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捨棄的、帶不走的,
都是擁有過的──都是人生。
本屋大賞得主町田苑香寫給大人的極致治癒之作。
五篇關於離別之後的故事
無數個被溫柔牽起的瞬間。
如果難以想像遙遠的未來,請想起我。
我會在那裡等你,我知道你一定很努力。
所以放心地受傷,放心地生活,放心地前進吧。
◇ 守靈夜之夜
突然接到奶奶過世的消息,清陽暌違半年回到北九州的老家。
奶奶生前一直想看看孫女交往的對象,
但只要想到一喝醉就易怒的爸爸、沉迷拉霸機的媽媽、吵鬧的叔叔一家,
清陽就始終無法向男友介紹自己的家人……
◇ 阿婆進行曲
自從在前公司遭到霸凌和性騷擾,香子和別人相處都會感到害怕。
個性積極卻強硬的男友,希望她趕快找份「像樣」的工作,並計畫結婚。
我真的這麼差勁嗎?──香子不斷想著這個問題。
這時,她遇見每天都會在後院敲打大量碗盤杯壺的「交響樂阿婆」。
當香子向她搭話,阿婆竟說:
「妳也有吧。只要是停下腳步的人,都有想放在這裡的東西。」
◇ 黑洞
和我外遇的男人,拜託我做栗子澀皮煮給他太太吃。
我一顆一顆地剝著栗子皮,一邊想著我應該要和他分手才對。
有顆栗子被蟲蛀了一個小洞,照理說這種栗子要丟掉。
黑洞不斷冒出帶有澀味的浮渣,奶奶說這些浮渣都是壞東西。
噗咚。我把有黑洞的栗子裝進了給他的瓶子。
◇ 積雨雲誕生的時刻
我經常會在某個瞬間,突然什麼都不想要。這次的分手也是。
同一時間,我得知老家的藤江姑婆過世了。
意外的消息不只這個,藤江姑婆竟然是爺爺的情婦,
三十八年來,以「藤江」這個名字悄悄地在這裡生活著。
我跟著妹妹整理藤江姑婆的遺物,卻在不知不覺中梳理起至今的人生──
◇ 人生前輩
直到發現青梅竹馬藍生戀愛了,加代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喜歡藍生。
更晴天霹靂的是,她無意間得知藍生很快就要搬家了。
焦躁的加代,打聽到藍生最近和一位叫作「死神婆子」的老太婆走得很近。
加代決定跟蹤藍生來到死神婆子的家。
沒想到,開門的竟是一位年輕迷人的女人……
◇
很多事物經過整理才能找得到,幸福也是。
於是才明白,原來幸福不必完美無缺,未必得克服一切。
也不只是一味灑脫或執著,而是放手要比緊握來得多。
每個充滿智慧的人生,都曾在迷惘與孤獨中跌撞。
那些無法如願的關係、無力解決的問題,他們走過,更比誰都感同身受。
讓他們擁抱你的踉蹌,憐愛你的傷痛。他們說不要緊,要聽進去。
原來也有一種幸福是,有人溫柔地向你保證——你會幸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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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姓名筆畫序排列)
小說裡提出專業詞彙:「重啟症候群」,這樣的人就像游牧民族,必須不斷重啟生活。每當內心荒蕪的時候,必須再度離開,尋找水草豐美的棲息地,才能舒坦活下去。我好奇上網搜尋想了解更多,結果被小說家騙了,原來是小說家自創的詞彙,但我相信這只是一個還沒被廣受討論的議題。必須不斷歸零重新開始,才有辦法活下去。
我對這篇小說如此著迷,因為我也是這種人。
──作家.馮國瑄(摘錄自推薦序)
作者簡介:
町田苑香(まちだ・そのこ)
生於1980年,目前居住在福岡縣。
2016年以〈喀麥隆的藍色小魚〉獲得第15屆「女性寫給女性的R-18文學賞」。2017年,推出了包含該篇得獎作品在內的短篇集《泅泳夜空的巧克力飛船魚》而踏入文壇。2021年,以《52赫茲的鯨魚們》榮獲本屋大賞第一名。
著有《美麗山丘上的不幸之家》、《掬星》、《魚卵》、《便利店兄弟》系列等作品。
譯者簡介:
王蘊潔
譯書二十載有餘,愛上探索世界,更鍾情語言世界的探索;熱衷手機遊戲,更酷愛文字遊戲。
譯有《解憂雜貨店》、《空洞的十字架》、《哪啊哪啊神去村》、《流》。
著有:《譯界天后親授!這樣做,案子永遠接不完》
臉書交流專頁:綿羊的譯心譯意
章節試閱
火鍋很好吃。羊肉很嫩,特製的芝麻沾醬充分襯托了羊肉的美味。我自從換工作後,就一直在餐費上精打細算,今天難得吃了一頓大餐,好幾次都忍不住說「好吃」。
