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篇小說集《魔術時刻》之後,蘇偉貞許久沒有出版小說作品,本書是她醞釀多年對於「時間」命題進行觀察與思考的最新力作,但恐怕連她自己也無法在構想初始前料及,會以她至親之人為題,且與他的罹病過程與死亡這樣接近。
死亡宛如一個目的寄清楚又神秘的旅程。「張德模」只是天地間一個旅人。他經歷的時代、生命中所遇人事,竟彷彿都是他的旅伴……
小說題目與內容裡的「張德模」竟是何許人也?一個已逝之現實中的至親人物?還是一個如今以小說虛構人物的形象與本質返魂般地活著,卻又必須在小說家妻子的小說裡再穿越一次經歷病症纏身到死亡的過程,既痛苦又堅強地強顏歡笑著──延續缺憾,也延續死者生命在未來未能完成的部份?
小說家絕望地催動編織時間的幻技,如一無視現實時間與命運規則的招魂術。這使她在小說裡別開新境,和「張德模」(他不能再躲藏到死亡裡)繼續地對話,在精神上完全全地陪他一程。如恆河沙數的追憶之瞬。啟動流光如瀑。
於是,本書成為蘇偉貞在她自己翻讀詮釋《哈札爾辭典》中未收錄的死亡章節;亦是她為下一輪太平盛世的亡者與未亡者們所寫的告別備忘錄。
作者簡介:
蘇偉貞
知名小說家。曾任《聯合報》讀書人版主編。以《紅顏已老》、《陪他一段》飲譽文壇,曾獲《聯合報》小說獎、《中華日報》小說獎、《中國時報》百萬小說評審推薦獎等。著有各類作品十餘種,包括:《魔術時刻》、《沉默之島》、《離開同方》、《過站不停》、《單人旅行》、《夢書》等,學術論文《孤島張愛玲》。
各界推薦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在悼亡中尋找出口(中時開卷週報專訪.文/蘇惠昭)
蘇偉貞很輕,整個身體水縮在寬大的衣衫裡,一張臉彷如冰凍在一種遺世的專心致志中,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以致經常被突如其來的干擾所驚嚇。
「妳到底在嚇什麼?」有一次張德模問專心致志於胡思亂想的蘇偉貞,當時她正在炒菜。
「我不是嚇到--」蘇偉貞努力解釋她的「關閉」狀態,最後總是在夾纏不清中棄守,退回她周圍天生一層透明防護罩,以致世故、瑣碎皆無法入侵的封閉人生,在封閉的人生中以小說的形式不斷與自我交談。
張德模,她2004年2月26日離開人世的丈夫,「以及另一個面向的我」,2003年8月20日因為驗出食道癌四期緊急住院。
「只有堅持一種風格,才不致因被疾病貶抑、變形,而失去對自己的愛」罹患攝護腺癌的故「紐約時報」書評版主編卜若雅寫道。張德模和蘇偉貞不需要向卜若雅學習,他倆的風格渾然天成,醫院視之為「一對怪異的夫妻」,還有惡毒的評語上身如「怨恨二人組」,其實不然,面對張德模這樣強悍的病人,從頭到尾不掉一滴淚、不喊一聲痛、不說一句感傷話的,蘇偉貞不過認為他需要的是一位強悍的醫生,所以她不能不挺身「攻擊」醫生的軟弱與想像力貧乏,挑釁他們膽敢以對「身體」的認識覆蓋了對「生命」的認知。
張德模,蘇偉貞不知道這個名字將成為一本小說(或說「偽小說」)的主角,不知道她將以張德模的食道癌和六個月的光榮戰役為坏體,釉燒窯變出一本《時光隊伍》。生命列車逸出正軌的一百八十天,蘇偉貞夜夜靜伏在癌症病房的一盞小燈下,於一張小桌上筆記,紀錄張德模的流浪史跡,《時光隊伍》的坏體逐漸成形,等到2005年四月書稿完成,創作即昇華,疾病誌爬升到了文學的高度。
「只有書寫才有出路」,蘇偉貞一直不能理解這話,雖然她的身份為小說家,更加是評論家欽點的台灣當代重量級作家,但是對於寫作,蘇偉貞的態度一如其作品的「酷寂幽森」,「我對寫作沒有熱情」她說。但《時光隊伍》終於向她證明「只有書寫才有出路」為真,經由書寫的流動狀態,她慢慢確立了一種「夷然」的態度,並且找到一個注視的角度,用它們看待生命的崩落過程,從而篩濾出隱喻的部分。
也所以她一直找不到容器來裝填的「相同的石子」如一九四九年的漂流、故宮國寶之流浪、「北京人」頭蓋骨化石出土、斯文.赫定樓蘭挖寶、高句麗王朝,還有那些反覆閱讀的書籍《哈札爾辭典》、《滅頂與生還》、《病人狂想曲》、《疾病的隱喻》、《臺靜農先生紀念集》,終於都一一置入了「張德模」這個人物,置入了他的人生所拉開的皺褶裡,過去二十多年的寫作,「原來只是在等待這一個故事」。
