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版「警世通言」
浮華世界的好色一代男女——最親密的對象、最陌生的朋友是?
不管有/無戀人,追求的是性/愛,對象同性/異性,人在天邊/眼前,你都得好好面對:關了燈、蓋上棉被後,那個既親密又陌生的……
安迪,自小優異的高材生,出版與文化界的寵兒,人人稱羨的人生勝利組。
政宣,在一段又一段同性感情中打滾的老手,像照顧小動物一樣小心守護著身邊每一個男人。
小誠,全身散發性魅力的原住民實習體育老師,身體和心靈在異性與同性之間游移。
小劉,留美文化人類學家,為愛痴狂走天涯的男同志。
小誠女友:慾果初嚐、身體感官正待全面自我開發的幹練女教師。
愛紗:事業經營有成的小資熟女,在自己的情慾國度裡夢幻漂流的女王。
四個不同階級,相異社經地位的男子,因為寂寞的牽引,讓他們在彼此的生命中交錯。不管是擁有權勢與名望的空中飛人,還是家庭因故鄉傾頹而支離破碎、工作艱困的原住民,抑或文化圈中趾高氣傲的有名學者,寂寞都是他們無法改變的共同宿命。嘗試和生命中每個交會的人交談、交心、交合,即使失敗、失戀、失身都不要緊,只希望藉由一次又一次肉身的親密碰撞,能覓及一處妥善安放心靈的微小天地。
本書特色
本書是兩百萬小說獎得主張經宏繼《摩鐵路之城》後,又一最新力作。主題觸及人生共相,深刻描寫人類心靈的孤寂,無論是社會上被認定的成功者,或是在處在困境邊緣之人,寂寞都是揮之不去的影子,依附在每個人的身體裡外。唯有正視情慾,甚以歌頌情慾,才能讓人生變得更完整。在其平淡的敘事中,潛藏著翻騰的情慾與令人無能為力的寂寞;而性愛場景的描寫卻鉅細靡遺,露骨大膽,讀來不禁讓人臉紅心跳,在閱讀中帶來高潮迭起的感官享受。
作者簡介:
生於1969年,台中人,台大哲學系畢業,台大中文所碩士,現任教台中一中。曾獲九歌長篇小說首獎 、教育部文藝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報文學獎,倪匡科幻小說首獎等,著有小說《摩鐵路之城》、《出不來的遊戲》。未來希望寫出好看的言情與奇幻小說。
章節試閱
兩個禮拜後,政宣接到朋友小誠打來的電話。政宣的第一個直覺是,「你談戀愛啦?」小誠不置可否。好傢伙,上個月你才來過我這裡呢,政宣想。
不過他這邊也不遑多讓,半年前他在鬧聲喧嘩的咖啡廳裡改作業,幾次猶豫要不要離開,剛巧和一個男子的目光對上。每次一交鋒對方就敗下陣來,像是為自己的心念感到羞愧,頭垂低在書本的字裡行間裡躲藏。政宣明白那個意思,對於這時代還有這麼文明的人就先給了個分數。趁對方上洗手間,在人家桌上壓了張紙條後逃離現場,心裡有種闖了禍的快感。最近他跟自己招惹出來的禍事勾纏得正熱。
他問小誠:「對象男的女的?」小誠的回答讓政宣心裡顫了一下,只差沒拿農民曆來察看那夜天上哪個星宿當班,幾窟人慾橫流的池子也能桃花盛開,認識的兩個朋友居然賓果了。
小誠告訴政宣,洗溫泉時認識一個大他十五歲的男生。這下事情有點尷尬,「你不要跟他說我知道了。」政宣說。
小誠不太明白這裡面的蹊蹺,他告訴政宣,對方也不要他跟任何人提起。雖然他已經說了。
還好對方暫時出國一段時間。「這下我可輕鬆了。」小誠在電話那邊吐了口長長的氣。那一聲長長的嘆息讓政宣覺得陌生,他認識的小誠不是這樣的,也不方便多問甚麼,因為他沒打算跟小誠說自己的情事,何況小誠不見得能聽懂。
三年前他們同在一所中學當過同事,政宣教的是社會科,小誠剛讀完運動休閒系來實習,一開始他就注意到政宣,覺得這老師跟其他同事不太一樣。穿衣服很好看,走起路、跟人打招呼的表情自有一種迷人的丰采,簡單講,就是很有氣質。他經過走廊會特別注意聽他上課的聲音,政宣在麥克風裡嗡嗡的罵學生的話,在小誠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後,還會響上一陣。這些感覺在心裡來過幾回,小誠自己就明白了,政宣是那種他想主動跟他做朋友的人。
他會這樣欣賞男人,自己也覺得新鮮。平常他在走廊上瞧見那些習慣癟著臉看人、頭頂一片灰的老師,跟他們對上眼後總會朝對方頭上的天空打哈欠,很倦的一種感覺。不過政宣不同,連政宣不在眼前時,有幾次想到他,從心底喚起這個人的形影,頭頸一帶透著亮光,他忍不住往那裡多探看幾眼,政宣也會在那裡報他以微笑。想到這裡,小誠笑了起來。
政宣不久就看到小誠心裡藏著的對他的好感,比一般男人會欣賞男人的強度還要再強烈些。政宣有想過,如果每次見到小誠,只是對他主動釋放的善意行禮如儀,那麼他們就會繼續行禮如儀下去,直到有一天他或是對方離開學校,然後不再來往,他們就是這種緣份。但小誠的形貌氣質未嘗不讓他怦然心動:打完球一臉紅通通,整片淋漓汗水緊緊咬住背心,短褲頭滲出淺淺的薄薄的白沫,把頭仰在飲水機下方,邊咕嚕嚕喝水邊跟他招呼。政宣眼睛瞟了那厚實的胸膛兩眼,心裡已經看見即將發生的事。
那是抵擋不了的,不是嗎?一切等發生了再說吧。
果然,他們兩個不知是誰,老故意在對方常出現的地方走動,很快就聊上幾句。常打網球嗎?有女朋友?一定很多女孩子想跟你學。他們又在福利社遇過幾次,突然就聊起對方住哪裡?房子租的?跟同事住在一起?會裝電腦嗎?政宣問他,方便的話過來幫我換一下螢幕?我請你吃飯?
