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類.年度之書」
★2010台北國際書展-書封設計金蝶獎入圍(書封設計王志弘)
《流水帳》的小說題材、手法,從走重口味路線的今年出線,真有「清心安靈」的作用。這本以干支、季節、物質、日常生活、人情世路、小兒女情感等瑣碎事物去貼近、描寫澎湖在地庶民的流水人生。(摘自台北書展基金會新聞稿)
★2009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入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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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生,流水帳」──寫在流水上的歲月帳本
來自海角,最蘊蓄溫柔的凝視
陳淑瑤第一部長篇小說
國家文化藝術金金會2009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作品
小說背景仍是陳淑瑤最熟悉的,澎湖的風土人情。田埂、雞舍、廟埕、海邊、石牆、沙堡,映襯碧水藍天,傳統四合院周邊的幾代人,被忽略、遺忘,在人口逐漸外移的聚落裡,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家常絮語互通聲息,反芻著一茶一飯的人生滋味。從這樣的地理與生活邊緣之的位置冷眼觀看,《流水帳》延續一九九七年獲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而一鳴驚人的〈女兒井〉脈絡,農事與海事交織出人與土地的深情,在價值觀不斷崩解的年代裡,她以小說書寫,呈現出對物質文明幽微而美學的抵抗,回歸心靈的內在沉澱,超越了時間空間,定格成一幅永恆畫面──彷彿邊緣海角,熠熠閃爍的燈火。
「春南折北,沒水可磨墨。」「六月秋緊丟丟,七月秋秋後油。」「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四月雷陳龍捲兒,五月雷陳斷風號,六月雷陳田畢裂,七月雷陳倒厝宅,八月雷陳白雲飛。」「青山淡瓊雲,綠水藏秋暖。」……………… 彷彿無調的歌謠,像潮汐淘洗過的海砂那樣爽緻的文字,慢工細活,長河般飽滿又流動。
都是少女們躊躇蜿蜒的心思。延展成低緩旋律不確知打哪兒來往哪裡去卻縈繞徘徊不止,像雨落雨停濡濕了青春回憶但摸不著半絲水氣,又似幾片雲影飄過心上、半夢半醒間不確定跟誰說了壓抑住一整個季節的心事,懊惱著雀躍著,不很在意,也不是不在意。
《流水帳》的情節、語言漫漶著,以一種近於候診室裡等叫號的靜蟄,或是某個日午的負手散步,像剛剛發生或自很久以前很遠的地方篤定地迢迢行來,將民國六、七○年代澎湖小島上乾淨得讓人心痛的風、泥土、陽光、海和天空,小島農村種瓜種豆日常小事,少女與阿兵哥純真的情愫,都召喚前來,勤勤懇懇寫下一頁頁、一筆筆把幽微心思都謄進生活框框裡的流水帳……
作者簡介:
陳淑瑤
一九九七年以第一篇小說〈女兒井〉獲得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並兩度獲得聯合報文學獎小說獎。九九年出版短篇小說集《海事》,二○○三年作品〈沙舟〉獲吳濁流文學獎。○四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地老》,並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六年出版散文集《瑤草》。