她的香港大學博士論文也在此時完成。
張德模離開那一天,蘇偉貞安靜的到公司請假,第二天也沒忘記向照護過丈夫的醫護人員一一致謝,一位護理長在她面前放聲大哭,她卻沒有讓悲哀淹沒,對死亡亦無太多世俗的附加,「張德模,就在這裡結束了」,但只難過的反覆想著,對,神不存在,所以這世界失去了一個像張德模這樣的「純種男人」,她曾經多麼嚴厲的「警告」過老天爺不可以帶走他的----。
之後,還是經過了一段時間無法觸碰張德模的一切,蘇偉貞就把先論文丟出去,到香港通過口試,再回來面對待整修的書稿。兩年後的春天,蘇偉貞在舊金山轉機,上一次來她和張德模一起,於是以旁觀者的好奇看著自己會有什麼樣的情緒,憤怒或哀怨?「落寞而已」她說「原來死亡也不是那麼大的創傷」。
九月起蘇偉貞將有新的身份,她應聘到文化大學中文系擔任專職教師,記憶皆已封存在《時光隊伍》裡,不能攪動,不必攪動,她要暫時拋棄「小說家」角色的像丟掉一把開啟時光的鑰匙,一直到願意再和自己交談為止。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在悼亡中尋找出口(中時開卷週報專訪.文/蘇惠昭)
蘇偉貞很輕,整個身體水縮在寬大的衣衫裡,一張臉彷如冰凍在一種遺世的專心致志中,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以致經常被突如其來的干擾所驚嚇。
「妳到底在嚇什麼?」有一次張德模問專心致志於胡思亂想的蘇偉貞,當時她正在炒菜。
「我不是嚇到--」蘇偉貞努力解釋她的「關閉」狀態,最後總是在夾纏不清中棄守,退回她周圍天生一層透明防護罩,以致世故、瑣碎皆無法入侵的封閉人生,在封閉的人生中以小說的形式不斷與自我交談。
張德模,她2004年2月26日離開...
章節試閱
【牽引:流浪者拔營】
謎題終於揭曉,關於人生唯一一次的詰問,(關於一個畢生最大的詰問,關於畢生最大的詰問)你的丈夫張德模死後會出現:他是怎麼樣的鬼?(來了,來了,反詰問:「他是怎麼樣的人?」)
淨身完畢,送他往太平間的時刻於是來臨。你告訴他:「張德模,現在沒事了。」
最後一次為他捻熄房燈。(你是留下者,對你而言,再也沒有去而復返的旅者了。)失去了他,現在的這個人世原鄉,你淪落成為難民。落在巨大逃亡隊伍尾巴,跟在醫護殯葬業者後頭魚貫邁入電梯。(惡瘤附身,你們如亡命天涯忽上忽下樓,你因此練就進出電梯好身手。)你捺下樓層數字鍵,金屬門緩緩闔上。(你們在同一個盒子裡了。)穿越身體間隙凝視他面容簡潔坦然。(你不讓殯葬業者蒙住他的臉。)
你明白了,答案只有一個:是怎麼樣的人,就是怎麼樣的鬼。
進醫院就證實食道癌末期,醫生估計的時限如期兌現,整六個月。他們無法預料的是,這名患者居然沒有彌留時間也沒有彌留現象。
人們入夢的半夜,他自行拔掉鼻胃管和氧氣管,王者降臨:「我要走了。」語氣堅篤,不是商量是決定。結局之聲,說來就來,(哪來預備死亡這件事?)你如此幸運,得以親耳聆聽到。
你在內心深深請求他,再給你一點時間,不是一年半載三個月,只要天亮。你好和駐紮城外等消息的隊友聯繫。陪病如駐紮守城,調兵遣將,你是新帥,不時退避牆垣痛哭,他倒優游從容。(「我的命你哭什麼?」你知道的他的話。)世間總總他說事緩則圓,一路提醒你:「怕死也是死,不怕也是死。」或者來段戲謔詞兒:「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由他去吧!」加長型補一句:「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你質問隱形的導路者:「看到了嗎?你何方神聖看到了嗎?」這名凡人闖陰走陽,你倒是要問問鬼神怕不怕。(脾氣壞的人最簡單。)
這時候的窗面,灰色大氣下降。傳說中孑然獨立旅者要拔營了。
流浪者上路。你們只被允許送行至太平間,他將在那裡停留一晚,過渡生死場。世俗的路已到盡頭。是的,非只你的家人死亡才算悲劇。陶淵明〈挽歌〉好巧的為你發了言--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入夢者離開,無夢者,亦離開。他決定孤寂啟程,你是個凡人,你忍不住想挽留,你默聲哀求:人的記憶器官,視神經最後完成,也最先離開。即使不把孤獨當回事,城外親朋快趕來了,再等會兒,帶他們的面孔走啊!)
