過去一點是要我跪在他嘴巴裡嗎？所以我只是跪在原地，等他開口說他要說的話。
爸用喉嚨發出聲音，然後往後靠在沒有坐墊的沙發的木頭椅背上。坐墊壞掉是因為我們家老么卡育斯太常尿在上面了。這孩子一出生就像受了詛咒尿個不停。沙發坐墊被他尿壞後，媽媽乾脆要他把坐墊當枕墊睡在上面。
客廳裡有一臺電視機，不過不能看。我們家老大崽仔兩年前在隔壁村負責收垃圾，電視機是他那時在垃圾桶裡撿到的。我們留著它作裝飾，擺在前門旁的角落，像個帥氣王子坐鎮我們家客廳，還蠻有模有樣的。我們甚至在上頭放了小花瓶，算是王子的王冠。有客人來的時候，爸爸會一副電視沒問題的樣子說「阿度妮，過來把電視轉到晚間新聞給巴達先生看。」而我呢，我會應說「爸，遙控器不見了。」然後爸爸就會搖搖頭，跟巴達先生說，「這些沒用的孩子，又把遙控器弄丟了。來吧，屋外坐，喝點小酒忘記我們這奈及利亞國的種種不幸。」
巴達先生要是真的信了就是個大傻瓜。
我們也有一個立扇，不過少了兩片扇葉，只會攪動空氣反而把整個客廳弄得更熱。爸晚上總喜歡坐在電扇前，兩腿伸長腳踝交叉，懷裡抱著那個自從媽死後就變成他老婆的酒瓶。
「阿度妮，妳媽死了，」爸頓了會說。他說話的時候我可以聞到他身上酒氣。他就算沒喝酒皮膚和汗水也還是有那味道。
「我知道，爸，」我說。他為什麼跟我說我已經知道的事？這件事在我心裡留下一個填滿痛苦的大洞，要我到哪都得帶著走，他為什麼要跟我說？媽咳個不停，連著三個月天天咳出又紅又濃、夾雜口水氣泡的血在我手心裡，我又怎麼能忘記？我晚上睡覺閉起眼睛還看得到血，有時甚至還會嚐到鹹味。
「我知道，爸，」我再說一次。「又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了嗎？」
爸嘆了口氣。「他們要我們走。」
「走去哪裡？」我不時會擔心爸。自從媽死後，他常常會些沒人聽得懂的話，有時則是自言自語、以為沒人聽得到時還會哭起來。
「你要洗澡嗎？要我去拿水來嗎？」我問。「也有早餐，新鮮麵包和甜花生。」
「房子月租是三萬奈拉，」爸說。「如果我們付不出這錢，就得另外找地方住。」三萬奈拉是很大一筆錢。我知道爸翻遍整個奈及利亞也湊不出這筆錢，因為他連我七千奈拉的學費都拿不出來。媽過世之前，不管是學費房租還是菜錢，所有錢都是她付的。
「我們要去哪裡弄到這麼多錢？」我問。
「莫魯夫，」爸說。「妳認得他吧？他昨天來過。來看我。」
「計程車司機莫魯夫？」莫魯夫有一張公山羊臉，是村子裡一個上了年紀的計程車司機。他有兩個妻子和四個沒上學的孩子。他們穿著髒兮兮的褲子，整天在村裡閒逛，把裝糖的紙箱綁上繩子拖著走、玩跳格子拍手拍到手脫皮。莫魯夫來我們家做什麼？他想要什麼？
「是的，」爸說，笑得有點僵。「這莫魯夫是個好人。他昨天說要幫我們付清房租，嚇了我一跳。整整三萬。」
「這算好事嗎？」我這麼問是因為這實在說不通。因為沒有人會為別人付房租，除非他另有打算。莫魯夫為什麼要幫我們付房租？他想要什麼？還是他老早以前欠了爸錢？我看著爸，眼睛充滿希望，希望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爸？」
「我聽到了。」爸頓了下，吞口水又擦掉額頭的汗。「這筆房租錢其實是……是妳的歐沃歐里。」