小誠第一次去政宣那邊就出事了。事後政宣躺在床上問他:「你這是第一次?」「跟男的是第一次。你呢?」
當然不是。政宣一下子緊張起來,搞不懂自己在做甚麼,居然故意忘記人家有女友,等白天一到,她就跟他們同在一個空間裡走動,他想趕快把他送走。小誠感覺得出來,政宣似乎不太高興。而政宣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急於把這事做完,在小誠實習完之前,他們還有大半年時間可以相處。頭腦清醒時他不斷為這事找理由:是學校生活太無聊了,想找些刺激吧?像月考的空檔,學生們架起半推半就的同學往柱子上下阿魯吧那樣。他們是成人,雖說有成人的尺度,畢竟他們還是老師。
之後他們尷尬了一陣子。一開始小誠以為政宣跟他讀體院時的某些學弟那樣,視肌膚之親如怒犯天條的勾當,之後不是遠遠地躲著,就是面露狡黠的笑,像在提醒他共犯難逃,搞得他覺得這遊戲一點也不美妙。不過政宣沒有,他還是親切有禮地對他微笑。那笑又讓小誠得以繼續欣賞這位同事的俊美與優雅。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想跟他親近,說說話、看他對自己笑。即使又跟他發生那種事也沒關係,只要事後不要擺出拒人於千里的姿態就好。
小誠相信政宣會找他,不是純粹為了那種事,他猜想政宣應該有這方面的朋友。他也認為,他和政宣的關係,跟政宣和他們的關係是不一樣的。像政宣這麼優的人,明明知道他有女朋友,還越過界來冒這個險,這其中一定有他們之間很特別、很難以言說的神秘因素,至於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而且納悶的是,他懷疑自己臉上寫有能讓這些人讀得到的東西,因此他們看見之後,得以伺機而動。那幾次體驗也讓小誠認識到,原來他的心裡面還有很多部份,不是外面這個自己所能完全理解、掌控的。
小誠沒對政宣說實話。他讀書時碰過兩三個跟他交情不錯的學弟,來宿舍借電腦老愛捱近他床邊,他很快察覺將要有事,他明明能讓這事不要發生,可每次想清楚已經結束了。他只能在回想時明白,剛才明明有幾個時間點可以讓事情別那樣發展,例如靠在他椅背後的身體突然把手貼上來,他停止打電動,抓住那隻發抖的手仔細瞧,可以感覺手的主人想要甚麼,心裡游移了一下,抬眼望著對方的眼神像在求救地喊:「怎麼辦,怎麼辦?」的那一剎那,真教他無法抵抗。
就讓它發生吧,回去後各自睡個大覺,這樣還簡單一些。他叫自己不要多想。
之後他們一直在等他,在重量訓練室、球場、停車場等處以遙遠而熱切的眼神,似乎在盼望有一天他也跟他們一樣,他們一定認為這不是不可能。小誠身邊的例子裡,男生跟男生的界線本就沒那麼明顯,一不小心兩腳就跨在那界線上,接下來只剩要多親近、彼此怎麼認定、時間長或短的問題。
小誠知道,自己對他們的情感不是他們所想的那種。讓他遺憾的是,每次碰到這種學弟,到最後都是他們遠離了他,而從別人那邊傳回來的耳語都是他讓他們受傷,他只是需要他們的身體罷了,他們需要療傷。
還好同學中多的是各種熱烈追求情愛的角色,男女都有,因此這些不太被當作一回事的流言,隨著另一個主角的身邊又出現一個詭異的男人,雙雙出入在宿舍餐廳裡,也就漸漸散去。
小誠大三時和一個四處招惹女人、花名在外的學弟到高雄參加網球雙打比賽,在巴士上學弟告訴他,一個以前認識的美眉會過來加油,「很正喔,是那種讓人鼻血流到死的正。」說這話時眼睛快噴出火來,嘴角淫淫地笑,手肘在他胳肢窩裡搔了兩圈。小誠察覺到這裏面躲著些特別的意思。反正等對方的球打過來再說,他翻個身臉貼住車窗睡去。
到了球場一看,果然是個正妹。比賽前學弟過去跟她打招呼,又回頭同那女生一起望向他這邊,小誠禮貌性地點頭。隔幾十公尺遠,他明顯感受到女孩眼裡朝他投射而來的目光,不禁怦然心動。女孩遠遠站在觀眾席那邊,比其他女生高半個頭,及肩的栗色頭髮,皮膚白皙,粉色短裙下一雙修長的腿,在人群中明艷俏麗。那次比賽他們打得極糟,好幾次飛過來的球來不及反應,兩個都心不在焉。小誠感覺那正妹看他的次數遠比學弟多,學弟應該有看到。如果真是這樣,不知學弟會怎麼想。
第一場就被淘汰,他們準備隔天回學校。晚上在旅館休息,正愁沒地方去,學弟問他洗好澡沒,等一下那個正妹會過來。小誠不明白洗澡跟這女人有什麼關係,外邊門鈴響起。是她,只穿一條內褲的他趕緊從床上跳起來,衝進浴室裡。
「趕快洗,等下拿衣服給你。」
小誠邊沖洗邊嘀咕,這兩個到底想幹什麼?浴室裡嘩啦啦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他扳起水龍頭坐在馬桶上,房間安安靜靜。這兩個應該還沒出去,到底怎麼回事?