電梯由五樓下降,太平間到了。他將獨自留下,以平常交談語調,你說:「愛獨處嘛!老小子,這下又讓你得逞了。」(張德模,我不能幫你關燈了:「你死了,他們說沒有自己的意志了。」太平間的燈火統一管制,這裡不熄燈。)終於違背了先前的約定:「誰先死,活人要負責關燈。」(你們隔段日子曬書似攤開陽光下曬曬這話。)一直以為我們會在自己睡慣的床上閉眼,你悵然想著:「原來並不是。」
沒有比太平間更安靜的地方了,(盲目遊戲終站,嘎啦一聲,結束之聲嗎?你仍為他關了生命的燈。)你輕撫他死了也還是坦然的臉:「(你聽見了嗎?)我們走了。」(哎呀呀呀!再見了。《上帝也瘋狂》裡熱愛非洲原始生活人類學家,語言不通,山路下坡剎車失靈、獅子老虎犀牛後頭狂追,無奈、生氣、高興、信仰不同……一概:「哎呀呀呀!」)
哎呀呀呀!進了醫院,他的身體展現前所未有的敏感與強韌,(早幹嘛去了?)你幾乎以為神蹟降臨。(並沒忘記,他從不相信神蹟這勞什子。)最後衝刺,當著你面,將自己海拋,做他自己。(哪裡是拍電影拼鏡頭搶最後黃昏狼狗時光一定會在白日將盡。)你親睹傳說中靈魂穿透身體,重量如何被瞬間丈量出來。神蹟。
(第七個月第一個深夜降臨。你們離開大樓,被釋放,卻沒有當人質的感覺。)芥川龍之介說,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張德模說:「我要走了。」)以張德模為名,更短,人生不如一行張德模。
結束與開始同時發生,火水同源,黑夜與白晝並存的極地。你是拜火教徒,你開始有種共生的信仰:人生不如一行張德模。
是活成一篇小說好呢?還是虛構一篇小說好呢?(沉默計時已啟動,你將不在人前談論他。)
你握緊方向盤,直視前方,觀看到遠方黑幕播放序號錯亂的影片:瑰麗塘鱧,背鰭寬大對稱如協和飛機,尾鰭月形,頂流棲息礁石區洞穴上方。水裡是最好的無重力浮游場。是的,納入你們的人生,你很清楚,旅行時間,生病時間都是。(行旅地圖拋出過一次隱喻:之前一九九八年三月張德模罹患膀胱癌。反迷信,你們放棄解讀的機會,落入現在這個迷思:一個人五年內因兩種癌症住進同一間病房的機率有多大?)
流浪車隊朝更遠黑夜駛去。(並行旅程。方舟裝滿食物和酒,勞倫斯〈死亡之船〉:你踏上最長的旅程,向下漫長地航向遺忘。)
(「走著走著,站起來就走。」〔你每次都被這話逗得大笑。〕他喜歡的相聲詞兒,還有:「走兩步,退三步,等於沒(發ㄇˋㄛ音)走。」以山東腔,廢話句,他喜歡就因為沒事兒:「幹嘛?要做正經事登陸月球去。」)
流浪者上路,去實踐他的流浪地圖,世世代代族群的聖經,你聽見了:「活著是怎麼樣的人,死後就是怎麼樣的鬼。」生即死。
並行旅程,倒數計時,流浪者元年啟動。(午時之聲擂響,這一天即將過去。)
新人生疊架舊人生,路軌上一座巨大攀岩,以後你回家,如迤邐之水流向張德模生命遺蹟。
偽醫療
病的日子太新,相形其他病人,你們毫無好奇心、太正常,且不來新科病患滿腔怒火那套。里爾克的話──新的,生疏的事物侵入我們生命,我們的感情蜷伏於怯懦局促的狀態,一切都退卻,形成一種寂靜。
竟是寂靜到接近與世無爭。生命淹然,時間界面失去指南功能,你們墜入五里霧。最最確定,他將全力應戰;而你,一貫逃避主義。
生活版。四大滿貫網球決勝盤,捉對廝殺,場上終於留下兩名你排不出喜歡名次的球員,無法面對失敗的懦弱情緒,這時一定跑出來,你何止不敢收視,甚至不敢知道結果。
(你們轉進五年前住過的癌症專門醫院。你沒帶鐘錶,閉了行動電話,關上病房門,拉攏窗帘,你進入了一個怎麼樣的狀態?走廊很安靜,如投宿在隔音阻絕管理極佳五星級旅館。你甚至想打電話給服務台請他們morning call。)
你且比照僑民舉目無親極簡主義度日,好小氣節省你的假,唯恐需要時無假可用。照常工作,唯一,改變了行車方向。之前,你往南;現在,你往北。
墨綠車體駛離辦公大樓,左轉上市區主幹忠孝東路,回轉八德路奔市民大道到底,綠燈亮右轉銜接環河南北快速道路,連上社子快速道路,車道終線,下大度路。二十分鐘。你進入都市快速道路圖陣。漫畫遊戲。
一條病史複式循環圖。(你們的生活軸被切割,你的人生一點不重要。忙著重整秩序,只有混亂能穩住你。)
《病人狂想曲》(Intoxicated By My Illness)裡安納托‧卜若雅(Anatole Broyard),罹患攝護腺癌,管他半年還是一年生命期,他想了解死:「語言文字敘事,是保持人性最有效的方法。」(張德模,你死了以後,事情最清楚的一點是,你根本知道我每次在筆記本上寫什麼。你看我埋頭寫字,問過一次:「寫什麼那麼急?」我說:「日記。怕忘了。」你點頭,只差沒說:「有啥好寫?」)他在死前已經開始以精準、嫻熟、舊式排字房檢字工、機械性又無比人性化對準字盤,一字一字植入自己挑選的人生。(觀眾從不會迎接到電影裡角色直視而來的目光。劇情是角色只與角色對視。你們是第三者,不在他們的故事裡。)
你卻一直拒絕真正進入這個敘事。你們甚至沒挑明講身後事要不要交代,(以前他最痛恨那些以他家為中心的單身父執輩死抱著存款不鬆口,爾後處理起來跑斷腿。)其實他從不避諱談這個,不需要,一切清清楚楚。生前即死後。
直到他走後近半年,(他的身外之物真少。你甚至全留了下來,一點不礙空間。)深夜窗面倒映著你的寫作身影,換你輪值大夜班檢字工,你專注植下四周動靜。(敘事要開始了嗎?你背後傳來隱隱木頭乾燥崩裂聲,你本能快速抬頭,臉廓倒映寬闊玻璃窗面,逆聲搜尋,你滿眼疑惑,卻不敢回頭深怕驚動萬方。玻璃舞台,你的角色表情:「是他嗎?」要不然是誰呢?幾天後,懸臂式拉門掉脫,一場抓瞎,原來是門。當頭棒喝,他的信念,人間世哪來顯靈什麼的!)