「我的歐沃歐里？你是說，要娶我的聘金？」我的心碎了，因為我只有十四歲才要滿十五歲，我才不要嫁給什麼老傻瓜，因為我想要回去上學，學習當老師變成成熟女人有自己的錢會開車住好房子沙發有坐墊還可以幫忙爸和哥哥弟弟。我不要嫁給任何男人或男孩或任何人、永遠都不要，所以我再問爸一遍，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講、他才不會聽錯或答錯：「爸，這聘金是要娶我還是要娶別人的？」
而爸爸，他很慢的點頭，假裝沒看到我眼睛裡面的淚水和張大的嘴。他說：「聘金是要娶妳的，阿度妮。妳下星期就要嫁給莫魯夫了。」
2
太陽從空中爬下來、把自己藏進夜晚的縫隙裡。我從草蓆上坐起來，踢開卡育斯壓在我腳上的一條腿，背往後靠在我們房間的牆上。
我的腦袋從今早就不停對我的心發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變成一個有兩個妻子和四個小孩的男人的妻子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魯夫已經有兩個妻子了，為什麼還想要再多一個？還有爸，他為什麼要不顧我的感覺把我賣給一個老男人？他為什麼不守住他在媽死前許下的承諾？
我揉揉我的胸口，太多問題讓那裡又痠又痛。我站起來，嘆口氣走到窗邊。外頭紅色的月亮低低掛在天空中，低得像是上帝挖出自己憤怒的眼珠、扔進到我們的院子裡。
今晚空中有許多螢火蟲，牠們的身體閃著各種顏色：有綠有藍有黃，在黑暗中飛舞閃爍。很久以前，媽告訴我螢火蟲總是在夜裡為人們帶來好消息。「螢火蟲是天使的眼珠，」她說。「看到那邊那隻了嗎？停在那棵樹的葉子上那隻，阿度妮。那隻給我們帶來了錢的好消息。」我不記得那麼久以前那隻螢火蟲到底帶來了什麼消息，但我知道不是錢。
媽死後，我身體裡的燈火也熄滅了。我讓自己活在黑暗中好幾個月，直到有一天卡育斯在房間裡找到正在哀傷哭泣的我，他睜大充滿恐懼的眼睛，哀求我不要再哭了，因為我一直哭讓他的心好痛。
那一天，我收拾我的悲傷鎖進心底，才能堅強起來照顧卡育斯和爸。但有些時候，比如說今天，悲傷從我的心底爬出來、對我的臉伸出了舌頭。
在某些日子裡，我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媽變成一朵玫瑰花：黃色紅色紫色、閃亮的葉片。如果深深吸一口氣，我還可以聞到她的味道。那甜美的氣味，圍繞薄荷樹的玫瑰花叢、她在阿岡瀑布洗過澡後頭髮裡的椰子油香皂。
媽有一頭長髮，她會用黑線編成一根根辮子，然後把它們像粗麻繩般纏繞在頭上，好像頭上頂著兩三個小輪胎。有時她會把線全部拆掉、把頭髮放下來，好讓我拿著她的木梳子為她梳頭髮。有時她會接過木梳，要我坐在屋外牆邊的板凳上，用好多椰子油抓扭塗抹在我頭髮上，搞得我聞起來像個油炸食物在村裡趴趴走。
媽不老，死的時候才四十多歲。我每天都會感到靈魂的痛，渴望她輕輕的笑聲和話聲、她柔軟的手臂、她那雙比嘴巴還會說話的眼睛。
她的病沒有拖很久，真是感謝上帝。就六個半月不停咳嗽，咳到她又瘦又乾、沒有肉的肩膀好像家裡客廳的門把。