章節試閱
〈小家碧玉井〉 「……我第一次寫信給不認識的人……」秋暖把信紙揭得高高,透過日光,大聲朗誦……
秋蜜握了握口袋內的硬幣,瞧家裡沒人注意,一下子溜了,穿過斜對面小巷,往富蓮家走來。家裡其實是阿媽說的像沒人管的,大家自由,但出門總是拖著一條尾巴,弟弟外出阿媽阿母就要交代別去海邊亂跑,她出門則是叮嚀:「阿蓮伊厝尾後有一個井仔!」
一口無墩的小圓井,終年翠綠茂密的小草由井邊向屋腳蔓延成一尾魚形,比其他地方不管是栽種或野生的植物都來得亮麗;那隻眼睛般的黑井,她每不經意經過就會突然亮起心眼,一路提防注視著它,田裡多少大井深井都沒它恐怖。曾經人多時壯膽靠近去探望過,是口可愛的小家碧玉井,以為不怕了,遠看還是怕。今天一瞥發覺更綠了,噯,春神來了,草地益發青豔,披著春暉的小黃花,像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插點在鱗密的葉片中,叫人不由得想唱歌。
再伸手觸摸口袋內的硬幣才想起富蓮家已經不賣饅頭了,過年前就不賣了,過個年光吃喝玩睡,把腦子空傻了,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忽然間好失望,情急的趕往雜貨店買豆乾,富蓮向來不吃零食,只愛啃豆乾。但她心裡是想著饅頭的,村裡唯一買得到的熱食,吃得人溫溫飽飽的,光想著就讓人感覺飢寒。富蓮冷冷的告訴她:「以後不賣了!」「為什麼喔?」「揉麵粉不用出力?」她知道富蓮的阿爸有病便不敢多話,回家吵她阿母學做饅頭,阿媽罵:「叨來的美國時間?愛呷饅頭,大漢去嫁阿兵哥乎汝呷一牛車!」
前頭吳家多話的父母生多話的孩子,有事沒事鬧轟轟,只有么女月寶文靜,家裡待不住也老往富蓮家跑。富蓮雙親沉咀咀,養了四個孩子唯獨長子文彬嘴甜,高中畢業讀軍校去了。婆家窮娘家也窮,結成了一對貧賤夫妻,親友移居台灣或休耕怠作的貧地都借予他們耕作,兩人光土豆就種了三萬栽,有人看他們太辛苦像頭傻牛還不忍心借地給他們。她家阿爸每年還要騰出幾天時間和村裡的青年結伴去桃園幫人家殺豬,為了省錢一天有兩餐啃饅頭,他也著實愛吃饅頭,他說白蒼蒼,乾淨吃了沒病,沒說是豬肉豬血讓他別的都吃不下,每回返家就馱一大袋,吃完那一袋才能開葷。豬老闆看他節儉送包肉鬆給他夾饅頭,他不捨得也吃不下,原封不動帶回家。這手做饅頭的功夫就是在那兒跟一個老兵學的,老兵說他自大陸來到台灣沒見過一個人那麼愛吃饅頭,改天他一定要去澎湖賣饅頭。村莊小饅頭生意不大,夏天農忙有做有收,人們捨得加這點點心,白饅頭三個黑糖饅頭三個,清晨也有人煙鼎沸的景象。女人仍然喝粥,只買給勞動的男人和嘴饞的孩子,老一輩不愛吃,嫌沒滋沒味,討肉包吃,菜包也好,要買白饅頭給他吃就是不孝。賣饅頭的收入雖不無小補,卻也花掉大半天的時間,積勞成疾,肝病年久月深,這一兩年漸漸不能擔負農務,僅待家中做饅頭。去年深秋以來甚至得臥病在床,由富蓮留在家裡照護。富蓮更難得有話,乾扁瘦弱,好像說句話都費力氣,倘沉默是金,一屋子早都是金了。也許正因這剛毅木訥的個性難能可貴又高深莫測,倒使得她凝聚了一堆小嘍囉,考試時在這靜似圖書館的屋裡讀書,無事也來幫她出出聲揚揚塵。秋香、秋蜜、秋添和月寶敏惠便不時窩在這裡,孩子的聲響給予病中的阿爸一種慰藉,彷彿天使守護。精神好時,他也會特地起身,為了剛才聽到一句「我們來讀數學」而出來說句「數學不是用讀的是用算的」;有時還招待吃點餅乾牛奶糖。這隨身攜帶糖果餅乾也是出外養成的習性,過年剩的、喜糖喜餅,甚至台灣雜貨店買回來的。
