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在其他事上,總得委屈求全,找配偶,非得情投意合不可,否則,如何雙雙對對,卿卿我我過下半輩子。
作者簡介:
亦舒,原名倪亦舒,1946年生於上海,祖籍浙江鎮海,五歲來港定居,曾就讀嘉道理小學、北角官小,中學畢業於何東女子職業中學,十五歲開始寫稿,第一篇小說刊登在《西點》,十七歲開始替明報寫稿,當時仍然是一位中學生。中學畢業後,曾在《明報》任職記者及擔任電影雜誌採訪記者和編輯。1973年,亦舒赴英國修讀酒店食物管理課程,三年後學成回港,任職富麗華酒店公關部,後進入政府新聞處擔任新聞官,做了七年便退下,當全職作家及家庭主婦,並移居加拿大。
章節試閱
田新領取建築碩士學位那年,同時失去親密男友,故此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
表姐王袍特地出席觀禮,看到田新讀得上書,相當佩服。
家長在大學城為她置一間小公寓,環境清靜幽美,一讀六年,田新得到三個學位:美術、環境工程、建築,一身盔甲,準備妥善,到社會打拼。
就差一把寶劍,那叫作運氣。
穿上袍子,戴上帽子上台,在地板上白色膠布指定X位置站定,轉頭微笑,拍照,接受同學歡呼,禮貌上前接收文憑。
做多了像已成習慣,不比新畢業生,興高采烈,捧着鮮花玩具,擠在花叢前,與長輩同輩友儕歡笑拍照,彷彿天線已經打開,前途一片光明。
她一個人離開禮堂,走到校園一個角落石階坐下,電召王袍前來會合。
表姐捧着咖啡趕到。
田新連忙取過熱飲補充精力。
「你恁地沒精打采。」
田新咳嗽幾聲。
「老太太。」
田新答:「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
「走吧,長輩在等我們呢。」
田新駕車,經過快餐店,買了極油膩的芝士烤薯條及蘋果餡餅,老實不客氣大嚼。
這是王袍第二個羨慕田新之處:吃極不胖,手腳腰身纖細,好不秀氣。
抵達中式茶樓,看到一桌點心,田新繼續吃。
長輩們恭賀她得到碩士銜,送上紅包。
她是第三代擁有學位,連表堂兄弟姐妹的文憑加一起足夠堆滿床。
「今年職場情況如何。」
「找工作從來不易。」
「嘗試嘗試再嘗試。」
「天才只不過是極端耐力。」
接着,他們約了房產中介看房子。
「田新一口好國語,記得用普通話招呼,服務會好些,哈哈哈。」
田新説:「我不去了 。」
王袍緊緊拉住她,「不行,我一個人多悶。」
「我累。」
王袍瞪大雙眼,「你敢説這個累字,難為那些半工讀、貸學費的苦學生。」
田新只得跟上車,靠着表姐肩膀打盹。
聽見姨父笑道:「二十年前,你風姑姑告訴我:『要在溫埠買房子,現在是時候了,西區已沒有一字頭房產』,她指二十萬起跳,嘿,今年,恐怕也沒有一字頭房子,兩百萬起跳。」
「難不倒你呀,王老爺,呵呵呵。」
從來沒見過這樣快活的一車人。
停好車子,西人房產中介已迎上。
王袍一看路上車子,「這部是其貌不揚賓利跑車,那部是飛揚跋扈的法拉利。」
田新前男友也駕一部紅色安素。
她輕輕嘆口氣。
男朋友這件事就是這樣,來往的時候不一定特別開心,分手卻照樣惆悵。
「新女,你是新鮮出爐建築專家,過來看看這房子形格。」
田新抬起頭。
初夏繁花似錦,各色杜鵑花沿斜路開下去到大門口,好幾個客戶在欣賞藍天白雲碧海,幾乎一見鍾情,隨時出價。
