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覺失憶

名人推薦：當今傳承優良傳統的小說家當中，就屬羅素．班克斯最為卓越。
──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
羅素．班克斯以魄力和勇氣來處理這種吃力的硬題材，生花妙筆寫成的《觸覺失憶》帶領我們進入黑暗世界中的黑暗面。五顆星。
──瑪格麗特．艾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沒有哪個作家對美國描述比他更讓我信服──他忠實地勾勒出美國所背負的重擔、需求和醜陋不堪的一面。
──麥可．翁達傑Michael Ondaatje
羅素．班克斯最新力作《觸覺失憶》注定成為所屬時代小說的典範。
──紐約時報書評
羅素．班克斯是深具爆發力的傑出作...

小鬼頭彈開他的Bic牌打火機，點燃蠟燭，爬進睡袋裡。尼龍帳篷的淺綠色蓬布上黑影晃晃，猶如躁動不安的鴉群。他忘了買頭燈的電池。蠢。他躺著，一隻手肘彎曲，枕在頭底下，點燃香菸。今天的第十三根。下個禮拜就得減為一天十二根。不過，誰會去數他抽幾根呢。但起碼數著菸數可以讓他不去想伊吉，不去想著被炒魷魚或者找新地方落腳等事情。小鬼頭很擅長把煩心的事關在籠子裡。
他打開羅立．索莫賽特的聖經，這是帳篷裡的唯一一本書。他以前不算讀過聖經，不管是整本或部分章節。媽媽不曾要他上教堂或參加主日學，不過他從小就知道聖經，也尊敬這本書，如同敬重美國憲法和獨立宣言，即使他也沒讀過這兩個東西。還有莎士比亞，以及某些學校沒要求他們閱讀的一些名著，和另外那些學校要求閱讀但他從來沒去讀的名著。照理說這些書籍和文件就是人類制定許多基本規定時所參照的來源，遵守這些規定，大家才能過有意義的守法生活。道德生活。說到是非對錯等基本觀念時，每個權威人士都會引用這些書，或者起碼會提到這些書。小鬼頭經常在想，既然世上每條規定和法令都源自這些書，根本不必去讀原典。
不過他最近開始思考，當權者很可能把這些原典詮釋錯了，至少他們的詮釋角度只有利於自己，完全不管其他人的死活，比如像小鬼頭這樣的人，既無知又弱勢，只能接受當權者的是非標準。
比方說有一點讓他很納悶，到底在聖經、美國憲法、獨立宣言或莎翁名著中，哪一頁提到不該和十八歲以下的人性交。他很確定聖經裡提到，上帝不准人跟動物、母親、自己的姊妹或女兒交媾，莎士比亞大概也不贊成這麼做。誰會贊成呢？可是跟身上有臍環和刺青的十四歲女孩性交呢？如果她們與他無血緣關係，又挑逗得他慾火焚身？上網找她們出來打炮，聖經會怎麼說這種事情？說不定莎士比亞會贊成。
有些事情過了幾千年仍被視為顯而易見的壞事，所以它們不合法。一開始這些事情純屬不道德—違反了上帝的律法，不管你信不信上帝—後來人類不停做出這種等同於違反上帝律法的事，於是多數人聚集起來，投票讓這些事變成不合法。這是人類的律法。無所謂。小鬼頭可以接受這種律法，畢竟這是民主投票出來的結果，所有人，包括小鬼頭，都支持民主精神。
