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稿沉睡超過半世紀,寫於二戰時期的橫空傑作。
只要對小說或對歷史有興趣,就會珍惜這本書。
她虛構的當下,成為留給後世的事實──
塵封超過半世紀,改寫法國當代文學風景,俄國猶太裔法語作家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驚世傑作!
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時人雜誌、經濟學人、美國亞馬遜網路書店年度最佳圖書殊榮!
法國四大文學獎雷諾多文學獎破天荒修改給獎辦法,首度破例頒獎給已故作家。
國際知名作家石黑一雄、朱利安.拔恩斯、王安憶齊聲讚譽。
法國在台協會「胡品清出版補助計畫」支持出版。
作家張惠菁專文推薦。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
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 Irène Némirovsky
1903年生於烏克蘭的首府基輔,猶太裔出身,因俄國革命之故,1917年全家逃離俄國,後遷徙至巴黎定居,18歲起開始以法文寫作。1926年與一位同為俄國出身的銀行家米歇爾‧艾普斯坦結婚,處女作《大衛.高勒德》(David Golder, 1929)在巴黎甫出版即聲名大噪。同年,生下大女兒丹妮絲(Denise Epstein)。緊接著出版的《舞會》(La Bal, 1930)同樣轟動。1937年,她的小女兒伊莉莎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國際媒體推薦】
《法蘭西組曲》在不可能的情況下留存了下來,成為不屈不撓的勝利與真正的文學鉅作。──英國.泰晤士報周日版
讀來令人揪人。就一本無與倫比的傑作來說,給人溫暖、充實以及閱讀時的快感。——英國.泰晤士報
一部横空出世的傑作……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的小說技巧在本書臻至出神入化的境界。以她的睿智和她的文學素養,不用負面的角度批判,描繪了納粹恐怖狂流引發的德軍入侵下的不安疑惑、動盪時代的微弱希望,以及當時政治上要求實踐「群體精神」下的個人迷惘。——法國.世界報
這
媒體推薦:【國際媒體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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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横空出世的傑作……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的小說技巧在本書臻至出神入化的境界。以她的睿智和她的文學素養,不用負面的角度批判,描繪了納粹恐怖狂流引發的德軍入侵下的不安疑惑、動盪時代的微弱希望,以及當時政治上要求實踐「群體精神」下的個人迷惘。——法國.世界報
這
章節試閱
第一部曲 六月風暴
1.戰爭
熱啊,巴黎人心裡想。春天的氣息。這是戰爭的夜晚,警報。不過,夜色慢慢消退,戰爭遠著呢。那些睡不著的人們、身陷床榻的病患、兒子上前線的母親、淚已流乾雙眼無神的戀人們,聽見了第一聲警報鈴響。那聲音還只像是一口深呼吸,彷彿從受壓迫的胸膛裡飄出的一絲輕嘆。過了一會兒,天空滿布朝陽。陽光大老遠地從地平線的盡頭放射過來,可說是,不疾不徐!酣睡的人夢見了捲起大浪和鵝卵石的大海,夢見了三月時狂風大作撼動森林的暴風雨,夢見了一群牛,拖著沉重的身軀,搖搖晃晃地奔跑,大地為之震動,就這樣一直到睡意完全消退,他們半睜惺忪雙眼,喃喃的說:
「警報嗎?」
女人比較緊張,比較機靈,她們早就起床了。有些婦女甚至已經關妥窗戶,鎖好擋風百葉窗,回到床上重新睡下了。昨天晚上,六月三日星期一,是戰爭開打以來,巴黎第一次遭到轟炸;不過,民眾頭腦冷靜如常。儘管傳來的消息很糟,大夥都不信。現在若傳出戰爭勝利的消息,大概也沒有人會信。大夥藉著手電筒的燈光替小孩穿衣服。母親雙手抱起沉重溫熱的小小身軀:「來,不怕,不哭喔。」是空襲警報。所有燈火熄滅,然而,在六月金黃澄明的天空下,每一棟屋子、每一條街道,皆無所遁形。至於塞納河,彷彿蒐集了每一顆星散的光點,像片多層鏡面似地將之映照出百倍光芒。窗戶掩護得不夠好,屋頂在淡淡的黑暗中一閃一閃地反光,門上的金屬配件,每個突出的部分都微微地閃耀金光,有些紅綠燈撐得比其他的久,沒有人知道原因。塞納河吸引光,截取光,讓光在它的水波中嬉戲。從高處眺望,川流的白色河水八成像牛奶。有些人認為,它是敵軍戰機辨別方位的地標,也有人認為絕不可能。事實上,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要待在床上,」透著濃濃睡意的聲音緩緩飄來,「我才不怕。說真格的,要是萬一,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了。」那些乖乖牌反駁。
新大樓的逃生梯,玻璃帷幕後面,一個、兩個、三個小火光往下走:七樓的住戶忙著逃離高處:儘管法令規定不得開燈,他們還是拿著電燈探路。「我可不想在下樓時摔得鼻青臉腫,你要來嗎,艾蜜兒?」大夥本能地壓低嗓門,好像四下潛伏著敵人的耳目,門一扇接一扇地關上。一些人口密集的地區、地鐵、冒著髒汙氣味的避難所,總是有一群人聚集在那裡;相對地,有錢人則滿足地待在門房的房間裡,大夥兒豎起耳朵,捕捉宣告炸彈落下的轟然巨響,屏氣凝神,弓起身體,一如狩獵夜將近時躲在樹林裡擔心受怕的野獸。貧苦人家並不比富有人家膽小,他們沒有比那些人更眷戀人生,只是柔順盲從些,他們彼此互相需要,相互扶持,一起哀嘆或一起大笑。天光馬上就要大亮,一道銀白雪青的光線爬上鋪石路面,爬上河岸欄杆,爬上聖母院的高塔。沙包堆滿教堂主建物的四周,高度及教堂的一半,蓋住歌劇院外牆上的卡爾坡的舞者群像,堵住凱旋門上〈馬賽曲〉的吶喊。
大砲轟隆迴盪,還在相當遠的地方,接著,砲聲逐漸接近,震得玻璃窗隨之顫抖。新生兒在溫暖的房間裡呱呱落地,那裡的窗戶縫隙全都塞住了,不讓一絲屋內的燈光透到外面,他們的哭聲叫女人忘了警鈴,忘了戰爭。聽在將死的人耳裡,一聲聲的爆炸變成疲軟無力、沒有任何意義的聲響,猶如波浪般一波一波,不時加入迎接將死之人的陰森隱約的竊竊私語中。小孩貼著母親溫暖的側身,睡得安穩,小小的嘴唇發出輕輕的咂嘴聲,模樣像極了吸奶的小羊。警報期間,被臨時棄置街邊的流動蔬果攤推車上滿載花朵。
萬里無雲的朗朗天空,紅紅的太陽再次升起。一顆砲彈發射,現在,砲彈的落點是如此接近巴黎市區了,以至於在每一座紀念碑上棲息的小鳥,受到驚嚇,黑壓壓地整片飛走。高高的天空,黑色大鳥盤旋,其餘時候看不到的大鳥也伸展了被陽光映染成粉紅色的翅膀,接著肥嘟嘟、咕嚕咕嚕直叫的漂亮鴿子和燕子也來了,麻雀安詳地在無人的街道上一蹭一蹭地跳著。塞納河畔,每一棵垂柳枝頭都掛著一串棕色小鳥,無不用盡全力大聲鳴唱。大夥在地下室的最深處,終於聽見遠遠的一聲呼喊,因為距離太遠聲音顯得模糊,聽起來好像是三音鼓號。警報解除了。
2
