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最後的女王,我也要在見祖宗前光耀氏族
一八七四年,雄霸東台灣的番社「彪馬社」天花瘟疫肆虐,加上清代官府逐漸,因而力量由鼎盛走向衰敗。甫從母親西露姑接收番社治理權的女王達達,面臨了讓番社重返光榮的重責大任。
為了重新返回「彪馬八社聯盟」的榮光,達達先是藉由與漢人聯姻,穩住情勢,更以夫家的財力和影響力,掌握住卑南覓平原形勢。往後還與日本合作,率「彪馬」及「馬蘭」聯軍,在關山擊潰清軍在東台灣最後有組織的軍隊,為自己的氏族與「彪馬社」重新取得卑南覓平原的發聲權,也贏得日本政權的信任,給予相當禮遇。
這是一個媲美南宋梁紅玉的女英雌故事,也是台灣歷史僅見的女王率兵征伐的故事。
作者簡介:
巴代(Badai)
卑南族Damalagaw(大巴六九)部落裔。部落文史工作者、專職寫作。曾獲山海文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吳三連獎、全球星雲文學歷史小說獎。著作有研究專書《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吟唱.祭儀: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祭儀歌謠》;短篇小說集《薑路》;長篇小說《笛鸛》、《斯卡羅人》、《走過》、《馬鐵路》、《白鹿之愛》、《巫旅》。
章節試閱
楔子
十九世紀下半葉,東台灣傳統的區域霸權「八社番」(註:今日的卑南族)的「彪馬社」,相隔十年發生兩次天花瘟疫肆虐,使得力量由鼎盛榮耀而後極速衰敗;另一個同是「八社番」成員的「呂家望」社,卻掌握機運極速與悄悄的趁勢崛起,與平原北方的花東縱谷內,十數個由西部「西拉雅」、「馬卡道」等平埔族移民的聚落,建立了相當的同盟情誼,勢力早已凌駕於彪馬社之上;而聚集在「寶桑庄」(註:今卑南溪出海口南岸的台東市寶桑里北側)的漢人移民,在彪馬社為了農業發展,而由西部引進當時的「番產」交易商鄭尚之後,日漸成型為一個近百戶的農、商聚落。憑藉著漢民族優異的農業與經貿能力,從各方面滲透到彪馬社的內部掌控機制,加上清代官府逐漸重視台灣東部的經略,影響力日益增強。
這個情形令彪馬社幾個氏族憂心,部落北半邊的領導家系的「巴沙拉特」與南半邊領導家系的「拉赫拉」兩個氏族,雖不完全感到悲觀,但也不得不承認現在所面臨的艱困,是極險峻與嚴苛的。
是這樣的!的確是這樣的!
一個婦人吸吐著長柄菸斗,坐在由八名漢子扛起的轎子,穿著鑲縫上金色線條與福壽圖紋的黑色漢滿融和式袍掛,頸上幾個銀質項圈攤垂在前襟,黑絨中沉浮著幾分銀亮。她吸了口菸,堅定的這麼想著。
還是得想辦法讓彪馬社重新站立起來。那婦人呼了口煙心裡又說。
她不斷回想起擔任彪馬社領袖的父親生前以及幾個長者的耳提面命:世局永遠是處於變動的狀態,只有審時度勢,採取相對應的變動;但,再怎麼樣,唯一不能變動的核心價值,便是族群的利益得經常處於正向的狀態。她因而皺眉輕嘆,時而重重吸菸吐煙,緊抿雙唇。
總結彪馬社過去的歷史發展經驗看來,不論口傳時期以至於文字記載開始,看似自外於中國歷史,也擦邊於西洋紀年,卻往往在歷史的關鍵時刻,憑藉著特有的柔軟韌性,掌握了來自明清對領土的概念與西洋、東洋積極參與遠東事務的契機,取得了適合族群生存的槓桿支點趁勢崛起,重新站立引領風騷,牢牢掌握台東平原。