這邊阿媽叫不到幾個小的,盡念給秋暖聽,盡喚她做東做西,儘管瓊雲陪著也窮悶,於是相偕尋了來。兩人不出聲,怕引起吳家男孩子的注意,也默契的朝富蓮家屋後的草地走,瓊雲跪下來輕撫草葉呢喃:「喔!好可愛喔!」秋暖說:「從我小時候就是這樣,你看這個井,我跟郭秋水放很多魚進去,我爸網的魚苗,還有前面海抓的小魚,放在我們後面的井都在,放在這裡都看不見,也釣不到,郭秋水才傻,說牠們有地道,游回海裡了!」「我也這樣想。」瓊雲趴在井口,各個角度都試過了,「真的看不到,有沒有望遠鏡?」
富蓮家是少數擺著書桌的人家,兩張小木桌齊抵在牆壁邊,她阿爸就躺在這堵牆後面。秋暖手伏在窗口,避開像隻魚尾巴翹上屋腳的草皮,腳尖抵得老遠像斜搭著一把梯子。秋香、月寶、秋蜜、富蓮安安靜靜坐成一排,搔首撥髮,咬筆嚙指,姿態各異卻都是發憤用功的模樣。瓊雲剛貼身過來,秋暖即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她悄悄進屋瞧瞧。瓊雲雙手往前搭著秋暖的肩,假裝是部小火車把呼嚕嚕的聲音悶在心裡往前跑。「才剛開學就這麼用功,在寫什麼東西,搞什麼鬼!」秋暖轉臉細聲在肩頭上說,不是讀書天裡讀書,令人匪夷所思。
桌上四只厚厚的玻璃杯像四塊透明紙鎮,鎮住四個女孩子,杯內的水幾乎齊平,竟還是汽水,杯壁上吸住幾個氣泡。富蓮端起來啜一口,秋香、秋蜜、月寶也跟著拿來沾沾嘴。桌上攤著一本姊妹週刊,是富蓮的姊姊輾轉從同學的姊姊那裡得來的,略過化妝服飾愛情婚姻信箱等等篇幅,刊末有兩頁筆友園地,頭重腳輕得用手掌熨過好幾次,又拿一鳳梨罐頭壓住才攤得開。富蓮今天心情好,說:「不然我們來交筆友。」上頭一則則像尋人啟事,繁多緊密的芝麻小字,怕再尋一回,上頭打了四個勾。「楊思敏,女,十八歲,興趣電影、音樂。地址:台中市忠勤街40號」,富蓮選個地址最短住台中的,秋香挑台北會彈鋼琴的,月寶喜歡一個名字極夢幻叫夢婷的高雄人,秋蜜相中一個愛看海的台南少女。像不願意選同一件衣服穿,四個人四個城市,相同的是絕對是女孩子。
凡事起頭難,給陌生人寫信本就不易,何況是個除了姓名對他一無所知,除了回信對他一無所求的筆友。富蓮發給每人一張標準信紙一個標準信封。「信紙不夠再拿!」富蓮說。是些舊信封信紙,受潮泛黃,沒有半個字,卻滿是文思。這批信紙據說是她阿爸在台灣買的,本想寫信回來,帶來帶去,一個字也沒有。秋蜜聽阿媽說過,阿蓮阿爸真懂兩三個字,哪像她阿爸,同樣在私塾讀幾年書,卻沒半撇。「再給我們一張草稿紙。」秋香說。富蓮將摺成槽形預備裝魚骨頭的日曆紙敞開放在桌上,一桌子布滿了紙張,等待下筆。
秋蜜把兩點冒號塗了再塗,終至將它戳破,左顧右盼的看別人寫些什麼。「不要偷看啦!」月寶說。「阿蓮,你寫的再給我抄,反正你的筆友又不認識我的筆友。」秋蜜說。「你有誠意一點好不好?」月寶說。秋蜜支著頭又努力思想一會,還是忍不住啟口:「我們為什麼要交筆友?」沒有人回答,久久秋香才說:「你愛寫就寫,不寫就算,寫得那麼痛苦,別想人家給你回信。」「你想郵差送信給你,你就要先寫信去給人家呀。」月寶勉勵她寫下去,「先自我介紹,再問她一些,嗯,他們台南的事。」
