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從未愛過的母親:對不起!謝謝妳!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無用的日子》作者,
面對人生盡頭,用錢拋棄母親的罪惡感;
錯過幾近半世紀的母女親情,
最感人至深的大擁抱。
★引發日本讀者熱烈迴響,直視不愛母親的真實情感
★新井一二三:「打開了日本文學界潘朵拉箱子的一本書。」
佐野洋子在四歲那年便下定決心,從此再也不牽母親的手。她不了解母親為何討厭她,虐待她,甚至,連鄰居都以為她不是母親親生的孩子。然而,她也討厭母親,討厭她兇惡蠻橫、品味庸俗、愛慕虛榮。
母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與父親是相愛的嗎?那個在外人面前開朗好客又落落大方的母親,那個聰明俐落善於料理家務的女性,為什麼對待她時卻歇斯底里又粗暴刻薄?在鄉下過著貧困生活的同時,她與母親也日日進行激烈的對抗。她不知道該如何與母親和平相處,就像一般和樂融融的家庭一樣。
憎恨母親、又自責自己痛恨母親,佐野洋子充滿著遺棄母親的罪惡感。她在母親失智、自己罹癌之際,回顧過往童年,過去相處的點滴成為理解母親的線索,想起自已一輩子與母親的角力,深刻描寫與母親之間的羈絆與愛恨。
她們,還有和解的可能嗎?她曾痛恨過的粗鄙母親,如今成為衰老溫和的母親,佐野洋子能否重新牽起母親枯瘦的雙手,重新擁抱母親?
1.佐野洋子唯一憶母之作。
2.身為子女,真誠面對厭惡母親的情感。
3.為世間所有痛恨父母的兒女帶來安慰與救贖。
作者簡介:
佐野洋子(1938~2010),出生於北京,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設計系畢業,曾留學德國柏林造形大學學習石板畫。主要的繪本作品有《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老伯伯的雨傘》、《我的帽子》、《熊爸爸》(榮獲日本繪本獎,小學館兒童出版文化獎),童話作品有《當我是妹妹的時候》等。此外散文集有《普通才偉大》、《沒有神也沒有佛》(小林秀雄獎)、《不記得》、《靜子》、《無用的日子》,小說有《打開那個院子的門的時候》、《酷酷氏的結婚,奇奇夫人的幸福》等。
譯者簡介:
陳系美,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日本筑波大學地域研究所碩士,曾任空中大學日文講師、華視特約譯播,現為專職譯者。譯有《真夏方程式》、《假面飯店》、《決算忠臣藏》、《藍,或另一種藍》、《寂寞東京鐵塔》、《禪在舉手投足間》、《烏鴉姬不宜穿華裳》、《有人因你活著而幸福嗎?》等書。
章節試閱
1
我走進房間時,母親背著房門在睡覺。我湊過去看她,她沒有睜開眼睛,但嘴巴不停地蠕動。蠕動的嘴巴已經沒有半顆牙齒,看起來像一塊薄布塞進一小洞裡,滿是皺紋。一直蠕動著。雖然她總是在睡覺,但無法聚焦的眼睛有時會動也不動地望著某處。
「媽。」我叫了一聲,她嚇得猛打哆嗦,眼神驚懼地打量我。我說:「我是洋子啦。」過了一會兒,她才東張西望轉起眼珠子,我又說了一次:「我是洋子啦。」這回她終於定睛看著我,然後說:「是洋子啊,哎呀∼」接著轉過身去,又說了一次:「哎呀∼
」這時我已經不是洋子了。我誰都不是了。
她心情好的時候,我把帶來的東西拿給她看,問她:「要不要吃?」她倒是說得很清楚:「要吃。」有時甚至連盤子都想吃下去。以前儘管她在睡覺,有時還會因為一點聲響就醒來,但今天只是嘴巴不停蠕動地睡著,所以我也只能靜靜站在一旁。
過了一會兒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她。母親的身體總是被剛洗好的硬挺床單和被單裹著。十年前母親也住過我家,但那時的床單不是這樣。
我自己的床單,一個月也只換兩次,而且是用不顯張的深藍色或紅色花紋床單。因為換被單是個大工程,每次換的時候都很感慨:啊!一年又過去了啊!還要把頭伸進被單和棉被的中間,搞得滿身大汗,使得我不禁心想,這種大工程我還能做多久?現在還能做真是謝天謝地。
要是十年前,母親那樣一直在我家住下去,現在可能不是這樣乾淨整潔的老太太。吃的食物,也不像這裡都是磨碎給她吃,也不可能吃到很多種菜餚,甚至還附甜點呢。想到這裡,我猛然驚覺,其實我早就拋棄母親了。
原本想就這樣離開吧,但我還是爬上了母親的床。即使上了床,母親的眼睛依然閉著,身體動也不動,只有嘴巴不停地蠕動。我拿起母親的手,握了握,搖了搖,但她依然沒有醒來。這時我看到母親的指甲,嚇了一跳。她的指甲透明,修剪成美麗的形狀。母親的手原本肉肉的,手指也肥肥短短的。
