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貧窮、噩運和陰影拋在腦後,放膽奔向嶄新的未來!
靈動輕巧的筆觸下湧現著對生命的熱情,「事情不會再壞了」的了然與沉著,俄裔美籍新世代最受期待的作家,俄國移民文學最直指人心的聲音。
看似極盡所能的自我嘲諷,實則是對命運發出哈哈訕笑,然後,這個不甘示弱的女孩便輕盈地踮起腳尖,奔向她新的人生……
她告別對她充滿期待、處處箝制的母親;她告別從廢棄水泥管充當的陋居滋發的狂烈初戀;她告別窮困偏遠、荒涼蕭條的家鄉西伯利亞石棉二市。她決意奔向這個既冷酷又繽紛的世界,奔向她既曲折又充滿無限可能的人生。她對遠方懷著憧憬,她對未來也自有不可思議的打算……
讓少女莎夏告訴你,
再惡劣的環境,再差人一等的條件,
不論背負了什麼樣的過去,就算舉目無親、無根無依,
只要堅持尋求出路,不放過一絲希望,終能織就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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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4一模一樣
今年春天來得早。四月時,街上的冰幾已融化,雪水從黑色結實雪堤間的裂縫和洞孔穿流而過。十三號國中的牆邊,地下暖氣管距地面極近之處,幾塊新草從泥濘中探出頭來,顏色鮮綠得像是外國口香糖的包裝紙。莎夏在春天的潮濕空氣裡打著顫,走在舉旗的人身後,看著體育老師調整麥克風的背帶。
五月即將到來,由於十三號國中仍固執地慶祝蘇維埃節日,學生於是排練著每年一度的列隊遊行比賽。這只是名義上的比賽:大多數的遊行者其實在比賽拖著腳走、嘆氣和嘲弄別人,但不參加的人體育課鐵定被當。就因如此,五月的列隊遊行比賽苟延殘喘著。跟正規的體育課程相比,莎夏反而比較喜歡比賽的冗長排練,因為體育課通常包括一局由數個硬如石頭的足球組成的「宰葛登堡」遊戲。
體育老師是個穿田徑服的高大女人,一頭髮型洩漏出她當刺蝟的祕密渴望。她測試麥克風,叫大家安靜。沒有人停止說話。
「第一個問題!」體育老師繼續說。「有誰會畫畫的嗎?」
無須立刻開始練習的大家,交談聲更大了,隊伍開始散亂。莎夏瞇起眼看太陽,納悶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誰能幫忙做國、際、工、人、節、裝、飾?」刺蝟大聲叫著,把頭從麥克風前轉開,打了個噴嚏。
莎夏想起,以前初級軍訓老師會替這項比賽裝飾操場,但這位老師的課在冷戰末期被取消,他也在去年春天離開了學校。莎夏舉起手,走出隊伍來到柏油廣場中央,身後的群眾沉寂了一秒鐘,然後又開始騷動。
「去找校長。」刺蝟說,揮手叫莎夏走開。
校長是個頭戴栗色辮子假髮的卑鄙老太婆,似乎剛從千年沉睡中甦醒,她給莎夏一把軍訓教室鑰匙、一張讓她一週不必上課的紙條,和一句令人感動的要求:要裝飾得跟以前一模一樣。
莎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她在軍訓教室裡檢查了油漆的存量,找到一大塊海綿、五個還能用的刷子和一個塑膠桶。她很好奇那位軍訓老師在離開以前為何不把這些東西偷走。如果是她,絕對會拿一點黃色和白色的漆到「飯後」大樓去。