快吃完時,浩明提到了「結婚」這兩個字。我當時正在吃最後的拉麵,忍不住緊張起來。我從十九歲開始和他交往至今已經六年,雖然以後可能會結婚,但我還以為是很久以後的事。
「上個星期,我同事結婚,我去參加了他的婚禮。他們的婚禮很棒,所以我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該考慮這件事了。」
浩明喝著啤酒說。我的心跳加速,只能「嗯、嗯」地回應,聲音也很緊張。
「所以我覺得要先確認一下妳的心態。」
「心態?」
「對,妳應該不至於打算讓我養吧?」
筷子夾起的麵條滑進碗裡。
「我想和妳結婚,也打算生三個小孩。我想和妳一起建立一個歡樂的家庭,但是在目前這個世代,需要夫妻雙方一起外出工作,才有辦法維持家計。如果要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就必須花很多錢。除了妳懷孕、生孩子期間,我希望妳和我一起工作賺錢,一起分擔家計。」
浩明說,日前結婚的那個同事娶的太太,是在區公所上班的公務員,浩明認為那樣「很理想」。
「光靠男人的收入就可以過好日子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真令人難過。」浩明又接著說,「所以,假設⋯⋯我只是假設,假設妳打算嫁給我之後,要走入家庭當家庭主婦,或是隨便找一份打工敷衍一下,那就大錯特錯了。妳應該不會有把和我結婚視為人生的退路這種無聊的想法吧?」
浩明從下方窺視著我的臉。雖然他的嘴角上揚,但他的眼睛深處完全沒有笑意。剛才微微流出的汗一下子變成了冷汗。
「我、我從來沒有把結婚視為退路,正確地說,我根本還沒想過結婚的事。」
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整天只想著如何才能恢復原來的自己。
「雖然曾經想過,希望有朝一日結婚,但並不是希望有人養我的意思。」
一起吃早餐、下午去散步,一起熬夜看電影。共享美好時光和快樂的記憶,分擔痛苦,化解寂寞。我滿腦子只有這種天真的想像。
浩明吐了一口氣,顯然終於放了心,對我露出溫柔的笑容。
「這樣啊,是啊,雖然我知道妳不是這麼有心機的人,但是聽妳親口說出妳的想法,還是很高興。但是,妳的想法有待商榷。妳的想法太天真了,女人有生孩子的適齡期,而且我剛才也說了,我想要三個孩子,所以妳必須盡快改變狀況,妳不能再耽誤了,也沒時間繼續耽誤下去了。」
我越來越混亂,只知道我似乎應該更加、更加焦慮。
「如果妳從今以後,可以更加認真思考未來,我會很高興。我很認真思考和妳共同的未來。」
浩明說完這句話,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拉麵突然沒了味道,在碗裡慢慢冷掉。
吃完晚餐,我去了浩明家過夜,我們做愛,我滿足了浩明的需求,枕著浩明的手臂睡覺。早晨起床後,我做了早餐,只是米飯、味噌湯和高湯蛋捲的簡單內容。浩明吃得很高興,對我說:「真希望可以早點過這樣的生活。」我用微笑回答了他。
飯後,我們又重新回到床上做愛。我做了紫蘇鮪魚義大利麵當午餐,洗好碗之後,離開了浩明家。我垂頭喪氣地走在街上,回想起昨晚的對話。和他做愛的時候、睡覺醒來的時候、在煎蛋捲的時候、煮義大利麵的時候,我都不停地回想那些對話。昨晚的談話、他當時的眼神都烙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浩明有點看輕我。他嘴上說喜歡我,但是並不相信我,也沒有平等對待我。
難道是因為我辭去前一份工作後的生活不符合他的期待,所以他才看輕我嗎?但是,我真的這麼差勁嗎?我身為社會的一份子,真的不合格嗎?昨天晚餐後,浩明說他要請客,所以我就說了聲謝謝,接受了他的好意,但我身上有足夠的錢可以付晚餐的費用。我辭職之後,也從來沒有在金錢上造成浩明的任何困擾。
「真不爽。」
我抬頭看著初冬清澈的天空,自言自語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認識的時候,我們是前輩和後輩、菜鳥和指導者的關係,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不平等。浩明是值得尊敬的人,我在很多方面都很不成熟,因此之前並不在意,但是我們現在的關係明顯有問題。我可以在這種狀態下,繼續和浩明交往下去嗎?