到母親痴呆到這種地步之前,我沒有碰過她的手。我四歲的時候,有一次想牽母親的手。可是當我把手放進她手心之際,她突然「嘖」一聲,用力甩掉我的手。那時候我下定決心,再也不要和她牽手。我和母親的緊繃關係,就從那時開始。
眼前的這雙手,是那雙堪稱粗暴把我甩掉的手嗎?那雙結實肥厚,但看在我眼裡是暗紅色的手。我搖著母親的手,心想:母親渾身上下只有指甲沒有皺紋了。這雙變得單薄的手,只剩下皮包骨了。輕輕一搓,皮可以自由移動。可是皺紋比移動的皮更自由,到處都去得了。我想了一下該怎麼形容呢?最後還是想不出來。原本粗肥的手臂,現在也瘦得像根棒子,棒子上還黏著一層皮。不過這稱不上皮,而是皺紋了。而藍色的靜脈就緊貼著皺紋延伸而去。
好可憐的母親。妳靠著這雙手,一路上也不會去想依靠別人,完全靠著這雙手活了下來。一直到現在這樣。
我的眼眶滾出了淚水。然後想起了往事。
在回家的車裡,我持續哭個不停。進了家門後,反正沒有半個人,我就窩到床上繼續哭。怎麼哭都哭不停,只好哭著打電話給小櫻。
「妳是怎麼啦?」「我今天去看我媽,剛回來啦!我做了很過分的事喔!」「什麼事啦?」「我媽很愛說謊喔。」「說什麼謊?」「我跟妳說,她像沙知一樣謊報學歷呢!」「啊哈哈,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嘛。」「可是我不喜歡啊。一直很反感。她總是噘起嘴巴神氣地說,我女兒念府立第二高等女中喲!其實我念的是私立女中。那又不是講出來會丟臉的學校。還有,住的地方她也說謊,我們明明住在牛辻柳町,她起初只是騙說住在牛辻,後來不斷升級,接下來說四谷,到最後竟然變成麴町耶!」「啊哈哈哈……」「小時候有一次我說,媽,妳說謊,結果她居然說,妳這孩子真討厭,怎麼就不懂說謊也是一種方便呢,還賞了我一記耳光呢!」「嗯……」「還說我跟我爸很像。」
父親的手,肉很薄、又平又大。在嚴冬的北京,地面都結凍時,父親會用他的大手當手套,緊緊握著我的手。然後放進他的大衣口袋裡,就這樣一直握著。
那時天寒地凍,冷到腳尖都失去了感覺。我凍得快哭了,一直說「我的腳,我的腳……」父親說了一句:「笨蛋,要忍耐。」但一直緊握著我的手。我和父親外出時,總是和他手牽手。我隨時都能想起,父親那又平又薄又寬廣的手的觸感。我從來沒有和母親外出過。
後來我牽不到父親的手,是在他五十歲的時候。他帶著依然又薄又平的手過世了。那時我十九歲,母親四十二歲,有四個孩子,最小的妹妹七歲。我們原本住的是公家宿舍,父親死了,我們連住的地方也沒了。
「後來長大後,我一直沒有待在她身邊。不過,我真的很我討厭我媽。」「我知道啦。」「後來,她七十幾歲的時候不是有來過我家嗎,有一天我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居然開口罵她。那時候我罵得好兇哦,罵到她無路可退喔!」「我知道啦。」「我一直責怪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虛榮?結果我媽哭著說『因為我自卑嘛』。」
母親說完走回自己的房間。我有點擔心,明明把人家罵哭還擔心,過了一會兒我打開母親的房門一看,母親斜坐在床上,用罩衫的下襬掩著臉,依然在哭泣。母親哭著說:「怎麼樣也沒必要在別人面前說我吧。」「他不是別人,他是我老公耶。」我邊說邊想,啊,她說得也對,真是不好意思啊。不過我接著又想,妳怎麼到現在還這麼愛面子呀。
母親住在別人家總是非常客氣,言行舉止有氣質到令人難以置信,總是一副內斂低調的樣子。她自己的家,也就是父親死後她自己蓋的房子,被她唯一的媳婦給趕了出來。母親嫁過來之前是在東京長大的,可是在那塊土地已經生活了幾十年,早就在那裡落地生根了。我覺得這樣的母親真的好可憐。母親一天到晚都在打電話給那塊土地的朋友。一個月的電話費高達六萬圓。看到帳單,我心想,這也難怪,就打吧,不管十萬還是二十萬,儘管打吧。真可憐。我對她的媳婦很火大。兩人心情好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講媳婦的壞話。所以我很瞭解母親的怨忿。可是,我絕對不允許說謊。
「妳母親很了不起耶。」「就是啊,哇!」「母子之間就是這麼回事啦。」「可是那時候我已經五十幾歲了喔, 驚驚! 妳沒有過這種事嗎?」「我才不要跟妳說∼」「哎喲,說啦!」「我一星期會去看她一次,每次都在星期六。後來覺得有點煩,就跟我媽說,我很忙,以後沒辦法每星期都去看她。我媽說,她明白了。後來過了十天左右,我有點擔心打了電話去,她聲音怪怪的。掛了電話後,我直接過去一看,她發燒燒得很厲害,我火速帶她去醫院,就這樣……妳等一下,我去拿面紙……」「後來呢?」「後來她就這樣住院了兩個月,在醫院死掉了……其實在我去之前,她的身體狀況就很差了,可是因為我說了那種話,她一直忍著……」