大夥在貝黎剛家聽晚間新聞廣播,沒有人開口針對時事發表議論,一片無奈喪氣的沉默。貝黎剛一家是思想正統的保守人士:他們的家庭傳統、意識型態、資產階級和天主教的傳承背景,以及與教會的密切關係(他們的大兒子:菲利普.貝黎剛是神父),所有的一切在在使得他們處處提防共和政府。另一方面,貝黎剛先生的情況——他是某間國立博物館的館長,也使得他傾向支持能帶給為它服務的公僕們榮耀和利益的政權。
好比一隻貓咪,銳利的尖牙底下,小心翼翼地咬住一塊魚,魚身卻到處是刺:食之可怕,棄之可惜。
最後是夏絡特.貝黎剛,她認為唯有男性的大腦才有能力公允地評斷如此詭異嚴重的事件。然而,她的丈夫和她的兒子都不在家;老公到朋友家吃飯,兒子則不在巴黎。至於每日尋常生活裡的大小瑣事則完全由貝黎剛太太做主——像是指揮家務,教育孩子或老公的事業,貝黎剛太太從來不聽旁人的意見;不過,時事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範疇。必須先有權威性的發言告訴她哪些是可以相信的,一旦她標示出正確的路線,即全力以赴,不畏任何艱難。萬一有人鐵證如山,指出她的意見是錯的,也只是露出高傲的冷笑,回稱:「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我丈夫也多方打聽求證過了。」然後,伸出帶著手套的手,半空微微一揮,討論結束。
丈夫的工作讓她覺得非常有面子(她自己偏好深居簡出的日子,不過,誠如我們慈愛的救世主親身樹立的典範,俗世間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負)。在監督小孩做功課,看著最小的孩子喝完奶,指揮僕人工作等事務的空檔時間裡,她剛剛抵達家門,還沒來得及解下身上的全副武裝。在小一輩的貝黎剛家人的印象裡,他們的母親總是穿戴整齊,一副隨時準備出門的樣子,頭戴帽子,雙手套著白手套(由於她生性節儉,補綴過的手套總飄著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兒,進過洗染店留下的氣味證據)。
回到那天晚上,她剛剛踏進家門,人就站在客廳,正對著收音機。她穿著一身黑,頭戴當季流行的小帽子,精巧的女帽上綴三朵花,一顆真絲絲球垂掛前緣;帽子底下的那張臉,蒼白焦急,強力控訴歲月的無情和經年的疲憊。她已經四十七歲了,而且是五個孩子的媽。上帝賜予這位女士的髮色,很明顯地,應該是紅棕色調;過去曾經非常細緻的肌膚,經受不住年月的摧殘;剛毅直挺的鼻梁上,點點雀斑散布,貓眼似的綠色眼眸發射銳利的目光。不過,在最後一刻,上天一定是心生動搖了,或是認為閃亮鮮豔的髮色,與貝黎剛太太無懈可擊的道德觀還有她的地位均不相配,決定改成沒有光澤的褐色,暗沉的頭髮在她生完最後一個小孩之後,開始大把大把地掉落。貝黎剛先生是個生活嚴謹的人:宗教的道德規範禁止他擁有過多的欲望,再者,他非常愛惜名聲,從不流連不當場所。所以,貝黎剛家中最小的孩子才兩歲,老大菲利普神父和老么之間,依序還有三個小孩,全部順利的活下來了,其中交雜貝黎剛太太不好意思地稱之為三場意外的三次懷孕,嬰兒在母體內順利地長到足月,一生下卻夭折,三次都讓他們的母親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
此時,充斥著收音機廣播聲響的客廳,格局又大又勻稱,四扇窗面對德雷塞特大道。裡頭的裝潢走懷舊風,大型扶手椅外加金黃色軟墊沙發。陽台附近,停著行走不便、老貝黎剛先生乘坐的輪椅,他歲數大了,偶爾會返老還童,只有在問到他龐大的財產時,他的腦袋才會完全清醒(他是貝黎剛和馬爾岱兩大家族的後裔,里昂馬爾岱世家的繼承人)。不過,無論是戰火或政局的更迭,他完全感覺不到不同。他漫不經心地聽著廣播,有節奏地點頭搖動銀白的漂亮鬍子。小孩呈半圓形圍在母親身後,最小的那個躺在奶媽的懷裡,全員出席。三個兒子都在前線的奶媽抱著老么來跟家人道晚安,同時趁著在客廳逗留的短暫時間,焦急專注地傾聽喇叭裡傳來的字句。