田新看到的,卻是另一套環境。
她輕輕在姨母耳邊説:「車徑太斜,上落刮車底,冬日下雪,上落艱難,而且,你看,房子在上字路下端──」
話沒講完,一輛大貨車載着建築材料隆隆聲駛下,急煞車吱吱。
「屋頂只比大路高三呎,這輛五噸貨車若剎掣不及,會直入客廳。」
姨母忙不迭點頭。
「況且,在斜坡下邊房子,設計通常是往下走,即日日向下,不比山坡高一邊,是步步高陞。」
姨母訝異,「新女,你還是風水專家。」
田新微笑,「不過常識耳。」
常識加一起,即是專業經驗。
姨母説:「新女是專家,不可讓她走開。」
這樣,一直看到傍晚。
姨父説:「給新女一隻羅盤,她可以做堪輿師。」
洋人中介對田新微笑,用流利普通話説:「你相信風水。」
「我信口開河。」
「你打算留在本埠工作。」
「尚未決定。」
「我們可以合作,每次看房子,你在旁美言幾句,促成賣買,賺取一份佣金。」
田新想都沒想到會有這種幫工,「噫。」
「你有大學專業文憑,意見有公信力,又是華裔,與客戶同聲同氣,你説得頭頭是道,連我都佩服,我倆合作如何。」
田新失笑,看着這碧眼兒,沒想到外國人也如此多鬼主意。
她不放在心上。
但王袍卻留上神。
多聰敏的主意。
王袍上前遞名片,「我做室內裝修。」
「喲,」西人説:「全是行家。」
「不,中介賺得比建築師多。」
「但你們出鋒頭,我們受閒氣。」
「三個巴仙佣金,我願受氣。」
西服筆挺洋青年微笑。
他又帶客戶去看一條廻環路底洋房。
姨父看着田新。
「今天我累了,明天再看。」
「新女,説兩句。」
「這是一條死胡同。」
「明白。」
「而且周邊地勢高,欠陽光分明是氹仔,蛟龍都吃不消。」
洋青年嘆息,「我還以為無路可通,特別清靜。」
田新笑,「你要揍我。」
他們約好第二天。
不料回程下山中,姨父忽然指一指一所洋房。
田新一看,大門不在正面在側面,「門兒都沒有?」
大家都笑。
田新看到對面一所半新舊房子:「這所妥當。」
「沒有標牌説出售。」
田新答:「勞駕中介先生敲門打探。」
年輕人記下地址,「我明早就去。」
回到酒店門,那中介問田新:「可以約你喝一杯嗎?」
「我指日就打道回府。」
「今日是今日。」
「中外想法不一樣。」
「胡説,你在此長久,受教育,你根本同我一樣,是加國人。」
田新不答,笑笑回家。
她在餐車買了炸魚薯條,抓着就吃。
王袍趨近,「新女,那洋人説得對。」
「什麼?」
「我們三人應當合作組一家公司。」
田新啼笑皆非,「叫我看風水。」
「這是一門專業。」
田新用手指戳表姐胸口 ,「我還打算在建築界名揚天下呢。」
「新女,回香江,開一爿小小公司,三個人──」
「何來三人。」
「那叫左格生的洋人。」
「喂,我們才認識他一天,怎可把他拐帶到亞洲。」
「他已答應。」
田新駭笑,「幾時的事。」
「事事躊躇,哥倫布如何發現新大陸,林白怎飛過大西洋。」
説到洋人,洋人即到。
門一打開,洋青年笑臉迎人站那裏。
他進來坐下,田新細細打量,吁出一口氣。
左格生這姓氏,應是北歐移民,淺棕髮閃閃生光,碧藍雙眼,這種配搭,在東方最有賣點,他相貌體格中等,態度倒誠懇,笑起來好看。
他說:「Take me with you。」
「阿左,在家千日好。」
「男兒志在四方。」對答如流。
「把你賣到坑裏。」
「誰會要一個臭洋男。」
找出啤酒,三個臭皮匠忽然開起商討會議。