小櫻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我也在這頭哭了起來。「……那時候妳母親幾歲?」「八十二……」「這樣啊。不過,我比較過分喔。妳很愛妳母親,還向公司請了兩個月的假,發瘋似地照顧她,拚命幫她擦身體不是嗎?」「可是,如果我沒說那種話,我媽說不定有救……或許就不會死了。」「像我呀,現在雖然有在反省,也在哭,不過我媽說『因為我自卑嘛』的時候,我可是很爽喔。妳不覺得我很過分嗎?啊!討厭討厭,我也要拿面紙了啦!啊,面紙沒了。大家都有過這種事嗎?」「我跟妳說,我們能哭還算是好的。有些人根本不敢面對這種事。」
小櫻的情緒好多了。可是我掛斷電話後,情緒還是好不起來。我向母親說過的話,宛如湧泉般不斷地湧出來。
母親從靜岡的清水來到我家,我卻跟她吵架,還曾經大聲吼她:「妳滾回去啦!」那時我從集合住宅的窗戶,看著母親。一直看著母親的背影。母親穿著褐色花紋的連身洋裝,頭低低的,步履蹣跚地走著。那時,母親五十幾歲。我比畜生還不如。
我蒙著被子一直哭。但不管怎麼哭,我的罪過也不會減輕。雖然我在養老院的母親床邊,跟她說:「對不起哦,對不起哦。」但道了歉有誰會原諒呢?我就不會原諒我自己。我感到無地自容,徬徨無措,後來決定去北輕井澤。想說去把北輕井澤的房子上好鎖,立刻就回來。不料深夜抵達時,暖氣壞掉了。
一直到第二天暖氣公司來之前,我待在新井先生家。那時家裡只有新井太太在。
「天氣變冷了啊。天一冷,我就會想起一些往事。我上面是兩個男孩,下面也是兩個男孩,中間只有我一個女孩,剛好在正中間。我母親身體衰弱以後,我才去看她。去了一看,大冷天的竟然開著窗子耶。天這麼冷,我就把窗戶關了,然後問大嫂,窗戶開著不會冷嗎?大嫂回答:『因為婆婆說,窗戶開著,貴美子來的時候才看得到,要我別關上。』還說窗戶已經開了好幾個小時,在等我來。她都已經臥床不起了,還是想看我來的樣子。」
新井太太用雙手的手指拭淚。我問:「妳母親幾歲過世的?」她扳著手指算了算:「去年是十三週年忌,我今年是七十三歲……」然後又扳起手指算了算,過了一會兒說:「大概八十五、六,或者三吧。大概是這個歲數吧,應該沒錯。」語畢,又用手指拭淚。
3
我第一次發現母親其實是個心胸狹窄、沒自信的人,是在她七十七歲時,我帶她去歐洲旅行的時候。
我認為母親很愛玩,經常外出旅行。之所以說「我認為」是因為,我們沒有住在一起。她的旅遊照片多得像山一樣,和我不認識的人的合照也多如牛毛。
但我也不想知道,她和照片裡的人是什麼關係。因為我對母親完全沒興趣。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去了中國,也去過台灣,也申請過義大利旅行。義大利旅行因為某種原因未能成行。不過她好像也打算去歐洲,但她不是那種能自己獨立外出旅行的人,必須有人陪著。
我認為母親住在北京時,是她最幸福的時光。
那時家裡的地板房間有個溜滑梯。有一張照片,哥哥在院子裡開著英國製的玩具敞篷車。父親也為我們做沙堆遊樂場,也做了鞦韆。怕我們盪鞦韆會掉下來,還把鞦韆做成箱子狀。父親是個手很巧的人。那時我們還有幫傭。
我猜我的衣服,大部分都是父親買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喜好和母親不同。例如黑底綴著小紅圓點的羊毛連身洋裝,不是母親的喜好。那時候,母親是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我猜母親的衣服可能也是父親買的、或訂做的。我穿過幾件中式服裝,其中一件是灰色的格子圖案。我現在好想穿那件衣服。
那時在北京,我們家也過著統治殖民地的「壞蛋」生活。
我年幼時代的第一個記憶,是被泥牆包圍著、有小孩的汽車跑來跑去的中國式家庭院子。我還記得「口袋胡同16號」這種地址。母親說在那裡住了「將近七年」,但我覺得只有五年半。對父親和母親來說,那可能是新婚時代的延續吧。那時,我只知道父親和母親吵過一次架。那時,母親不會對小孩歇斯底里亂發飆,我也沒被母親罵過。
我每天和大我兩歲的哥哥,像雙胞胎似的黏在一起。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但是,我沒有被母親抱過。那時我就隱約感覺到,母親溺愛哥哥,而父親喜歡我。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但這種情況,並沒有對哥哥和我的生活留下任何陰影。在這段日子裡,弟弟也出生了。後來另一個弟弟也出生了。但這個弟弟在出生後第三十三天,鼻子流出像混著渣滓的咖啡般東西,死了。他就在我眼前流出酷似咖啡的東西。為什麼年紀那麼小的我記得三十三天?因為母親在葬禮上哭著對每一個人說:「這孩子只活了三十三天。」