門扉半掩,貝黎剛太太猜得出來門後躲著其他僕人,焦急之情溢於言表的女僕瑪德蓮甚至失了態,踏上了門檻邊,這種觸犯禮法的不當行為,看在貝黎剛太太的眼裡無異是不祥的徵兆。就這樣,好像大難臨頭,大夥不分階級同在一條船上,只差老百姓沒有群起憤慨抗爭。「他們真的太放肆了,」她心想,不免一絲責難。貝黎剛太太是那種信任普通老百姓的資產階級人士。「他們不壞,只是要懂得駕馭他們。」她一副寬宏大量,慈悲為懷的口吻,好像講得是被關在籠子裡的牲畜。她為自己能夠留得住下人而深感自豪,僕人生病,她堅持親自照料。還記得瑪德蓮染上咽喉炎那次,貝黎剛太太親自為她準備漱口劑。白天她勻不出時間來做,只能等到晚上從戲院回來之後處理。瑪德蓮從睡夢中驚醒,事後才對她表達感激之情,貝黎剛太太認為她的道謝詞實在過於冷淡了。但這就是小老百姓,永遠不會滿足,我們愈是想盡辦法要為他們做點事,他們的反應愈見不可捉摸,不知好歹。不過,貝黎剛太太一心只期盼上天能給予她回報。
她轉身對著幽暗的前廳,大發慈悲地說:
「如果你們想聽的話,可以進來聽。」
「謝謝您,夫人。」幾個敬畏的聲音飄然傳來,僕人一個個躡手躡腳地溜進客廳。
瑪德蓮、瑪莉和臥房小廝奧古斯特陸續出現,最後是廚娘瑪麗亞,她為自己手上的魚腥味感到羞愧不已。其實,新聞已經播報完畢了,現在播放的是針對當前「確實嚴重,但還不到危急恐慌的局勢」的評論。收音機傳來的聲音如此圓潤,如此泰然,如此溫靜,每一回說到「法蘭西,祖國和軍隊」這些字眼時,語氣中軍號樂似的振奮聲調在聽眾的心裡散布樂觀的種子。獨樹一格的說話方式,複述著政府公報,關於「敵軍持續以強大火力進攻我方要塞,遭遇我軍頑強的抵抗」的消息,會以輕佻、諷刺、不屑的口吻念前半段,好像在暗示:「總之,他們想讓我們以為是這樣的。」相反地,句子的後半部,會加重每個音節,尤其強調「頑強的」這個形容詞,以及「我軍」之類的字眼,字裡行間傳來的無比信心,讓這些人不禁要想:「我們這樣擔心,真是過於杞人憂天了!」
貝黎剛太太瞥見大夥眼裡的疑問,以及對她的期待,於是堅定的宣布:
「聽起來情況好像沒有很糟!」
她這麼說並不是因為她這麼相信著,而是出自提振周遭民眾的士氣,她責無旁貸。
瑪麗亞和瑪德蓮嘆了一口氣。
「夫人是這麼想的嗎?」
貝黎剛家的老二,雨柏,是個十八歲的大男孩,有著粉嫩白胖的臉頰,他似乎是這裡唯一感到絕望和驚愕的人。他緊張地拿搓成一團的手帕輕拍脖子,不時以刺耳沙啞的聲音大喊:
「怎麼可以這樣!我們怎麼可以這樣坐以待斃!媽,他究竟在等什麼,怎麼還不號召男人拿起武器?從十六到六十歲,所有的男人,就是現在!這才是他們該做的,您不認為嗎,媽?」
說著跑進書房,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張大地圖,他把地圖放在桌上展開,激動地估量距離。
「我跟你們說,我們輸定了,穩輸的,除非……」
他重燃起希望。
「我啊,我知道他們想怎麼做了。他終於說,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我看得非常清楚,我們讓他們不斷地挺進,深入,然後以逸待勞地等在這裡,您看,媽!或者……」
「是,是。」他母親說。「快去洗手,梳理一下那絡頭髮,老是落到眼睛前面。看看你這是什麼樣子。」