此外，另有一些比較像規矩的人類律法，這些律法沒有聖經或其他古籍原典做基礎。你若違反這些規定，就要接受處罰，但受懲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不道德的事。你沒違反上帝的律法，你只是違反規定。好比說，你加入美國軍隊，軍方有條規定，不准散播色情刊物，而你卻這麼做，因為你很希望你的好弟兄都能擁有你最愛的AV女優的DVD，而且你也希望他們收到禮物後會喜歡你，看重你，但你沒想到這樣做違反規定，於是你被踢出軍隊。這種狀況比較像是你沒看清楚合約上的小字，做出了違反合約的事。或者你不知道租賃契約上寫著不准養寵物。遇到這種事，只能說為你感到遺憾。這些事不必然錯，只是很蠢。不會有人假正經地說，這種事不道德，違背聖經或莎翁的教誨。但你若想跟十四歲的女孩性交，別人就會這麼說，雖然是十四歲女孩自己要你過去找她的。
小鬼頭得看看上帝的律法怎麼說，所以他把羅立．索莫賽特的聖經打開到創世紀那一卷，開始讀起來。這個版本是英王詹姆士下令翻譯的欽定版，但小鬼頭一讀就發現，即使上頭的字是英語，但跟他以前讀過的英語相比，反倒像某種外國語。雖然如此，稍微專注用心去讀，他還是能讀懂大部分的意思。讀著讀著，他想起某些背景設定在中世紀，關於北歐維京人的電玩遊戲和電影裡的對白。
打從一開始，上帝就是宇宙的總統或者國王，掌管所有事，包括全世界的海洋和天空。各處各地的穹蒼。宇宙萬物是祂在七天之內所創造出來的，所以祂可以統治世界，不會遇到敵對的聲音。祂甚至可以每七天就翹起二郎腿休息。這時，他已經用塵土造了一個人，這人就是上帝的第一個子民，也算是祂的同鄉。這人叫亞當。
小鬼頭大概知道故事接下來的發展，但他仍繼續讀，因為他想讀細節。他喜歡細節，他喜歡故事有畫面，一旦有畫面，你就能讓想像力馳騁。他開始想像幾千年前，白人還沒抵達時的卡盧薩。遠古時代沒人居住，連蓬薩科拉印第安人都還沒有的卡盧薩、海灣、沙洲列島、礁島，以及蓬薩科拉大沼澤。只有亞當和夏娃。沒有摩天大樓、旅館、購物中心，也沒有州際公路，整個區域盡是叢林、紅樹林和濕地。海牛、海豚、鱷魚和難以計數的魚群。還有數量龐大，飛過天空時足以遮天蔽日的鳥兒。
然而，他卻不太能想像上帝的模樣，頂多只能想像一團光，會發出老人的低沉聲音，就像小貨車的電視廣告畫面。這聲音說明伊甸園裡的一切該怎麼運作。上帝立下一個大規定—不准吃那棵會讓人分別善惡的樹上的果子。這是小鬼頭在聖經中讀到的第一個關於是非對錯的基本規定。
不准吃那棵會讓人分別善惡的樹的果子，聽懂了嗎？
他喜歡這種善惡之分。邪惡比壞還要不好，而且遠比蠢、倒楣或犯法更糟糕。所以，上帝的律法才會遠高於其他律法：如果你違背上帝的律法，你就不只是蠢或壞，而是天殺的邪惡 ！你明知故犯，違逆上帝。邪惡是壞到極致，應該被處以無期徒刑，不得假釋，死後永遠關在地獄裡。如果你相信有地獄。小鬼頭相信，但他不相信有天堂這種東西。如果你的日子過得跟小鬼頭一樣，就會比較容易相信地獄，不太能相信天堂。對於上帝，也是一樣。當日子好過時，他相信有上帝存在，當日子老出錯，他就不信。但這不表示他是無神論或不可知論者。他只是立場不一致罷了。
終於，會說話的蛇上場。小鬼頭對牠的角色深感興趣，因為英語版的聖經以serpent指稱這隻蛇，不知怎地，這個字讓他想起伊吉。他納悶，不曉得隸屬於爬蟲類的伊吉可否被稱為serpent。別想到那裡，小鬼頭。他不願想到海灣深處伊吉正裹在睡袋裡，但他也不想入睡，因為他怕警察會回來，雖然PC說今晚不會。他也怕做夢。別想這事。於是，他繼續讀。
