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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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讓人心痛的美麗故事。” 《溫哥華太陽報》

1酒店督導員

既然是檢察官要問我她的事，那麼，我就開始回想吧。雖然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她的臉。
我和她第一次的共事為期兩年，那是一家位於阿拉伯海的酒店，隨後在突尼西亞的四季酒店又一起工作了三年。在阿拉伯海酒店工作時，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雖然是室友，但我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其他毫無所悉。

我不知道她的生日、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紀，更不曉得她是來自於非洲哪個國家或部落。儘管如此，我和她偶爾還是會聊一些家裡的情形。我們可能來自於不同的國家，但卻同樣身處在這個既混亂且刺眼、到處充斥著陷阱的矛盾世界中
。

我們就像棕櫚樹和藍色海洋，是渡假時光的一部份。當有客人需要我們服務時，必須隨侍在側，才能算得上是一名好員工。在酒店裡我們學會如何刷洗馬桶，如何在衛生紙的尾端打出一個薔薇結，同時在馬桶座上繫上一條紙帶，上面還印有符合衛生標準的英文標示；我們學會如何把床掉頭，以及學習如何把客人喚醒，因為他們可能玩得太開心，而喝得太醉，我們也學會讓客人坐直，捶打客人的背部，以避免客人噎到而發生意外。

但即便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侍者，我仍可以告訴你，慾望依舊能像疾病一樣會改變人的想法。
有時，她忘記自己是一名工作人員，明明穿著制服，卻站在棕櫚樹下的賓客預留區，手拿一把昂貴的遮陽傘，看著白人旅客優雅地游入大海。

日子一直平淡地過著，直到我們被轉派到突尼西亞的四季酒店，而這也是淚水漫溢的開始。
這家酒店同樣位於海上，我們第一次能這麼清楚看見前往歐洲的方向，但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不過這倒沒有什麼關係，我們仍然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你想看的地方。

不久，她被擢升為督導員，負責教導新進人員，自己也得當個模範。
她穿越酒店大廳時，可以不必等待誰的指令，可以下令換掉不太新鮮的水果盤；當玩累的白人旅客蹣跚地穿過大廳時，她會在客人身後說：「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遊客如過江之鯽，互相取代，這個世界的確是為遊客所打造的。

為何我們生來不是一名觀光客？在這舒服得如同天堂的地方，很難不讓我們這麼想。
在酒店待滿四年後，我們也漸漸知道要怎麼抒發這情緒了，當白人於日正當中在海中游了幾圈後，他們看起來就不會顯得那麼的白了，不是嗎？

「瞧！妳看大海如何把他們輕輕地放下來！」她會這樣跟我說。「所以嘍，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直到傑梅恩出現，日子才起了變化。傑梅恩是個黑人，他、她和我，都有同樣的膚色，但他並沒有像那層皮膚般深沉成熟。這些缺點雖顯而易見，「但他真的很有辦法！」

我記得曾和她討論傑梅恩一次，她是這麼跟我說的。
我敢說，她對於傑梅恩很有興趣。每當我看見她和他在交談，就會停下手邊的工作觀察他們。她總會一邊說話，一邊用指頭捲著頭髮，露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微笑。當我故意捉弄她，她就會說我的眼睛被蒙蔽了，才會想入非非。她說傑梅恩願意教她游泳，我卻接了一句：「嗯！很好啊！這樣妳一定會被淹死。」

我不知道為何我的語氣聽起來會如此的負面，或許我根本就不喜歡這個人吧！的確，不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或許是因為我曾經看見傑梅恩和一名女子匆匆忙忙地穿過大廳，但那之後我沒有再見到那女子，從此只剩下傑梅恩流連在酒店。

除了傑梅恩之外，她從來沒有和客人喝過酒。唉，這點真的是鐵律，酒保知道這一點，星星知道這一點，黑夜知道這一點，站在背後不發一語的棕櫚樹知道這一點，甚至連小水滴濺在池畔，都會輕聲地提醒大家這些規定。
但她總說，傑梅恩會把事情搞定。