這時,你才算開始介入這場敘事,你先得承認時間對他已經失去了實質意義。(為什麼白天我們見不著鬼?)是啊!他不再講:夏天喝一口冰鎮啤酒好爽、等下回冬天……,或者提醒你:「瑣瑣碎碎的,閒著沒事幹掰手指頭玩也好,叨念這些八卦是非不是件事兒嘛!」是的,他死去使你現在不太一樣了,你以前比較剛烈。現在,任何人事帶著距離,不止站在他的另一邊,也站在世界另一邊。
你有了私房悼亡書。(你清楚那個使命:寫作是祈禱的形式。)猶太人有另一本。他們的祈禱聖典:「死亡既無可避免,何必悼亡?」你的悼亡手記簡單得多,依他人形,你樹立唯一的形式:從此,唯有流浪。
(倒數計時一○七天,你曾有機會接近他走後關於你的真實生活。)
二○○三年十一月九日午後,張德模睡中不自覺打顫抽搐,卡在生死關口嗎?一次預告:我不久會走,懶得拖下去。
近三個月,全套驗血、X光、驗尿、顯影劑、胃鏡、心臟超音波、腹部超音波、胰臟穿刺、斷層掃描、食道支架、支氣管支架、栓塞,周而復始。他仍以戲謔語氣:「檢查檢查檢查!為什麼不是開刀開刀開刀。是死是活!」偽醫療。系統被架空,大家行事如儀,你們成為一種新族群──數據族。(誰愛受誰受!)
寧願速戰速決,你知道他的盤算──死在手術檯上。人因此成為人。
六個月,你渾渾噩噩,事實擺在面前,但你堅持張德模的身體比別人更神祕更純淨,看不見他是肉身這件事。(黑室裡周而復始放映一捲序號錯亂的影片。配上《失落北京人》書裡旁白:「這是一部沒有盡頭的、漫長閃爍著光彩的,影片,在黑暗的劇院中不停地轉動。」)
你的旁白,是腦海裡時不時逸出一句:「是不是你送錯了醫院?」(你正告他的醫生們:「這位是強悍的病人,需要強悍的醫生,別給我們呆板懦弱醫生!」)會不會,你手上這捲影片,正好序號錯亂?
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緊急住進醫院,醫療小組即刻啟動。當場,胸腔外科主治醫師堅持(以後,一概稱主醫師,外主醫師,內主醫師。):「不會動刀。除非病人大出血。」(太小聲啦!一進院就說,右耳背。當輔導長時新兵一緊張在他耳邊誤扣扳機傷了聽力。醫生,你又不是他的兵。幹嘛窮緊張。)你也是,被吸過去似的以相同聲量,講著討論著,張德模這頭終於沒好氣:「你們比賽說話小聲是不是?」他的命。
四期食道癌,還有胃及肺的嫌疑,你們樂觀不起來。越討論越心虛,他那頭果然顯現本色:「啊!?」聽不見。(醫生嚇一大跳。)張德模理直氣壯:「這是我的命不是嗎?說話永遠不讓人聽到,我又不會被嚇死!」沒辦法,再開口依然故我蚊子叫。
他因此嘆息:「真服了你們。」判斷未來和這名猶豫不決的醫生有得糾纏了。他是公正的,日後將有機會印證。(你們如黑道夫妻,他是無知拚命三郎,你是恨不得拿槍抵住醫生腦袋強押他進開刀房的水滸扈三娘一丈青。醫生的形容。)
「你們住進醫院那一刻,我其實已經清楚結果。」張德模過世後,醫師回覆你的E-mail,多麼後現代。如一封生前發出的信,在人逝後被打開,信裡仍是進行式,要收信者:見到信,請跟我聯絡。
你翻譯的張式大白話如後:「如果你收到這封信,表示我已經死了;我的醫師則早一步確定我已經死了。」
更強烈的大白話生前說的是:「喂!聽見嗎?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之後,靜如老松,準備好了進開刀房,希望繼膀胱癌之後再度由手術巨痛中復甦復元,如若手術失敗,就地宣布陣亡。最終,他期待的手術沒有進行。
你有了以上敘事的首個回答:死與生會同時發生。(岔出之路是,多麼一九四九年情節,他人生中首支流浪隊伍,隨他父母的部隊到台灣。揮別家鄉,再沒回去過。)
是的,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離開,容易多了。可張德模不僅是這樣,他實踐自我意志的完整性。
你的憤怒是,他的要求一直沒有機會被接受。最接近的一次,病滿月。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天,你全天留在病房。你的記事:
中午,德模突然十分正色又淡然地說:「明天有場硬仗,過了就過,不過掛掉了事。」你不動聲色:「噢!」了一聲,「有開刀的條件了?」你欣喜若狂又怕驚動了這個決定,若無其事去護理站問,並沒有任何動手術的紀錄。夜晚十點,值班護士和你再度確定:「外科主醫師並沒有開單。」所以明天不會做任何手術,只做檢查。發生了什麼事?誰通知的?