生這場邪惡的病之前，媽總是忙個不停。總是忙著為村子裡的每個人做這做那。她每天炸一百個炸麵糰在伊卡提市場賣，有時她會從熱油中撈出炸得最金黃漂亮的五十個，要我送去給依亞，一個住在阿岡村的老婦人。
我不清楚依亞和媽是怎麼認識的，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因為依亞是約路巴語「老女人」的意思。我只知道媽一天到晚派我送食物去給依亞和伊卡提附近村子裡所有生病的婦人：熱騰騰的阿馬拉饅頭、加了螯蝦或豆子的秋葵湯、大蕉炸得軟綿綿油滋滋的兜兜。
有一次，我給依亞送炸麵糰去，那時媽已經病得沒辦法走遠了。那晚回到家後，我問媽她為什要繼續分送食物給別人，她自己明明都病得走不遠了。媽回答說，「阿度妮，妳得為別人做好事。就算妳不好、就算妳身邊的世界都不好，妳也還是要做。」
媽教我怎麼跟上帝禱告、教我把怎麼線編進頭髮裡、教我怎麼不用肥皂洗衣服、在我月經第一次來的時候教我怎麼換底布。
此刻我的腦子裡響起媽的聲音，喉嚨也跟著緊縮。她的聲音微弱，哀求著爸，要是她死於這場病也不要把我隨便嫁人。我也聽到爸的聲音了，害怕顫抖卻故作堅強的回答媽說：「不要胡說八道什麼死不死的。沒人要死。阿度妮沒要嫁人，妳聽到沒？她會去上學做妳想要她做的事，我對妳發誓！妳儘管快點好起來就是了！」
但媽並沒有快點好起來。她在爸許下那個承諾的兩天後過世，而我很快就要嫁給一個老男人因為爸完全忘了他對媽發過的誓。我就要嫁給莫魯夫因為爸需要錢買食物付房租和有的沒的。
我嚐到自己鹹鹹的淚水，回想起這一切。我躺回草蓆閉上眼睛，看到變成一朵玫瑰的媽，但這朵玫瑰沒有黃色紅色紫色的花瓣和閃亮的葉子。這朵花是褐色的，像一片濕樹葉，被忘記對妻子承諾的男人一雙髒腳踩爛了。
4
媽死之前兩年有一天，一輛車開進我們家院子，停在那棵芒果樹前面。
我坐在芒果樹下正在洗爸的汗衫，車停的時候我也停下動作，甩掉手上的泡泡盯著車看。這是輛有錢人的車，黑色閃亮亮的，輪胎很大，車頭燈好像睡覺的魚眼睛。車門打開，一個男人下了車，把車裡的味道也一起帶出來：冷氣味、菸味、香水味。男人很高，皮膚是烘熟花生的棕色，好看的五官和長長的下巴讓我想起一匹駿馬。他穿著昂貴的綠色花布長褲，瘦長的頭上戴了頂綠帽。
「早安，我想找伊豆舞，」他說話速度很快，口氣柔和。「她在嗎？」
伊豆舞是媽媽的名字。她從來沒有訪客，唯一例外是每月第三個星期天禱告之妻教會小組的那五個女人。
我手遮額頭擋掉早上的陽光。「早安，大人，」我說。
「你哪位？」
「她在家嗎？」他又問一次。「我叫做阿德。」
「她出門了，」我說。「你要坐下等嗎？」
「很遺憾，我不能等，」他說。「我只是來伊卡提村給我祖母上墳。她，呃，在我人在國外的時候過世了。我正要去機場，順路來跟妳母親打個招呼。我今晚就要飛回去了。」
「飛？像飛機那樣？飛去外國？」我常常聽人說到外國，美國和倫敦等等。我也在電視上看過，男男女女有著淺黃色皮膚、鉛筆般細的鼻子、繩子一樣的頭髮，但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從那裡來的人。我有時也在收音機上聽他們說話，說得好快好快，把英文說得好像有某種魔力、可以把所有人都搞糊塗了。