「主要概念:我們不以建築為主,但是業務卻與房產建築息息相關。」
「新女,你負責照顧裝修方針:哪幢牆可拆或不可拆,拆與不拆影響什麼氣數。」
「喲,我掐指一算,可知今生來世。」
「新女,別笑,你讀建築,應知最新設計,全與環境有關:綠化、減碳、環保,利用風力雨水陽光,與自然結合。」
説得有道理。
「左格生擁有測量師執照,可能會是香江第一正式有專業資格中介,我們三劍客回去創業。」
「嘩。」
田新還是不起勁。
王袍説:「她失戀,也許一輩子垂頭喪氣,包涵則個。」
洋男不置信,「新如此好條件會得失戀?」
田新問他:「為何一夜之間決定往香江發展?」
「並非一日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你錯用成語。」
「我對香江一直嚮往,那是一個神秘都會,可以叫一個普通人脱胎換骨,在別的地方需要十年八年才成全的一件事,在香市,一年已經足夠,空氣似含特別催化劑,一個華裔女同學回去選美,加入影視界,一年內成為紅星,自小鎮卡隆那搬到西溫哥華置業,似有魔法,我替她選的住宅背山面海,佔地半畝。」
「叫什麼名字?」
「李穎。」
「啊,怪不得,是這個得天獨厚美女。」
「請問她錢財可來得正當?」
「那就不關你事了。」
田新加一句,「她很勤工,態度良好,又諳三文三語,中西導演在短短時日愛上她。」
王袍問:「阿左你想跟她學習。」
「我但求溫飽。」
「為何要求如此低。」
左格生清清喉嚨,「因為我對田新一見鍾情。」
兩女只當他玩笑,忍不住大笑。
王袍拍拍他肩膀,「等我們消息,一星期內可有决定。」
洋人離去。
「新女,起勁一點。」
「你知我失戀。」什麼都可以賴這件事。
「你有愛戀過他?」
問得真好。
「同窗三載。」
「英台與山伯,奇怪,他一直不知她是女生,抑或,他根本不喜女生,她迎合他趣味──」
「王袍。」
「我回去就找辦公室,我有熟人,然後,放三張寫字抬,請李穎小姐剪綵,登報啟業。」
「若沒有生意呢。」
「關門呀,百分之九十七新店在一年內結業,創業成功,是奇蹟。」
「何來本錢。」
「我有些積蓄。」
「不是姨父給的粧奩吧,那可是老本。」
「所以,新女你要仆心仆命,死而後已地工作。」
「我聽着都累。」
「不是失戀嗎,正好借機發揮。」
王袍有幹勁,渾身發散陽光。
不到一個星期,已找好地方,裝修完畢,以及催田新起程。
左格生興奮到極點,「那邊辦事快過我們百倍,我們這裏,買張床送貨都要整整五個工作日。」
「左,我要動身了。」
「我與你一起。」
田新哈哈笑,「你怕落單?」
「有伴好些。」
田新怪同情他。
「我在何處落腳?」
「我家有空置單位,放心。」
「吿訴我一件事,新女,為何華裔如此富有。」
「不要問我,我口袋裏只有一枚信用卡。」
「你在本市有小公寓,在香江又有房產,喂,這兩處地價都頂角。」
「不是我,是家母。」
「那麼,我代你把本市住所放租。」
「咄,難保下個月不逃回,屆時住何處。」
看,富裕的人,想法不一樣。
兩人收拾簡單衣物,帶着重要文件,即那幾張文件,便出發往香江。
抵達飛機場才發覺左格生買的是經濟票。
「長途飛機,我替你升格。」
「摔下去還不是同一命運。」
田新沒好氣,「那隨你。」
「我盡快還你。」
肯説這句話已算有志氣。
困在飛機艙裏正好談心,左格生這樣想。
但田新卻沒有心情。
如果有人問她為何沉默,她會答,我失戀。
「田新,説説你自己。」