前頭月寶的哥哥們在屋裡掛了一個籃框,一早上只聽見攘攘,有人來了她們也不知覺。秋暖怕擋光,賊賊的蹲低了身子。富蓮是個照顧病人的人,怎會沒察覺,只是懶得理會。秋香坐在最門邊,剛開始把草稿謄到信紙上。她覺得交筆友一事乃西方文化,特地把信紙拿橫著寫,一副好像在五線譜上填詞作曲的樣子。月寶說秋香的字最好看,最有可能得到回信,字如其人,她也較平常寫得更加端正。秋暖站到月寶背後,把秋香後面的位置讓給瓊雲,瓊雲一站起身就給換手托腮的秋蜜發現了,秋香感覺到頭髮上有股暖氣,掉頭一看,「還交筆友!」秋暖迅速將她的草稿抽走,飛奔到庭子,唸道:「親愛的家萍你好:我也姓郭,名叫秋香,我今年十四歲,在家排行老三……姓朱名德正,家住北京城……」 秋香帶頭一夥小女子全衝了出來。秋香瞪著兩顆龍眼氣得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月寶和秋蜜叫著:「還來啦!還她啦!」
「……我第一次寫信給不認識的人……」秋暖把信紙揭得高高,透過日光,大聲朗誦,見她們追討過來,急忙逃到外頭去。
「郭秋暖你再給我唸一句……」秋香咬牙切齒。富蓮默默回客廳去。瓊雲也在喊:「還她啦!」秋暖瞄了一下草稿,兩手背到背後,繞著院前的井邊走,「真羨慕你會彈鋼琴……你們這些井底之蛙!」秋蜜、月寶和秋香兩路包抄,秋暖本就準備束手就擒,沒有逃的意思,誰知秋蜜和月寶一上來就像押犯人似的反折住她的手,秋蜜用力想抽出那紙,不料秋香卻使勁將秋暖往井中央推,紙被撕裂開來,瓊雲大叫:「唉呀,小心!」秋暖身體向井上半傾,幸好月寶和秋蜜牢握不放,將她硬拉上來。秋暖狠甩掉兩雙手,朝秋香臉上刮下去,順手將草稿紙扔進井裡。
青石巷裡迴盪起一陣吵罵,緊接著是雜遝的腳步聲。「誰啊?誰在哭?」月寶的哥哥們紛紛跑出來探究竟,只看見一群女孩子繽紛的背影,一個接一個從巷底躍上路面,像舞獅的人一下一下的揚舉起獅子頭。兩個小哥哥追著要去看熱鬧,被月寶又推又罵。
三姊妹競相跑回家,瓊雲月寶也跟著來,事情還未了。秋香跑進房間把秋暖的衣物全丟到客廳來,還掏她書包,撕掉一頁作業。秋暖雙手抓住她的頭髮,她也以牙還牙揪了她兩叢。三個旁觀者又拉又砍,切不下她們的手,只是加劇頭皮的疼痛。秋蜜蹲下去抓不住她倆互踢的腳,被鐵蹄踹了兩下,連呼數聲:「阿母!阿媽!趕緊來啦!」阿母和阿媽過來又打又罵,一樣撕不開她倆,阿媽直說:「差不多咧,一日到暗冤家量債,呷到欲嫁人啊,人行過看見會乎人笑死!」秋蜜說:「阿爸回來了!」也唬不倒她們。兩人怒目相視恨不得將對方吞進肚子裡,倒是都沒有眼淚。聽見瓊雲說:「你阿爸回來了!」秋暖才先鬆了手,但秋香仍扯著她的頭髮不放,直到阿媽告狀:「太久沒修理,皮在癢啦!」阿爸說句:「呷飽太閒啊?去揪草!」這才散了戲。
這邊富蓮正彎腰把水桶吊進井裡,輕輕慢慢地不讓水桶撞到井壁,免得男生又跑過來東問西問。紙尚浮在水面,只見一個紅色開叉的阿拉伯數字9。她用預備的樹枝一舉將它撥進水桶裡。
〈暗戀〉 晚上才得看緊一點,下個禮拜要畢業了,別看這些小毛頭,都會趁今天晚上表白一下,去年就惹出麻煩來……
哨音欲吹還留反覆輕撮著,忽兒東,忽兒西,怕被捕捉似地。有人認真吹了起來,但是吹得不好,噓噓噓的好像把尿聲。他們響響吹會兒就罷了,剩下原來那個人還在那邊層吹不窮,反反覆覆那幾個音節,又引來幾個人不知不覺地跟著吹。
「拜託,不要再吹了好不好!」用掉三顆火種還生不起火來而火冒三丈的女同學,站起來兩手扠腰找尋始作俑者,大聲責罵:「蔡昆炯!不要再吹了啦!」同時間在另一邊的男孩子們興奮地鼓譟:「起來了!起來了!」