事件成了羅生門,總之你輕描淡寫回他話:「好像醫生沒開單,可能要等你更穩定。」
之後,張德模好矜貴的都沒再提這事,一切就像沒有發生。(明知道注定是場徒勞無功的奮戰,為什麼還如此努力以赴?)
這夜,你作了一個夢:(張德模未死前,你已經在夢他。)張德模好了,我們和醫生到院外喝酒慶祝,大夥兒快樂地回到醫院,其中一位五年前初次接觸的放腫科醫師突然倒地無法呼吸,護理長用異物哽噎哈姆立克急救術擠壓橫隔膜,吐出一地血塊。是這位放腫科醫師介紹泌尿外科張醫官給我們,張醫官一刀下去治好了張德模。
如夢之夢。那時太忙著救他,解夢者失去解夢能力。事後,你才回望到:張德模很快明白眼前這位醫師救不了他,依序是頭天入院、二週後的化療、還有,這次硬戰說。
為何有「明天有場硬戰,過了就過,不過掛掉了事。」八成是一路累積的結果。
先回到「化療事件」那回合。九月八日第一期化療開始!藥水持續注射七十二小時,禁食禁水。(我只能挨餓,我沒有別的辦法。卡夫卡說。)他不斷以冰水漱口,(像小學生當衛生股長,每一口水你都檢視。你是幫浦,心口不斷提高降下。最喜歡聽他說:「白的,沒事。」)一分一秒十二小時後,漱口水帶有血絲,主內醫師倒問你意見,他建議再觀察,如果中斷,全部白費得重頭。
張德模堅決應戰:「賭一把!」丟出眼前所有籌碼下注,最後一盤。(第一次化療終於結束那天,九月十一日,中秋節,原定和朋友組團出發旅行的日子。)挺過去後,他問:「下一步呢?」都沒反應。
七十二小時他獨自撐過去了。總要給點什麼,否則受這道罪幹嘛?沒有,發牌者說話:「醫院只有我一個胸腔外科醫生,萬一我在上刀,正碰上張先生大出血,我也下不來!」
再清楚沒有了,無藥可救的病人,不治療只安護。你喚來護理長,要求見醫生:「立刻!現在!你們是什麼醫院!不要行醫趁早收攤!這種話講給病人聽什麼意思?乾脆一把推他跳樓不更省事!」你佇在走廊破口大罵:「每個護士張口就問吃得好不好,他能進食嗎?有沒有交接?要不要了解一下病歷,就算不了解沒交接,人就在面前,沒看見插著鼻胃管嗎?能進食嗎?瞎了還是怎麼?病的不是你們家人是不是!那就拿出點專業來看看!」(《病人狂想曲》安納托父親膀胱癌送進醫院,只有六個月可活,醫生要病人轉院:「我們不收無藥可救的病人。」)
《病人狂想曲》就放在病房,想的是在類癌症患者臨死之書裡取暖(一場根本不必要的心理戰),夾在他開的書單的書裡。離開病房前,你習慣檢視一遍,主要是把書放他手邊方便拿到。
張德模死後近兩年,(死就是死,對你,沒有其他字可以替代。)你打開《病人狂想曲》一段句子自動跳出來:「反正快死了,要多浪漫、多瘋狂,都沒關係。你一輩子都在壓抑自己的傻念頭,可是重病時你儘管讓它色彩斑斕地傾瀉而出。」
醫生來了,鼓著臉色站在床前,僵持片刻,醫生輕聲但堅決:「我不開刀!」張德模回以:「啊!」醫生才大聲;「你們也許不了解我所說只有一個胸腔外科醫生的意思,就算臨時出事,我們一定會有支援!我沒有要你們轉院,只是把最壞的可能告訴你!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你意思是人出生就要有心理準備會死?這事情發生過嗎?你會這樣嗎?你該做的是把你打算怎麼治療告訴我!」
小小的磨合月於焉展開。(一波比一波強烈批評牽引出醫我旅程。)脾性不合,你緊緊暗中盯住對手不放,時不時便怒火中燒:「沒人要你們做朋友,你他媽的只要好好幫他醫病就成了。」槍林彈雨的僵局:「你面前是一名驍將,請你就驃悍一次行不行!」可在你內心最深處全是哀求。
談不上手氣,不同的是這次生命當莊,亂碼簡訊,開出的號碼跟你手頭有的沒對上一個數字。(你們摸黑上路,號碼即將開完。)
「明天有場硬戰」第二回合後,還含蓄短暫流露他期待有次手術,一次就好。例行查房,沒來由的正告在場醫療隊伍,如果手術中出現大出血有任何成為植物人的可能:「絕對不要急救,就讓我掛掉。成植物人太煩了。」外科主醫師,這回明白了:「換了我,我也會這麼做。」(你沒跟牌,心底暗槓:「少說風涼話!就光憑你外科醫生的身分說話?差老遠了!」)
你敢以命打賭,身為醫生他做不到。喂!連病人的話都聽不懂嗎?他在等你有點用幫他開刀啊!(現在知道了,他們日後有機會化解歧異。)