她不是一個會喝酒的人。幾杯雞尾酒下肚後，她娓娓道出鸚鵡和小船的事，接著傑梅恩也開始談論他的成長過程。傑梅恩的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德國人。他生長在漢堡，但現在住在柏林，擁有自己的電腦事業。然後，他問她一個問題，這也是我從來沒問過她的。

「妳從哪裡來？要往何處去？」傑梅恩問。
淚水突然潰堤，讓她不停地擦拭眼睛，氣氛顯得尷尬萬分，這或許要怪這杯酒。她從高腳凳子上下來，傑梅恩握住她的手，然後俯下身子，在她耳後輕吻。

在酒吧的一端，遊客笑得像野狗似的，她忐忑不安地四處張望著，深怕有人看見這幕情景。其實，除了傑梅恩以外，真的沒有人看見。他發現到她為此而感到驚慌失措，竟忍不住笑出來。
他輕聲地告訴她：「放輕鬆！妳是安全的。」
第二天，她值完班。我看見他們兩個划著小艇到人工沙洲，再步行到大海的另一端。
這是她的第一堂游泳課，好像也是唯一的一堂吧，其他我就沒有看過了。
她的第一堂游泳課，是跟著傑梅恩走入深及腰部的海中，他環顧四周，看她是否已跟上來。
怕水的她還站在沙灘上，沒有移動半步。傑梅恩安撫著她，開著玩笑說，如果看見鯊魚游來，他會立刻抓住牠的尾巴，然後讓她趁機趕緊跑回岸邊。

剛開始她非常害怕，但已可以一步一步的走入水中。在這期間，她不曾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她對他很信任，亦步亦趨。剩下來的就很簡單了，傑梅恩要求她做什麼，她就按照他的話去做。
傑梅恩完全得到她的信任，他說什麼，她就照著做。當他問她，會不會感到很孤獨，
她就會很認真的思考他所說的話，但其實她從來沒有想過孤獨是什麼感覺，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擁有可以和孤獨比較的經歷。

我懷疑傑梅恩和她之間這種神奇的魔力。這種感覺究竟是怎麼來的？他對她挑起了什麼？比方說，對於「孤獨」這個詞，是不是不知道反而比較好一些？
最後，整座泳池酒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在他問她是否感到孤獨後，他先是觸摸 她的手，接下來是她的手臂，再來是她的頸部，接著才問是否可以到她的房間。

「不可以！」因為她是督導員，想這麼做必須先把自己解僱了再說。
「既然這樣，」傑梅恩說。「那麼到我房間，來和我躺在一起。」
她環顧四周，深怕有人偷聽。「相信我。」傑梅恩又說。
剛到傑梅恩的房間，他就問她是不是要用洗手間。她驚訝他為什麼會這麼問，原來是她一進房間，就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浴室裡的白色馬桶。她打量著馬桶邊緣有沒有清洗，馬桶座上有沒有一條標示符合衛生標準的紙帶，是否該在門把手上噴灑芳香劑讓氣味好一些…..等。

那天晚上她睡得不太好，夜裡，她跳下床穿好衣服，摸黑回到員工宿舍。
我知道她第二天晚上還是在他那裡過夜，然後天天如此，直到傑梅恩飛回德國，離去時他信誓旦旦的說，會打電話給她。
起初我並不這麼認為，但我的確低估了傑梅恩。有時候，我會看見她在大廳一隅講著電話，我知道那是傑梅恩從海的一端打來。

一個月後，傑梅恩從德國飛回來，但僅是短暫停留。那段期間她懷孕了，我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或許應該說是」一開始「，當她肚子越來越大，就很難隱藏了。

