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總在某個地方

她在單軌鐵道沿線的超市做食品促銷小姐已經有七、八年的時間了。每天把特價品稍加調理，招呼客人試吃、幫忙促銷便是她的工作。譬如要促銷蘆筍的時候，就把蘆筍用培根捲起，刺進牙籤放在鍋裡煎熟。要促銷加工乳酪的時候就把乳酪切成骰子狀，用餃子皮包起，放進沙拉油裡油炸過後擺在紙盤上，招呼客人「要不要吃一塊看看呢？今天正在特價呢。」以此吸引經過的客人留步。
她努力在這個行業裡開創出屬於自己的一條道路。笑容可掬、親切開朗、音量大、促銷得緊迫盯人等等──這些被公認為食品促銷小姐應當具備的特質她全都沒有，她的笑容不夠陽光、攀談不夠老練，音量更是小得快要被店內的廣播聲蓋過，可是只要她一端起紙盤站出去，當天促銷的食品銷售量就會提升，她就是有這樣的本事。
而且她從不敷衍了事。她不能夠接受只是把食材隨便切切擺擺就端出去的作法，她一定會精心打點，即使會多花點成本，她也務必要端出能讓人看了一眼就想伸手去拿起來吃的成品。譬如加了合成調味料的廉價漢堡排即時調理包，她會把漢堡排切成薄片，盛在烤過的法國麵包上再灑點香草，弄得像開胃小菜一樣。她從從一張桌巾到一根小牙籤都不會隨便將就，就連紙盤也特意挑選了有可愛圖案的。
要說她還有什麼特別才能的話，大概就是能一眼看出正經過眼前的客人到底需不需要特價品了。只要有這樣的客人行經眼前，她能一眼看出，筆直地朝對方輕輕遞出一盤試吃品的紙盤說，「要不要試吃看看呢？今天正在特價呢。」
這時候，顧客耳中彷彿傳進了什麼重要的消息一樣，渾渾然停下腳步，拿起兩三包漢堡排即食調理包就放進購物籃裡。
反過來說，她也沒有硬讓沒有購買慾望的客人還是拿起商品的強勢促銷力。她就只是把特價品送到正需要它的客人手上而已，或是令人想起自己正需要這樣東西，這就是她的作法。
她總是站在賣場某個角落裡──冷凍食品櫃旁、蔬菜賣場的某區、點心麵包與零食櫃之間。簡直像是從一開始就設計好了一個僅容一人容身的小空間一樣，她把自己的身體輕巧巧地塞進去，連帶也把折疊小桌、瓦斯爐、鍋子、長筷跟抹布等等雜七雜八的用具也一併塞了進去，就像那些東西就只是她的身體一部分。她身上繫了一條除了乾淨以外沒什麼可取之處的圍裙，臉上不施脂粉，只擦了護唇膏，頭髮用三角巾密實地包起來，讓人看不出來底下是什麼髮型。她要讓試吃品被突顯出來，因此她刻意徹底簡化自己身上的贅飾。
開店前，她趁大家都忙的時候來到自己被分派的地方俐落地準備了起來。餐檯架好，桌巾鋪上，瓦斯罐卡進小瓦斯爐中，特價品切一切、包一包、拌一拌，或炒或煮。偶爾會有負責特價品的店員或兼職收銀員來找她講話，不過除了必要的事項以外她不會多聊，專心地讓試吃品在第一位客人到來之前剛剛好準備好。
她從不會妨礙任何人。她沒撞到過往返於賣場與倉庫的物流車、沒擋過在尋找商品的客人視線，總是小心翼翼地守著自己所被允許的那一方小空間。對於特價品沒有興趣的大部分客人，在行經她面前時從沒注意過那兒站了個圍著白圍裙、綁著三角巾的中年女子。
到了超市快要關門前，她的一雙腿早已站得腫脹不已，鞋子也變緊憋，尤其是促銷冷凍食品時，一整天下來，站得連脊椎都要凍僵了，全身痠疼。但她仍然默默收拾好自己的物品，一眨眼間，所有道具已被她收入一只提袋裡，一如她早上來時。先前站的那個角落，早已沒留下半點她的氣息，沒有人能夠指出她當天被指派的場所到底是在哪裡。
她提著明顯過大的手提袋，搭上單軌電車回家。她所住的那戶公寓也位於單軌列車的沿線上。有些超市店長很親切，會提議「妳把那些道具放在員工休息室就好了嘛，不用每天提來提去的。」但她總是恪守一個自由接案的食品促銷小姐所應有的禮節，畢竟不是超市體制內的員工，她連鍋子也是帶回家後再洗，從不在員工廚房裡清洗。
通常能幹的促銷小姐一定會跑更大範圍的賣場，多做幾家、多賺一點錢。憑她的能力，當然也能更有效率地賺取報酬，但她卻總只守著那幾家單軌沿線的超市，理由無他，她不太能搭乘單軌列車以外的交通工具。
其實從前她也有過奔走於各大賣場的時期，但有一天，正要搭上電車前往郊外新開的購物商場時，她心頭上卻無由閃過了一個疑惑──「假使我就這麼上車，這輛車到底會把我載到哪裡去？」那是個晴朗無比的週六早晨，藍天萬里無雲，家家戶戶的屋頂被早晨的陽光曬得閃閃發亮，那手提袋中的物品也隨著電車晃動而叩叩噹噹地發出平和恬淡的聲響。她抬頭望向路線圖，尋找自己要下車的那個車站，默誦了站名。她跟自己說，我要下車的車站早就決定好了。但是不管她再怎麼自我暗示，那無由來的聲音還是不斷問著她：到底會把我載到哪裡去？路線圖上的線路一路往外分岔又分岔，望著一個個從沒聽過也不曉得怎麼唸的地名，她身體逐漸僵硬，唾液哽上了喉頭，指尖冰涼，開始打顫，冷汗涔涔得到最後連到底該怎麼呼吸、怎麼吐氣都不知道了。她的視野不斷縮窄，等一回神，連手提袋裡的物品也在吶喊：到底會把我載到哪裡去到底會把我載到哪裡去到底會把我載到哪裡去？