我看著這個高瘦好看的男人，看他的棕色皮膚像烘熟的花生、看他的黑色短髮像海綿。他看起來不像電視裡的外國人。「你是從哪裡來的？」我問。
「英國，」他說，淺淺微笑露出整齊的白牙。「倫敦。」
「那你的皮膚怎麼不是淺色的？」我問。
他臉一板，然後哈哈笑出來。「妳一定是伊豆舞的女兒，」他說。「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度妮，大人。」
「妳跟這年紀的她一樣漂亮。」
「謝謝大人，」我說。「我媽出遠門，去隔壁村看她的老朋友依亞，明天才會回來。我可以幫你留話給她。」
「這實在太可惜了，」他說。「妳可以跟她說阿德回來找她了嗎？告訴她，我沒有忘記她。」
他上車離開之後，我還一直在想，這個人是誰？他怎麼認識我媽的？媽回家後，我跟她說有個從外國的英國的阿德先生來找她，她好吃驚。「阿德先生？」她不停問，好像聾了一樣。「阿德先生？」
然後她開始哭，小小聲哭，因為她不想讓爸聽到。又過了三個星期我才敢開口問她為什麼那麼意外甚至還哭了。她告訴我阿德先生來自一個很有錢的家庭。她說他很多年以前住在拉哥斯，但過節的時候都會來伊卡提和他的祖母住。有一天，阿德先生來跟媽買了炸麵糰，後來他就這樣愛上了她。愛得很深。她說他是她的第一個男朋友，也是她唯一愛過的人。他們兩人互訂終身打算結婚。但媽沒有上過學，所以阿德先生的家人反對這件婚事。阿德先生說他如果不能娶媽就要自殺，他的家人於是把他抓上飛機送到外國。媽哭了又哭，還是被家人強迫嫁給了爸，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而現在，他正要對我做出一樣的事。
那天，媽說：「阿度妮，我因為沒有上過學而不能嫁給我愛的人。我想要去這個村子以外的地方、想要數很多錢、想要讀很多書，但這些都沒有發生。」然後她握住我的手。「阿度妮，上帝為證我會用盡最後力氣送妳去上學，因為我想要妳有過不一樣生活的機會。我要妳把英文說好，因為在奈及利亞人人都懂英文，英文說得愈好就愈可能找到好工作」
她坐在草蓆上輕輕咳嗽、動動身體，繼續說。「在這村子裡，只要妳上過學就沒有人可以強迫妳嫁給任何人。但如果妳沒上過學，一滿十五歲就會被嫁掉。妳受的教育就是妳的聲音，我的孩子。就算妳沒開口它還是一直在幫妳說話。它會一直幫妳說話直到上帝把妳召回身邊那一天。」
那一天，我告訴我自己，這輩子就算什麼也沒有，我也要上學。我會讀完小學中學大學然後當老師，因為我不只想要有隨便一種聲音而已⋯⋯
我要我的聲音很大聲，讓所有人都聽到。
「爸？」
他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看著那面灰色玻璃，好像它隨時會神奇自動打開，這樣他就可以收看選舉新聞了。
「爸？」我移動到他面前。已經是晚上了，地板上一支蠟燭稍微照亮客廳，白色蠟燭在沙發腳旁邊融化得一團亂。
「是我，阿度妮，」我說。
「我眼睛沒瞎，」他說起約路巴語。「晚餐好了就放在盤子裡端過來。」
「我有話想跟您談，大人。」我彎腰，握住他兩條腿。我嚇一跳，他的腿從媽死後就愈來愈瘦成了這樣。我感覺自己好像只抓到他的褲腳。
「求求您，爸。」