蛇的出現讓故事變複雜，出現了第一波懸疑緊張的情節。小鬼頭想警告亞當和夏娃：別受騙 ！蛇只是想讓我們人類和上帝之間產生嫌隙 ！可是太遲了。女人相信了蛇—女人比男人更容易相信別人，起碼太初時候的女人是如此。果然，她一嚐果子就喜歡上那味道，還說服亞當跟著吃那棵會讓人分辨善惡的樹的果子。吃了之後，原本純真如嬰孩，甚至沒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的兩人忽然產生罪惡感，還起了比罪惡感更糟糕的羞恥心。上帝來到伊甸園裡視察時，兩人躲在樹叢後方。上帝叫亞當出來，一開始亞當說，我沒吃，接著又說是女人叫他吃的。女人轉身，說是蛇叫她吃的。
小鬼頭懂他們的感覺。他八、九歲時就體會過那種感覺。搞不好更小。先否認，等到形跡敗露否認不了，就推說是別人害的。這是人羞愧時會有的反應，也是跟性有關的事給他的一貫反應。一開始是看著媽媽跟男人做愛，十歲後是一天到晚打手槍自慰，接著是色情雜誌和網路上的A片，等到大一些，就是色情DVD、色情夜總會，跟少女在色情網路聊天室交談，直到後來被警察當場逮到，整個過程還被拍成影片放上YouTube，讓全世界品頭論足。
小鬼頭在想，會不會善惡之樹這玩意兒根本是上帝精心策劃的史前桃色陷阱，而那隻蛇就是誘餌。說不定打從一開始，蛇就祕密聽命於上帝。旨在測試亞當和夏娃是否聽話的上帝雖然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祂總不可能全年無休，全天候二十四小時地看著他們，確保他們永遠純真無邪。所以，祂必須先確定他們有能力保護自己不受誘惑，永保純真，這樣祂才能相信，即使祂在宇宙其他地方，他們也會循規蹈矩，遵守祂的律法。他們必須表現得像天使一樣。上帝大概不確定他們做得到。或許當祂把氣息吹到手中的那把塵土，創造出亞當，接著拿出亞當的肋骨，創造出夏娃時，祂並不知道自己創造的是什麼樣的生物。
不知不覺，小鬼頭思緒恍惚，漸入夢鄉，並開始扭曲他所閱讀的內容，進行他自己的神學與哲學式思考。他想著，對於那隻誘騙女人吃了善惡之果的蛇，上帝懲罰牠的方式就是把牠裹在某個性侵加害人的睡袋中，沉入海底，被世人唾棄、遺忘，無人哀悼，除了亞當。夢裡的亞當懦弱，不敢挺身面對拿槍的人，還拋下那隻蛇，讓那些拿著槍桿子的人憤怒地虐殺牠。上帝懲罰女人的方式是讓她的兒子長年依賴她，讓她無法盡情享受男人的陪伴，直到她年華老去，風韻不再。女人的兒子讓她失望，還公開羞辱她，讓她餘生難捱。至於亞當，他聽信女人的話，吃了善惡之樹的果子，所以也被上帝懲罰，變成流浪漢，被放逐到伊甸園的東邊，以帳篷為家，直到死去，化塵歸土。接著，他又想到，亞當變成農夫，跟夏娃育有二子，名為該隱和亞伯。然而，想到這裡，小鬼頭的蠟燭只剩殘燭，他終於睡著，天馬行空做起夢。
忽然，帳篷的門蓋被拉起來，一道刺眼的白光瞬間灌入帳篷內。小鬼頭甦醒，坐起身，像個孩童以拳頭揉揉眼睛。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衝口說出，搞什麼鬼呀？但隨即想到來者可能是上帝，所以什麼都沒說。白光映照在四周的篷布上，也照亮小鬼頭整個人。對，應該是上帝。祂終於找到他了。不過話說回來，他肯定從頭到尾都知道小鬼頭躲在哪裡，因為祂是全知全能的神。一定是因為小鬼頭讀了聖經，所以祂認為這是跟小鬼頭碰面的最佳時機。祂從天堂下來堤道，是要親口告訴小鬼頭一個無可辯駁的冷酷事實，也就是他很邪惡，同時揭露他所受懲罰的本質。