話雖如此,但是,並不存在我和他分手的選項。一旦和浩明分手,無法承受的寂寞將向我襲來。我和他交往了六年,一定會產生極大的失落感,即使想要填補這份失落,除了浩明以外,我並沒有親近的朋友。我無法回去老家所在的北九州,想到可能會讓父母擔心,我甚至不敢和他們聯絡。之前那份工作出了問題之後,我就無法和大學時代的朋友順利相處,之後就漸行漸遠。如果沒有浩明,我將真正地陷入孤獨。
「我、太軟弱了。」
唉。我嘆了一口氣時,發現前方有一個緩緩而行的背影。明明不是隆冬,那個人穿了一件好像厚毛毯般的舊深棕色大衣和一雙黑色橡膠長靴,頭髮就像髒掉的棉花糖。即使只看背影,也不會認錯這個很有個性的人。
「交響樂阿婆。」
我忍不住嘟噥。這可能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走在路上。
阿婆的腳步緩慢,簡直可以稱為牛步。我悄悄跟在她身後。
她最後來到一棟小平房前。這棟老舊得已經難以分辨屋齡的房子就是阿婆的家,聽說她獨自在這棟房子內靜靜生活了超過半個世紀。
阿婆經過玄關而未進家門,她走去後院。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後,才繞到屋後。
院子並不大,但不計其數的餐具——拉麵碗、成對的玻璃杯、Wedgwood 的茶杯套組,還有像屋瓦形狀的陶瓷盤子圍成了半圓的形狀。這些餐具各式各樣,有些看起來相對比較新,但有些餐具的設計很古老,不知道是哪個時代的舊東西。阿婆在半圓形內側坐下後,巡視所有的碗盤杯壺。一雙混濁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然後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根筷子。
她就像樂團指揮般舉起拿著筷子的右手,閉上眼睛,好像在冥想。附近傳來啾啾啾的悅耳鳥啼聲。我被鳥啼聲吸引,仰頭看向天空,看到一個小影子飛向天空。
叮。這時響起一個高亢的聲音。我驚訝地把頭轉了回來,看到阿婆睜大眼睛,用筷子敲向玻璃缽。叮。隨著這個聲音,節奏漸漸加快。叮、叮、噹、砰、叮、鏘。阿婆的左手好像在打拍子般優雅地在半空中舞動,筷子不停地敲打著周圍的碗盤器皿。
敲打這些碗盤杯壺是阿婆每天必做的事。我第一次看到時超驚訝,因為無論怎麼看,這種行為都太奇怪了。
阿婆風雨無阻,每天一次,坐在那裡敲打餐具。既沒有節奏,也沒有旋律,甚至沒有規律性,感覺就像是小孩子在亂敲亂打玩樂,但是阿婆就像樂團指揮般充滿熱情地揮動筷子,臉上的表情也像是樂團指揮,時而痛苦地皺起眉頭,時而露出平靜的微笑,有時候看起來像在生氣。阿婆本人在敲打時感情非常投入,更驚人的是碗盤杯壺的數量不計其數,她到底從哪裡張羅到這麼多碗盤杯壺?難道是在不可燃垃圾的回收日,去哪裡撿來的嗎?之前曾經在電視上看到專題報導,有些人從垃圾堆裡撿東西回家,導致自己住在垃圾屋內,也許阿婆也有這種癖好,而且專門蒐集餐具。因為她的院子內只有餐具,唯一的例外,就是院子角落放了一個有蓋子的收納箱,但搞不好收納箱裡也放滿了餐具。
雖然這個阿婆很奇特,但是大家似乎並沒有把她視為問題人物。也許是因為老人的體力有限,所以敲打這些碗盤杯壺並不至於發出造成他人困擾的巨大聲響,而且也沒有長時間製造噪音,更何況她是在自家的私人土地內堆放這些餐具。阿婆每天只有短暫的時間,在自家院子內敲打這些碗盤杯壺,除此以外,並沒有做任何擾鄰的事,除了音樂會的時間以外,都靜靜地生活,所以附近的居民也都習以為常,即使聽到她在那裡叮咚噹咚地敲打,也不會特別停下腳步(我也一樣),甚至為她取了「交響樂阿婆」的名字。
當初是南姊告訴我關於這個老婆婆的事。那是我剛進公司,對工作充滿活力的時候——我剛搬進新的公寓,在附近散步時,剛好像現在一樣,看到阿婆在院子裡揮動筷子,忍不住停下腳步。我茫然地站在原地,開始擔心這一帶會不會是治安很差的地方時,南姊主動向我打搭訕,叫我「不必擔心,不必擔心,妳不要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她告訴我,阿婆每天都會這樣敲敲打打,那是阿婆的「定期音樂會」,還說我一定很快就會習慣。原來她是和我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學姊,笑的時候可以看到她的虎牙。