「我上了她妹妹!」外面操場有人尖聲宣告,另一個人大笑。「兔唇!」那聲音繼續說。「喂,我說,上那個婊子啦。兔唇蕾絲邊!蕾絲邊兔唇上牙膏娘娘腔!」笑聲更響了。莎夏看著窗外,排練已經結束,操場上擠滿小孩,年紀大些的聚在走廊點菸。一定是哪個老師認為天氣總算夠暖和,下課時可以到戶外了。
莎夏.葛登堡打開槍櫃,拿出一把AK-47。跟教室裡的其他槍一樣,這一把也是真的,只不過扳機被鎖住了。你會在軍訓課裡學到如何清潔、組裝一把槍,卻不會學到怎麼開槍。想必若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開槍的會是別人吧。莎夏來到窗邊,把槍對準外面的人。躲在兩片玻璃後方不被外面的人看見,這感覺很好。莎夏很好奇一週是否足夠讓大家忘記她,另找一位階級鏈下的犧牲者。
她把槍放回槍櫃,開始將油漆罐抬上老師的講臺。她忽然想到,自己首次「認真」的畫作是宣傳品:把多份相同的畫排成最有影響力的樣子。是她在父親離開後畫的。
維克多.葛登堡在莎夏十歲時消失了。她去參加四年級遠足,地點是波士圖達,回來時葛登堡太太在校門口等她。莎夏不停說話。他們班在波士圖達沿著大道把花放上無名軍人的墓,然後老師帶他們到一家頂樓有咖啡廳的戲院,讓他們用塑膠吸管喝葡萄汁(莎夏留下了吸管),還吃了迷你香腸三明治。他們參觀了兩間博物館:一間裡面是藝術品,另一間有動物布偶、三弦琴和一個列寧流亡時用過的茶壺。
「人物誌博物館。」葛登堡太太微笑。「我去過。」
她幫莎夏把書包拿上樓,打開公寓門鎖。
莎夏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房間裡唯一的一扇窗看起來不一樣,方形窗戶的窗檯上少了平常那個塑膠的黑長方體。
「爸爸的收音機呢?」
葛登堡太太冷靜地微笑。莎夏看了看四周,一臉困惑。房間一塵不染,新鮮的雛菊插在桌上的醃黃瓜罐裡,莎夏爸媽的床上只有一個枕頭。她打開雕飾衣櫃要掛大衣,注意到爸爸所有的衣服都不見了。葛登堡太太嘆口氣,離開了房間,莎夏跟了過去。
「怎麼搞的?爸爸在哪?妳為什麼不說?」
「我完全不知道妳在說什麼,莎夏。」葛登堡太太嘆氣道。
「收音機、衣服、他的鞋,怎麼回事?」
「莎夏,我不懂妳在問什麼。」
「他跑了?」
「誰?」
「爸爸。」
「莎夏,我真的不喜歡妳發脾氣。」
接下來的幾天,莎夏開始明白她母親是準備假裝她父親從未存在過。幸運的是,這個想消滅一切丈夫存在跡象的計畫有明顯漏洞。比方說,有些東西是全家共用的:廚房裡的鋁製叉子、衣櫃最下層抽屜的鞋拔子、門墊、浴室通馬桶用的吸盤把和公寓的鑰匙。莎夏記得曾經握著鞋拔子的老舊木柄,一邊想著:他摸過這個,他一定要回來。這是他的鞋拔子、他通馬桶的吸盤、他的鑰匙。她讓母親知道她心知肚明,她有過一位父親—維克多.賽梅諾維奇.葛登堡,而他離開了。葛登堡太太表情混合了可憐和不耐地看著莎夏。
「我知道!」莎夏喊。「他離開,因為妳是壞女人,妳一天到晚對他那麼壞,等他回來,我要跟他一起走!」
葛登堡太太依舊鎮靜。「莎夏,去角落罰站。」
莎夏尋找更多證據。如果她父親死於可怕的意外,而母親只是想保護她,那麼一定會有信件啦、照片之類的什麼留下,但葛登堡太太的書桌抽屜裡什麼都沒有。莎夏看出她的抽屜也被母親徹底搜查過了,大概是想找手工藝品吧,她握緊拳頭衝向母親。衣櫃的上架曾經放有一鞋盒的照片—莎夏還是嬰兒的照片,和她父母結婚當天的照片。那鞋盒也不見了。