一六三八年(明崇禎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荷蘭人東印度公司的傭軍上尉凡林加(Johan Van Linga)率領三艘船隊,士兵一百二十人,連同中尉猶利安森(Jan Juriaensen)抵達了台東海岸,開啟了彪馬社接觸西洋人的歷史。但這一段後來記錄在荷蘭人「東印度公司事務報告」的詳細內容,轎子上的婦人並不完全知道其中的細節,但她清楚地記憶著,她的氏族「拉赫拉」內部所傳頌的相關故事,也了解正是因為與這些荷蘭人的接觸與合作,她的氏族有機會取得「彪馬社」的主導權,隨後動員部落六百名戰士,先後幾次同荷蘭軍沿花東縱谷找尋黃金;又參與了一六四二(明崇禎十五年)一月二十四日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台軍隊,攻擊位在平原西緣「大巴六九」部落的戰事,親眼目睹現代兵器與戰術在卑南平原的展演,奠定日後彪馬社排列兵陣的基本概念;更藉著荷蘭人於一六五二至五六(清順治九至十三年)之間,在卑南平原舉行的「地方會議」,而牢牢掌握平原大部分的部落,正式取代另一個東部大部落「卡日卡蘭社」(註:知本社在十七世紀中葉以前的名稱)在整個平原的霸主地位。
這是第十代彪馬社阿雅萬(註:卑南語部落領導人稱謂)卡比達彥所成就的事啊!那轎上的婦人在長長的吐了一口煙之後,心裡又咕噥著。前襟描繡的金色線條,隨著吐煙吸氣的起伏擺動,像隻金蛇昂揚吐信,倒有幾分生氣蓬勃與驕傲。
那煙雲隨著轎子輕微的搖擺,而呈現出了鋸齒狀,向上揚升變淡,而後消逝。她吸了吸滑出鼻孔的一點鼻液,又不自主的搔了搔纏髮黑巾邊緣的銀質髮箍。舉手間,緞面黑色布料裁剪的寬大衣袖,搔拂著右臉頰,她忽然沒來由的傷感了起來。
這黑色袍掛,是仿照她曾祖母所珍藏的清朝王妃服飾所裁製而來的!她嫁作人婦之後,十幾年來,她一直是以這樣的穿著為底,視居家或出巡的狀況增減裝飾,但曾祖母那個年代早已經離去久遠。
「大清國的紫禁城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啊?」她吸了口菸後低聲呢喃,煙霧碎屑屑地,自嘴角溢出,成碎塊,成絲狀,急噴又緩逸。思緒飄的老遠,直到她曾祖父、曾曾祖父那個年代。
那是在一七二一(康熙六十年)發生的事,藍鼎元在一七二三年的《平台紀略》、連橫在一九一八年的《台灣通史》分別註記了:朱一貴在台灣南部「岡山」(註:今高雄市旗山區內門里)起義,建元「永和」自號「中興王」;台灣府總兵歐陽凱、副將許雲皆死。閩浙總督覺羅滿保聞報馳赴廈門,傳檄南澳鎮總兵藍廷珍出兵,會水師提督施世驃伐臺,擒朱一貴。次年,朱一貴餘黨王忠入卑南覓(註:荷、清時期,稱台東平原為卑南覓),藍廷珍令鄭國佐經壟嶠(註:今屏東縣恆春)繞後山至卑南覓,傳檄卑南覓大土官(註:清末以土官、土目、頭目稱呼部落領導人,屬於職稱,與各族群之傳統稱謂有異)。以官帶補服賞勞之,另崇爻(註:清代以來有時亦以崇爻稱台灣東部)七十餘社壯番,從山後大加搜捕,將所有漢人逸賊盡縛以來,於是王忠等不敢復入番界,隻身竄伏束手待斃。一七二五(雍正三年)臺鎮林亮、知縣楊毓健隨後招撫卑南覓。
另外,一七八六(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台灣林爽文事件,烽火蔓延全島數個月。事平後,於一七八八(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三十餘台灣的「生番」「熟番」領導人奉旨晉見乾隆皇帝。除賞賜衣物,筵宴共計在西廠小金殿兩次、重華宮兩次、紫光閣兩次。