南姊是繪本編輯,她說那是她從小就很嚮往的工作。她比我大八歲,全身散發出「能幹的都會女子」的氣勢,看到她氣質出眾的衣著打扮、運用小配件的技巧,和吃飯時優雅的動作,就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夠成為像南姊那樣的人。她很會照顧人,個性溫柔,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人。
叮叮!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筷子連續敲打著玻璃杯,杯子上有兩隻貓伸懶腰的可愛設計。看到那個玻璃杯時,某種感覺閃過腦海。但是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忍不住納悶地歪頭思考。剛才的奇怪感覺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阿婆有沒有察覺我的存在,她繼續敲打著碗盤杯壺。雖然看起來好像是隨興敲打,但她內心似乎有必須敲打到每一個碗盤杯壺的規則,所以無一遺漏,即使放在遠處,她也會伸長手臂,揮動手上的筷子。
不一會兒,交響樂阿婆的定期音樂會在沒有任何高潮的情況下靜靜落幕了。阿婆肩膀起伏,用力喘了一口氣,把筷子放進了口袋,想必是結束了。阿婆巡視了所有的碗盤杯壺後,「嗯」地點了點頭,但既沒有觀眾起立鼓掌,也沒有安可曲,完全搞不懂阿婆這麼做有什麼樂趣可言。
「妳有事嗎?」
阿婆問話時並沒有看我的方向。她似乎發現我站在那裡。我慌忙向她道歉:「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一直站在那裡,看到她的音樂會結束?「算了,沒關係。」阿婆喃喃說道,懶洋洋地站了起來。她只有在音樂會的時候動作敏捷。
阿婆慢吞吞地走出半圓形,似乎已經對我失去了興趣,慢慢走去家裡。
「請問——」
我對著她的背影叫了一聲,已經伸手準備開門的阿婆轉過頭。我無法從她的臉上看到任何感情,她剛才在音樂會時,感情那麼豐富,但除此以外的時間都面無表情。我只是情不自禁地開口叫住了她,所以立刻思考著接下來該說什麼。
「呃,請問、妳為什麼、要敲打那些?」
阿婆不動聲色地回答說:「我沒有義務向不了解狀況的人解釋。」
我回到家裡,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保特瓶裝的礦泉水,從瀝水架中拿出鯨頭鸛圖案的馬克杯,把水倒滿整個杯子後,一口氣喝了下去。
打量著手上露出冷漠的眼神看著我的鯨頭鸛,想起這是我和浩明剛交往的時候,他送我的杯子。在不知道第幾次約會時,我們去了動物園,我對鯨頭鸛一見鍾情,浩明說,既然我這麼喜歡,他就買了送我。他自己也買了一個,所以原本我們家各有一個,但最近去他家時都沒有看到,八成是打破了。如果是以前,我就會問他,也會提議我們再去買一個,但我現在不敢問。
我摸著杯子的邊緣。這隻鯨頭鸛一直陪伴在我身旁。浩明第一次來我家過夜、我和浩明吵架的夜晚,拚命找工作的每一天,以及收到錄取通知的日子。第一天上班的早晨,我用這個杯子喝了咖啡,遭到霸凌的那一陣子,我用這個杯子泡了熱花草茶。
「我還是無法和他分手。」
我對鯨頭鸛說。真的沒辦法。因為他一直陪伴在我身旁,我不能因為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或是感到有點不爽之類的理由提出分手。因為是我先有了改變。
我對鯨頭鸛說話時,突然想起一件事。交響樂阿婆院子裡的那隻貓圖案的杯子,是南姊愛用的杯子。她曾經眉飛色舞地告訴我,那是她尊敬的作家和她初次合作結束後,送給她的紀念杯。「那是那位作家自行設計的非賣品,是我的寶貝。我每天都用這個杯子,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協助崇拜的作家創作出優秀作品的喜悅。」南姊在說話時,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杯子。我去她家玩的時候,曾經看過那個杯子好幾次,所以不可能記錯。為什麼那個杯子會出現在阿婆院子裡的那些破碗盤杯壺中?