「吳美莉!快點哦,只剩你們那組還沒生起來,吹口哨啦,吹口哨把火神叫出來!」男孩子們說罷便一齊吹出剛剛那幾個音節。反而是蔡昆炯閉著嘴,自告奮勇跑過來幫她們生火。他先將滿是紙燼的火巢搗亂,再輕鬆築起來,「我從六歲就開始煮飯了!」他說,「撒一點草,火才會香!」女同學看他要點火了,便說:「吹呀!吹口哨呀!」「別急嘛,欲速則不達。」他劃上一根火柴,包圍在旁的一群女同學,和幾個湊熱鬧的男生一齊吹響口哨,七嘴八舌,湊著臉朝火苗吹氣。「散開點,不需要這麼多二氧化碳!」蔡昆炯輕輕搧風。「起來了!起來了!」女同學鼓掌又叫又跳。
巡視過帳篷和炊火,童軍老師兼忠班導師的林老師匆忙趕回家,他的妻子正在坐月子,而婆家娘家又都在台灣。這是畢業前一年一度的畢業露營,兩個班共六十三個畢業生參加。營已紮下,部分學生在走廊的洗手檯洗菜、切菜,部分在營地生火煮飯,部分在帳篷周圍撒石灰。
哨聲沉寂片刻,悄悄死灰復燃,一個正在撒石灰的女學生壓著嗓門斥:「喂!不要亂吹口哨了啦,等一下把蛇引出來怎麼辦?」
蔡昆炯撮尖著嘴,舌頭往前伸,隨時準備偷吹兩聲,看起來有點尖嘴猴腮樣,吹不出聲音來,反而吸上一大口氣,聞到焦味,嚷著:「飯哦!飯哦!誰家的飯快要臭火乾兼著火啊!」
夜幕輕垂,橘紅的晚霞均勻地由深而淺向上漸層,溫柔地交接上了藍天,那藍色在交界處猶如迴光返照,明亮如晝。有此一說,「朝霞晚落雨,暮霞行千里」,但願有個好夜,明日也是好天,楊格如此沉吟著。林老師告退後,營長的職務由他擔待。這個星期,他每碰見林老師就孜孜地向他討教露營須知,林老師總說:「安全第一,讓他們開開心心就好,到時候不是你叫他們做什麼、我叫你做什麼,是他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平時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學生,此時倒都自動自發分工合作,像螞蟻一樣,他只管忙著回應東一句「老師,你來看!」西一聲「老師,你看我們這組!」幾個調皮的男學生更好像逮到機會似的,與他勾肩搭背起來。「老師!你怎麼可以在那裡袖手旁觀呢!」他才看會夕陽,他們就這樣喚著。
「月亮出來了!」男同學指著東方藍色天際粉筆畫的白月。「早就出來了!太陽還沒下山就出來了!」女同學說,「還指月亮!要割耳朵了!」
夜幕低垂,從楊格站的角度看去,操場好似泊滿了文風不動的帆船。炊事區裡升起了與帳篷等數的灰白色炊煙,縷縷直凝。他聞到了飯菜香。不時有人問:「放鹽了沒?」「鹹不鹹?」男女生不同組,不時聽見兩個陣營敵對的叫罵聲,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罵起同齡的男孩子,已經是河東獅吼般地,而男生馴起悍來也毫不憐香惜玉。他想不起那個年齡了,他是個晚熟的男孩子。他相當愉快,如此愉快,讓他想起回到坐月子的妻子身邊的林老師,他們口中的林爸。這是他教書的第一個年頭,再這樣過幾年,他大概就會變成林爸那個模樣,娶一個老師當老婆,養幾個小孩,過一輩子,幾十年的教書匠生活。
微風輕 悄悄地 吹過原野
營火在 暮色中 照耀
你和我 手拉手 婆娑起舞
跳一跳 轉個圈 真快樂
哨音不再,有個女聲不經意地把歌詞哼出來,唱得輕,像剛填好的詞正試著去配合那曲子。蔡昆炯發現唱歌的人是瓊雲,快樂得不得了。
天空別無他色了,楊格放下仰望的臉,環視周遭罩下一層帳布,樹木雄厚的向校園包圍過來。他想折枝樹枝,遂往操場外緣走,聽見女老師催促學生:「快開飯!天暗得很快!楊老師呢?楊老師呢?」他急忙從樹間竄出來,答應著:「這裡!在這裡!」女老師問他:「你在那裡做什麼?」「做什麼?喔,想折一枝樹枝。」「折樹枝做什麼?打學生哪,還是要當牧羊人。」
「老師!快來我們這組,老師!我們這組!」學生們盛情爭相款待老師,尤其是女學生,怕破壞桌上景色,老師不來就不開動。老師們先驗收一番,允諾循著方向分頭吃過來。