二次大戰結束那年的三月,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我們搬到了大連。敗戰後的兩年,生活過得非常悲慘。等到我長大後雖然能去中國了,但一想到曾經被當作「壞蛋」的生活,我的心情太複雜以至於未能成行。但母親在能去的時候就去了。我覺得這很符合母親的作風。
我不知道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如何滿足母親的。
總之,北京的生活成為母親炫耀的種子。我對於母親噘起嘴巴、裝模作樣向別人炫耀北京生活的德行,感到羞恥。但想歸想,我並沒有跟她說。我長大後,幾乎沒和母親說過話。我一直覺得說了也沒用,也不想說。
反正不管說什麼,她都會大呼小叫:「才沒有這回事!」
我的大妹非常懂得見機行事,小妹則活在母親的掌控下。
我會張開雙腿、雙手叉腰,站在母親面前,心中就像笨蛋武士那樣,一副拿著長矛打算跟她對決的架式。但笨蛋武士上了年紀後,對自己無法愛母親也會產生罪惡感。我們母女倆最相安無事的時期,是我結婚後、疏遠她的二十年。
每年母親節,我都會買和服綢緞送她。現在回想起來,那不是母親喜歡的,而是我喜歡的,單純只是自我滿足。後來我發現,母親從沒穿過我送她的和服。
更後來我才知道,她把那些和服都送人了。
每次見到女兒們,母親都會說別人家的女兒多孝順。譬如誰誰誰的女兒為母親出了和歌集,又譬如某某某的女兒帶母親去泡溫泉。
6
寶寶誕生後,洗尿布成了我的工作。洗尿布是去我打飲用水的那條河川洗。
小便的尿布要清洗三次,有大便的尿布要先洗掉大便後,用肥皂把黃色的大便痕跡洗到完全消失。看到大便在河面載浮載沉地漂流而去,我覺得頗為賞心悅目。
學校開學後,洗尿布變成我上學前的工作,天氣愈來愈冷,河水愈來愈冰。
於是我開始偷懶,就算沒有洗到全白,還殘留一些大便的黃色,我也把尿布擰乾敷衍了事。母親直勾勾瞪了我一下,火速把擰乾的尿布拿鼻子前,然後準確地把敷衍偷懶的尿布扔到土間。投得真準啊,我好生佩服。
然後她攤開殘留著黃色的尿布,貼在我的臉上說:「這是怎麼回事!說啊!這算什麼!妳想騙我,門兒都沒有!」
可是冬天洗尿布真的很痛苦。
有一次,我看到《阿信》的童年時代心想:這沒什麼嘛。就算長得很醜,但母親平子對阿信滿好的嘛。
天氣暖和之後,我被命令去田裡拔草。對我來說,那片田真的遼闊到無邊無際。剛開始我一根一根拔,後來有一天趁母親不在時,我拿出鋤頭在地面翻鋤,把整片土都翻了過來。轉眼間,田地就變成一片黑黑的。我成功了。雖然我很清楚,這樣根本達不到除草的作用。
母親回來後,揪著我的後領子,把我拉到田邊,抓起一把土往我臉上抹。「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妳別以為這樣投機取巧就能騙得了我,門兒都沒有!」然後把我推到田裡去。被她推下去的時候我心想,怎麼可能會不被發現嘛,其實我早就料到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因此成績很差會怎麼樣?在窮鄉僻壤、學生又少的小學裡,我的成績出類拔群。全部都是5,最高分。我這輩子有這麼好的成績,也只有那個時候。哥哥的成績也很好,不過體育課都請假,所以不像我整排都是5。我心花怒放,把成績單拿給母親看。母親看了「哼」地一聲說:「這是當然的吧,畢竟這種鄉下地方都是鄉巴佬。」就算是在那種窮鄉僻壤的鄉下地方,但整排都是「5」的成績單,至今依然讓我非常高興。而且成績單上老師寫的評語一定是這個:開朗,活潑,積極進取。
可是過度活潑也會讓人心驚膽跳。男生們不曉得從哪裡弄來五寸長的釘子,把它放在身延線的鐵軌上。我們趴在河堤上,靜靜等著電車通過,然後把五寸釘拿回來。五寸釘被壓得扁扁的,閃閃發亮。超感動的啦!可是也真的嚇壞了。
冬天我去山上撿柴,就像民間故事的老奶奶一樣。我很喜歡這份差事。或許是因為我很喜歡燃火吧。雖然連用爐灶煮飯都是我的工作,但只要看著火焰,我就為之陶醉。形狀和顏色都沒有片刻停止。我認為世上最美的是火焰,看著熊熊火焰扭動身軀,發出又藍又橘又鮮紅的火光,我都快要被它吸進去了。鍋子裡的東西溢出來,就會引來火舌。把紅色的炭火打熄放入罐子裡的時候,我都覺得很可惜。我覺得我很有縱火魔的天分。
有一天中午,我為了用鍋子蒸馬鈴薯,在爐灶前生了火。
結果我居然在爐灶前打瞌睡,睡著了。
等我醒來,我已經被推到木板房間,母親用掃把柄狠狠抽打我。馬鈴薯已經燒得焦黑。母親一邊抽打我,還用腳踹我。
我像蟲子一樣發出淒厲的尖叫聲。
即便叫得再淒厲,我也沒有哭。母親打個不停,把我踹來踹去。
我會被打死。如果被會打死,就快點讓我死吧。我動也不動地任憑母親毒打,手腳無力地下垂,翻起白眼。母親用掃把柄戳我。剛開始我一直翻白眼,但後來母親咕嚕咕嚕地戳我的肚子。我實在癢得受不了,就放聲大笑了出來。
我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卻不停地笑著。
我是個奸詐狡猾的小孩嗎?我是天生耍詐的個性嗎?