在我開始遭到霸凌時,南姊回去東北的老家。
「我覺得在當今的時代,即使住在外縣市,也不會對工作造成負面影響,我無論在哪裡,都可以努力工作。」
我不知道南姊是因為什麼原因決定搬回老家。不知道是否打算展開新生活,她剪掉了一頭長髮,露出的耳朵就像小孩子的耳朵般有著淡淡的桃紅色,我當時還覺得自己看到了她意外的部分。她放棄了以前的擦脂抹粉,放棄了把皮膚擦得像陶瓷般細膩,和眼線明顯的美女妝,未施任何脂粉的她一臉神清氣爽地拍了拍我的背說:「香子,加油喔!」我感受到她溫暖的手掌,滿面笑容回答:「好。」當時我告訴自己,我要努力克服霸凌。
當時,我也協助她打包整理行李,看到她用柔軟的毛巾,仔細地包起那個玻璃杯,所以那個玻璃杯應該在南姊的手上,但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我坐立難安,放下馬克杯,立刻衝出了家門。
我一口氣跑到阿婆家,按了門鈴。雖然聽到後方傳來好像蜂鳴器般滋滋的聲音,但是沒有人來應門。阿婆出門了嗎?雖然明知道不該這麼做,但我還是繞去後院,看著那些圍成半圓的碗盤杯壺,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我拿起那隻玻璃杯,發現果然就是南姊以前用的。雖然沾到了泥土,積了灰塵,但是完全沒有裂痕。我打量著杯子,認為應該是南姊主動放棄了這個杯子。看著色彩黯淡的貓,我想起了南姊的臉。
「原來是妳啊,妳怎麼又來了?」
聽到說話聲,回頭一看,阿婆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她混濁的眼睛轉動了一下。
「不要隨便亂動,這是我的東西。」
「妳的眼睛看得到嗎?」
我忍不住驚訝地問。阿婆的眼睛是混濁的灰色,看起來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功能。我聽說她的雙眼失明了,所以完全沒有想到她可以清楚看見。阿婆滿臉不屑地哼了一聲,皺起眉頭,又對我說了一次:「我不是叫妳不要亂碰嗎?」
「這、這是我朋友的杯子!」我把杯子遞到她的面前說:「那是我朋友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想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她的。」
阿婆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點了點頭說:
「這種事,不用妳告訴我,我也知道。」
阿婆緩步走到我面前,從我的手上搶過玻璃杯,用大拇指的指腹摸著杯子表面,擦掉了貓身上的灰塵。
「所以我才會收下來。」
阿婆在餐具中央的固定座位坐了下來,用大衣下襬仔細擦拭玻璃杯,輕輕吹了一口氣。
「我會好好照顧它到最後。」
「照顧?妳只是用力敲打,不是嗎?」
我很受不了,忍不住嘀咕道。她那麼用力敲打,精緻的碗盤杯壺很快就會被她敲壞。我猜想地上應該到處都是碎片,沒想到打量周圍,完全沒有看到任何有裂痕的碗盤杯壺,地上也沒有碎片。我忍不住納悶,阿婆說:「不會留下碎片。」她顯然看透了我的想法。
「敲壞就結束了,那些回憶也就成佛升天了。」
火鍋很好吃。羊肉很嫩,特製的芝麻沾醬充分襯托了羊肉的美味。我自從換工作後,就一直在餐費上精打細算,今天難得吃了一頓大餐,好幾次都忍不住說「好吃」。
快吃完時,浩明提到了「結婚」這兩個字。我當時正在吃最後的拉麵,忍不住緊張起來。我從十九歲開始和他交往至今已經六年,雖然以後可能會結婚,但我還以為是很久以後的事。
「上個星期,我同事結婚,我去參加了他的婚禮。他們的婚禮很棒,所以我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該考慮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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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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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不要了,因此得到輕盈