「卓仔,你有在否?」他喊了一聲,浴室裡都是他的回音。
停頓幾秒。「你可以出來了。」學弟回他。
小誠正納悶女人這麼快就走了?赤條條開門出來。接下來,那半秒鐘--以後有好幾次,只要回到那半秒鐘,整個人臉頰發燙,褲襠一陣燥熱。那半秒鐘小誠目睹光碟片裡A片的男女主角跑到他房間來,只是這回男主角換他學弟,女主角是那女人。學弟全身脫光站在床邊,臉半仰朝天花板張嘴噫氣,兩手撫弄女人頭髮,任由她跪在床邊不停吮吸。小誠想躲回浴室,女人的眼睛迅速兇猛地勾纏住他。他兩腿僵直無法動彈,任由女人的眼神拉他過去。
他有些明白了,接下來該做什麼。
相較於他的驚惶失措,她早就有所準備。在他開門的瞬間拋出角度精確、力道十足的眼神等他上鉤。原來,下午那女人站在遠處相他半天,等的就是這一刻、這一餐。看得出來她的眼神餓壞了,這是她和學弟共同設計好的,一個牽絲一個收網,等他這隻供人細啃狂嚼的肥羊自己過來,看來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下午那個在球場上揮拍奔走廝殺、還不時朝場邊尖叫的女生們擠眉弄眼的自己,原來早已被盯上、盤算該如何來消受享用。
這些都是事後的回想。在那當時,一想到自己被眼前這兩人當成獵物,心裡立時翻攪出混雜著慾念與憤怒的激情,這瞬間湧起的激情讓他興奮莫名。先是學弟和那女人一邊翻雲覆雨一邊伸手過來挑弄他,見他旗張鼓滿,學弟突然一把推開那女人,示意換他接手。他之前也有過男女之事,但這是第一次在熟人面前一邊辦事一邊被觀看,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心緒,只覺得這女人被弄熱後送到他這邊,整個身體流淌出軟膩嬌柔,癱在他身上快要融化。也許怕被學弟比下去,他很認真在女人身上費了一番力氣。過程中學弟的手不停過來幫那女子,使他分不清女人到底為了哪邊而歡喜。一會兒學弟繞到他身後,猴上來使勁磨蹭,他與那女子正忙得不可開交,無暇理會這無厘頭的傢伙。學弟見他沒有排斥之心,開始手腳並用,逗弄得他狂性大發,天地開始顛搖。三兩下那女子哀哀地嘶喊:「夠了夠了,要虛脫了。」
他睜開眼細細一瞧,女子全身汗水涔涔滴落,臉色蒼白,再下去果真要顛出半條人命,一個放手,把她甩在床上嗯嗯哼吟。他站在床邊猛力震顫幾下,地毯上抖出兩斤汗水,心裡爆出一股強大的空虛與不滿。他才剛熱完身,一切還沒開始就要收場,血管裡猛烈竄流的氣力快奔出來,整個人火氣騰騰,轉身提住背後的學弟。學弟看見他眼裡竄出閃電般的凶光,不知是懼怕還是興奮,突然跪在他面前吮吸起來。
後來他回想這一段,覺得還是學弟主動的多。當學弟的後庭湊過來時,腦子裡其實還剩有足夠的理智推開的,對他來說,那並不夠吸引人,雖然是個漂亮的屁股。平常運動完洗澡,他們彼此之間也會觀望打趣,不過今天是怎麼了?怎會走到這一步?他先是看著學弟專注地吹捧,好像在吃什麼珍物似地愈吃愈香甜,嘴角泛起滿足的笑,這人真是玩瘋了。然後學弟自己用口水抹了後面兩下,一把推倒他在床,坐了上來。
從頭到尾,女人躺在他旁邊靜靜觀看。感覺得出來,這部份不在他們兩個的劇本裡,女人覺得被冷落了,冷落在一個被排擠在外的陌生世界裡,她拉住被單裹住身體,看著他們上下纏鬥許久,終於結束。女人站起來,文靜地收拾地上衣物閃進浴室裡,換好裝開門,瞧了赤身露體在床上喘吁的他們一眼,關門走人。
回到學校後,他們很有默契,誰都沒再提起這段。幾次在淋浴間遇見對方的眼神,也沒多說什麼。他不知道學弟那邊怎麼想,那次經驗對他來說還不賴,如果學弟找他,應該還有可能。不過他們都沒有要去碰觸那塊的意思,那女生也沒再聽學弟提起,他想,事情就讓它這樣吧。
小誠來實習的第一個月就交到女朋友,整件事政宣從頭到尾都看在眼裡。小誠對於他們那檔事的默契感到滿意,那不過就是他跟政宣的事,除非其中一個瘋了,學電視新聞裡的男女到處哭嚷哀叫,搞到另外一個不用做人,事跡應該不致於敗露,也不需要有誰囉嗦「萬一女朋友要你在我們之間選一個,你怎麼辦?」「我們這樣算甚麼?」之類的廢話。全然的舒服與愉悅,就是這麼回事。即使他和女友在學校裡遇見政宣,他們之間的眼神就像政宣不過是陪他打球、打牌的朋友,要不了太久的,頂多半個晚上吧,那樣稀鬆平常到沒人會起疑心、翻醋罈。小誠甚至覺得,他就是愛上這默契,讓他願意跟政宣保有這層秘密關係。
有一次他們居然在校長的辦公桌上玩了起來,說來還是校長的錯。女朋友禮拜五晚上都要陪爸媽,他們如果要約都選這個時候,那天下午政宣莫名其妙被叫到校長室,校長接完一通電話後問他,來學校這兩年過得如何?政宣嚇了一跳,心想除了跟小誠那事我可是教學認真,處處長眼。校長看出他的不自在,笑得很親切地問他:「晚上有沒有空啊?」