不是喔,媽。只要妳肯說聲謝謝,誇我一下,就算是豬也會爬樹喔。
只有一次,在我挑完水後,母親賞了我一個番茄。那時候的開心和番茄的大小與鮮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時候我覺得,母親好溫柔哦。溫柔的母親,
以及在我心中點燃了明亮的番茄之光。
母親是個一輩子,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謝謝」和「對不起」的人。
要是母親在我每次把水倒入水槽時,能慰勞我一句「謝謝」,我一定會開心地幹活吧。長大後我這麼想過,可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如果母親是溫柔的,我可能會利用這一點說:「我已經累了,這樣就可以了吧?」或是「人家肚子餓了,給我一點東西吃吧。」而不會默默忍受吧。
如今我已經能這麼想,那些勞動的經驗與忍耐,經歷了比沒經歷來得好。
但我不想回想那些事情。
我從來不會把母親對待我的事,偷偷向父親告狀。因為我家不是那種甜蜜氛圍的家。但是父親週末回來時,我聽過他和母親為了我的事而爭吵。雖然他們不是在我的面前吵,但我抓著後面曬衣服的竿子,聽到父親和母親的激烈爭吵聲,我就哭了。那個眼淚究竟在哭什麼,我到現在還不明白。
今天母親心情很好,掀起棉被對我說:「到我的被窩裡來。」所以我又鑽進母
親的被窩了。
母親口齒清晰地說:
「誰來為我說明一下,我是個怎麼樣的人?」說這話的擺明不知道我是誰。
13
我的叛逆期既激烈又漫長。母親還曾哭著說:「我到底是哪裡不好?」我回了一句:「妳不溫柔。」母親沉默了。我對她那時的沉默印象深刻,如今依然記憶鮮明。因為母親是個不管人家說什麼,她都從「沒有那回事」開始對話的人,而且這種情況持續了一輩子。這種個性也遺傳到我們姊妹。大妹以激烈的「才不是呢」取代了「才沒有這回事」;我則是老愛說「可是」。現在我們兩個都還會這麼說。
父親有個毛病,一喝酒就帶人回來。就算沒喝醉的時候,他也很喜歡和人群接觸。在北京時,他還曾蹲在乞丐旁邊跟人家聊天。中秋節的明月之日,我家院子聚集了很多人,父親和客人一邊喝酒,一邊抬著下巴望著夜空。
撤退回國,父親當上高中老師後,學生來家裡玩,他很喜歡拿酒給未成年的學生喝,和他們一起高談闊論。他的老師同事會來我家喝酒,很久以前的老朋友也遠道來喝酒。
儘管這種時候,母親也會下廚做菜,高高興興地同席說笑。最過分的是,父親大半夜也會帶醉鬼回來。這時母親就算已經睡了也會立刻起床,準備酒菜陪醉鬼喝酒。關於這種事,母親從來沒對父親發過半句牢騷。
父親很喜歡講一些高深的理想或哲學,到了最後還會唱起我不知道是什麼語的「國際歌」,渡邊老師則是用德文唱「菩提樹」。
我認為父親是個毋庸置疑的左翼份子,但母親沒有受到左翼的影響。母親是個頑冥的現實主義者。她絕對不會參與抽象的議論。只是開開心心為醉鬼備酒,以現有的食材巧妙地做出下酒菜。
有一次,喝醉酒的學生說:「老師家是個理想的家庭啊。」我在隔壁房間聽到(隔壁也只有這個房間),大吃一驚。因為理想的父母每晚都會吵架啊。我上了中學以後常常想,這種談不來的夫妻乾脆離婚算了。
然後我就想,要是他們離婚了,我會選擇照顧父親,因為我喜歡父親。
不過就算父親回家時,母親正在煮晚飯,她也會放下鍋碗瓢盆跑去三面鏡梳妝台前啪啪啪地撲粉,然後﹁嗯嘛﹂地搽口紅。雖然家裡很窮,但母親的穿著打扮總是整整齊齊。儘管洗完澡後會半裸著身體,但不管在家裡或外出,她從來沒有邋遢過。