作家/馮國瑄
我從小就有成為流浪漢的幻想,總是幻想流落街頭,只能帶著隨身家當,晚上睡在路邊,白天窩在城市角落,沒人理會我,我就坐在牆角看著大家。
說要當流浪漢或許太極端了,但就是希望,可以離開原本居住的城市、原本的工作,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讓新鮮的空氣,盈飽自己的靈魂。
把一切拋棄掉,孑然一身;抹去過去的痕跡,當一個新的人。
我在町田苑香的故事裡,讀到相似的靈魂。
讀町田苑香《即使你不在這裡》,五則短篇小說都有一位神奇的阿嬤,或開朗、或怪咖、或溫柔、或離奇,每位阿嬤個性鮮明,幾乎就是一部魔法阿嬤小說集。但我讀著小說,卻在這些阿嬤的魅力之外,觀察到五篇小說有個隱藏很深的共同核心,是關於拋棄、斬斷、捨離的心事。
五位女主角,不約而同都在進行人生的斷捨離。慢慢地清掉,或者反覆掙扎,或者某一刻毅然決然什麼都不要了,留下一切,轉頭就走。
〈守靈夜之夜〉女主角清陽認為鄉下的親人既粗魯又難堪,因此不願帶菁英男友回家,她在內心斬斷與老家的關係,企圖在城市過出新人生。〈阿婆進行曲〉古怪阿婆用敲打杯子的方式替人超渡回憶,阿婆說出值得玩味的話語:「敲壞了就結束了,那些回憶成佛升天了。」那些被遺棄的回憶,魂魄昇華。
〈黑洞〉是下定決心,把爛人扔進垃圾桶,仰天大笑踏步向前走。〈人生前輩〉老奶奶在大屋裡,摩挲著今生擁有過的物件,曾經如花簇新的美好激情,如今全都不要了。
她們或斬斷原生家庭關係,或把痛苦記憶交給專業人士超渡,或看清一個爛男人,或整理自己此生積下的所有物品。在故事裡,重整自己、割捨、斬斷的意象反覆出現。
我最喜歡的一篇〈積雨雲誕生的時刻〉,積雨雲是什麼意思?我讀完好看到不行的小說,才意識到奇怪的篇名。積雨雲,或許象徵著女主角萌子內心無端的恐慌。當黑色積雨雲再度爬上晴朗的內心,萌子就會冷漠地拋棄原本幸福無虞的生活,眼睛發黑著魔一樣,孤獨地前往新的地方;必須抵達沒人認識的地方生活,內心恐慌才會平息下來。
不斷叛逃的萌子曾以為自己是特別沒救的怪咖,但她卻在家族長輩身上也看見相似的特質,也看到她自己未來可能的模樣。
「對喜歡的人或喜歡的地方產生執著,為這種執著感到痛苦,還不如轉身離開。我想要無牽無掛一身輕。」
「要用自己的雙腳走在人生的路上,就必須丟掉自己扛不動的東西。因為背負太多東西而無法動彈,還不如輕裝上陣。有些人只能用這種方式生存。」
小說裡提出專業詞彙:「重啟症候群」,這樣的人就像游牧民族,必須不斷重啟生活。每當內心荒蕪的時候,必須再度離開,尋找水草豐美的棲息地,才能舒坦活下去。我好奇上網搜尋想了解更多,結果被小說家騙了,原來是小說家自創的詞彙,但我相信這只是一個還沒被廣受討論的議題。必須不斷歸零重新開始,才有辦法活下去。這樣的人一定有很多,潛藏在人群裡。
我對這篇小說如此著迷,因為我也是這種人。始終害怕擁有太多,過多的物資累積會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必須靠著維持清簡生活,才能輕鬆、沒有恐慌活下去。當一家店去太多次,店員都記得我的時候,我就開始考慮換另一家店了,人際的牽絆始終是我的壓力。我渴望著輕盈,卻又會因為始終無法歸屬某個團體、無法安定而感到孤獨痛苦,但我只能接受自己矛盾的心理,並且試圖理解原因。
小說有一段描述讓我十分眼熱,藤江姑婆拿著一疊舊照片不斷往火堆裡扔,過去的回憶都在火焰中熔化掉了。相似的事情我也做過,我曾經發瘋似的,把所有相簿裡的照片,抽出來成一疊,一張一張最後看一眼,一張一張撕毀扔進垃圾桶裡。
把照片裡的人臉撕掉,我不免覺得自己很殘忍,卻又鬆了一口氣,終於擺脫了內心無名的痛苦。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也搞不懂。難道我是一個特別冷漠殘忍的人嗎?