教室和走廊的燈全點上,四菜一湯擺在合併的六張課桌上,有謝師宴的意味。昏昏花花,又有點淒涼。家家戶戶同一菜色,一個男學生說這是人民公社。炒上一道蒜味油菜,楊格來到第三組時,菜葉跟著天色已完全黯淡,墨而不綠,只見錯綜的菜梗一段段的。一條紅燒魚形狀優美,鰭上的刺還故意展開來,被筷子夾過的地方露出魚肉白。紅蘿蔔炒蛋、煎香腸、海菜魚丸湯,鄉下的家常菜。靠近瓊雲這一組時,心情特別愉快,相同菜色試了八遍,這是最後一組了。他看見她傍晚時圍起一條方格子圍裙,耳後紮上兩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辮子。怎麼一陣子她的頭髮已長到能紮辮子了,那時他這麼想著。
「老師,不公平,我們的菜都冷了。」一個女學生跺著腳撒嬌。「夏天就要吃冷飯冷菜!」楊格說,「坐下,坐下,魚誰煎的?」「曾瓊雲!」他瞥了她一眼,她的辮子已經散開了,兩隻眼睛黑溜溜的。「郭秋暖啦!」「曾瓊雲啦!」瓊雲和秋暖相互推辭。楊格微笑看著,吃了一口魚,鼓著嘴說:「好吃的,怎麼不敢承認,偷偷告訴你們,」做出張望的樣子,「你們是最好吃的一組,老師都已經吃飽了還覺得好吃就是真的好吃。」他說的是實話,趁機又瞥了瓊雲一眼,她特別潔白,而他耳根隱隱發燙。「老師!我們飯後還有水果哦!」「嘉寶瓜和香瓜!郭秋暖帶來的,還有水果刀。」女學生突然亮出一把尖刀。「小心刀子!這麼好,都是我最喜歡吃的,家裡種的?」楊格問。「他們家好多好多!」瓊雲盈盈笑說。「我知道你們村子,冬天的蕃茄也很好吃,我以前有一個……」楊格看著瓊雲和秋暖說,其他人嚷嚷:「我們港子也有!」明知插不上話,他在嘴邊喃喃:「我以前有一個高中同學也住在……」「我們瓦硐也有,香瓜、嘉寶瓜和蕃茄!莊麗琪家也很多!」說著瞪了瓊雲一眼。「你們都很幸福!」楊格說,「從小吃那麼多魚和水果,吃魚聰明,吃水果漂亮,難怪……」「老師!老師!younger!younger!電話!」兩個吃飽飯的男學生在升旗台邊大聲呼喊,營地上的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教室那邊傳來電話鈴聲。
林老師打電話來,楊格故意假裝成校長捉弄他,林老師說:「還有工夫騙我,那一定沒事啦,吃飽了,晚一點,我要是走得開,我再去一趟,看看你們的營火晚會。」「對我這麼沒信心,你照顧好老婆小孩要緊,這邊的老婆孩子,我來應付!」掛上電話,發覺幾個男學生站在窗邊聽他講電話,突然有點害羞,無言以對。
應那幾個男學生的要求,楊格為他們「來點音樂」。他們耐心聽完一曲「在那金色沙灘上」,開口請老師播放他們自備的卡帶。能從平常播放國歌的擴音器裡聽見流行歌曲,他們異常開心。「心串串,心怦怦,臉兒紅,都是為了你,是你到我的夢裡來,還是要我走出夢中,啦……」通俗而好聽的歌曲,學生們琅琅上口。天完全暗了,帳篷顯得更厚實沉重,生根著地彷彿一幢幢小屋。前不著村後不著陸的校園只能仰仗教室的燈火,這些燈火除非冬日的雨天,平時不到天黑學生就回家去了,燈火多半備而不用,現在點亮起來,特別新穎,難怪學生們把觀看夜間的教室當作飯後活動。營地上零星的光點是學生自備的蠟燭和手電筒。相形之下懸在空中的月亮和星星起不了作用。剛剛蔡昆炯告訴他今天這種將圓未圓橢圓似蛋的月叫做張弓月。楊格想再回去瓊雲那一組吃水果,卻被幾個男生纏著去生營火。