懷孕期間，傑梅恩回來過幾次。酒店很開明的，給了她時間休息。傑梅恩特地在城裡市場附近租了間房子，我到那裡探望過她一次。

傑梅恩安排醫生來幫她做檢查。事實上，她從來沒看過醫生。看診時，傑梅恩自始至終都握著她的手，還問了醫生許多問題，他很期待嬰兒將會是個健康的新生兒。她不知道還有誰能夠像傑梅恩能這般對她和寶寶悉心照顧。
我以為產後傑梅恩會帶她回到德國展開新生活，她一定會願意離開酒店這低階的工作，但她從沒問過傑梅恩，怕多問了會造成他的負擔。

傑梅恩一直待在她身邊，分娩時也跟著她，陪著一起吸氣吐氣，而且始終都握著她的手。
歷經幾個小時的痛楚，屬於他們的小男嬰被放在她的胸前吸吮著，她才覺得這一切都真實了起來。
傑梅恩帶來一束鮮花，還有一些德文表格要她填寫。她向傑梅恩確認內容，他笑著解釋，就像是酒店必須簽了名才能住進客房一樣，只是一些表格罷了。於是，她亳不猶豫地照著他的指示在表格上簽字。

兩天後出院，回到他們的住處後，傑梅恩把她和寶寶抱到床上休息，晚上讓寶寶睡在他倆中間。半夜，她想要傑梅恩過來躺在她身邊，感覺一下他溫熱的手，就像當時他在海上教她漂浮一樣。但他一動也沒動，彷彿正沉沉睡著。

清晨，她被嘩啦嘩啦的淋浴聲音驚醒。曙光微露，傑梅恩從浴室走出來，他已穿戴整齊。他來到床邊，臉上露出微笑。那是個讓世界平靜無風的溫暖笑容。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她別出聲，不想把孩子吵醒。

他坐在床邊，彎下腰來繫緊鞋帶。她有話想對他說，但他走到屋裡的另一個角落，推出一輛嬰兒車，這是第一次她看見那輛嬰兒車。

傑梅恩走到床邊將嬰兒抱起來。
在寶寶出世後，傑梅恩就常逗著他玩。一會兒輕壓他的小鼻子，一會兒觸摸他的肚子。她好喜歡看他這樣捧著寶寶，相信他將來會是個好父親，一個很慈愛的父親。

傑梅恩說，趁現在陽光不大，他想帶寶寶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他說他會帶著寶寶在附近的花園散步，很快就回來。他把寶寶放進嬰兒車，並對她說：「向媽咪吻別！」她親吻了寶寶的臉頰，目送著父子倆的身影消失在門邊，然後她躺回去，頭靠在枕頭上，雙手放在腹部，眼睛緊閉著。

她感覺到整個房間靜了下來，但，好像哪裡不對勁似的。
她試著閉上眼睛平靜下來，但終究無效。然後她下了床，來到窗邊，心想：「也許會看見傑梅恩跟孩子。」
是的，她的確看見了傑梅恩，還有一輛計程車。

有個女人打開後車門然後下車。傑梅恩將寶寶交給女人，她把寶寶抱在懷裡並輕搖他，仔細端詳他的小臉龐以後，隨即彎下腰鑽進車裡。

傑梅恩握住車門，抬頭再看了一次公寓窗戶，似乎沒有看見站在窗邊的她。
那個女人和寶寶一起坐在後座，傑梅恩收起嬰兒車也跟著坐進去，最後關上門，計程車箭矢一般地開走。
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她究竟花了多少個小時，等待傑梅恩回來，也不知道她心裡作何感想。
這是她第二次打電話給我，她告訴我關於那個陌生女人的事，我才知道故事的全貌。
我想，我知道那女人是誰，我想和數個月前在電梯口看見的，是同一個女人。
我當下就知道，當時自己的直覺是對的。他們的確住在一起。在酒店工作久了，很自然就學會察顏觀色。例如誰是一個人旅行，哪些人是夫妻，哪些人發生了不愉快的事 ……尤其在換床單時，還可以知道更多的事。

對於這女人的事我守口如瓶，就在她和傑梅恩打得火熱時也沒想過要說。但是，當她告訴我這個女人從計程車下車，我的舌頭縮了回去，感覺有股莫名的怒火正在竄燒著，還好，我有十字架來承擔這些痛苦。