雨柏忿忿不平地疊起地圖。只有菲利普把他當一回事兒,只有菲利普站在平等的立場上與他溝通。「家人,我恨你們。」他的內心在吶喊。走出客廳的時候,為了洩憤,他一腳踢飛了弟弟柏納的玩具,柏納頓時大哭大鬧。「這樣他才能領略什麼是人生」,雨柏想。奶媽連忙帶柏納、賈桂林和已經貼著她肩膀睡著的小艾曼紐離開客廳。奶媽邁著大步,一手牽著柏納,邊走邊掉淚,為了三個只留有回憶的兒子,三個全為國犧牲的兒子。「只有悲傷和不幸,悲傷和不幸!」她反覆低聲地念著,只見灰白的頭左右輕搖。她扭開浴缸的水龍頭,烘暖小孩的浴袍,嘴裡喃喃的總是同樣的老話,這些話在她看來不僅具體地刻畫出當前政局,更是她人生的縮影:年輕時辛苦種田,守寡,媳婦脾氣不好,打從十六歲起就開始寄人籬下的悽慘人生。
臥房小廝奧古斯特悄悄地回到廚房。故做正經的愚蠢臉上明顯地表現出他對許多事情的極度輕蔑與不屑。貝黎剛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間。這個活力驚人的女人利用小孩洗澡和開飯前的短短十五分鐘時間,叫賈桂林和柏納複習功課。稚嫩的聲音飄來:「地球是一顆懸浮在虛無中的圓球。」客廳只剩貝黎剛老先生和貓咪艾伯特。這是非常美好的一天,傍晚的落日餘暉輕柔地灑落蓊鬱栗子樹林。艾伯特是隻毛色灰濛的雜種小貓,是小孩子養的寵物,牠似乎興奮過了頭,雀躍不止,四腳朝天地躺在地毯上轉來轉去,跳上煙囪,嚙咬插在藍色大夜壺裡的一朵牡丹花花瓣,一隻狼頭黃銅塑像精巧地鑲嵌在支架一隅,貓咪一個起跳,躍上老人家的扶手椅,在他耳邊喵喵地叫。貝黎剛老先生朝貓咪伸出總是青紫、顫抖、冰涼的手。貓嚇了一跳,一溜煙跑走了。就要開飯了。奧古斯特走過來,將不良於行的老人家推到飯廳。大家陸續就坐,此時,女主人突然停止動作,盛著營養補給液要餵賈桂琳喝的湯匙停在半空中。
「是你們的父親,孩子們。」她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
的確是貝黎剛先生回來了。他矮小敦胖長相富泰,舉止溫吞略顯笨拙。平常慣見的那張紅潤、安逸、營養充足的臉,此刻卻毫無血色,不過看起來不像是在害怕什麼或擔心什麼,反而像是受到極度的震驚。我們可以在那些意外身亡的人臉上看見同樣的神色,僅僅幾秒鐘,天人永隔,連感覺到痛和怕的時間都沒有。他們當時可能在看書,或望著車窗外,在想公司的生意,或正要去餐車車廂,剎那間,就這麼天旋地轉,墜入地獄。
貝黎剛太太微微地從椅子上抬起身子。
「阿德里安?」她焦急的呼喊。
「沒事,沒事。」他急忙低聲回答,目光巡過孩子們、他父親和僕人們的臉。
貝黎剛太太懂了。她揮手示意繼續上菜,強迫自己吞下擺在她面前的食物,卻食不知味,每一口飯菜似乎變得又硬又沒味道,像石頭一樣哽在喉頭。然而,她還是盡職地說了每回晚餐餐桌上該說的話,三十年下來,這已經成了慣例。她對孩子們說:
「先喝湯,再喝別的。寶貝,你的刀……」
她仔細地為貝黎剛老先生切鯡魚排。老先生的飲食相當講究而且繁複,貝黎剛太太總是親自為他倒水,為他的麵包抹奶油,替他將餐巾圍到脖子上,因為老先生一看到喜歡吃的東西,習慣流口水。「我想,」她對孩子們說:「這些生病的可憐老人要忍受僕人的粗魯手腳,一定很痛苦。」
「我們一定要及時對爺爺表達我們對他的愛,孩子們。」她一邊給孩子們來上一堂機會教育,一邊拿讓人為之顫動的慈愛眼神望著老先生。
貝黎剛老先生在壯年時做了些慈善事業,其中最令他掛心的機構就是位處十六區的少年感化收容所,這座人人稱頌的收容機構創立的目的是協助不慎誤入歧途的未成年孩童,拉他們一把。據說,貝黎剛老先生打算死後捐一筆錢給該機構;但讓人不耐的是,他始終不願鬆口言明確切的金額,吊人胃口。每當吃的東西不合他意,或者小孩太吵了,老先生會突然如夢初醒似地,以微弱但清晰可聞的聲音說:
「我要留五百萬給收容所。」
緊接著是一陣難受的靜默。