當然,這個轎上婦人並不知道大清國文人,是如何記述當時事件發生的整個全貌,但是她熟悉彪馬社「拉赫拉」氏族流傳的家族史中,關於她的曾祖父,第十八代部落領導人卑拿來在那一年的事件後,代表年邁的第十七代領導人,率領七個族裡的長老們進京受賞賜「六品頂戴」,從此,以「拉赫拉」為領導核心的彪馬社,更加堅定的宣稱掌有台東平原與向北花東縱谷、花東海岸七十餘個部落的管轄仲裁權。
八人抬大轎上的黑袍婦人直了直身子,心情愈加落寞哀傷,空著的右手抖了抖袍掛下擺,稍稍抬起眼皮,眼眶出現了一些水氣,由濡濕眼眸所看出去的視野,隱約呈現出一片莊稼田疇,而稍遠處一整列朝天的刺竹林,綠色崖壁般的遮去東面景色的一大半,她心頭一震,忽然大喝一聲:
「給我停下來!」
尖厲的嘯聲驚起了路旁苦苓樹上幾隻才剛落腳的烏鴉,紛紛振翅飛起,盤旋。
第一章 八抬大轎上的女王
這是一條寬約四米,東西向的砂礫牛車道路,路邊新長的芒草正從燒枯了的茅草莖桿叢中,奮力抽芽生長,部分已經深綠的細長葉片掩覆向道路。路面除了牛車輪軌的痕跡,中央也茂盛地長出了雜草;兩側處處可見燒成黑炭的枯木樹幹,綠藤蔓生猛地競長攀附而上。高低粗細不一的枯樹之間,茅草、羅膚鹽木、篝樹形成較高的綠色視覺線,而路邊一棵燒枯了一半枝幹的苦苓樹,正奮力地肢展另一半枝幹的生機,三月的季節裡錦簇繁盛的紫色花蕾,承受不住烏鴉飛起又盤旋落腳枝幹所引起的抖動,飄散而落。
樹下,一頂八人抬的無頂大轎,因轎上的黑裳婦人大喝一聲而倏地停止前進,轎身占滿路面。兩名在轎子後方跟隨的佩刀女子,聽到轎上婦人大喝聲,立刻站上前來注視著那婦人等候差遣,而抬轎的八名壯漢面露懼色,除了眼神嘗試性的左右移動詢問其他人,連大氣也沒人敢喘上一聲。
飄落的苦苓紫花,紛飛灑上樹下眾人身上、地上路面,引起轎上婦人的厭惡,伸出菸斗撢了撢落在裙擺的碎紫細花,又打了個呵欠,才伸直的身子已經又斜躺進轎椅上。她隨手遞出菸斗,由一個佩刀女侍接過,填了菸絲、點上火,呈了上來。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十九世紀末台東平原最具威權與影響力的女子;她是過世的彪馬社第二十任領導人的獨生女,她母親沿用了擔任第十九任彪馬社女領導人的名字,為她取名叫西露姑。
「怎麼了?主子!」一名也配了刀,左臉頰一道約食指粗的長疤痕,約莫三、四十歲的婦女也站上前來問道。
「撒米央啊!我們停下來走一走吧!」西露姑擤了鼻涕說。
「可是,我們出門有一段時間了,您還行嗎?」
「除了噁心、想睡,其他還好吧?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我想下來看看這個地方啊!」
「是!」被稱作撒米央的中年婦女應了話,額首,習慣性按了按佩刀,立刻吩咐抬轎人。
西露姑下了轎,也不過是向前走了幾步,便停下來喘了口氣。
眼前,除了道路兩側的雜樹林,轎子前五米外,向前延伸約兩百米到刺竹林牆的一整片田疇,雜草已經長高成半個人高。這是彪馬社的西邊農作地,厚實的刺竹林圍牆內圈圍著的,是地名被稱為「邦蘭—普悠馬」的彪馬社。一六三八年荷蘭人開始接觸時,還只是個剛形成的近千人的大部落,清領時期進京接受犒賞後,十八代領導人卑拿來從枋寮帶來漢人的農耕技術,因此農業興盛,人口大增,除了極少數較深山的部落外,整個台東平原、花東縱谷南段、花東海岸線南半一直到台灣島南端的巴塱衛(註:今之大武),都要歸順繳稅,那是彪馬社的全盛時期。十二年前(一八七四年)天花肆虐台東平原,死了近千人,族人驚慌四散,第二年,才陸續回到部落東、南方分散成三個區塊重新建村。西露姑擔任部落第二十任領導人的雙親過世後,氏族旁系的子弟林貴,接任第二十一任彪馬社領導人,他是婚入氏族的一名從事番產交易的漢族商人鄭尚之子,而後藉著鄭尚所打下的經濟實力,取得部落其他氏族領導人的支持。自此拉赫拉氏族元氣大傷,連帶影響彪馬社失去了對其他遠距部落的絕對優勢,去年(一八八五)又一次的天花肆虐重擊彪馬社,令西露姑感慨。