莎夏感到雙重的失落,某種無底的背叛感覺。她不僅失去了父親,還知道她母親也瘋了。就好像孩童時期的保護罩突然爆開,裡面的莎夏一頭跌了出來,毫無準備地進入現實世界。
相關的解釋以三樓的薇拉.伊凡諾夫娜.查特塞娃形式降臨。薇拉阿姨頭髮細柔、腳踝發腫,重達兩百公斤,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莎夏喜歡她的水晶吊燈和布里茲涅夫5織景畫,那是薇拉阿姨的女兒在三年級時畫的。因此,當某天放學,薇拉阿姨邀她過去時,莎夏很高興。
「孩子,想喝茶嗎?」
「謝謝。」
薇拉阿姨家有鑲金邊的中國茶杯,上面還有藍魚圖案,莎夏並不打算拒絕。
薇拉阿姨拿來茶壺,在厚片麵包上塗奶油,然後鋪上一層沙丁魚。
「來。」她看著莎夏嚼了一陣,嘆口氣。「妳媽是個很驕傲的人。」
莎夏點頭,很高興有滿嘴的沙丁魚三明治。
「是能理解啦。」
莎夏繼續嚼,她並不覺得可以理解。
「她不想讓妳難過。」
「我能不能多加點糖?」莎夏問,以為會被訓斥一頓。薇拉阿姨就住在葛登堡家正下方,能聽到他們發出的每個腳步聲,莎夏猜想,說不定那些尖叫和沉重的踱步聲吵到了她。
「妳爸要我給妳一封信。」薇拉阿姨說,這話讓莎夏喝了一大口茶。
「親愛的阿夏,」信的開頭這樣寫著:「我必須離開,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壓迫著我們所有人的專制政權。妳媽和我長談過一起有所行動的事,但後來變成我必須單獨走。我趁妳不在家時離開,免得妳太難過。希望這道鐵幕早日開啟,那麼我們就能再見。我會盡我所能讓此事成真。妳是個聰明的女孩,妳會明白我離開的原因……」
信裡繼續提到政治、車諾比、反猶太人主義以及俄國不久必將發生的政治與經濟災難。莎夏捲起被燙到的舌頭,瀏覽著政治那部分。維克多.葛登堡的筆跡很難認。「愛妳的,」信尾這樣寫著。「爸爸筆。」
「妳爸爸,」薇拉阿姨哀傷地說,把莎夏的頭壓在自己穿有渦紋花呢上衣的柔軟胸口。「跑到敵人那兒去了。」
莎夏不需要安慰。事實上,她得意極了。一個在美國的父親。世上可沒多少事能比這件事更迷人了。她想著自己即將成為石棉二市少數幾位能穿藍色牛仔褲的小孩,她父親會寄給她泡泡糖、一個半透明、裡面亮晶晶的球和有草莓香味的粉紅色橡皮擦。這些東西莎夏都見過,因為班上有個同學的二堂哥曾是俄國駐貝爾格勒大使館的警衛。維克多.葛登堡的說法是,那個堂哥是KGB的豬。有一次莎夏對父親吼:「為什麼你就不能當KGB的豬?我要一雙球鞋!」現在她對父親起了新的敬意,他不需要當KGB的豬,他有更好的辦法。
她謝過薇拉阿姨,把信交還。
「噢,這封信妳可以留著,孩子。」
「媽媽會把信拿走的。」
「哦,那妳隨時可以來這裡看信。隨時都行。」
莎夏看著那封信消失在薇拉阿姨家居服的無底口袋裡。
「妳有爸爸的照片嗎?」
「可能有,」薇拉阿姨說。「我找找。」
她彎下腰在沙發底下摸索,卻搆不到下面深處。莎夏得幫她一起拉出幾箱照片。她們篩選過一張張微笑的臉,頭上是精心盤好的蜂窩髮型,幾張舊得發黃的照片,一張褪色的彩色嬰兒照。終於,她們找到一張團體照,裡面是幾個靠著鐵鍬的男人。
「這是在薩波尼克日6照的,我們在清理院子,那時妳還沒出生。」
