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嚐到睡在車子裡的代價。我全身痠痛，而且上完體育課後不得不洗澡，因為餐館廁所裡的紙巾功能有限。我沒時間吹頭髮，只能濕淋淋地去上第二節課。這不是我的最佳狀態，但我這輩子都跟同一群小孩一起上學。我就像壁紙一樣。
沒人會看。
「《羅密歐與茱麗葉》中充斥著許多簡潔、精闢又充滿智慧的諺語，描繪出世界與人性的運作方式。」我的英文老師年輕又滿懷熱忱，我很懷疑她是不是喝太多咖啡。「現在，我們暫且不談莎士比亞。有人知道什麼日常諺語嗎？」
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我心想。我頭痛欲裂，水滴沿著背滑落下來。需要是發明之母。空想若能成真，乞丐都會發財。
這時，教室的門突然打開了。一位行政助理就站在門口，等老師轉頭看她，然後大聲說：「艾芙瑞・葛蘭斯，請到校長室。」
我猜是重考成績出來了。
＊＊＊
我知道不必奢望奧特曼校長道歉，但沒想到他居然會在祕書辦公桌旁迎接我，臉上還洋溢著笑容，好像教皇剛才來拜訪他一樣。「艾芙瑞！」
我腦中警鈴大作。從來沒有人那麼高興看到我。
「這邊。」他打開辦公室的門，我瞥見裡面有一條熟悉的霓虹藍色馬尾。
「莉比？」我失聲驚呼。她穿著綴有骷髏印花的醫護服，沒有化妝，在在表明她直接從養護中心趕過來，而且當時還在值班。養護中心的當班人員不能在工作時擅自離開。
除非出了什麼事。
「是爸爸……」我無法強迫自己講完這句話。
「你父親沒事。」回答的不是莉比或奧特曼校長。我猛地抬頭，從莉比身邊望過去。只見校長辦公桌後方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年紀不比我大多少的男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穿著西裝，看起來像那種身邊有隨扈的人。
「瑞奇・葛蘭斯還活著，身體也很健康。」他繼續說，低沉厚實的嗓音不疾不徐，用字精準俐落。「昨天在密西根一家汽車旅館房間內安全地昏倒了，離底特律約一小時車程。」
我努力不盯著他看，卻還是忍不住。淺色頭髮，淺色雙眸，以及有稜有角、鋒利得足以切割岩石的臉孔。
「你怎麼會知道？」我那遊手好閒的老爸，就連我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這個人怎麼一清二楚？
穿西裝的男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揚起一邊眉毛。「奧特曼校長？」他開口。「方便讓我們私下聊聊嗎？」
奧特曼張大嘴巴，大概是對自己被攆出校長室表達無聲的抗議，但男孩的眉毛抬得更高了。
「我想我們已經達成協議了。」
奧特曼清清喉嚨。「當然。」就這樣，他轉身走出校長室，關上身後的門。我繼續肆無忌憚地盯著那個請他出去的男孩。
「妳問我怎麼知道你父親在哪裡，」他的眼睛和西裝一樣，都是近乎銀色的淺灰。「目前，妳最好先假設我什麼都知道。」
若不是這番話，他的聲音其實很好聽。「自以為萬事通的傢伙。」我喃喃低語。「這種人我見多了。」
「妳講話還真刻薄。」他回嘴，銀色眼眸直盯著我的雙眼，嘴角微微上揚。
「你是誰？」我又問：「你想做什麼？」想對我做什麼？我內心有個聲音補上一句。你想對我做什麼？
「我只是想，」他回答。「傳個話。」不知怎的，我開始心跳加速。「事實證明，是很難藉由傳統方式遞送的消息。」
「應該是我的錯。」我身旁的莉比怯生生地坦承。
「妳哪有什麼錯？」我轉頭看著她，很謝謝她給了我一個理由，可以將目光從那雙灰色眼眸移開，同時克制想回瞄的衝動。
「妳要知道，我不曉得這些信是真的。」莉比的語氣就和穿著骷髏印花醫護服的人一樣誠懇。
「什麼信？」我追問。我是在場唯一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無知有如累贅，我怎麼也甩不掉這種感覺，彷彿站在軌道上，卻不知道火車從哪個方向來。
「過去三週，」穿西裝的男孩開口，嗓音在我四周迴繞。「我外祖父的律師一直寄掛號信到妳的住所。」
「我以為是詐騙。」莉比對我解釋。
「我可以向妳們保證，」男孩溫和地回答。「絕對不是。」
最好不要相信帥哥的承諾，這點我清楚得很。