她在單軌鐵道沿線的超市做食品促銷小姐已經有七、八年的時間了。每天把特價品稍加調理，招呼客人試吃、幫忙促銷便是她的工作。譬如要促銷蘆筍的時候，就把蘆筍用培根捲起，刺進牙籤放在鍋裡煎熟。要促銷加工乳酪的時候就把乳酪切成骰子狀，用餃子皮包起，放進沙拉油裡油炸過後擺在紙盤上，招呼客人「要不要吃一塊看看呢？今天正在特價呢。」以此吸引經過的客人留步。
她努力在這個行業裡開創出屬於自己的一條道路。笑容可掬、親切開朗、音量大、促銷得緊迫盯人等等──這些被公認為食品促銷小姐應當具備的特質她全都沒有，她的笑容不夠陽...

書評

滿分傑作的珠玉短篇集
非常剔透的短篇集。我至今讀過的海外作家中，如契訶夫或費茲傑羅也有過這麼精采的作品，但我想日本作家，這應該是我讀過最精采的一本。每一篇都極其纖細地描摹細節，〈陪行馬〉以日本為背景，其他篇則彷彿讓人感覺置身空氣乾燥的北歐中。書中所有角色一律點到為止，不深入剖析其精神內面，譬如〈阿萊城的老人〉之前到底有過什麼樣的生活？他在那情況中又是什麼心境？這些書裡並沒有寫，但卻會讓人自然而然浮想連翩，有這樣的魔力。尤其我特別喜歡充滿北歐寧靜風味的〈河狸的小樹枝〉、童話般的〈斷食蝸牛〉以及令人不由得流下淚來的〈龍之子幼稚園〉。特別是最後一篇〈龍之子幼稚園〉，像是一段去與孩子靈魂重逢的巡禮，生與死且並肩而行，充滿了難以言述的氣息，非常精采地演繹出了小川特有的風格。我個人認為這本書是滿分傑作。