爸是個嚴厲的男人，總是板著臉數落屋裡的每個人，這也是我找艾妮妲一起來求他的原因。爸在家的時候，大家都得像死人一樣安靜。不准說話。不准笑。不准動。就連媽還在的時候，爸也常對她大吼大叫。很久以前，他還打過她。就那一次。他甩她一巴掌，她臉頰都腫了。他說那是因為他吼媽的時候媽回嘴了。他說男人說話的時候女人不該插嘴。那之後他沒再打過她，但他們在一起已經不太快樂了。
他低頭看我，額頭油亮亮都是汗。「什麼事？」
「我不想嫁給莫魯夫，」我說。「誰來照顧您？卡育斯和崽仔是男孩。他們不會煮食。他們不會洗衣服也不會打掃院子。」
「明天，莫魯夫會帶四隻公山羊來我們家。」爸伸出四隻細瘦的手指，開始改說英文：「一、二、三、四，」他說得口水亂噴、掉到我上唇上。「他也會帶雞來。阿格力雞，很貴的。還有米，兩大袋。還有錢。這我沒跟妳說過。五千奈拉，阿度妮。五千。我家裡養了一個好女孩。妳這年紀不該還在家裡。妳早該至少生一兩個寶寶了。」
「如果我嫁給莫魯夫，那就表示你把我的未來都扔進垃圾桶裡。我有副好腦袋，爸。您知道的，老師也知道。如果我能想辦法去上學，等我找到好工作時就能幫上您了。我一點也不介意回去學校、當班上最老的學生，我知道我可以學得很快。我很快就能完成學業當上老師，然後我就可以每個月領薪水幫您蓋房子買新車，黑色賓士車。」
爸吸了吸鼻子，並用手擦過。「我們連買食物的錢都沒有，更不用說三萬房租。當老師對妳有什麼好處？沒有。只會給妳一顆固執的腦袋。還有一張利嘴，好像妳現在這張還不夠是吧？妳想變成像托菈那樣嗎？」
托菈是巴達先生的女兒。她二十五歲，長得像披著長髮的鬣蜥。巴達先生送她去邑丹拉上學，她現在就在那裡的銀行上班，有自己的汽車和錢，但是沒有丈夫。大家都說她到處找丈夫卻沒人要娶她，可能因為她長得像披著長髮的鬣蜥、也可能因為她跟男人一樣有自己的錢。
「她有很多錢，」我說。「可以照顧巴達先生。」
「但沒丈夫？」爸搖頭，手背連拍兩下手心。「我不可能讓這件事發生。我兒子會照顧我。崽仔在卡辛車廠學修車，卡育斯很快也會過去一起。我要妳做什麼？免了。十四要十五是很好的結婚年紀。」
爸又吸鼻子，然後抓抓喉嚨。「就昨天，莫魯夫跟我說妳如果頭胎就給他生兒子，他還再給我一萬奈拉。」
我感覺胸口又有東西壓上來，壓在從媽死後就在那裡的重物上。
「但你承諾過媽，」我說。「你忘記你的承諾了。」
「阿度妮，」爸一邊搖頭說。「承諾不能當飯吃，承諾也不會付房租。莫魯夫是個好男人。這是一件好事，一件開心的事。」
我繼續哀求爸，拉住他的腿、眼淚沾濕他的腳，但爸爸不聽我的話。他只是一直搖頭說：「這是一件好事，一件開心的事。伊豆舞也會很開心。大家都會很開心。」
隔天莫魯夫來的時候，爸喊我出來謝謝他的雞和山羊，但我沒理他們。我要卡育斯去跟爸說我月事來了、說我肚子痛。我躺在我的草蓆上，用媽的纏裙蓋住頭，聽到爸和莫魯夫在客廳打開司耐普琴酒蓋子和剝花生的聲音。
我聽到莫魯夫大聲談笑，用約路巴語說起明年的選舉、說起博科聖地上個月又去學校綁架了多少女學生、說起他的計程車生意。
我就這樣躺著，眼淚濕透了媽的纏裙，直到夜色降臨、直到天空變成了潮濕泥土的深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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