「為什麼,面試嗎。」
左格生厚臉皮,「那麼,作為朋友,我先説:家父母在荷蘭教書,我獨自入籍加國,挺自由黨,會投票給賈斯汀,廿七歲高齡,不吸菸,喜啤酒,未婚,無子女,工作成績良好。」
「你一定有親密女友,這次,為着不可靠的前程,丢棄了她。」
左格生不出聲。
全中。
「那是人家的女兒,不必癡纏愛惜眷戀,用完即棄。」
「不是你所説那樣。」
「那麼,是她自己行差踏錯,或是貪慕虛榮,或是脾性古怪,你倒是受害者。」
左格生還沒遇見過對男女態度立場如此鮮明年輕女子,呵,驕縱富家女,根本不必理會別人怎樣想,該刹那,左格生明白,對她一見鍾情之類語言全部無效,真可惜:他真的喜歡她。
過一會田新問:「偶然可有想起她?」
左十分老實,「不會了,已作出抉擇,時間寶貴,努力向前。」
「會後悔嗎?」
「喂,別再尋根問底好不好。」
早婚有益,生育一男一女,雪白胖胖的牛油球,笑與哭都逗人歡喜。國家幫着養,都餵母乳,到一歲吃固體,連奶瓶都省下。然後,就是十二年免費教育,聽也沒聽過要爭學位,校舍就在街口,一早社區建設已經計劃妥當,亦不必買教科書,全由校方供應,學期完畢交還,有破損倒是要罰款。
然後,愛不愛升大學就看年輕人意願了,賺得最多的專業人士是水管匠。
田新沉沉盹着。
本來,她也想沿着這條光明大道走,但是,男方不合作。
分手也淡淡,「珍重,不送」,「天氣熱,記得喝水」,回到家,知道只得一個人了,急痛攻心,才大哭起來。
以後,田新的精神飛逝,簡直抬不起頭。
回到香江,一出飛機場,一股燠熱的空氣衝上,左格生驚疑,「這是什麼味道?」
田新順口答:「錢的氣息。」
田家司機迎上,一臉笑,「小姐回來了。」
左格生心想,這女孩,大人什麼都為她準備妥當。
王袍的電話已經追到,一輪嘴吩咐兩人先回公寓梳洗,然後往辦公室報到等等,「名片都給你們印妥……」
左格生駭笑,如此迅速進度,他不知可追得上。
車子駛上半山,在一幢半新舊公寓房子前停下。
左格生替田新拎行李。
司機説:「太太説──」
田新不睬他,轉頭就走。
左格生跟在她身後,這大小姐看情形與母親關係欠佳。
打開大門,田新領他看地方,間格實用設備齊全,小露台還可以看到海景。
上次來是做遊客,這次為搏殺,猛然想起,問大小姐:「我睡哪裏?」
「就這裏呀。」
「你呢?」
「我住在你隔鄰單位。」
啊,當然,是是是,好安排,不然,不太熟絡的年輕一男一女還擠在一堆不成。
田新領取建築碩士學位那年,同時失去親密男友,故此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
表姐王袍特地出席觀禮,看到田新讀得上書,相當佩服。
家長在大學城為她置一間小公寓,環境清靜幽美,一讀六年,田新得到三個學位:美術、環境工程、建築,一身盔甲,準備妥善,到社會打拼。
就差一把寶劍,那叫作運氣。
穿上袍子,戴上帽子上台,在地板上白色膠布指定X位置站定,轉頭微笑,拍照,接受同學歡呼,禮貌上前接收文憑。
做多了像已成習慣,不比新畢業生,興高采烈,捧着鮮花玩具,擠在花叢前,與長輩同輩友儕歡笑拍照,彷彿天線已經打開,前途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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