你得承認,五年半前膀胱腫瘤那回合,張德模手氣真好,號碼、人地時什麼都對了。泌尿外科張醫官一刀割除他三期膀胱腫瘤。(選擇讀軍校,張德模說:「學了一輩子殺人放火。」你們是軍人出身,張醫官,你們以軍醫稱謂你們喜歡的醫生。其他概以「醫生」。)預後檢查更是次次滿分,每次回診如是誇耀:「一百分!」「我怕他以為還有希望。他上次過了以為這次也會過。」內主方醫師說。(手氣好倒誤事?)「你難道走進去告訴他,別抱希望,現在做的一切都白費。最底牌是死,還能是什麼?難道要他認錯,是他自己沒注意,別怪到你頭上?」你沒好氣。
(你刻意忘記的膀胱腫瘤病史浮現,一好人一病員之團隊,再沒誰在旁邊。你好佩服張醫官一夫當關,絕不是毫無道理。)這回內外科組成團隊相對大得多,(不時衍生狀況,新成員機動加入。)時間過去,張德模病情謎團越陷越深。多數時間、大部分狀況,他們沒輒。(小組成員強調,每天開會,組員充分掌握張先生病情。發話者聲音,怎麼聽都像由食道滾出來。)逆向錯身,你親眼注視不明病症面對面而過。他打不來的擦邊球。
【時差】
張德模,這次出發沒有你。
是五月的舊金山機場候機室,(日光節約時間,慢台北十五小時。)我在等待轉機去休士頓。從台北啟程一路向東(卻是到西方),十一小時後,於這座有時差的城市降落。
因為你的菸癮,多年來,航程超過五小時的旅遊地全不考慮,旅途受限,沒問題,我們自己創造路線,西進大陸。二○○三年八月你因食道癌住進醫院到去世,六個月,隨著你的離開原本以為關閉了的這條路線,卻帶我一遍遍回到你的生命之旅,以你作原型,我為你寫了一本小說:《時光隊伍──流浪者張德模》。卡爾維諾寫《看不見的城市》,所有被描述的城市都是威尼斯,他說:「我提到其他城市時,我已經一點一點地失去她。」我實寫你,虛構看不見的流浪隊伍,同樣看著你漸次往更遠更深處隱去,那樣的重重失落,我已經完全不想抵抗。命都拿去了,也就無所謂失不失去了。(人人都曾經或在未來離開。一九四八年底,小張德模跟隨蜀父母插花空軍入伍生大隊離了長江三峽,川人們在雨季中來到黃浦江邊碼頭倉庫埋鍋造飯,等待另一次起程。張德模喜歡站在黃埔江邊,小小流浪者的第一個異鄉。想像一定是那樣的,有趣地望著天空雨線如絲,經風撩撥,緩緩跌落江面,掀起層層漣漪,江面一片霧。)
其實二十年前相同的季節,我們到過這座城市,且穿過泛冷洌空氣及濃霧的城市地標金門大橋往北,去索羅馬山谷葡萄酒莊園。原來的死谷,因為酒而活過來。(西進路線上結識,成了鐵哥兒們的邱詢民回鴨綠江邊丹東老家掃墓,清明節午後一通電話打到台北:「剛才午睡我哥來鬧我,他說,詢民,你咋地不捎二鍋頭給我?我們什麼酒都喝夠,就二鍋頭沒喝夠。我說,大哥,我們沒少喝二鍋頭啊!二鍋頭到處有,我們隨閒晃蕩隨喝,肯定喝了個夠!哎!他不肯走。沒事!我待會到靉河邊多燒幾瓶給他。哎!盡鬧我!我也喜歡夢見他,還像以前那樣。」)飲者之路愈近山谷氣溫愈往上升,地表布滿氤氳,黃土壤植種大片大片橡樹,最佳軟木塞材質,和葡萄酒是絕配。進入有百年歷史的酒窖Sebastiani Vineyards酒莊,在酒莊玫瑰花叢間,品嚐最初的頂極葡萄酒,是的,環境和酒都軟了點,你一生不曾背叛可能要了你的命的烈酒。(四十年後,張德模重回上海黃浦江畔。燈火岸邊不遠老正興用了晚餐,「菜是甜的!」熱了紹興,「酒是酸的!」喝回紅旗二鍋頭:「好來菜!這才對頭。」)
二十年來,因為不同理由,我到過此地兩次,但這回,失去了你,我也很好奇獨自飛越太平洋後我的情緒。不信來世前生,死亡一向很難威脅我們。而此時,在通過國際與國內航站相連的空中行道半途,我停下了腳步,讓玻璃帷幕窗外的天空一角及流動的街景,倒影般緩緩往我內心洄流,我感覺到輕微的落寞,僅此而已,也提醒了我,距離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你遺棄人世你的妻兩年多了。(朋友以過來人細述丈夫過世初期的種種無名痛楚,十二年了她仍從夢中哭醒:「那種痛至少三年才會淡一點!」你極震驚,張德模是沒有離愁的!你又如何能有?你曾經遠觀陌生送葬隊伍裡有人狂哭狂喊而移開視線無法看完,你不屬於那支隊伍。但你明白,在這場遊戲裡,你拒絕不了的宿命是,存活者即被遺棄者。大部分被遺棄者將在他們,不,你們後半生,清醒無垠無涯的時空裡晃蕩,回不到有人的地方。自殺,那不會是偶然。)
