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紅色
天空灰濛濛的，沉重地好像三秒鐘過後就要壓在我的頭上。
一點兒風都沒有，也許要不了多久，就要下起雨來了吧。
「小雨。」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筱齊的聲音傳來。
「不是剛吃過飯嗎，妳在吃什麼？」
我呆呆地看了筱齊，再看了看放在嘴邊的手。
『我……』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在吃雲。』
筱齊聳了聳肩：「我這邊還有剛剛擦過手的衛生紙，要不要順便？」
『拜託，我很挑食的。』我噘著嘴：『妳真是噁心巴拉。』
「好像快要下雨了，妳有帶雨傘嗎？」
筱齊湊了過來，跟著我一起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
天空感覺又靠近了我的頭一點，我轉了轉脖子，這樣的距離讓我脖子都有些不舒服了起來。
『哇……』我搖搖頭說：『我忘了。』
「妳喔……」筱齊嘆了一口氣，「昨天天氣預報不是有說了，今天肯定會下雨嗎？降雨機率超過百分之八十啊。」
『那就代表還有百分之二十的機會不會下雨嘛。』我說。
「那百分之二十的機率，比今天早上考的英文還要難。」
筱齊沒好氣地看著我。
『搞不好我回家的路上，剛好就不會下雨。』我堅持著。
「妳今天穿什麼顏色的內衣？」筱齊問我。
『幹嘛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到時候妳淋雨回家，又穿深色的內衣，不是便宜了路上的那些流著口水的豬哥？」筱齊煞有其事地說著：「別忘了，還有那個跟蹤狂。」
筱齊眉頭一挑，我往教室後門的方向轉過頭去，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在那裡。
發現了我的目光之後，一個眨眼就不見了。
『妳想太多了。』我說。
說完之後，不由得也擔心了起來。
我今天究竟穿什麼顏色的內衣呀？
「妳喔，每次都這麼無所謂，大剌剌的，小心交不到男朋友。」
『妳才交不到男朋友咧。』我哼了一聲。
說是這麼說，我還是下意識地看了看肩膀。
還好，今天沒有穿太鮮艷的內衣。
Safe！
午休的鐘聲響起，同時天空也打了一個雷。
不知道是雷聲先響，還是鐘聲呢？
筱齊回自己的座位以後，我還是看著窗外。
下雨之前的悶熱讓空氣都有點焦躁，黏答答的好像隨時都要融化一樣。
我趴在桌上，一點兒都不想睡覺。
早自修的英文我肯定是搞砸了。
搞砸了的片語叫做「goof up」。
我拿著筆，在筆記本上漫無目的地亂寫著。
這個時候我倒是很清楚「goof up」的用法。
又打了一個雷，我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加上昨天熬夜念書，就這樣趴著，我竟然也睡著了。
窗外好像下起了雨。
很沒出息的雨，給她百分之二十的機會逃跑，卻還是乖乖聽話。
真沒出息的雨……
□
英文果然還是搞砸了。
筱齊也沒有比我好太多，發考卷的時候，筱齊回過頭給了我一個鬼臉。
下課的時候，雨漸漸小了，福利社的人好多，到處都濕漉漉的，很不舒服，潮濕的空氣像怎麼揮都揮不走的蒼蠅一樣。
『希望雨越來越小，否則我真的要淋雨回家了。』我嘆了一口氣。
「妳求我，我就陪妳回家。」筱齊趾高氣昂地瞄著我。
『我才不要咧！』我說，『男子漢做什麼都行，就是不求人。』
「拜託，姜小雨……」筱齊無奈地說：「妳也太Man了吧。」
『不管。』我堅持著。
「哇，出太陽了，妳看！」
順著筱齊手指的方向，天空厚重的雲層果然破開了幾道光線。
那一秒鐘，我覺得自己的脖子好像也輕鬆了許多，雖然只是幾道光線。
『妳說等一下有沒有可能放晴？』我問筱齊。
「那妳說我的英文有沒有可能及格？」筱齊反問我。
『沒可能。』我癟著嘴搖頭。
「知道就好。」
筱齊說完，轉身就走。
我跟在她的後頭，又好氣又好笑。
放學的時候，果然雨還是不爭氣地下著。
也許把很多厚重的雨給拋棄了，天空感覺沒那麼灰濛濛。
筱齊很夠意思，真的答應陪我回家，自己再坐公車回去。
我家其實離學校不太遠，走路大約十五到二十分鐘。
偏偏這樣的距離有點尷尬，剛好是冒著雨回家，會全身淋濕的距離。
「妳拿雨傘好不好，妳比較高。」筱齊說。
『可是妳力量比較大，應該是妳拿。』我說。