「我從頭再說一次。」他雙手交握放在桌上，右拇指輕輕繞著左手腕上的袖釦畫圈。「我是格雷森・霍桑，謹代表麥納馬拉、奧特嘉與瓊斯律師事務所來到這裡。該事務所總部位於達拉斯，負責處理我外祖父的遺產。」格雷森的淺色眼睛迎上我的目光。「我外祖父在本月稍早辭世，」他停頓了下，氣氛有些沉重。「他叫托比亞・霍桑。」格雷森仔細端詳我的反應，更準確地說，是我的「毫無反應」。「這個名字對妳有什麼意義嗎？」
站在軌道上的感覺又回來了。「沒有。」我回答。「應該要有嗎？」
「我的外祖父很富有，葛蘭斯小姐。他的遺囑提到家人、為他工作多年的員工，還有妳。」
我耳朵聽見他說的每一個字，大腦卻無法理解背後的意思。「他的什麼？」
「他的遺囑，」格雷森重複，嘴角掠過一絲微笑。「我不知道他留了什麼給妳，但宣讀遺囑時妳必須在場。我們已經延遲好幾週了。」
我還算聰明，但格雷森・霍桑這席話在我聽來就跟瑞典語沒兩樣，完全聽不懂。
「你外公為什麼要留遺產給我？」我問道。
格雷森站起來。「這就是問題所在，對吧？」他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剎那間，我知道火車從哪個方向開過來了。
他的。
「我擅自替妳安排了行程。」
這不是邀請，而是要求。「你怎麼會以為──」
「太好了！」我還沒說完就被莉比打斷。她不帶惡意地斜眼看我一下。
格雷森揚起一邊嘴角。「我給妳們一點時間吧。」他凝視我的雙眼良久，久到讓人有點不舒服，隨後邁步離開，什麼也沒說。
他走出校長室後，我和莉比沉默了整整五秒鐘。「別誤會，」最後她小聲說。「但我覺得他可能是上帝。」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他顯然自以為是啊。」現在人不在場，我比較能忽略他對我的影響。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會那麼有自信啊？他的肢體語言、用字遣詞和每一次互動，都散發出百分之百絕對的自信。對這傢伙來說，權力就和重力一樣是無可撼動的事實。整個世界都屈服於格雷森・霍桑的意志。錢買不到的東西，那雙眼睛搞不好買得到。
「從頭開始講，」我告訴莉比。「別漏掉任何細節。」
她擺弄著藍色馬尾末端的墨黑髮梢。「幾週前，我們開始收到這些信──是寫給妳的，只是暫時由我保管。上面說妳繼承了一大筆錢，還有一個聯絡用的電話號碼。我以為是詐騙集團，就像那種聲稱是外國王子寄來的電子郵件之類。」
「為什麼托比亞・霍桑──一個我從沒見過、甚至沒聽說過的人──會把我寫進他的遺囑？」我問。
「我不知道，」莉比回答。「可是那個──」她指著格雷森離開的方向。「並不是詐騙。妳有看到他對待奧特曼校長的方式嗎？妳覺得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是賄賂……還是威脅？」
二者皆是。這四個字才到嘴邊，就被我硬生生吞回去。我拿出手機，連上學校的無線網路，搜尋托比亞・霍桑這個名字。螢幕上跳出一則新聞標題：知名慈善家逝世，享壽七十八歲。
「妳知道慈善家是什麼意思嗎？」莉比一本正經地問我。「有錢人的意思。」
「是捐款給慈善機構的人。」我糾正她。
「所以……還是很有錢。」莉比看了我一眼。「如果妳就是慈善機構呢？如果他只留給妳幾百美元，他們何必派他的孫子來找妳？肯定是一大筆錢。艾芙瑞，妳可以拿這些錢去旅行、繳大學學費，或是買新車！」
我的心又開始怦怦狂跳。「為什麼一個陌生人會留遺產給我？」我反覆思索，努力克制做白日夢的衝動。因為倘若開始幻想，哪怕只有一秒，我都不確定自己能否停下來。
「也許他認識妳媽？」莉比猜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妳必須出席，聆聽那份遺囑。」
「我不能就這樣離開，」我說。「妳也不行。」我們都會缺勤，我還會缺課，可是……撇開別的不談，這趟旅行至少能讓莉比暫時遠離德瑞克。
況且，如果這是真的……不去想那些可能性愈來愈難了。
「接下來兩天，我同事會幫我代班。」莉比說。「我打了幾通電話協調，妳的也處理好了。」她握住我的手。「好啦，艾芙瑞，我們一起去旅行！只有我跟妳欸，很棒吧？」
她捏捏我的手。過沒多久，我也捏回去。「不曉得遺囑要在哪裡宣讀？」
「德州！」莉比咧嘴一笑。「他們不但替我們訂好了機票，而且還是頭等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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