「唉,才十年,兩回的天花瘟疫,簡直要消滅我們拉赫拉氏族!」西露姑語氣上多少有些不甘心。
這幾年拉赫拉氏族內部常有些言語,認為十九代領導人是女王希洛谷接任,當時進出台東平原貿易的漢人也都以「卑南女王」來敬稱,沒有理由到了這個年代作改變,任由部落幾個氏族族長以男人較適合統領「巴拉冠」(註:男子會所,每個氏族一座,軍事、行政的中心)的理由,選出拉赫拉氏以外的林貴擔任領導人。漢商鄭尚之子林貴,雖然血統上一半是漢人一半是部落人,婚入拉赫拉氏族的支系,算一算也算是拉赫拉氏族的一份子,但畢竟不如西露姑嫡系來得純正,由他接任名義上的領導人,多少令人有「領導權旁落」的味道。西露姑的感慨,除了天花病毒重創彪馬社,骨子裡多少還是因為領導權旁落的失落感與不甘。
「主子,身體要緊,就別再想那些事了,眼前,明著就算不是您當名義上領導人,實際的影響力也還在您手上,林貴凡事都要請示,您可是不折不扣的卑南覓女王啊!」撒米央說。
「唉,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憂心忡忡,拉赫拉氏族的榮光不能斷在我的手裡啊。」西露姑呼出了長長一口煙後,望著遠處竹林說。
「可,偏偏……」西露姑欲言又止。
「偏偏……」西露姑收回眼神,咕噥而後不語。
「主子,當女人也不是罪過啊,從祖奶奶希洛谷到您這一代,連三代都是女人當家,再一代又如何?況且小姐達達聰穎過人性格剛烈,一點也不輸番社的萬沙浪(註:成年男子、戰士),祖宗的意思,必然有祂的道理,未來,拉赫拉氏族一定會因為她而再興盛的。」
撒米央自然知道西露姑心裡犯嘀咕,是因為她與原任的布農族丈夫安賽只生了兩個女兒,後來為了鞏固拉赫拉氏族的影響力,而招贅在卑南街經商的陳安生,以作為制衡另一個漢商鄭尚的一步旗子,沒想到年近四十歲的她與陳安生遲遲無法生育,去年鬧天花期間才生了一個女兒。雖然鄭尚經貿的影響力,在刻意培養其子林貴成為領導接班人之後已漸漸衰落,但林貴接任領導人已成定局,在他之後誰來接任?會不會又是旁系?西露姑起初不以為意,但陳安生根深柢固的漢人「男子為嗣」觀念,日常言語中使得西露姑也變得焦慮了,
「唉,日後的事,誰拿得準,達達再怎麼豪氣剛烈,畢竟還是個女人,巴拉冠不准女人進入的祖訓也不可能跨越。更何況,時局不同了,鄰近幾個番社蠢蠢欲動,寶桑那一帶的漢人也越來越多,要一個女人當家多有不便,若身邊沒有一些有用的男人協助,那必然是更要辛苦的。」西露姑身體右後側忽然抽搐,右手臂不自主的揮了起來,說話明顯的氣虛,且越來越弱。
「時局不同了!」西露姑深吸了口菸又說。
「主子,別擔心了,我會讓我家ㄚ頭沙卡普好好陪她,我們這些老女人也會好好輔助她,就像輔助您一樣,誰要敢打她歪主意,要他先問問我腰上的這把長刀。」
「呵呵……謝謝妳呀撒米央。唉,妳這麼一說,我倒懷念起以前可以拉弓射箭,一起砍柴一起追山羌的日子。」
「主子,您要願意,明天,我們一起狩獵去。」
「狩獵?呵呵……撒米央,妳真愛開玩笑,我不是妳銅筋鐵骨的,我這把身體還有那個力氣,讓我從家裡走到番社入口呀?這真要出門打獵的,我看,妳直接把我埋在那裡好了!」西露姑長短氣不規則的吐了煙,又從袖子取出一塊布擤鼻涕。