他還沒回答,「在隔壁就好。」校長喉嚨裡呵呵兩聲,眼角彎出十幾條皺紋,眼縫裡擠出一絲笑意:「幫我小孩補兩個小時的歷史地理,可以嗎?」他當然可以。被校長堆滿笑容的臉送出來的那一刻還有些得意,心想這一向是紅牌老師的份內工作,甚麼時候落到我身上了?不過政宣很快明白,一定是那些老師找藉口推掉,才輪得到他。搞不好以後的每個禮拜五晚上,都要留下來陪公子讀書。這一想心裡冒出火氣,剛巧小誠從辦公室外面經過,他告訴他今晚泡湯了,「那傢伙要我幫公子補習。」
「喔,這麼巧,」小誠說:「他也叫我放學後留下來,教他老婆打網球。」
也許是剛帶完球隊訓練的關係,說這話的小誠眼裡閃爍星亮的光,兩頰透出玫瑰色紅暈,政宣突然想到甚麼,「那你過來校長室找我,反正他們不在。」聽他這麼說,小誠眼裡的光又更亮了些。
放學後校長陪家長會開會,小誠陪校長夫人打球,會後他們在家政教室那邊有聯誼餐會。傍晚五點多,球場邊的探照燈全開,打在兩條小小的人影身上。夫人的球拍握在手上虛虛揮動,趕蒼蠅似地,不知是怕練到上火,過去聚餐一身淋漓不好看,還是別有所圖,好端端突然連人帶拍跌在小誠身上,壓得小誠喔喔出聲。
「沒弄痛你吧?」手汗黏答答地貼住小誠手臂,沒多久又跌了一次。六點半,角落皮包裡的手機響了,小誠怕她沒聽見,高聲吼了起來。是校長打來的,大家都在等她。「好啦好啦,你不會廣播喔。」心不甘情不願把球拍丟給小誠,邊抹汗邊往家政教室那邊走去。
整個校園暗了下來,家政教室不時傳來讓窗玻璃咯咯顫抖的卡拉OK歌聲。小誠站在校長室門外覷看,政宣知道是他,開門讓他進來,暗淡的光線下,揹著球拍抹乾汗漬的他看來份外可口。政宣走到隔壁那間,把臨時從電腦抓出來的兩份試題擺在桌上,「老師在外面等你,限你半小時寫完,不准離開座位。」
校長的兒子是個古意小孩,聽見老師這麼嚴肅的口氣,小孩想考試開始了,剝下腕上的手錶堆出一個三角形擺放左上角,埋下頭,目光在試卷上快速掃動。
他們兩個在校長室搞了起來。這裡面當然有預謀的成份,他們心照不宣,似乎本就打算來這裡玩。半年後小誠去當兵,回想起那一年的實習,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坐在校長辦公桌上,邊聽家政教室那邊的麥克風吼聲在空空的校園裡迴盪,邊讓政宣幫他完成那件事。不曉得哪個五音不全的男人整首歌斷斷續續「嗚喔,哦」地鬼叫,冷風撲得窗玻璃快要碎裂,「專心一點。」跪在他胯下的政宣白了他一眼。他就是無法專心,眼珠子快速瞟過牆上十幾張西裝油頭的歷任校長玉照,不敢稍作停留。
「等一下被看到怎麼辦?」
「放心,」政宣朝隔壁努了一下嘴:「他在那邊寫功課,他爸爸都不怕人家知道了。」
看樣子政宣非弄到結束不可,不過小誠覺得沒趣味了,只好專注心思讓整件事快點過去。沒幾分鐘他兩腳一蹬,整張大桌子很不情願地被往後推了半步,地板發出沉重的擦動聲響,來不及了,斜前方的獎盃被嗆到了。他們差不多用掉桌上半瓶古龍水,仔細擦拭半天,才蓋過獎盃身上的雜味。
手機響了。是小誠的女朋友,說她真糊塗,爸媽早上去南投旅行,要明天才回來。小誠當然懂她的意思,對政宣伸了一下舌頭,要女友等他一個小時。「怎麼感覺你很累,黃臉婆沒對你怎樣吧?」看來她也覺得事態有異,小誠回她:「神經病,陪老女人打球不會累啊?」按掉電話,收拾背包離開。
小誠這個女友比他大上十歲,來實習的第一個禮拜,知道小誠還沒找到房子,她過來投懷送抱,說自己一個人住,有獨立的套房能租給他,免收房租,只要教她打網球就好。小誠不只教她打網球,還教她怎麼做愛。他們每天晚上都來,完事後繼續膩著,這是女人的第一次,虧她有那麼大的勇氣主動表現她的渴望與需求,她一定準備好些年了,小誠也不吝於給她想要的。女友每晚抱著他呼呼大睡,有幾回半夜小誠被心裡一股強大的力量推醒,看著睡他旁邊的同事,不,女朋友,緊緊貼吮住他的半邊身體,像是從他身上分化出來的一個巨大而複雜的器官,到明天一早她就有自己的呼吸與情緒,到他們共同工作的地方跟每個認識的人說,他當兵回來兩人就結婚。她還告訴他們,連龍山寺那個算命師父都說,她的真命天子就出現她上班的地方。好像怕其他人忘記,沒多久又再提醒他們一次。小誠不只一次聽同事稱讚她:「你女朋友對你很好,不要辜負人家啊。」他只是呵呵笑,沒怎麼在意。
平常校園裡充斥好幾種兇猛的男性賀爾蒙氣息,大部分從那些發育中的男同學身上竄出,天氣一熱那味道尤其侵略酸猛。對小誠來說,這算是一種能激起他想要攻擊、戰鬥的氣味,在球場上則是支持他打敗對手、求勝的必要武器。他也是在網球訓練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有察覺這種特殊氣味的能力。愈是在球場上狠命奔跑,大口大口喘氣呼吸,讓對方攻擊性的體味不斷朝自己撲來,他愈能快速進入一種極敏感、極細緻的呼吸狀態,截球廝殺時你呃我譙地叱吼個不停,像頭鬚毛僨張的猛獸。小誠每每在那官能全開、血液加速流動的狀態中感到一種無法填補的飢餓,他必須激狂地吼喊,把每顆殺過來的球憤憤擊向對方措手不及的位置,這是每天最感痛快的時刻。