相反地,如果他吃得很滿意,或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沐浴陽光,睡得香甜的話,他會抬起頭看著他的媳婦,那雙淡色的眼眸,迷濛混沌猶如新生兒或初生小狗。
夏絡特向來機智聰敏。她不會像別的女人那樣,大聲地嚷回去:「您說的對,父親,」她會柔柔地回答:「天啊!您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地想。」
貝黎剛家族家大業大,說真的,說他們覬覦貝黎剛老先生的遺產其實並不過分。他們沒有緊咬著錢不放,不,就某種程度來說,應該是錢掐著他們才對!除了那些他們從來享用不到的「里昂—馬爾岱家的數百萬元」之外,還有一整片他們該得的產業,他們打算預留給自己的孩子和將來孩子們的孩子。至於少年感化收容所,他們對它感興趣的程度僅止於貝黎剛太太每年為院內孤苦可憐的小孩舉辦兩場古典音樂會;她彈奏豎琴,而且每回都很肯定地說,當她彈到某個段落時,幽暗的大廳會傳來抽泣,與琴樂相應和。
貝黎剛老先生全神貫注地看著媳婦的手。她真的太粗心,太慌亂了,竟然忘了沾醬。老先生的雪白鬍子激動地搖晃。貝黎剛太太回過神,趕忙在象牙白的魚排上淋上融化的新鮮奶油,加上剁碎的香菜,不過,一直到她在餐盤邊緣擺上一片檸檬之後,老先生才回復到原來的安詳姿態。
雨柏斜身靠近他弟弟:
「情況很糟?」
「對。」他弟弟以眼神和手勢回答。
雨柏顫抖的雙手頹然落上膝蓋。任由想像力帶他翱翔,描繪兩軍交鋒和勝利的畫面。他是童子軍。他和志同道合的夥伴組成一組志願兵,一隊狙擊手,誓死保衛國家。瞬間,他馳騁過時空。他和他的伙伴,在榮譽和忠誠的旗號下團結一致。奮勇殺敵,夜間進攻,拯救慘遭轟炸,燒毀的巴黎。這是何等振奮、美妙的人生啊!他的心怦怦地跳。然而,戰爭是慘絕人寰又野蠻的事。他沉湎在這樣的幻想中。他狠狠地握住手上的刀,勁道之強以至於他切下的烤牛肉飛出盤子,落到地上。
「笨手笨腳。」坐他旁邊的柏納拿餐巾掩飾,偷偷地取笑他。
他和賈桂琳分別是八歲和九歲,兩人都是金髮,瘦瘦的、朝天鼻。甜點剛上桌,兩個小的立刻被趕上床,貝黎剛老先生則回到老位子,緊鄰敞開的窗子,打著盹。六月的暖暖白日閃耀大地,遲遲不願散去。光線的躍動逐次減弱,逐添嫵媚,每一次的耀動就像是對大地離情依依的眷戀回顧。貓端坐在窗邊,無限緬懷地望著天邊地平線,綠得晶亮。貝黎剛先生在屋內來回踱步。
「後天,也許明天也說不定,德國就要打到巴黎城門下了。據聞,最高指揮總部已經決定,在巴黎城前、城內、城後誓死抵抗。幸好,老百姓還沒有得到消息,因為從現在到明天,路上、火車站上一定擠滿了難民潮。夏絡特,明天一大早你們就出發去勃艮第,你娘家那兒。至於我,」貝黎剛先生豪氣干雲地說,「我要跟人民交託給我的珍寶共存亡。」
「我以為博物館的館藏早在九月就撤走了,」雨柏說。
「沒錯,但是,選在布列塔尼亞的臨時館藏地,條件不合所需,那裡太潮溼,活像是地窖。我真的搞不懂。我們為了保護國家珍寶專門組成了一個委員會,分成三大組,底下又細分為七個工作小組。每個小組都指派了一隊專家,負責在戰時將藝術珍寶摺疊打包,結果呢,上個月,臨時館藏地的一名警衛提報畫布出現了些許可疑的汙漬。是啊,一幅米尼亞的偉大肖像,畫中人的雙手爬滿類似痲瘋病的綠色斑疹。他們於是快馬加鞭地把那些珍貴的箱子送回巴黎,我現在正在等上面的命令,我相信應該很快就會下來了,把這些箱子送到更遠的地方。」
「那,我們怎麼辦?我們要怎麼上路?孤孤單單的嗎?」
「你們明天早上準備妥當,帶著孩子搭兩輛車離開,當然還有你們可以帶得走的所有家具和細軟,因為我們不該掩耳盜鈴,欺騙自己了,這個周末為止的這段時間裡,巴黎城內很可能會有一場空前大浩劫,燒殺擄掠。」
「真是不可思議,」夏絡特喊叫著,「您竟然可以這麼平靜地說出這番話!」