我對自己說，為何當時我沒有告訴她呢？為此我下了個結論：她不會想知道的。而唯一想說的是，我希望她快樂。
兩天後的休假，我徒步穿過市區來到她的住所。那天非常悶熱，路上沒有行人，只有車子。但因身上只夠我坐計程車回酒店的旅費，所以去程只好用走的。

我原以為她會因失去寶寶而感到難過，噢，我並不是說她不難過。大多數人不開心的時候，會邊說邊流淚，甚至佐以激烈的肢體動作來發洩情緒，但她絕不是這種人。她非常的冷靜，就像酒店裡的棕櫚樹直挺挺的，即使面對讓人無法喘息的大熱天，仍然安靜如山，看不出情緒。

我給她一個擁抱，但我說不出心裡的感覺，就好像我抱住一具沒有了心跳呼吸的軀體。她雙眼低垂，她不會讓我看見她的心事或是讓我試圖靠近，去了解她的感受。我知道，我們沒有辦法再像從前那樣無所不談了。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的是，我知道她很高興我的出現----我要帶她回去酒店工作。

和其他人一樣，酒店經理們以為她已搬去和傑梅恩住在一起，就像麻雀變鳳凰那般，滿天星辰從天而降，最後落在她的腳邊變成鑽石。

直到我補充了她的遭遇，這些主管非常的善良，他們給她足夠的時間休息。其中有個女主管還熱情地給了她一個擁抱。一個在洗衣房工作幾乎沒有見過的男同事，也跑來送花給她。

不久，她又穿上制服也回鍋當主管，但是，一切似乎已經無法回到從前了。
比方說，她不再對客人微笑了。當客人投訴時，她好像一眼看穿他們，滿不在乎似的。我看見她乘坐小艇到人工沙洲，她自己一個人去，其實我也想去那裡，但她沒有邀請我。我沒有打擾她，因為這些都是她人生旅程中的一部份。

遠遠地，我看著她在沙灘上走來走去，有時一動也不動地，眺望著遠處歐洲的方向。
有天下午，管理部門的牛頓先生走到我身後，在我耳邊低語問我，想成為一名督導員嗎？
我知道我也希望有那麼一天，能從天而降一些好東西，落在我的腳下。
但我知道，在我彎腰撿起來以前，我會確認那東西是否真實的存在。

2.檢察官

我在猜，她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付了錢，登上一艘充斥著魚腥味的貨船。
這是在晚上，所以很難知道到底船上擠進了多少人。偷偷擠在船艙的人和貨物不一樣，他們是無法明目張膽地現身讓人好好計數。

為了支付搭船所需的費用，她在酒店與外國人進行性交易，她把不同面額的錢幣統統存起來，有歐元、英鎊和美元。為便於保管，她將紙幣捲起來一一塞入雪茄盒裡。

過了漫長的幾個小時，只見海浪拍打船首桅杆，貨物擠成一堆。來自不同地區的人們，因為害怕被發現，所以沒有人願意說話。

她的視線越過坐在對面的同伴背部，看見了歐洲沿岸的燈塔，也看見在船尾處的驚濤拍浪。在水花飛濺中，有個黑人緊抓著在船邊的救生圈，黑臉在黑暗中雖看不清楚，但眼中的驚恐痛苦卻一目了然。

此時，她聽到第一個指示。在檢查小艇到達前，他們必須先將救生圈套好，再跳到黑壓壓的海中，然後在海上漂浮一個小時以上。不過大家不用擔心，另一艘船很快就會來把他們載走。

在腥臭刺鼻的船艙裡，她回想起每次酒店有設備故障了，她們必須面帶微笑，以溫柔且令人安心的聲音來安撫客人：電力很快就會恢復了，您不會等很久；修理師傅已經在路上，馬上就會到您房間……又一個浪花打上來，另一個陌生的同伴扭動著身軀，一雙驚恐的眼睛在黑夜的大浪裡消失。