有一次他跟政宣說:「你身上有男人的味道,不過不是你的味道。」政宣問他那是什麼味道?他抬眼想了一下:「如果你有在打球,自然就會聞到那種味道。」政宣看著這眼睛深邃、乾淨的大男生,雖然聽不是很懂,對於他從球場上體會來的東西倒也覺得有趣,這傢伙沒有想像中笨。球隊裡的男生整天蹦蹦跳跳,好幾個長到一百八,對這些小毛頭來說,平日善於保養,即使年過三十仍體態妖嬈、穿著華艷的女友自然成為他們發情的對象。每次女友從教室那邊撐傘提著飲料,往球場這邊走來,這些男生已經會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瞅看他們的老師,嘴裡咻啾啼叫,小誠很生氣,他明白那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小男生在情慾催發時身上迅速變化的賀爾蒙味道,在團體中混雜體騷悶成酸稠黏膩的乳臭味,每每讓嗅覺敏銳的小誠甚感不悅,有幾次得屏住呼吸、按捺住性子才不會讓體內滋滋作響的怒氣爆發出來。女友也察覺他的焦慮,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的陽光底迪,竟然為了幾個小毛頭而捏緊拳頭,心裡有些得意,裙襬不免搖蕩得開些。
學校裡讓小誠抓狂的味道不只一處,學務處那戴假髮的主任身上同樣具有這種氣味,加上二三十年浸淫在酒色財氣裡的臭味,更加令人難以忍受。他們體育組隸屬學務處之下,經常要配合學校辦活動,小誠最年輕,跑腿接洽的雜務都交給他,一天出入主任辦公室十幾次。為了躲避那一陣一陣老是封掩住鼻頭的臭味,跟主任講話時,他盡量屏住呼吸,把注意力放在那顆織得過於蓬鬆的鳥頭上,像在檢查電路板那樣仔細尋找真假髮際的界線,這個動作經常搞得他想笑又不敢笑,呼吸反而憋得順暢一些,省得吸氣太過用力把自己燻死。
小誠的女友身上也有屬於她個人的氣味,那味道在她卸完妝、脫掉衣裙高跟鞋,換上T恤短褲時最為明顯,她的氣味讓他覺得她是勇敢的女人。而女友也喜歡在這種時候暗示他,我們該開始了。小誠沒差,以他的體力,只需拿出一成功力就能讓她在床上酥軟成說不出人話的動物。有時女友回過神還繼續逗弄他,像老師罵學生:「你不專心喔,這樣怎麼可以呢?」準備要開發他潛能似地問:「如果我還想要,你可以給我幾次?」「還是你能給我更讚的?」
小誠翻起眼珠想了一下,「我怎麼知道。」沒人這樣弄過他。
「算了算了,」女友恍惚站起身,腳步顛搖往浴室走去:「我才不要跟自己過不去,人家還要慢慢享用。」
洗完澡的女友脫去原先那層體味,變得溫馴而不刺鼻,像隻養了十幾年的老狗依偎在腋下,很快就睡著了。他看著女朋友睡昏過去的臉,幾條白天講話用力過度的皺紋,清清楚楚從頸後、額邊浮出來,隨著呼吸像游泳池裡的水道繩一會兒深陷,一會兒抬高。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她的那句「還有更讚的?」把他原先躲在心裡的某個感覺喚醒過來。看來「爽」和所謂的「讚」是兩回事,她每次都爽,但顯然覺得不夠「讚」,不然不會這樣問。而他這邊也還不夠滿足,這騙不了人的。床尾過去幾公尺那邊,鏡子裡裸著上身,垮在棉被裡的那個自己,有半條魂不知跑去哪裡,只剩半條在他耳邊說:「我還需要。我要性,比現在更讚、更好的。我要,我要。」
他聽見了。雖然是半失魂狀態,但那聲音清清楚楚鑽進他空洞的身體,像回音一樣在四肢神經裡傳繞幾遍,然後被細胞、血液竄動的管壁吸收成身體的一部份。
小誠從女友注視他的目光中明白,他是人家的好菜,但那也不準,因為她在他之前完全沒比較對象。也許哪天等她有了可以比的,再來看這件事會比較清楚。如果有天,他真遇到一個自己愛到要死的,如果對方也提出跟他一樣的渴求,他們會怎樣試煉對方?那應該不是女友說的幾次的問題。
他突然想到政宣。不知道為甚麼,他覺得自己似乎不是政宣喜歡的人。政宣從沒跟他說過:「要是你跟別人怎樣,我一定會怎樣。」或「跟你女朋友比起來,我怎樣?」之類的,他也沒想過,要是政宣也跟別人怎樣,被他知道會如何。政宣會嗎?看來應該是會的,可政宣從來不跟他說這個部分,也許人家沒有這樣,都是他自己胡思亂想。
他突然有種酸酸悶悶的感覺,想要找政宣問個清楚,又不知道該怎麼問。壓在他胸口的鼾聲愈來愈沉,像個鑽頭凹鈍的鑽探器,朝胸腔不停發顫地磨著。他悄悄搬開她,讓她蜷屈半個晚上的身體平躺下來。小誠看著她發皺的額頭終於舒緩,像是得了一個好夢嘴角微微笑彎。他發現自己也有睡不著的時候。
什麼是更讚、更美好的性?回想從高中到現在,和他發生過的幾個男生女生,這裡面有過最讚的嗎?
隔天周末,他在女友學完國標舞回來後,把以前學校裡開授冥想心理學的老師教給他們的方法拿出來用。
現在,躺下來,身體放平,先拿問題來問自己三遍。
妳真的想要更讚的性?
怎樣才是更讚的性?
什麼是更讚的性?