貝黎剛先生轉身對著他的妻子,臉色一點一滴地回復到平常的紅潤,然而,這紅卻像是剛剛慘遭屠宰的死豬般的暗沉。
「這是因為連我都無法相信,」他溫和地解釋。「這是我在跟你們說話,聽你們說話,還有我們決定拋棄家園,出外逃難,我無法相信這會是真的,你們能了解嗎?夏絡特,去打點行李吧,明天早上一切準備妥當出發的話,晚餐前應該可以到你母親家,我會盡快地趕去那邊與你們會合。」
貝黎剛太太露出老大不高興、卻也不得不聽從的神色,跟小孩生病時,她穿上護士袍的那當兒,一模一樣;小孩好像串通好似地,經常有志一同同時染病,雖然罹患的症候各不相同。那些日子裡,貝黎剛太太總是一手拿著溫度計進出小孩的房間,像是在揮舞殉道者的勛章,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無不在吶喊:「我慈愛的耶穌基督,最後一日,您終將認清哪些是您的子民!」她只淡淡的問了一句:
「菲利普怎麼辦?」
「菲利普不能離開巴黎。」
貝黎剛太太抬頭挺胸地走出去,她不會被重責擊垮。她著手打點家裡上下,準備明天出發。行動不便的老人家、四個小孩、僕人、貓、銀器、最珍貴的餐具組、皮草、小孩的行李、食物、急救藥箱,一想到這裡,她不禁微微發抖。
雨柏在客廳,哀求父親。
「請您讓我留下來。我要和菲利普一起留在這裡。還有……不要嘲笑我!您不覺得如果我去集合一批年輕又強壯、願意犧牲一切、志同道合的夥伴,我們可以組成一隊志願軍團……我們可以……」
貝黎剛先生望著他,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可憐的孩子!」
「一切都結束了嗎?我們戰敗了?」雨柏結結巴巴地問。「這不是真的吧?」
剎那間,他大驚失色地發現自己竟然哭了。哭得像個小孩,就像柏納那樣,誇張地張大嘴巴,眼淚撲簌地滾落兩頰。夜幕輕輕地降下,無聲無息。一隻燕子飛過,在已經變暗的天空中,翅膀差點擦過陽台,貓咪發出垂涎的叫聲。
第一部曲 六月風暴1.戰爭 熱啊,巴黎人心裡想。春天的氣息。這是戰爭的夜晚,警報。不過,夜色慢慢消退,戰爭遠著呢。那些睡不著的人們、身陷床榻的病患、兒子上前線的母親、淚已流乾雙眼無神的戀人們,聽見了第一聲警報鈴響。那聲音還只像是一口深呼吸,彷彿從受壓迫的胸膛裡飄出的一絲輕嘆。過了一會兒,天空滿布朝陽。陽光大老遠地從地平線的盡頭放射過來,可說是,不疾不徐!酣睡的人夢見了捲起大浪和鵝卵石的大海,夢見了三月時狂風大作撼動森林的暴風雨,夢見了一群牛,拖著沉重的身軀,搖搖晃晃地奔跑,大地為之震動,就這樣一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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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張惠菁
出版序 /瑪黎安.安妮西莫夫
第一部 六月風暴
第二部 柔板
附錄
從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筆記本裡節選出來,關於法國當時局勢和她寫作《法蘭西組曲》的親筆筆記
1936至1945年間的往來書信
推薦序 /張惠菁
出版序 /瑪黎安.安妮西莫夫
第一部 六月風暴
第二部 柔板
附錄
從依蕾娜.內米洛夫斯基筆記本裡節選出來,關於法國當時局勢和她寫作《法蘭西組曲》的親筆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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