有一次,母親做了一件大衣。父親看了說:「這是什麼呀,簡直像花斑熊一樣。」然後兩人又吵了起來,母親又哭紅了鼻子。
母親看到那些每天穿和服的人把和服穿得歪七扭八,會極盡口舌之能輕蔑:「搞什麼嘛,那個腰部的折是怎麼打的呀,總是打得歪歪的,連裡面都被看見了。」看到不打掃家裡的人,就在背後說人家的壞話,把他全部人格都否定了。
儘管住在破舊的大雜院,她也會自豪地說:「我家整理得很乾淨,簡直就像沒有小孩的家。」她說得沒錯。她很會整理打掃,櫃子裡的東西都是一個一個疊放得很整齊。母親是個精實能幹的家庭主婦,在理財方面也很拿手。
後來父親調職,從靜岡轉到清水,我們也從大雜院搬到了稍小的獨棟房子,那時父親對母親說:「妳去學一樣技藝,學到能獨當一面吧。」母親立刻去學草月流的插花。她學得很認真,順利取得了證照。
其實這個人是優等生嘛。我曾經問過阿姨:「我媽以前很會念書嗎?」「對啊,所以妳外公很喜歡她,她還上了好學校不是嗎?」
我在阿姨家寄宿後才發現,阿姨家從來沒有客人來。姨丈每天都一分不差、準時在同一個時間回來。我和阿姨在做晚飯時,阿姨回頭看著時鐘說:「妳看著吧,再過一分鐘妳姨丈就會回來了。」從廚房看得到外面的巷子。一分鐘後,姨丈真的出現在巷子裡。「看吧,我說得沒錯。」阿姨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整個嚇傻了。
可能是姨丈不喝酒,我沒看過半個姨丈的朋友。也可能是家裡有小重和希美在的關係。姨丈是個不需要朋友的人。
對姨丈來說,阿姨和家人是他的全部;而將家人凝聚在一起的是阿姨。我想姨丈是真的很愛阿姨。有個夏天,阿姨穿著一套雪白的套裝站著抽菸。阿姨和我媽不同,她長得瘦瘦高高,所以到了四十歲看起來還是很酷。
「阿姨,妳好漂亮哦!穿這樣真的好看!」我這麼一說,阿姨說:「妳姨丈啦,都是妳姨丈,他太愛面子了,真是的。是他把頭抵在榻榻米上向我拜託喲,說請妳拿這些錢去做一套套裝。真是受不了他。」然後阿姨揹上綠色側肩包,和姨丈兩人去看電影。
他們兩人經常一起去看電影。阿姨喜歡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所以我想他們是去看好萊塢電影。阿姨和我是穿木屐去附近的第二東映看電影,阿姨和姨丈是去新宿看,這在我家是難以想像的事。
我念中學時,有一次父親看著晚報說:「什麼美好的人生!根本是痛苦的人生。」說得振振有辭。我探頭一看,原來他是在說電影廣告。父親可能不認同娛樂這種東西吧。
母親很羨慕阿姨。母親喜歡賈利.古柏(Gary Cooper),她曾經說過「外籍兵團」的事,父親則回嗆:「那太荒謬了,光著腳能走在沙漠裡?不被燙死才怪。」可能以前兩人去看過吧。長大後,妹妹問我:「姊姊,妳希望被阿姨還是媽媽來扶養我們?」
「不好意思,我選媽媽。要是在被阿姨他們家扶養長大,會變得像鯛魚燒的鯛魚一樣喔。有句話說『雖然不想遭人厭惡地活到長命百歲,但總比被人疼愛而死來得強』。他們家的孩子從來沒有叛逆期,一輩子都是阿姨聽話的乖寶寶喔。」
母親已經痴呆了。
「媽,妳嫁的人是誰啊?」
「我才沒有嫁人呢。」
「那,佐野利一是誰?」
「那是誰?」
「他是妳的老公耶。」
「哦,這樣啊,他是我老公啊。愛說笑。」
我一笑,母親也開心地放聲大笑。
「媽,妳生了幾個小孩?」
「清楚,我沒生幾個啦。」
明明生了七個,死了三個。
「有男孩嗎?」
「應該沒有。」
母親明明那麼愛哥哥。那份悲痛也忘了嗎?消失了嗎?因為人無法長期承受悲痛嗎?