維克多.葛登堡站在照片左邊,一邊的肩膀在照片之外。他大笑著,頭髮一叢叢翹起,襯著白色的天空,就像一顆黑色太陽的光芒。
「我會把照片跟那封信收在一起。」薇拉阿姨說。
此後莎夏每週都去看那封信和那張照片。不久,她不必看信也能背出內容了,但那張照片她卻還沒看夠。她在數學筆記本背面畫父親的臉,直到閉上眼睛都能畫出來。在學校裡,她就憑著記憶畫。有一天,她選出畫得最像父親的那張,放在母親的枕頭上。葛登堡太太什麼也沒說。莎夏認為她母親根本沒發現那張畫。她又把另一張用膠帶貼上鏡子,然後等葛登堡太太回家。她記得自己看著她走過鏡子,等她發現。
「不錯啊,」葛登堡太太終於開口。「妳畫人臉畫得愈來愈好了,莎夏。不過我不喜歡妳把東西黏在家具上。」
「我以為妳看到爸爸會很高興。」莎夏說。
葛登堡太太給了她一個疲倦的眼神。「請把畫拿下來。」
莎夏沒動。
葛登堡太太撕開膠帶,把畫拿給莎夏,莎夏兩手交叉在胸前。
「莎夏,我不知道妳為什麼要選在我下班、很累的時候捅我一刀。這樣的滋味好嗎?」葛登堡太太嘆口氣,把畫揉成一團,鬆手讓畫掉在地上。
莎夏恨她母親拒絕去美國,恨她讓父親別無選擇地獨自離開,恨她讓自己困在死氣沉沉的石棉二市,這裡一年有六個月少見陽光,玩具和大人都很醜陋,小孩都很惡毒。
第二天,她拿膠帶把維克多的肖像畫貼在房間的每個平面,然後離家,讓母親去發現這項破壞。傍晚她回家時,畫都不見了,房間又恢復一塵不染的模樣。葛登堡太太拿了杯咖啡坐在廚房,正在讀一本書。
「我什麼都知道,爸爸在美國!」莎夏大叫。「他想帶我一起去,但妳卻不答應!他也要妳一起去,是妳不肯。那不是很蠢嗎?妳怎麼會那麼蠢?妳喜歡這裡嗎?妳最好在那座發臭的圖書館裡腐爛到死啦!」
葛登堡太太把莎夏拉到自己腿上。「妳是這樣想的嗎?」
「放開我!」
「莎夏,妳如果不聽我說話,我們的談話就結束了!」
莎夏跑向她房間,重重摔上門。什麼都沒用。幾天後,她發現自己已不記得父親的臉孔了,出現在她腦海裡的,只有幾道鉛筆痕。
雖然莎夏畫維克多就像在吵鬧的操場舉起一張肅靜告示牌那樣無用,她仍發覺那些畫影響了她之後的每張作品,使它們都帶有絕望、機械化的侵犯意味。在「飯後」大樓裡,這是缺點。但當莎夏把大刷子伸進軍訓老師的紅色油漆桶內,卻發覺對這個工作而言,那是資產。她會以迅捷且篤定的手來彌補繪畫技巧的不足,把每本舊軍訓手冊背面畫成歡欣的蘇維埃怪物。她會把石棉二市十三號國中弄成跟以前一模一樣,弄成她剛來到這裡,頭髮上戴著僵硬的尼龍蝴蝶結,緊抓著父親的手的模樣。
第一部4一模一樣今年春天來得早。四月時,街上的冰幾已融化,雪水從黑色結實雪堤間的裂縫和洞孔穿流而過。十三號國中的牆邊,地下暖氣管距地面極近之處,幾塊新草從泥濘中探出頭來,顏色鮮綠得像是外國口香糖的包裝紙。莎夏在春天的潮濕空氣裡打著顫,走在舉旗的人身後,看著體育老師調整麥克風的背帶。五月即將到來,由於十三號國中仍固執地慶祝蘇維埃節日,學生於是排練著每年一度的列隊遊行比賽。這只是名義上的比賽:大多數的遊行者其實在比賽拖著腳走、嘆氣和嘲弄別人,但不參加的人體育課鐵定被當。就因如此,五月的列隊遊行比賽苟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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