燈源位於敞開的帳篷門蓋，那兒傳出低沉聲音—暗濁的老人音，儼然是教會風琴的貝斯音域。南方特有的俐落口音清晰可辨，但又有點像電視上福音傳道人的口吻，慢條斯理、親切悅耳。
這位朋友，我知道很晚了，不過我很想跟你聊一聊？
現在？
只要幾分鐘，因為對我來說時間也晚了。老實說，我沒想到這裡還有人。照亮整個帳篷的那道白光往下移動，小鬼頭這才看清楚燈源是一個高亮度的緊急照明燈，而手持這個照明燈的，是一個高大的白人，鬍子灰白，一頭糾結的亂髮也是灰色。他那模樣—雜亂的長鬚，加上亂如鳥巢的頭髮—看起來就像從天而降，或從哪裡過來時迎面遇上了龍捲風。他的嘴唇豐滿紅潤，臉型寬大如鏟。軀體就跟帳篷同寬，個頭高挑。小鬼頭從沒見過這麼高大的人，假使他是人，而不是上帝的話—小鬼頭還無法確定他是人或神。他以前沒見過上帝的樣子。沒人見過。況且搞不好祂會視情況和談話的對象，決定要化身成什麼模樣。這會兒，祂是一個人高馬大身形臃腫的蓄鬍男人，大約六十歲出頭，穿著巧克力色的西裝和白色襯衫，打著褐黃條紋的領帶，便便凸腹上還罩著一件釦子全扣上的背心，看起來就像律師或銀行家。
你……你想跟我說什麼？
或許現在時間不對。我真的沒想到這裡還會有人。我只是在回家的路上停下來，想看看昨晚警方掃蕩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
對。
從哪裡回家？
從學校回家。
你想幹麼？
聊一聊。
這裡不是聊天室。
你願意明早跟我聊一聊嗎？反正我今晚也沒帶錄音機。我很驚訝這裡還有人。
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我是卡盧薩州立大學的教授，社會系系主任。
你幹麼來這裡？
今晚我在學校主持小組討論，開車回家途中從車內收音機聽到地方新聞播報這裡昨晚發生的事。所以，我把車停在堤道上，下來這裡看看像你這種人所居住的地方。
像我這種人。
這算是我的領域。學術專業。流浪漢。變成流浪漢的原因。
喔，隨便啦。
你明早可以跟我見面嗎？我很想訪問你。
我明早不會在這裡。我會離開。
你要去哪裡？
我幹麼告訴你，教授？
我可以去那裡找你。你想在哪裡談，我們就在哪裡談。
小鬼頭想了一下。這個教授顯然不是上帝，而且也不可能是警察或替州政府工作的人，所以，以訪談的形式跟他談一談，也沒什麼好損失的。若他提出的問題影射小鬼頭犯罪，小鬼頭大可撒謊或拒答。比如，你是否吃了能讓人分辨善惡之樹的果子？根據律師的意見，我拒絕回答這種影射我犯罪的問題。

小鬼頭彈開他的Bic牌打火機，點燃蠟燭，爬進睡袋裡。尼龍帳篷的淺綠色蓬布上黑影晃晃，猶如躁動不安的鴉群。他忘了買頭燈的電池。蠢。他躺著，一隻手肘彎曲，枕在頭底下，點燃香菸。今天的第十三根。下個禮拜就得減為一天十二根。不過，誰會去數他抽幾根呢。但起碼數著菸數可以讓他不去想伊吉，不去想著被炒魷魚或者找新地方落腳等事情。小鬼頭很擅長把煩心的事關在籠子裡。
他打開羅立．索莫賽特的聖經，這是帳篷裡的唯一一本書。他以前不算讀過聖經，不管是整本或部分章節。媽媽不曾要他上教堂或參加主日學，不過他從小就知道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