「哎呀,主子,怎麼說這話呢!哎呀,不吉利!不吉利!」
「不說了,撒米央,妳看,這一片田,到現在還荒廢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重新播種。雖然其他地方開闢了新田地,還不知道今年六月能不能有好收成啊!」
「天花瘟疫才剛平息,短時間內人心惶惶的,族人也不可能就立刻回到這裡耕種,還好逃散的各氏族又陸續回到番社周邊建屋闢田,大家還勉強算是凝聚在一起。這些事,我看您別太擔心,眼前就由林貴這個部落領導人傷腦筋吧,部落一定可以重新再興盛起來的!」
西露姑垂下了持菸斗的右臂,背向著即將埋入西邊山稜線的日頭,瘦削的身軀輕駝著背,半側著頭,與圓臉厚胸的撒米央站在一起。日落前的一個小時,幾道陽光勉強穿過西邊的中央山脈山頂雲霧,斜照而來,將西露姑與撒米央的影子拉的老長,剪影似的鋪上廢棄農作田的長草上。遠處刺竹林稍掛著一嵐帶的溫弱光影,幾隻築巢在上的冠鷲,離巢或歸巢,三兩聲鷹嘯;轎旁苦苓樹上烏鴉,忙不迭地嘎嘎回應,幾片落羽,幾滴排遺。
「我們回去了吧!我開始燥熱、噁心!我需要吸一管大煙。」西露姑深吸一口氣說,身體還控制不住地顫抖抽搐。
「是!我們現在就回去!」撒米央隨即應話。
抬轎的漢子,始終停留在位置上不敢移動,聽到撒米央召喚,都蹲了下來,準備等候起轎,而左前方一個面目清秀的漢子,顯露緊張踧踖不安,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西露姑。只見西露姑乾瘦的體型,著長褲罩在黑色掛袍裡,回身朝向轎子緩慢走去,危顫顫又幾分蹣跚。就在西露姑走過身旁,那清秀漢子忍不住想伸手扶一把,西露姑一支菸斗忽然伸出點著了他的手臂。這些全落在撒米央眼裡,她暴喝了一聲:
「你幹什麼?」
兩個年輕女恃已經拔刀欺近指著那漢子,其餘抬轎漢子嚇得轉過身,背著這個方向不敢將視線停留在這一幕。
「你站起來!」西露姑緩聲的說。
待那漢子站了起來,西露姑慢慢舉起右臂,又突然加速重重掌摑那漢子。那漢子不敢閃避只發出「嗚」的悶聲,左臉頰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
「你這個沒有巴拉冠教育的男人,你竟敢直勾勾的看著我,誰讓你這麼放肆啊,啊?」西露姑邊說邊舉起手臂,反方向又是一掌摑在那漢子右臉頰。
「呸!」
西露姑沒多看一眼那漢子,啐了口痰坐上轎,兩個女侍立刻收了刀,站在轎旁。
「你好大的膽子!」撒米央瞪著那漢子,咬著牙惡狠狠的說,隨即又轉向其他抬轎漢子吼道:「我不知道你們的番社是怎麼教出你們這些沒教養的男人?在這裡,你們誰敢妄想碰觸女王,小心我一刀砍了你!起轎!」
那挨掌的漢子,左右臉頰紅了幾道痕,噙著淚慌張的蹲到位置上,其他人也不敢怠慢,迅速就位,「后」的一聲令,整齊地同時抬起轎,無聲前行。
楔子
十九世紀下半葉,東台灣傳統的區域霸權「八社番」(註:今日的卑南族)的「彪馬社」,相隔十年發生兩次天花瘟疫肆虐,使得力量由鼎盛榮耀而後極速衰敗;另一個同是「八社番」成員的「呂家望」社,卻掌握機運極速與悄悄的趁勢崛起,與平原北方的花東縱谷內,十數個由西部「西拉雅」、「馬卡道」等平埔族移民的聚落,建立了相當的同盟情誼,勢力早已凌駕於彪馬社之上;而聚集在「寶桑庄」(註:今卑南溪出海口南岸的台東市寶桑里北側)的漢人移民,在彪馬社為了農業發展,而由西部引進當時的「番產」交易商鄭尚之後,日漸成型為一...