失去了你的眼光,我重新丈量這座城市。因為施行日光節約時間,既使鐘面已近七點,舊金山上空一角薄亮蛋清天色、來往有序的車體,倒映於建築物,真像未來世界科幻片,黑白片。上次我們來,夜晚八點多進入舊金山上空,機窗俯瞰下方城市如聖誕卡片灑的金粉,千門萬戶著火般,彩色綜藝體,你說:「比起來台北簡直黯淡。」但你緊接著說:「那麼遼闊的國家,和朋友打麻將喝小酒開幾小時車不說,還得先約好,未免太遠了。」二十年後的現在,我突然回過神想問個究竟,你從來不怕遠啊?那是什麼呢?(霍桑小說《威克費爾德》裡的主人公威克費爾德,某日黃昏,帶了簡單行李出門,告訴太太去三、四天就返。他出門後,繞幾個彎,來到旅程終點──離家一條街外先前租好的公寓,住下。一天天過去,他甚至幾次與妻子錯身而過她竟沒認出他。如是二十年過去,家人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當他死了。一個雨夜,他反向繞彎,跨過街道,什麼事也沒發生,走進家門。)
「當他死了」,現實裡並不容易達到。你病房外及火化櫃識別名牌,我都取了回來插在靠書桌窗櫺上,與牆上掛著的遺照(跟才辦半年的新護照同張照片相同眼光)越過書桌前的我永恆的望出去。這次,是真正規格不同的兩種容器了,分別裝載你與我。我將信守約定,只要活著都會等待你回來報信:「究竟有沒有另一個世界?如果可能,請用任何方式回來告訴我!」(不斷進入載浮載沉淺夢地帶,無路線透明溫暖檀香氣息如光線掩映整個房間,如是我聞,每晚給出無言回答,檀香氣息直到送你進了國軍公墓當天即消失,毫無眷戀不捨。再清楚沒有了,所謂獨活,是連氣息都切斷。)
稍晚,我走進機場唯一還開著的餐廳,點了啤酒,幾台懸空電視正直播NBC藍賽,我看書下酒,只要有人走進餐廳大門,我便會抬起頭打量來者。多少年來只要進入機場運輸系統,你必先去吸菸室報到儲存戰備量,我會在約定的餐廳等你一起行動。以後,你不會出現了,這個習慣我同樣保留了下來。獨自上路多了,如夢中翻轉,我終於明白,你並不如我以為的那樣愛旅行,你只是無法被約束被關住。之前另一次長程旅行,俄羅斯,我多少意識到了。
俄羅斯的莫斯科,(非日光節約時間,慢台北五小時。)香港轉機飛十小時。攜帶你的照片,如強行押著你,一路去了莫斯科無名烈士墓園契訶夫、果戈里、高爾基最後的歸所,還隨俗的到紅場(廣場裡的國營百貨公司露天咖啡座非顧客不能上他們拜占庭華麗風廁所)、莫斯科大學……,夜間火車幾天後將旅途劃到北半球頂端聖彼得堡,出城赴近郊夏宮沿途,弧型遼闊的天空如奔赴天邊而顯高緯度。終於站在芬蘭灣邊夏宮碼頭東望窩瓦河的源頭聖彼得堡,冬季即將到來,海面水氣蒸騰,鳥們開始回返南方,我拾起腳邊一根羽毛,人類沒有翅膀,那麼,流浪者已轉胎完成。(傳說中的窩瓦河口岸,堅固的城牆對著河水迎風而立,巨大的倒影,熒然不滅。謎般十二世紀初曾有幾個突厥種草原帝國的子民哈扎爾人在此出現,十四世紀徹底失去了他們的消息。)我抽身回返城中窩瓦河大街冬宮爾米塔什博物館,擺開人潮,我快走經過達文西、米開郎基羅、印象派秀拉塞尚梵谷高更,最後停在林布蘭特展室。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的理由之一即將揭曉,林布蘭。你病中,我們失去了時間感,同時失去切除食道腫瘤的條件。我腦海裡有一幅未完成的畫,林布蘭的手術檯。(二○○五年秋末,聖彼得堡冬宮爾米塔什博物館,你的私闖世界四大博物館之愛麗絲夢遊版,林布蘭特展。你突然就站在這位光影之神的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畫作前,畫作中偏下方手術檯上躺著一具光線與時光凝凍的身體,醫生拿把刀正在教學。繪畫美學之手臂解剖,甚至沒流半滴血,那未被開膛破肚的遺體膚色,彷彿心臟仍在跳動。四周分據高低左右伸長頸背七名學生的眼光無限延展,有些彷彿看往無人的虛空處。皮包裡取出你和張德模的生活合照,張德模,人世欠你一次切除手術。站在畫作前,公然通過時光機你完成超越切除手術,張德模的身體得與林布蘭畫作同高度,稱之為昇華也好,無聊也好,生與死灰色地帶,此刻其他一切顯得多餘。與合照組成的你們仨,只關注眼前這幅畫,你說:「現在我們真正看見了,相信都會同意,這手術功力實在超凡。」你偷偷轉換畫名││張德模手術中。如果要你選擇膜拜一個神,你選這個。)