母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之後,我第一次能和她溫馨地聊天。
我從來沒有喜歡神智清醒的母親。我總是激烈地反抗她,她總是大聲嚷嚷地哭泣。然後,每次我都後悔。就像母親不說謝謝和對不起,我也不對母親說對不起和謝謝。如今回想起來我發現,我對母親以外的人會過度地說「抱歉,抱歉」、「謝謝,謝謝」。那是「把母親當作做負面教材」的反應,但我從沒對母親說過這兩句話。
我十八歲離家,住進女生宿舍。到了晚上,朋友曾用浴巾捂著臉跑來向我哭訴:「我想回家,我想見我媽。」好多女生都得了思鄉病,想家想得不得了。那時候,我覺得好像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稀奇畫面。
妹妹曾經問我:「姊姊有沒有想過家?」「完全沒有。」「我也是。不過一次就
好,我想知道想家是什麼感覺。」
可憐的母親。可憐的我們。人生啊,察覺的時候總是來不及了。
附錄
《靜子》:打開了日本文學界潘朵拉箱子的一本書
新井一二三(日本作家、明治大學教授)
大家都讚美母親,母性神聖可說是世界性的信仰。然而,世上也總有些孩子從小受母親不同程度的虐待長大,永遠得不到母愛,因此遍心鱗傷。在信仰母性的社會,他們往往得不到別人的同情,搞不好就被扣上不孝順的帽子,於是療傷過程經常會需要很長的時間。對那些孩子們而言,以《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聞名的童書作者佐野洋子二〇〇八年問世的長篇散文《靜子》起的療傷作用特別大。書中,她公然寫道,曾長期討厭母親,因為母親為人虛榮、下流、冷酷,又曾對自己施加了身體心理兩方面的虐待。
看後來的發展,《靜子》打開了日本文學界的潘朵拉箱子。同一年,精神科醫生齋藤環的《母親支配女兒人生》和心理醫生信田小夜子的《母親太沉重了》前後刊行,思想哲學月刊《EUREKA》也推出了〈母親與女兒的故事〉專刊。翌年,原參議院議員中山千夏寫的《幸子與我:一對母女的病例》問世。二〇一〇年,流行作家村山由佳發表了長篇小說《放蕩記》,書中彷彿作者的女主角,小時候受到母親過於嚴厲的家教,結果導致心理不平衡,長大後強迫性地耽溺於異常放蕩的性愛關係。二〇一二年,日本文學界女王水村美苗因《母親的遺產──新聞小說》一書而獲得大佛次郎奬,書腰上的廣告文竟寫道:媽媽,妳究竟什麼時候給我死掉?
這一連串書的作者,除了精神科醫生齋藤環以外,其他全是女性。男性齋藤的書又專門探討母女關係。可見,日本女性長期在心底壓抑了對母親的怨恨,而佐野洋子打開了潘朵拉箱子以後,她們長期積累的負面感情,猶如岩漿噴出地表,一下子爆發出來不可收拾了。佐野洋子一九三八年出生,中山千夏一九四八年出生,水村美苗一九五一年出生,村山由佳一九六四年出生;都是受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的民主主義教育長大的一代人,跟老一輩母親有價值觀念上的巨大差異。果然,她們的母親對各自的女兒,有對幸運世代的羡慕和對年輕女性的嫉妒,跟母性本來就具有的支配性混合在一起,呈現為強烈到幾乎逼女兒發神經的愛與恨。從母性信仰的角度來看,她們也許是冒瀆女神的叛徒。可憐之處在於她們都等到母親去世或者患上老人痴呆症以後,才敢寫出對母親的怨恨和憤怒。換句話說,直到母親離開人間為止,個個都做了一大半輩子的好女兒,母親去世以後,才向社會訴苦起來,希望得到同情和理解。
以《靜子》為例,雖然佐野洋子重複地寫她多麼討厭母親,因而花很多錢把她送進高級養老院,算是花錢拋棄了母親,但是心中的罪惡感也始終非常沉重,使她經常忍不住哭泣起來。更可憐的是,當寫起收錄於本書的文章之際,作者已經六十七歲,前一年因癌症割掉了一邊的乳房,而且還沒擱筆之前,就開始出現跟母親剛患上痴呆症時類似的症狀。看著本書,讀者會發覺:作者一開始是描述母親痴呆的種種症狀,後來她的文筆都受了疾病的影響,把同一句話重複地書寫了好幾次。最後,六十九歲的作者向已故母親說道:「我也快去了,謝謝,我也馬上去。」且讓我提醒你:日語裡「謝謝」一詞的意義等同於英文的「I love you」。佐野洋子是說話算話的:她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就瞑目,享年七十二。也就是說,從她母親九十三歲去世到她自己斷氣只有四年時間而已。而那四年裡,她都一直都受到癌細胞折磨。該可以說,她拿自己的生命換得了打開潘朵拉箱子的鑰匙。
在當代日本,佐野洋子之所以領先打開潘朵拉箱子而揭發大母神負面,恐怕跟她自己的成長經歷有直接關係。她的父親佐野利一任職於當年的南滿州鐵道株式會社調查部,洋子在日本占領下的北京出生,在四合院裡長大。母親的拿手菜是京式手工水餃,孩子們穿的毛衣都是她親手織的。對他們一家人而言,日本戰敗自動意味著家長失業,全家沒落,母親從中產階級太太淪落為一無所有的戰敗國窮光蛋老婆。經過蘇聯占領下的大連,遣返回美國占領下的日本時,長女洋子九歲,哥哥的背包藏著小弟弟的骨灰。不久大弟弟、哥哥都陸續病逝,從此母親開始虐待小洋子了。她不僅把小女兒要牽的手粗暴地甩開,而且就因為女兒犯了小小的錯誤,就拿起掃把來毒打到差點要喪命,使得鄰居談論:是否繼母在欺負繼女?洋子長大後說道:母親幫她磨練出強悍的人格來了。一樣重要的是,她小小年紀就看透了這世界:充滿回憶的家園會忽然沒有了,曾經溫柔的母親會忽然變成虐待者。
洋子十九歲還沒考進大學以前,父親五十歲就去世了。四十二歲成為了寡婦的母親,在女兒看來變得很下流,常常喝醉酒,也交情夫。儘管如此,母親做公立母子宿舍的主任,讓倖存的四個孩子都大學畢業,還買下一塊土地蓋了房子,生活無憂,直到被兒媳婦趕出家為止。也許是哪個老人家、哪個痴呆症患者都難以伺候的,何況是曾虐待自己的母親。洋子只好把她送進養老院去,卻從此一直受良心苛責。母親方面,逐漸失去記憶的同時,出人意表地開始變成好老人。以往她絕不肯說的「謝謝」、「對不起」兩句話,居然從嘴裡溢出來。洋子對她的怨恨曾跟冰山一樣巨大而堅硬,都被那兩句話融化了。曾不能碰觸母親身體的女兒,最後也常上她病床陪睡了。洋子搞不清楚,是她原諒了母親,還是被母親原諒的,也罷了,兩個人都快要渡冥河之際,還有什麼區別?