然後,把問題丟到一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呼、吸。呼、吸。一直慢慢地呼,吸。
然後,看看有什麼畫面跑出來。呼。吸……
太舒服了,他們兩個都睡著了。真的有畫面出來,小誠整個從那裏面驚醒。他的畫面裡站立一個女人,校長的太太。
沒錯,他坐在校長的桌子上,褲子被褪到小腿肚,女人穿著昨晚練球的運動服,胸前不停晃抖揮拍,目光兇貪地要他發球過來。他怎麼也無法移動身體半步,眼看那女人步步逼近,把牆上的玉照、玻璃櫃裡的獎盃都掃落在地,他想吼卻吼不出來。
他趕緊衝進浴室,把弄髒的褲子丟進洗衣機裡。還好女友睡得很熟,沒人在想性不性的事。他覺得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醒來後,女友已經回到爸媽那邊,他打電話給政宣。「想我喔?」政宣在看電視。
聽見他調皮任性的聲音,小誠的心底一下子漾起情愫,他的心緊緊靠著那情愫,讓它一吋一吋將他們兩個拉近,他覺得像在跟舊情人聊天,胸腹之間暖暖地。
「會啊。」
他告訴政宣,昨晚居然在想他。政宣一下子變了口氣:「你要找人,網路上到處都是,幹嘛這樣。」
小誠以為他生氣了,連忙解釋他不是要聊這個,這樣讓人覺得他很豬哥,他不是這樣的人。政宣說那我幫你介紹一個葛格好了,你們應該會很合。這下小誠有點不悅,不明白政宣怎會這樣對他,兩人草草結束對話。
其實政宣這邊很清楚,小誠對他來說,不是沒有吸引力的人,但他認為小誠最終要順著常人的軌道,乖乖回到女人身邊,沒必要讓自己被人當成王子麵,時不時從袋子裡掏捏出碎屑抹唇咂嘴地吃得滿地掉渣,雖然當初是他把人家當成零食,一路吃到校長室。
被政宣拒絕的小誠,整個人陷在低低的情緒中,說不出是難過還是沮喪,在床上癱了片刻。他真的爬起來上網,隨便找幾個人聊了一陣,等手機響起,才想到女友在爸媽家裡,等他過去載她。
「算了,我搭弟弟便車回去。」
女友回來後悶悶的,小誠想她還在生氣,只好由著她去。沒多久她趴在電腦桌前哭了起來。他嚇了一跳,以為她發現甚麼,趕緊過去抱住她。她回去的幾個小時不知吃了甚麼,整個人重好幾公斤,塌翻在小誠懷裡,像個小女生兩隻手背摀住眼嚶嚶哭泣。
「怎麼了怎麼了?」
女友被家人逼婚,對象不是小誠。「其實我是回去相親,我媽這次找來一個大我十歲的,我不要我不要。」他安慰她,小心拍拍她蓬蓬的頭髮,讓她抽抽噎噎在他胸前哭上一陣,然後迷迷糊糊一疊聲嚷累,要小誠幫她按摩。小誠捏住她的後腳跟,沿著發硬的小腿肚一路上推,頸後、額邊的皺紋全部出來見人,她又現出了原形,回到三十幾歲的她。
房門外,電腦螢幕的休息畫面,一隻五彩熱帶魚在黑幕的背景中緩緩游動。
到網路去找?想到這樣跟他說話的政宣,他又在心裡嘆了口氣。
兩個禮拜後,政宣接到朋友小誠打來的電話。政宣的第一個直覺是,「你談戀愛啦?」小誠不置可否。好傢伙,上個月你才來過我這裡呢,政宣想。
不過他這邊也不遑多讓,半年前他在鬧聲喧嘩的咖啡廳裡改作業,幾次猶豫要不要離開,剛巧和一個男子的目光對上。每次一交鋒對方就敗下陣來,像是為自己的心念感到羞愧,頭垂低在書本的字裡行間裡躲藏。政宣明白那個意思,對於這時代還有這麼文明的人就先給了個分數。趁對方上洗手間,在人家桌上壓了張紙條後逃離現場,心裡有種闖了禍的快感。最近他跟自己招惹出來的禍事勾纏得正熱。
他問小誠:「...
作者序
駛向台北,還是更遠離?──代序
陳克華
不知從何時起,台灣的同志文學(這裡指的是小說)浮現出或多或少的「台北中心」主義。另兩個並列「台灣三大文學潮流」的「旅遊文學」和「飲食文學」,卻相反地呈現普世的趨向,甚至是「離──台北」的。
候鳥一般心態的愛情遊牧者,或是走國際路線的時髦青春不老族,或是掙扎於愛滋陰影下的社會畸零人,或多或少,他的生命故事總是以台北為中心的,有的從午夜夢迴的新公園發端,從舊台大醫院大樓向燈紅酒綠的林森北路鋪陳,或反向,由衡陽路向龍蛇雜居的西門紅樓迄邐;也有的自天涯各個角落飛來,飛機一落地直奔肉體橫陳的台北各個轟趴,或酒吧,或三溫暖現場,即使再遙遠疏離的異鄉遊子,每當他午夜夢回,也不免發現他魂牽夢縈的同志場景,也都在台北。台北不但是全亞洲「同志友善」的首善之都,同時也成了同志書寫似乎「必然」的現實福地。
自《孽子》以降,臺北就一直毫無例外地穩居華文同志文學的「輻輳點」,古早久前一點,險被遺忘的顧肇森,下筆濃濃的外省第二代「台北小孩」味,寫過「女孩與男同志相親」的愛情喜劇小說的蔣曉雲,即使場景搬到了太平洋彼岸,也還嗅得出是發生在近加州「小台北」的單身男女故事。《荒人手記》與《天河撩亂》更將部份劇情推到了日本,還是讀得出來:是台北人寫的,遑論「台北爸爸,紐約媽媽」那樣的故事氣味,簡直就是同志書寫的典型《台北家庭》版。
而惟一曾經從南台灣發聲又卓然不俗的,倒只算得出李岳華的孤零零一本《紅顏男子》,算是為南台灣爭得了些許的能見度。李岳華寫作深得張愛玲式作風三味,「一個字看得有巴掌大」,惟一一本薄薄短篇小說集子裡,篇篇瀰漫濃濃的南國風味,沒有了新公園,西門町三溫暖,六條通酒吧,網路,轟趴等「同志地標」,依然能將高雄烈陽下的同志之愛,描寫得入木三分,人物躍然紙上。而且尤其可喜的,徘徊於婚姻邊緣,曖昧的雙性戀草根男人,鮮少曝光的同志「軍憲警」,加上異性戀女人與男同志的正面交鋒,都一一入列於故事情節中,可謂為台灣同志文學的領域開疆拓土。
可惜天妒英才,《紅顏男子》在聯合報文學獎上一鳴驚人,之後卻也成了絕響。之後的近十年,才有張經宏的《好色男女》浮現。同樣缺少了新公園,三溫暖,和轟趴等「台北意象」,但拜網路之賜,幾個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人經由床與床之間的流浪,成為彼此生命逆旅的短暫伴侶,字裡行間同樣嗅得出淡淡的「離台北中心主義」,除了現實生活中幾乎可以對號入座地指涉人物「安迪」這個角色,其他可以摹想出的人物都散落在台北盆地邊緣或新北市或之外的「中台灣」──正好和作者的生活地緣不謀而合。(除了地緣,幾個角色的職業赫然也與作者相似:老師。)可以說台灣同志文學到了張經宏,北、中、南三方位才算到齊。
而書中最動人的片段之一,便是小誠千里迢迢地騎車到台北會網友。那要穿過「深山林內」的黑暗公路迎著獵獵夜風,騎上好幾個小時的摩托車的經驗,這當是典型「台北同志」所不曾經歷,且難以體會的。
「連環套」式的故事編排,偏偏是張愛玲最抱憾的敗筆,「陽羨書生」式的人物關係,幾個「主角兒」總也「湊不到一塊兒」,人物關係和情節如網灑開之後並不一一收攏,是考驗作者的筆力,同時也考驗讀者的深入與否。但留下太多「開放」式的線索和結尾畢竟並非美事。作者在以往的作品中早已證明他是位說故事的高手,而讀者在讀小說時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過只是「閱讀經驗本身的樂趣及快感」,不是嗎?