到這裡還有另一個理由,托爾斯泰。莫斯科近郊一百五十公里托爾斯泰莊園,文豪樸素的葬在那裡,草衣植被覆蓋作家的靈魂,四周是高聳巨大無言的白楊樹,林木小徑立牌上的俄文明確告示「禁止出聲」,於是人人不語到肅穆的程度,讀者子民來到托爾斯泰前面,獻花許願禮拜,殊不知,托爾斯泰修福音書,去雜質,疑神,甚而被逐出教會,於是他獨自出走,最後死在一個火車小站。但沒有人能擋得住托爾斯泰,這樣的墓園,土塚綠草不立碑無任何祭悼形式,一切指向他的《戰爭與和平》,主題模糊,(那難度高度我懂,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我毫無辦法的以你為主題。)七次修改,故事本身自己發展出生命。退至角落,拿出你的照片:「張德模,你看,托爾斯泰呢!」有生之年,那推遲了的西伯利亞紅色列車橫越俄羅斯計畫,導引你以這樣的狀態來到托爾斯泰前面,我唯有沉默:「張德模,對不起。」
坐久了你就會聽見,午夜登機的播音已經響起,為了調整美國大陸時差,(旅遊作家艾瑞克?紐比冬遊北京,經過十四個半小時飛行,晚上九點四十分進入中國甘肅上空之際,對這個以北京時間為準的沒有時差、能夠壓縮在一個大時區的中國,他不禁要在日後寫的《出發與抵達》裡調侃:這樣更容易讓十億中國人在同一時間就寢,同一時間起床,對於想知道他的子民身在何處做什麼事的統治者而言,一定很方便。)這班飛機是在午夜起飛,才好在黎明時分抵達休士頓。(日光節約時間,慢台北十三小時。)甚至有比這更晚的班機,不知要飛往哪裡?有沒有時差?
人生移動果然是複雜的。離開聖彼得堡前一晚的芭蕾舞劇《天鵝湖》,藍光中芭蕾舞伶滑過舞台,盈盈躍起,(萊特曼〈雙人舞〉:一條看不見的直線自地球中心向上畫過她和地面的接觸點。)她兩腳足尖抖觸輕擺降落,再跳躍,雙腿合十自轉,雙手張開成優美的大弧度,彷彿停駐空中。(地球,為了平衡她的動量,軌道向下移了十億兆分之一公分。沒有人會覺得,可就這麼精確地移了一下。)
張德模,也許正是你「就那麼精確地移了一下」,最巨大的時差出現了,(如果你活得夠久,他六十二歲之死那刻算起,十年後你六十一歲,你還有機會與他人生記憶重疊,再過去,就沒了。之後,你將獨自走向只有你的時光區,沒得對照。)任何地方任何時間對我都一樣,生命中心線漸漸抹掉,那條看不見的軌道,不斷向下移。
登機前,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那裡現在是什麼時間?」
【牽引:流浪者拔營】
謎題終於揭曉,關於人生唯一一次的詰問,(關於一個畢生最大的詰問,關於畢生最大的詰問)你的丈夫張德模死後會出現:他是怎麼樣的鬼?(來了,來了,反詰問:「他是怎麼樣的人?」)
淨身完畢,送他往太平間的時刻於是來臨。你告訴他:「張德模,現在沒事了。」
最後一次為他捻熄房燈。(你是留下者,對你而言,再也沒有去而復返的旅者了。)失去了他,現在的這個人世原鄉,你淪落成為難民。落在巨大逃亡隊伍尾巴,跟在醫護殯葬業者後頭魚貫邁入電梯。(惡瘤附身,你們如亡命天涯忽上忽下樓,你因此練就進出...
目錄
第一章 牽引:流浪者拔營
第二章 偽家人
第三章 偽紀錄者
第四章 國寶流浪團
第五章 偽故鄉:四川、東港、病房
第六章 旅行結束
第七章 甘家屋基:滅種
第一章 牽引:流浪者拔營
第二章 偽家人
第三章 偽紀錄者
第四章 國寶流浪團
第五章 偽故鄉:四川、東港、病房
第六章 旅行結束
第七章 甘家屋基: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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