作者序
梁紅玉是卑南族人?
我在國中小學的青少年時期,是非常喜歡戲曲的。喔,正確的說,我特別著迷野台現場的歌仔戲、布袋戲;另外,平劇、黃梅調、相聲之類的可以透過電視、收音機或黑膠唱盤直接聽賞的表演藝術,也常讓我流連忘返。家裡窮,沒這些電器,但附近住進村子的外省退伍老兵通常都有收音機,只要傳出這類的聲音,我總會不自覺的靠近到能聽得清楚的位置,然後立刻化身成為一棵樹或一塊石頭,或坐或站直至聽完或者等媽媽叫喚找人。
我記得國小五、六年級時,在拆船場工作的表哥帶來一台汰換的堪用的唱盤機,另外還有幾張當時流行音樂的萬沙浪、謝雷與其他歌星的黑膠唱片,黃梅調也有幾片。〈江山美人〉、〈戲鳳〉、〈鎖麟囊〉、〈梁山伯與祝英台〉是那個時期我曾經反覆聽了再聽,唱了再唱的黃梅調。到了國中,興趣延伸到電視的國劇(京劇),家裡窮買不起電視,只能到離家最近的兩家雜貨店(都是娶部落婦女的外省老兵開的)窩著聽戲。其中比較特別的是,每週六中午放學我騎腳踏車由卑南國中騎回大巴六九部落,常常就留滯在太平國小下方一家雜貨店(當然也是外省老兵開的店,不過娶得是平地閩人)看中午以後播放的國劇,一直到結束回到家都三點了。一個山地人(當時比較有禮貌的稱法)小孩,居然對伊伊啊啊的國劇有興趣而且入迷,令這幾個外省店家,自然對我另眼看待,客氣中又帶有一些期待(我懷疑他們一直想把女兒介紹給我);但是我的父親可不以為然了,老是叮嚀我,不要國中還沒畢業,在外頭就已經有孩子了。
比起黃梅調,國劇其實是較難懂的,但我深受國劇生、旦、淨、丑,那些不同角色的唱腔、身段的吸引;以致於我以為我懂得了,那些具象徵意義的細膩動作,也終於在很多回的偷偷觀賞之後,實際懂得了那些在伊伊呀呀之間所傳遞的故事梗概。這個時期,國劇我看得最多的,大致是花木蘭、楊家女將、穆貴英、四郎探母、梁紅玉、三國演義等所編出的戲碼。
說了半天,這跟長篇小說《最後的女王》有什麼關係?