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寧靜與優雅
本書由刊載於《新潮》雜誌2012年6月至2013年1月的八篇短篇集結而成。
所有篇章都提及了動物，但基本上每一篇都各自獨立，內容沒有相關。
每一篇都呈現出了某種獨特的氣息，全部集結起來，又構成一種獨特且連貫整本書的通透性。
小川洋子的作品總是洗練又優雅沉靜，讀來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窒礙，而這本書也是這樣的故事，會讓人在車站等車時或在咖啡館拿起書來稍加捧讀的片刻，立即被吸進那沉靜的世界裡，一整顆心都泡在那種時光氛圍中。
這種感覺與第二篇〈河狸的小樹枝〉中所描述的作者所感受到水的氣息、感覺整個人都被包圍在水中的那種感受，或許有所共通。
在這個作品最好要寫得簡單易懂才為人所喜的輕薄年代，我覺得這本書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這麼平實然而確實精練過的文字讓人讀後一直繚繞在心頭不去。書中那種難以言述的莫名的什麼，讓人想把它暫時擺在心頭，緩緩發酵，而不想輕易地去給出一個答案，就此搪塞了事。
我想每位讀者的喜好都不太一樣，我個人特別喜歡〈陪行馬〉〈河狸的小樹枝〉與〈龍之子幼稚園〉，我從這幾篇中感受到了寧靜且深沉的感動。
尤其第二篇〈河狸的小樹枝〉中，夜晚的水的意象，讓我想把它推薦給也會對那意象有所感觸的書友。

就算摹寫動物，依然是「靜」是「美」
為了紓緩名馬的緊張而陪同前往長程旅途的陪行馬。
友人相贈的河狸頭骨。
村子的象徵是一種胃裡有可以當成藥物的小石頭，但也因此招來滅亡的兔子。
沒辦法把頭從空罐子裡拔出來的小鷺。
「生活」在娃娃屋裡的銅製小狗。
靜靜在動物園裡生活的動物們。
被養在水槽裡有著漂亮漩渦的蝸牛。
年幼的弟弟身亡時，被遺留在原地的幼稚園標誌「龍落子」。

八篇短篇，種種動物。但與所謂的「動物小說」不一樣，這些故事不是可以用「可愛」或「可憐」來一語蔽之。所以如果期待那樣的小說，則不推薦這本短篇集。
基本上每一篇都各有主角，而在這些主角的生活中有「牠／它們」。
謐靜，有時也殘酷。
這其實就是小川的文風。正當你以為她描摹出了一個寧靜的世界，忽焉冷不防就出現了一個殘酷的段落，往你迎頭一擊。
可是描寫了動物的作品裡，又有誰的像她這般優雅呢？
有誰像她從那樣的觀點去刻劃世界？
小川可能不是人人都會偏愛上的作家，但我要推薦對於她作品有興趣的人，比起《博士熱愛的算式》，這本更應捧讀，絕對能讓你享受到小川獨特的精采。

書評

滿分傑作的珠玉短篇集
非常剔透的短篇集。我至今讀過的海外作家中，如契訶夫或費茲傑羅也有過這麼精采的作品，但我想日本作家，這應該是我讀過最精采的一本。每一篇都極其纖細地描摹細節，〈陪行馬〉以日本為背景，其他篇則彷彿讓人感覺置身空氣乾燥的北歐中。書中所有角色一律點到為止，不深入剖析其精神內面，譬如〈阿萊城的老人〉之前到底有過什麼樣的生活？他在那情況中又是什麼心境？這些書裡並沒有寫，但卻會讓人自然而然浮想連翩，有這樣的魔力。尤其我特別喜歡充滿北歐寧靜風味的〈河狸的小樹枝〉、童話般的〈斷食蝸牛〉...

陪行馬
河狸的小樹枝
口琴兔
遮眼小鷺
愛犬班尼迪克
獵豹準備中
斷食蝸牛
龍之子幼稚園

陪行馬
河狸的小樹枝
口琴兔
遮眼小鷺
愛犬班尼迪克
獵豹準備中
斷食蝸牛
龍之子幼稚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