是作者本身下筆時的「台北情節」作祟,還是真的對「台北同志圈」文化的隔膜,造就了作品目前的樣貌?還是作者本意如此?故事最終的「嘎然而止」是餘韻無窮還是悵然若有所失,就留給讀者們自己去判斷了。誠如文末所言:
這裡是哪裡他從沒來過,他想,如果就這樣一直騎下去,那也很好。
嗯。很好。
二0一二年四月十五日
後記
張經宏〈或許不完美,也許更完整〉
有一個以現在的標準來說,早已不怎麼有趣的心理測驗,二十年前的校園可也流行了好一陣子。其中幾個問題是這樣:「如果你走在路上,請形容那是怎樣的一條路。」「在路邊你看見一幢屋子,那屋子的外觀如何?你想在屋裡做甚麼?」「接著打開後門,屋後有水,請描述一下那水給你的感覺。」提問的人會根據你的回答掰些不知根據何處的解讀:問題中的路暗喻你現在的處境,屋子外觀則反映你給人的印象,在屋裡想做的代表你最渴望完成的夢想。
而水,指的是你對性的態度。
最後一個問題,以下是我曾經聽過的回答:「那屋後的水清澈得像山澗小溪,想跳進去好好洗個澡。」「稠稠的黏黏的像窟沼澤,一踩下去便無法自拔。」「是一片波瀾洶湧的海洋,任誰掉落其中都別想游上岸。」「那是一口壓了厚厚石塊的水井,誰也休想打開它。」
這幾年輪迴轉世之說大行其道,許多飽嚐世情滋味,頗敢於他人面前坦露心事的朋友們,聊完那每天都要來心裡鬧上幾回的紛紛情慾後,總要加上幾句:「上輩子我一定待過修道院,只要觸及性的話題,就覺得不乾淨;可晚上又常夢見很多人跟我『那個』,卻一點羞恥感也沒有,真希望有人代替上帝懲罰我。」有的這樣猜想:「我一定在日本江戶輪迴過好幾世,想到他們的同性之間能變出那麼多把戲,便覺得熟悉與嚮往。」有的則慨嘆:「如果真有可能,下輩子最好誕生在多夫多妻的摩梭族,再也沒有婚姻的束縛與背叛這些邪惡的字眼。我也祈求文明的魔爪離他們遠一點,別污染了人家還自以為高尚。」
有個同事某天跟我聊到他學生的煩惱。當年教過的一個高足返校探望老師,言談間透露最近戀愛了,對方是同系的學妹。不久前女方被母親帶去算命,算命的說女生明年會有一個小孩。「老師,怎麼辦呢?」同事心想,在一起才三個月,明年學妹的男友還是不是你,誰知道?不過畢竟是老師,總要給人歡喜給人希望,要不就乾脆提供實際的解決辦法。「呃,這個,」同事問:「你去過便利商店?」「怎麼?」學生滿臉疑惑:「當然有啊。」「架子上有賣那種衛生署贊助,可以用來保險的,聽說很便宜,你知道吧?」「老師不要講那個啦。」學生發窘地喊了出來。
一個在大學任職的老友幾次下來台中,幾杯黃湯下肚說話的聲氣陡地變粗:「欸,你們中港路五權路漢口路……,聽說好熱鬧啊,可我又不敢去。還好有日本片歐美片,不然研究、教學、升等的壓力真無法排解呀。」愈講愈不可收拾,連國際政治關稅貨物種種議題的談判都搬了出來。「那些檯面上的東西喔,都沒有這些影片圖檔來得坦率無私,從美國到東南亞,巴西到烏克蘭,男男與女女,早就打破疆界,供大家下載後躲起來觀賞,表面上一個人獨享,實質上是眾人同歡。那些政客學者詩人們檯面上歌詠懷抱的大同夢想的高調,在我隨身攜帶的硬碟裡早就實現啦。」當然,他只能在妻小酣眠的書房孤燈下,一個人不盡地愉悅低迴。
當年還在學校時,某學姊從指導教授研究室裡出來,經常憤恨地訴說教授跟她講了哪個老師或名人搞出來的「不可告人的醜事」,臨老入花叢、誤遭仙人跳……,種種晚節不保的性事醜聞。「蛤?他也是那樣的人?」圍桌而聽的學長嘖嘖不敢置信,好像第一次發現那幾個長輩的西裝褲裡也有下半身,其驚訝之程度比找到新的研究論題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有甚麼?」另一派的同學插嘴:「如果你上過誰誰的女性主義、解放神學……,自然不會為這種事大驚小怪。」好像修了這類的課,那些不知被誰打上去的人性馬賽克,這下全自動解碼,供眾人一覽無遺。大夥兒交換完秘辛八卦,有的要趕回去寫他的「哭天安門」、「讀紀念館烈士碑林」、「春日逢流蘇盛開」之類的古詩與新詩,好趕上這一季的文學獎比賽。
那真是個,無邪而天真的年代啊。
那個年代,翻開畢業紀念冊,前面幾頁國父蔣公遺照之後,不是運動會誓師的威武隊伍前方,一長排雄赳赳的旗杆挺立的照片,就是合唱團軍樂隊載譽歸來,旁邊配上「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幾個毛筆大字,或者訴求敵愾同仇的情感,「今日不做……,明日就淪為……」,學生個個被要求做大事,說話講大話;時時須保密,刻刻要防諜,因為這壞蛋能無孔不入,要不就情感澎湃地呼喊起長江啊黃河。而事實上,匪諜長得是圓是扁,長江黃河被它的子子孫孫汙染到甚麼德行,我們誰也沒好好想過。
十幾二十年過去,曾經口口聲聲嚷著要拿來「創造」的時代,到底去了哪裡?