「現在是我大發慈悲送妳回家，妳竟然恩將仇報。」
我聳聳肩：『好吧，我撐傘，這樣算扯平囉。』
從筱齊的手中接過雨傘，濕答答的手滑了一下，差點兒把傘掉在地上。
筱齊的傘是伸縮的，遮蔽的範圍實在不適合兩個人一起撐。
加上我的個頭又高，整個左邊肩膀都濕了。
重新把傘撐好，我瞥見了天空的一角。
『筱齊，快看！』我左手指著天空。
「什麼東西？」筱齊歪著頭：「外星人喔？」
『彩虹！是彩虹！』我興奮地說。
我伸出左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前伸。
好像這輩子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我一樣。
用力抓著了彩虹，我一口就往嘴巴裡面吞。
只是不管我吞了幾次，彩虹還是掛在那裡，距離我很遠、很遠。
「姜小雨，妳可不可以不要看見什麼都往嘴巴裡面放？」
筱齊失笑著，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想把我喜歡的東西都保留起來，不行嗎？』我說。
「妳笨蛋，吃到肚子裡面怎麼保留？明天消化以後，就送給太平洋了。」
『我沒有想這麼多啦。』我尷尬地說。
「小雨，妳看後面。」
我回過頭，劉子陽騎著腳踏車，距離我們大約十公尺遠。
也許是被我突然轉頭的動作給嚇著了，劉子陽腳踏車左晃右晃，竟然就跌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筱齊摀著嘴偷笑，我手肘推了筱齊一把。
『妳好壞。』
「真的很好笑嘛……」筱齊嘟著嘴。
趕緊轉回頭以後，我們裝作若無其事繼續走著。
『他還在後面嗎？』我小聲地問筱齊。
「還在啊。」筱齊直接回過頭。
『吼，妳不要直接回頭看啦。』我急切地說。
「擔心什麼，現在是他喜歡妳，又不是妳喜歡他。」
『等一下他又跌倒了，怎麼辦？』我說。
「唷！」筱齊故意瞪大了眼睛：「咱們家姜小雨也會為了他心疼喔？」
『妳不要亂說。』我生氣地說。
看著筱齊捉弄我之後，得意洋洋的表情，我就滿肚子不高興。
「妳幹嘛？」
我突然停下腳步，筱齊訝異地看著我。
我轉過頭去，劉子陽一腳撐著地，手抓著腳踏車把手，一臉錯愕。
『下雨天，你一直跟在我後面幹嘛？』我沒好氣地說。
劉子陽慌張地抓著頭，傻笑看著我。
我把傘遞給筱齊，往劉子陽走去。
『你全身都濕了，褲子都是泥巴，還不趕快回家去。』我扠著腰。
「對……對不起。」劉子陽對我舉手敬禮，那個樣子好矬。
『跟我對不起幹嘛，回家跟你媽媽道歉，幫你洗衣服的是她。』
「噢，」他抓抓頭，「對不起媽媽。」
『笨蛋。』我說。
筱齊跟了過來，把傘舉高替我遮著雨。
劉子陽掉轉車頭，搖搖晃晃地騎著腳踏車。
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距離好遠。
天上掛著的彩虹，好像還近一些。
「小雨。」筱齊看著我。
『嗯？』我疑惑地。
「妳的頭髮都濕了。」
『沒辦法，誰叫這個笨蛋下雨天還一直跟著我們。』
「還有……」
『什麼？』
「他要去哪裡？」筱齊問我。
『回家啊！』
「可是他家……不是跟我們同一個方向嗎？」
我一拍額頭。
果然是個笨蛋。
□
Dear日記：
跟我昨天想的一樣，我的英文分數果然比我的體重還要輕。
這該怎麼辦呢？
剛剛打開明天要考的國文，腦中卻是體育課看到的方子浩。
等我回過神來，又到了要睡覺的時間了。
方子浩打排球的樣子，真是嚇死人的迷人。
你一定也很想看吧？
為了多看他一眼，還讓我不小心被籃球打到頭。
有得必有失，我原諒那顆籃球，希望英文老師也原諒我。
筱齊陪我回家的時候，一直跟我說他們家Money的事。
害我也好想養狗，可是阿嬤一定不會答應。
你呢？你也會想養狗嗎？
我下次買一本狗狗封面的日記陪你好了。
Ps
今天看見了彩虹，好開心。
筱齊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喜歡彩虹，我也懶得解釋。
就算全世界都忘記了，我還是會記得我許下的志願。
我要當最靠近彩虹的那個人，我要追上彩虹。
下雨＋陽光＝彩虹
討厭的事＋開心的事＝彩虹
英文考不好又被籃球打到＋看見方子浩＝彩虹
那我明天國文也考差一點，然後再去體育館被籃球打一下好了。
不要跟筱齊說喔，否則她又會說我在發神經。
晚安，日記。
□
早餐又是滷肉飯，老實說我已經吃膩了。
而且我討厭吃青江菜，但我不吃阿嬤一定會生氣。