佐野洋子去世以後,日本《文藝》雜誌刊出了追悼專輯。在眾多追悼文裡,有兩篇文章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首先是她獨生兒廣瀨弦和第二任丈夫、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之間的對話。他們都說:「洋子的母親其實是很普通的一個人,可在《靜子》裡被洋子塑造成魔鬼了,最後母女倆達到和解的橋段也是虛構出來的。結果很好看,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包括我在內,大多讀者都當《靜子》是根據事實的長篇散文,然而實際上,似乎並不是那麼一回事。佐野洋子是創作者,寫文章自然要選擇她認為最合適的方式。我們得承認,她選擇得很對,以致成功地打開了潘朵拉的箱子。
另外一篇則是一九四九年出生的作家、評論家關川夏央寫的〈在大陸長大的文學者,佐野洋子〉。關川寫:「《靜子》是母女「和解」文學的最高峰,同時也是故鄉喪失者文學的傑作。」他所說的「故鄉喪失者」,是指日本戰敗後被遣返回國的一批人,其中有小說家安部公房、指揮家小澤征爾、電影《寅次郎的故事》的導演山田洋次等著名藝術家。關川認為:「他們的作品表現出來的哲學性、國際性、一直沒有固定居所的孤獨性,在《靜子》裡統統都存在。」跟生前洋子的來往中,關川也感覺到:「在乍看開朗的基調裡時而摻合悲傷,恐怕就是小時候的經歷造成的。」
從《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到《靜子》,佐野洋子留下的眾多作品裡,最令人難以忘記的確實是「在乍看開朗的基調裡時而摻合悲傷」的幾本著作。她的簡介也一貫從「一九三八年在北京出生」開始;可是,講到在中國過的童年,就一定把自己一家人劃為「壞蛋」。身為侵略者的後代,快樂的童年記憶是她終生的原罪。雖然對歷史不能說「如果」,可是如果沒有被遣返回來,佐野家各人的人生遭遇絕對不一樣,《靜子》一書也因此不可能誕生。關川的文章最後一段寫道:「對她來說,無論多麼習慣熟悉,日本永遠是『旅居地』。估計那感覺一輩子都沒有給抹掉。她和母親在漫長而曲折的路盡頭達到的『和解』與她跟『戰後日本』的和解,意義正相同。」原來,倖存的母女倆,跟年紀輕輕就去世的弟兄和父親一樣,都是戰爭的受害者。
母女之間的深刻矛盾,一方面是佐野家和二十世紀日本的具體情況所產生的,另一方面也是人類共同的生理和心理。於是,《靜子》一書才啓發她妹妹一輩的女作家們紛紛寫出對母親的仇恨愛憎來。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跟他第一次愛上的白貓死別以後,第一次深感哀傷,哭了一百萬次,最後自己也死掉了。我不能不覺得佐野洋子很像那隻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她生前活得那麼獨立自尊,然而母親去世才四年,就撐不住自己了。難道她畢生最愛的是曾虐待自己的虛榮母親嗎?人性究竟多麼複雜?哀哉!
1
我走進房間時,母親背著房門在睡覺。我湊過去看她,她沒有睜開眼睛,但嘴巴不停地蠕動。蠕動的嘴巴已經沒有半顆牙齒,看起來像一塊薄布塞進一小洞裡,滿是皺紋。一直蠕動著。雖然她總是在睡覺,但無法聚焦的眼睛有時會動也不動地望著某處。
「媽。」我叫了一聲,她嚇得猛打哆嗦,眼神驚懼地打量我。我說:「我是洋子啦。」過了一會兒,她才東張西望轉起眼珠子,我又說了一次:「我是洋子啦。」這回她終於定睛看著我,然後說:「是洋子啊,哎呀∼」接著轉過身去,又說了一次:「哎呀∼
」這時我已經不是洋子了。我誰都不是了。
她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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