我們似乎老愛搞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然後整個社會、學校上下瞎忙一通。
有時我也會想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許多人似乎都會這樣:一旦他原先設定的,人生追求的崇高價值落空,便下墜沉落到,講好聽一點,醇酒美人軟玉溫香裡。或者說,愈投射出強烈權力、名利慾望的人(男女都一樣),他們這方面的渴求就特別熾烈。君不見我們熟知的偉人裡,好幾個都是箇中翹楚?所以,崇高的想望與下墜的性慾念之間,其因果關係若能運用歸納法來陳述,得要多少個研究對象一個一個誠實招來,才能明白個水落石出?這個設想若真能加以實證,人類歷史恐怕要翻轉半圈了。
有幾個後來長年旅居海外的同學,幾次碰面的場合,聊到兒時這些把戲就一肚子怒氣。他們大概故意忘記,當年最會寫文章口號,靠這類比賽領到一張張獎狀,風光地站在眾人面前的,就是他們自己。不過感時憂國之後,他們也會透露心底掩不住的孤獨與哀傷。這些時代考驗出來的青年,長大後最恐懼的,不是被畫在紙上無孔不入的匪諜。比匪諜更無孔不入的,是那些從身體某處竄出來,每天都要在眉間心上來回奔流的,既讓人惑亂又無可奈何的情慾。
這本書寫的正是慾望的某些狀態。寫完後給幾個朋友翻過,某甲說裡面那個安迪,好像文化界裡的某乙,又有人說比較像某丙,也有人偷偷跑來問,是不是在寫某甲?還有一個說,這用來註解女版的某丁好像也通啊。也許被我瞎碰瞎摸到的,是某些人的「共相」吧。像安迪那樣行旅天涯,習慣在異地瞥見孤獨洞穴裡透出的種種炫人的微光,並且為乏味的此地帶來一些旅途中的迷離光影,於周遭生活中,愈來愈常遇到這類的見聞了。可異的是,在行萬里路後的短暫安適消褪之餘,卻不見得能安頓方寸之間悄然孳生的孤寂之感,哪怕只一個晚上。這一點你我都一樣啊。
按摩過的人都有這種體會,那些藏於身體筋脈幽暗深微處的緊繃糾結,若一下子按太用力,身體馬上揪縮成一團,唉唉喊痛,倒不如輕鬆地呵癢撓抓幾下,也許在肢體肯綮處安寨紮營了多年的緊繃意念,莫名其妙就鬆開了。希望我能找到那樣的寫作力道。
一個喜歡參加文學營的朋友,知道我在寫這種東西,很熱心地提供寫作策略:「最好加上家國遊子、族群認同的手法,這樣比較有哀傷的深度。」算是長了我的見識。關於慾愛惹出來的情執、哀傷與困惑之類,這些年收了一些材料的我,偶而也會裝起文藝腔自問:「到底甚麼是愛?」然後反方向再問:「甚麼不是愛?」
我不知道。
我只聽見,在人們習於曝說的靈魂高處的議題之外,我們的下半身也有很多話要說。那些被悶藏在棉被底下,讓人魂牽夢縈、欲遮還羞的滋味,把它們請上桌也許並不高尚,但或許可以把我們拼湊得完整一些。
還是,大部分人希求的,仍是那個想像中完美而破碎的自己?
有誰喜歡一個真實又好色、為一點搬不上檯面的蒜皮事就惱怒抓狂的自己呢?
人們說出來寫出來的東西,我們不見得明白,甚至一邊讀一邊嘴裡哼哼:「最好你有你說的那樣誠實。」但蓋上棉被,其實我們都知道:「真是拿慾望一點辦法也沒有。」然後呢?
佛說:「不可說,不可說。」到底甚麼不可說?佛菩薩不說,誰好意思裝懂呢?
駛向台北,還是更遠離?──代序
陳克華
不知從何時起,台灣的同志文學(這裡指的是小說)浮現出或多或少的「台北中心」主義。另兩個並列「台灣三大文學潮流」的「旅遊文學」和「飲食文學」,卻相反地呈現普世的趨向,甚至是「離──台北」的。
候鳥一般心態的愛情遊牧者,或是走國際路線的時髦青春不老族,或是掙扎於愛滋陰影下的社會畸零人,或多或少,他的生命故事總是以台北為中心的,有的從午夜夢迴的新公園發端,從舊台大醫院大樓向燈紅酒綠的林森北路鋪陳,或反向,由衡陽路向龍蛇雜居的西門紅樓迄邐;也有的自天涯各個角落飛來...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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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陳克華〈駛向台北,還是更遠離?〉
好色男女
後記─◎張經宏〈或許不完美,也許更完整〉
《好色男女》內文連載
目錄
推薦序─◎陳克華〈駛向台北,還是更遠離?〉
好色男女
後記─◎張經宏〈或許不完美,也許更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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