天空還是陰陰的，出門之前我總算記得帶雨傘。
家裡只有兩把傘，一把是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也就是我手上這把。
另外一把是黃藍色相間，號稱五百萬大雨傘。
我想這大概是我每次都故意「不小心」忘記帶傘的原因吧。
筱齊那種摺疊傘，我也好想要。
或者班上現在很流行的透明雨傘。
下雨天真是讓我苦惱。
「阿嬤，我去上學了。」我回頭。
『飯吃完了沒有？』阿嬤抬起頭。
「有啦有啦。」我嘟著嘴，「阿嬤，我們什麼時候買新的雨傘？」
『買雨傘幹嘛？』阿嬤看著我說，『壞了嗎？』
我拿起手中的傘：「這把傘好醜，我不想拿……」
『有得撐傘就不錯了，我年輕的時候，出去還要戴斗笠，不然我買個斗笠給妳戴，小孩子整天想東想西……』
為了避免阿嬤繼續嘮叨下去，我揮揮手，迅速逃離。
今天往學校的路，有點不平靜，電線桿上面到處掛滿了燈籠，我還以為這麼快又要過年了。經過天后宮，我看了一下，紅色的紙上用醜醜的毛筆字寫著大大的「香火」兩個字，旁邊寫著「媽祖壽誕」。
除了天后宮張燈結綵以外，旁邊的水仙宮也一樣。
一大早就有一堆人在忙進忙出，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不知道這次大拜拜，會不會像小時候那次一樣。
每戶人家門外都擺起了桌子，放了一堆東西，只要經過都可以隨便吃。我還記得阿嬤那時候帶著我，一家、一家去吃，有好吃的紅龜糕、糯米飯，還有甜甜的糬。一間、一間的吃，阿嬤到處跟人家打招呼，我就在旁邊東挑西揀，開心死了。
後來我記得我走累了，阿嬤就背著我回家。
在阿嬤背上睡著的時候，還可以聽見阿嬤繼續跟人家打招呼，聲音從背後傳過來，呼嚕呼嚕的，好像游泳的時候說話一樣。
這次會有什麼好玩的事呢？
想著出神的時候，背後又傳來齒輪跟鏈條摩擦的嘎嘎聲。
我裝作若無其事，等到聲音越來越接近，我停下腳步，突然回過頭。
「劉子陽，你不要這樣一直跟著我？」
我把雨傘撐著地板，瞪了劉子陽一眼。
『我不走這條路，怎麼上學？』劉子陽停下來。
「那你不能超過我嗎？」我沒好氣說：「你騎車明明就比較快！」
『我的車落鏈了，騎不快。』劉子陽下巴抬得高高的。
「才怪咧，你這樣鬼鬼祟祟的，有夠討厭。」
我說完，轉過頭去不理他。
嘎嘎嘎的聲音還是在我背後，大約十步左右的距離傳過來。
我都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劉子陽會這樣跟在我後面。
我從小跟阿嬤一起生活，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
阿嬤說，他們去大都市打拚了，工作很辛苦。
劉子陽的爸爸看起來很像流氓。小時候他們就住在阿嬤家後面的巷子，只是他們家比我們家大好多。每次劉子陽被他爸修理，哭喊的聲音連我們家都會聽見，我看搞不好天后宮的師父都聽見了。阿嬤每次都會跟我說，如果我不乖，也會像劉子陽的爸爸一樣，狠狠地揍我。
阿嬤只是說說而已，我沒有被阿嬤揍過。
對於劉子陽的爸爸，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一次，不知道哪裡來的人，跑到家裡吵，吵什麼我也不知道，阿嬤要我待在房間，不可以出來。我透過門縫偷偷往外看，只覺得阿嬤突然間變得好小、好小，那些壞人看起來好巨大。
劉子陽的爸爸來我們家，對那些人大聲說了幾句話，後來那些人就走了。如果我沒記錯，之後就沒有人來我們家吵架了。
我從路邊車子的玻璃，偷偷瞄了一下，劉子陽刻意騎得很慢。
到校門口之前，我拔腿就跑，不想讓人家看見我跟他這麼靠近。
「對不起！」
我跑得太快了，不小心撞到了人。
我抬起頭，摸摸自己的肩膀。
那一秒鐘我的心臟被勒住，血管都快爆開，缺氧到了極限。
「方……方子浩？」
我整個頭都好燙，頭髮都快燒焦了。
方子浩看了我一眼，拍拍自己的左手臂。
什麼都沒有說，就這樣走了。
真是丟臉死了。
都是劉子陽。
要不是他一直跟著我，我也不會這麼糗。
方子浩現在對我印象一定很差。
劉子陽，我詛咒你。
詛咒你騎車輪胎破掉，上廁所沒有衛生紙。
喝飲料沒有吸管，吃泡麵沒有熱水。
我詛咒你，劉子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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