林老師回家前已經和幾個男童軍把營火架設完成。「今年搭的比去年小一點,早點燒完早點打烊睡覺。」林老師說。交錯成井字向上疊堆的木柴,中間塞著樹枝,楊格戰戰兢兢把四個放在最底層的火種點燃,直徑一公尺像口火井的柴堆滋滋地燒起來,煙霧向上飛,彷彿點了一根巨大的蠟燭,美豔的火立刻成為營地的焦點。
學生們丟開手邊的事,從四面八方蜂擁過來包圍著營火,並因擠動開始繞著火團轉,楊格緊張得心口怦怦跳,喊著:「小心點,小心,後退!」圓圈愈擴愈大,跳動的火焰將少年的臉龐鑄成黃金面具,火光射進他們的瞳孔深處。飛蟲飛進火光中,又從火光中飛出去。迷惑的氣氛很快就消失了,流行歌曲又將他們帶回明確的普通的表情。楊格悄悄退下,一時還不知道該做什麼,兩個女孩子跟在他背後叫:「老師!」他回頭看見她們,但不是瓊雲秋暖,雙手各捧了一塊半月形的瓜,他覺得好窩心,想到林老師這胎生了個女兒好高興,「三菜一湯,夠了夠了,不生了!」恐怕是真的等他吃水果,她們還在那裡收拾晚餐。
有營火便有營火晚會,校長和主任回家溜溜又返來參加晚會。學生們圍個大圓圈,盤腿席地而坐,每組輪流表演一個節目,表演者站在場中央,營火也站在場中央,看表演也看營火。熒熒火樹,塵煙飛舞。他們是獻給火的祭品。
年輕新婚的校工李先生踩著腳踏車來了,不一會師丈也騎摩托車載孩子來了。
「顏老師,你回去睡吧,這裡有我和李先生。」楊格說。「那怎麼行,晚上才得看緊一點,下個禮拜要畢業了,別看這些小毛頭,都會趁今天晚上表白一下,去年就惹出麻煩來。」女老師說完便趕著師丈快帶孩子回家睡覺,並囑咐了許多大小注意事項,聽得師丈和楊格都笑了。
營火層層塌陷,平行架放的兩根木棍燒成黑燼一齊酥散,上頭的火花微微振動了一下沉下去,發出砰的小聲響,像遙遠的煙火聲。最終一小叢火花,在戰土般的泥地上殘喘,再無危險性,也不再有吸引力,周圍空無一人,他們在遠處嬉笑遊戲捉迷藏。火滅後,星月亮些,月彷彿圓了點。
三十分鐘自由活動,過了一節課的時間還有半數人未歸隊,甚至還大膽的兩手圈嘴大聲張揚:「張明忠要親王彩虹了!」「楊文洋愛蔡依芬!」女老師說東這聲是誰西那聲是誰。楊格傳令兩個班長去找人,搭住他們的肩膀才發覺露氣已沁涼了衣裳。他等在帳篷邊,看著操場四周的人影,伸手撫摸帳篷,篷外是涼的,篷底是溫暖的。兩個班長都太斯文,喚不回他們,他可不願意在這時刻大吼大叫。他用指甲反撥著帳篷的帆面,發出一種莫名的聲音。他拉扯繫篷的繩子,有的繫得緊,有的繫得鬆,繫得鬆的帳篷有柔軟的弧度。一部分學生在洗手台上刷牙洗臉,有個女學生突然直跑過來,他不相信是瓊雲,此時又傳來一聲:「張明忠親到王彩虹了!」他顧不得這個,聽她對他叫聲:「老師!」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竟傻氣的,「那瓜真好吃……」她自鼻尖呼出一笑,飛快跑開。晚餐後他便失去她的聲音和蹤影,晚會時,只辨認出她的樣子在那兒,她表演節目時也因與顏老師的先生寒暄而錯過,她們表演西班牙舞蹈,嘴巴咬著一朵玫瑰花,女扮男裝的則黏了鬍子;她當然是咬玫瑰花的。
「動作快,十分鐘內各就各位。」他不願進辦公室廣播,拉著喉嚨吼叫。「老師!我們不要睡覺,我們要看星星!」女學生們齊聲吶喊回應。男學生隨即此起彼落學著狼嚎。
女老師幾番威嚇巡行,動盪起伏的帳篷終於大致平定。容納八個學生的帳篷在外觀上與空的並無差異,就好像裝滿火柴的火柴盒和空的看起來並沒有兩樣。校工李先生騎著加裝燈泡的腳踏車巡夜回來,「沒事!」他說。他那旋轉數圈的厚重近視眼鏡有催眠的作用,楊格望著不由得打了個呵欠。「我們不要睡覺,我們要看星星!」言猶在耳,他知道他們躲在帳篷裡講悄悄話,只等待老師入睡就展開祕密行動。他打起精神,拿著手電筒走出辦公室。