二○○二年,我在蒐集有關卑南族與大巴六九部落相關的文獻資料時,意外發現一八九六年卑南大社的陳達達(1864~1908)的一些記錄。十九世紀中葉,大致是卑南覓平原(註:今台東平原)勢力整合最動盪的時期,陳達達作為卑南大社領導氏族「拉赫拉」長女,她決定肩挑振興氏族並實質掌握卑南大社領導權的重任,而最後,應日本之邀,率領卑南大社、馬蘭大社、大巴六九社的聯軍,在雷公火(註:今台東關山東邊的電光里周邊區域)擊潰清朝在東部最後有組織的軍隊劉德杓部,也奠定了日本往後對卑南大社禮遇的基礎。這是小說的歷史背景。當時,在翻閱這份資料時,很自然浮上我腦海的就是「梁紅玉」,而且日後只要提起卑南族史中的陳達達,我自然是以「梁紅玉」對應這個故事。
梁紅玉(1102~1135),是中國宋朝抗金女英雄,名將韓世忠之繼室,與韓世忠出生入死,主要的功績包括:一一二九年平定苗傅、劉正彥叛反。宋高宗大喜,封「安國夫人」,平亂後,成為史上第一個以功臣之眷被賜與俸錄的女眷。一一三○年「黃天盪之戰」,堵截金將金兀朮在黃天盪裡四十八天,後來,金兀朮從江上逃跑。戰後被封「楊國夫人」。一一三五年後夫妻二人共守殘破的楚州。這其中,「黃天盪之戰」讓我印象較為深刻,劇中也著墨較多,飾演梁紅玉的演員甩著代表馬的「馬鞭」,急急的奔赴戰場,而後登上十幾丈高的樓櫓指揮作戰。這個臨戰前慷慨赴戰的剛強果決,在我腦海成形的影像大致就是我對梁紅玉的印象,這也是提起卑南大社女頭目陳達達時,我直覺連結梁紅玉的原因。這個直覺連結,我懷疑應該與我青少年時期著迷戲曲,又深深受女將帶兵作戰的柔媚之外的剛猛形象所深深吸引有關。
然而戲曲或文學作品終究還是文人雅士之作,都有其指涉的目的與意涵,那些被特定期望所塑造的英雄豪傑,那些被詮釋的淋漓盡致的忠義氣節,成為作品的核心精神而感動人心以至於廣為流傳。現在回頭來看,我寫了一個不為常人所知曉的卑南族歷史人物與故事,那當下,我捕捉了青少年時期就已然成形的「女英雌」的崇拜,而最終寫完了《最後的女王》。這種不自覺地想形塑與成就一個卑南族的「梁紅玉」女英雄,是不是也隱含著期待那麼有一天,這本小說被改編成不同形式的戲曲或藝術表演形式,使陳達達成為歷史與戲曲文學藝術中,被傳頌的卑南族歷史人物?而這又會是我單純的期待嗎?
我們進入異族文字記錄的卑南族史,可以發現其中透露的幾個有意思的訊息:
一六三七年,荷蘭人派出中尉猶里昂森(Johan Jouriaensz)和高級商務員范.撤納(Cornelis ven Zanen)前往pimaba(註:卑南地區)探金未果(註:《熱蘭遮城日記》一六三七年一月與四月記載)。復又於一六三八年一月,上尉凡林加(Jahan Van Linga)率三艘船隊,士兵一百二十員,與猶里昂森會合抵達台東海岸。其中一小隊八、九個人,爬下船肩扛著旗竿,朝卑南社前進,開啟了卑南人與荷蘭人接觸的時代,也是卑南族正式進入有文字記錄的歷史。另外,一六四二年的「大巴六九事件」,卑南族第一次見識了現代兵器與西方戰術的威力。卑南大社更是利用一六五○年前後五次在卑南地區舉行的地方會議,牢牢建立與東台灣各部落的關係,最後取代由知本所代表的傳統東台灣區域霸權。一七八七年林爽文事件後,隔年清乾隆皇帝召見犒賞協助有功人員,卑南大社卑拿來代表部落領導人前往北京受賞六品頂帶而回,使卑南大社逐漸進入全盛時期。一八六○年前後漢民族開始被引進卑南平原。一八七○年與一八八○年代的兩次天花疾病,致使卑南大社向南遷移,人口銳減而勢力式微。一八八八年「呂家望事件」,清廷大規模用兵,連北洋艦隊都出動前來臺東海域協助敉平動亂。一八九○年現代知本社形成。一八九三年胡傳(胡鐵花)抵台東任職「臺東直隸州」。一八九六年「雷公火之役」後日軍抵達台東。一九二九年卑南大社遷村現在南王。一九三三~一九三七年初鹿、下賓朗、大巴六九遷村。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國府遷台徵兵,一九四七卑南族士紳參與「二二八事件」調處。