萌子說出類似的話:「既然能夠丟掉所有的一切,不就代表是冷漠無情的人嗎?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即使丟掉的行為會傷害別人也無所謂。」
不,不是這樣的。在〈人生前輩〉,澪婆婆決心扔棄此生全部的物品,摩挲著每一項舊物,那深情的注視,啟動了物品深沉的記憶。光華散發一樣,回憶就像金色的光粒,從陳舊斑剝的舊物表面飛竄出來。此時此刻,物品全部昇華,回憶再度收復回到腦海。
物品終究是死物,成住壞空,有無法帶走、毀壞的時候,不需要執著擁有,失去了也不需要難過。記憶是無限的,是遍滿虛空、無所不在的,只要你足夠深情,隨時都能在腦海召喚出那個物件、那段畫面。
物品不重要,重要的是記憶。
作者町田苑香似乎對「捨離、遺棄、出走」主題情有獨鍾,不斷抽絲剝繭探詢同樣的主題。在她另一本短篇小說集《泅泳夜空的巧克力飛船魚》也是反覆出現遺棄、出走的意象,譬如把親人的骨灰遺棄在電車,頭也不回下車;或者罹患一種移動病,只有窩在長途卡車不斷移動才會覺得安心。又或者,隱姓埋名在一個遠方城鎮生活,沒人認識,才能舒服自在。
必須連根拔起、必須徹底斬斷、必須永遠在路上,町田苑香反覆書寫這樣的意象,也是解讀她內心的密碼。
町田苑香生長於北九州市附近的城鎮,出生求學、工作、結婚生子,沒有離開過。她說那是封閉、人際緊密、感受到監視的小地方。求學時曾經遭受同儕霸凌,但她目前依然住在故鄉,一邊創作、一邊當平凡的家庭主婦。文學創作,有時會反映出創作者內心的渴望,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會在小說裡不斷想像斬斷過往、遠走高飛呢?
經歷了上個世紀物質生活大爆炸,這個世紀的人們開始嚮往斷捨離。物質的斷捨離、人際的斷捨離,甚至戒掉滑手機、戒臉書發文也是3C斷捨離。我們都不想再擁有太多了,那會讓人喘不過氣。
最後回到心裡,是心的斷捨離,察覺自己需要什麼、究竟喜歡什麼,而又有哪些東西其實是沒有必要擁有的?斷捨離,一個一個捨去,最後更貼近自己的內心,更懂得自己的喜好品味,變得更有定見,不再誘惑動搖。
什麼都不要了,是因為更明白自己。什麼都不要了,因此得到輕盈。
*本文有提及部分劇情,請斟酌閱讀
什麼都不要了,因此得到輕盈
作家/馮國瑄
我從小就有成為流浪漢的幻想,總是幻想流落街頭,只能帶著隨身家當,晚上睡在路邊,白天窩在城市角落,沒人理會我,我就坐在牆角看著大家。
說要當流浪漢或許太極端了,但就是希望,可以離開原本居住的城市、原本的工作,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讓新鮮的空氣,盈飽自己的靈魂。
把一切拋棄掉,孑然一身;抹去過去的痕跡,當一個新的人。
我在町田苑香的故事裡,讀到相似的靈魂。
讀町田苑香《即使你不在這裡》,五則短篇小說都有一位神奇的阿嬤,或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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