他沿著走廊走,想確定教室裡沒有人。走廊盡頭的洗手台邊有兩個女學生,一個正拿著毛巾擦拭肩頸,一個看守著,看見老師來了,已經拉起手要走卻沒走。他原本想開手電筒也沒開。月光曖昧地勾勒出她們的輪廓,兩個臉蛋像兩個瓜子從黑色的瓜子殼跳了出來,她的下巴尖些,敞開了一顆釦子露出漏斗狀的頸項。他知道是瓊雲,黑暗中他怕她們看見他靦腆的笑。「沒有洗澡睡不著?」他說。瓊雲點點頭,一旁秋暖又拉起她的手,拖了她跑兩步,瓊雲回頭又叫聲老師,「改天送你她家的嘉寶瓜!」他目送她們進帳篷,開始巡著校園周遭走,並不時露出微笑來。他站住,踢了一下跑道上的營火灰燼,突然瞥見一個身影縮進工藝教室。他輕步走到工藝教室後面,倚牆坐的一男一女學生連忙站起來,他們竟沒有逃跑,跑了也就算了,他只好問:「在這裡做什麼?」女學生拍拍裙襬,男學生說:「說話。」「有什麼話明天早上再說!」女學生跑開,男學生遲了一秒也跟著跑,跑到南邊轉角處,喚了一聲,隨即又有一男一女學生一道兒向營地上奔去。他突然失去方向,又走回到營火灰燼邊,用腳去碰它,還是溫的,他脫掉一隻鞋,以穿襪子的腳掠過灰燼。
〈小家碧玉井〉 「……我第一次寫信給不認識的人……」秋暖把信紙揭得高高,透過日光,大聲朗誦……
秋蜜握了握口袋內的硬幣,瞧家裡沒人注意,一下子溜了,穿過斜對面小巷,往富蓮家走來。家裡其實是阿媽說的像沒人管的,大家自由,但出門總是拖著一條尾巴,弟弟外出阿媽阿母就要交代別去海邊亂跑,她出門則是叮嚀:「阿蓮伊厝尾後有一個井仔!」
一口無墩的小圓井,終年翠綠茂密的小草由井邊向屋腳蔓延成一尾魚形,比其他地方不管是栽種或野生的植物都來得亮麗;那隻眼睛般的黑井,她每不經意經過就會突然亮起心眼,一路提防注視著它...
目錄
1借
2農民曆
3小家碧玉井
4自己的房間
5春水
6新老師
7新牛
8父與子
9霧
10清明
11醃
12少女
13哀歌
14流籠
15暗戀
16瓜枕子
17露
18同袍親家
19貓
20牙
21落雨炸
22秋來
23無事
24趕豬
25草蜢公草蜢婆
26初戀
27農耕隊
28村女娥眉
29家庭訪問
30鍋
31深秋
32避孕藥
33喜餅
34飛
35名字
36吉貝
37花生妹妹
38碗片
39賭
40大寒
41靉
42夜
43澡
44還
45年
46粿
47烹
48重逢
49情人節
50泥偶
51林投與瓜山
52辭行
53算盤
54灰
55掃墓鯁魚刺
56霧來了
57夜壺
58女海
59蝴蝶吃糖買冰箱
60肉丸子牙疼
61瓊花
62雷醋
63鱟瓦碎
64筏
65青香瓜
66戰爭與和平
67劫
68祕密
69髮禁
70玉殞
71淚
72別
73秋日
1借
2農民曆
3小家碧玉井
4自己的房間
5春水
6新老師
7新牛
8父與子
9霧
10清明
11醃
12少女
13哀歌
14流籠
15暗戀
16瓜枕子
17露
18同袍親家
19貓
20牙
21落雨炸
22秋來
23無事
24趕豬
25草蜢公草蜢婆
26初戀
27農耕隊
28村女娥眉
29家庭訪問
30鍋
31深秋
32避孕藥
33喜餅
34飛
35名字
36吉貝
37花生妹妹
38碗片
39賭
40大寒
41靉
42夜
43澡
44還
45年
46粿
47烹
48重逢
49情人節
50泥偶
51林投與瓜山
52辭行
53算盤
54灰
55掃墓鯁魚刺
56霧來了
57夜壺
58女海
59蝴蝶吃糖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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