這些看似雜亂又有條理的訊息,卻脈絡了卑南族過去三百年的發展。這些事件的形成與最後的結果,所牽涉的個人與部落,都成了建構卑南族史一個個明確具體的佐證。作為立志致力以「文」寫族群「史」的作家,我興趣的是這些可能被視為英雄豪傑的關鍵人物,在事件的推演中,他們個別的、私密的情感、容顏與人際網絡;我興趣的是這些事件記錄背後那些所處的時空背景、先人的生活圖像與文化況味;我在意的是,能不能藉由整理改寫,重新建構一個更清晰、更立體、更容易理解又生動鮮活的卑南族史。於是我不自量力的規劃了「卑南族歷史人物系列小說」系列,這系列個別的核心人物是:一、卡羅卡勒(知本社),二、卡比達彥(卑南社),三、卑拿來(卑南社),四、達達(卑南社),五、索阿納(利家社),六、葛拉勞(卑南社),七、馬智禮(初鹿社),八、南志信(寶桑社),我預計寫八部十一本的長篇小說。企圖藉由這些歷史人物的現身展演,拉展卑南族進入異族文字記錄的歷史縱深,清楚釐清東台灣一直以來族群間彼此的對位關係。
這裡又浮現一個有意思的訊息:為什麼理應是第四部才出場的陳達達卻率先粉墨登場,又僥倖贏得「二○一三年全球華文星雲文學獎」歷史小說獎的第三名,成為這個獎項自開獎三年以來唯一進入前三名的作品?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確定那是族群文化的女性優先,還是我個人打從晦澀蒙懂的青少年時期對巾幗英雄的孺慕與崇仰,因而對女性的根本退讓,以致於在企圖建立卑南族大歷史的宏大目標下,我還是忍不住的,習慣性的從這些巨石陣般的以男人為主的事件縫隙中,凝視女性的顰笑、身段與掙扎。或者,我一直不自覺的在尋找卑南族的梁紅玉,那樣一個在動亂的時代,扛起社稷安危挺身而出的女性,而終於發現陳達達。這一切,關照卑南族女性溫柔又強悍的性情,卻又顯得那麼的自然。
梁紅玉是卑南族人?當然不是。但是,在我心裡,梁紅玉就是陳達達。
新書完稿出版,首先感謝「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的出版補助,更感謝妻子阿惠無怨地全力支持我的閒散與不務家事,也感謝陳達達所在的南王部落同胞不時的關注,同時感謝「印刻出版社」不計盈虧的支持出版。但願這一系列的作品,能在陳達達打頭陣的情況下順利產出與一一面世。
二○一四年三月高雄岡山
梁紅玉是卑南族人?
我在國中小學的青少年時期,是非常喜歡戲曲的。喔,正確的說,我特別著迷野台現場的歌仔戲、布袋戲;另外,平劇、黃梅調、相聲之類的可以透過電視、收音機或黑膠唱盤直接聽賞的表演藝術,也常讓我流連忘返。家裡窮,沒這些電器,但附近住進村子的外省退伍老兵通常都有收音機,只要傳出這類的聲音,我總會不自覺的靠近到能聽得清楚的位置,然後立刻化身成為一棵樹或一塊石頭,或坐或站直至聽完或者等媽媽叫喚找人。
我記得國小五、六年級時,在拆船場工作的表哥帶來一台汰換的堪用的唱盤機,另外還有幾張當時流行音...
目錄
楔子
第一章 八抬大轎上的女王
第二章 彪馬社的漢人女婿
第三章 母女的爭執
第四章 薙髮事件
第五章 葛拉勞的折衝協調
第六章 達達的出巡
第七章 呂家望事件
第八章 胡傳與阿里擺營頭
第九章 乙未年,卑南覓風雲
第十章 雷公火之役
第十一章 最後的女王
後記 梁紅玉是卑南族人?
楔子
第一章 八抬大轎上的女王
第二章 彪馬社的漢人女婿
第三章 母女的爭執
第四章 薙髮事件
第五章 葛拉勞的折衝協調
第六章 達達的出巡
第七章 呂家望事件
第八章 胡傳與阿里擺營頭
第九章 乙未年,卑南覓風雲
第十章 雷公火之役
第十一章 最後的女王
後記 梁紅玉是卑南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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