有個坐在離舷緣不遠的老人，悄悄地說他不會游泳。
他看起來像是個農民，迫於無奈，最後他伸長手臂將放在大腿上的一只箱子，拋入大海中，然後也跟著跳入海中。大家不發一語，也沒有人留意在飛濺的浪花落下後，他是否無恙。

好險她會游泳。
她想起某天夜裡，那人曾偷偷帶她進入酒店的游泳池，告訴她如何躺在水上，假裝那是一張床，然後向她示範如何移動手臂，想像不斷往前抓住東西的樣子 。

當檢查小艇悄悄地來到附近時，有隻手猛力一推，她應聲掉入海中。但神奇的是，她沒有被淋濕。或者應該說，在水裡的那個好像不是她。不過，這只是瞬間的幻影，直到海水透入衣服，將她徹底擊潰幾乎休克，直到她感覺有個像救生圈的硬物出現在她身邊，她趕緊抓住，救生圈上有一團錨繩牢牢的纏著了她，讓她和這個黑色大圈圈成為生命共同體。

她在水裡有多久的時間？一個小時？十分鐘？時間是可以用其他方法來測量的嗎？例如，寒冷和恐懼的程度，以及肉體有多僵硬麻木、會不會因過久的等待導致最後從骨頭剝離開來……

她開始懷疑那些船員所說的話，他們是不是隱藏了某些事。後者比較容易讓人信服，因為有可能發生的事，通常都不會說出來，但奇怪的是，偏偏就會發生。

許久許久，她看見太陽升起，又看見它緊貼著天空彩繪，霎那間，海水波濤洶湧，而歐洲方向的天空則起了一層薄霧。
傍晚時分，她想用一己之力試著突破困境。她身上綁著一個塑膠袋，裡面裝有酒店的制服、一把刀子以及一捲電線。她一邊用一隻手將結解開，另一隻手則緊抓著救生圈。每當她快沈入海中，解結的工作就會稍有進展。最後，她終於順利把結咬開，袋子的頂端釋放出一股衣服剛洗過的芳香氣味。

為了不弄濕制服，她小心翼翼地將刀子從袋子裡拿出來，然後再把袋子繫好，但這次不會再綁得這麼緊了，稍微鬆一些。
事實上，這些纏繞成團的錨繩，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理順。當她將最後一條切斷，救生圈立刻從她身上彈開。她攀著救生圈的身體，像一塊木板般頑固而不聽使喚，但她用意志力，試著開始以狗爬式泳姿往她認為的岸邊游去。

在海上漂浮了兩個晚上以後，她終於踏上了瀰漫著輕柔空氣的淺灘，望著一整排向著大海正在曬日光浴的腳ㄚ子。
戴著太陽眼鏡和白色軟帽的人們，正忙著放下躺椅，好讓自己坐起來。她狼狽的在無人處上岸，用僅剩的力氣抓緊那只貴重的塑膠袋，長期飢餓及缺水的她，步履蹣跚地像個殘廢的老嫗，心中不斷吶喊：「我一定要走過去，我必須往前行進。」
她緊繃的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如果她笑得再用力一點，臉有可能像西瓜一樣裂開。

雖然她幾乎可以確定沒人注意到她，但她仍露出在酒店侍者的制式笑容，逕自朝著海岸線走去，直到離開了最後一個曬日光浴的人。

在佈滿石塊的海灘上，潮水急促地沖刷她的足踝，她不想看，更不願意回頭對著大海再瞧一眼。她來到一處防波堤，那是由許多巨石堆砌而成的斜牆，她看見就在不遠處停了一長排的小船，於是她躡手躡腳的走到第一艘船旁，趁四下無人趕緊把它拉到沙灘一隅，並將船身拉倒在她身上，就這麼躲藏在底下等待機會。

3.司機安東尼奧　　

她穿了一件藍色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坐進小貨車裡後，順手將圍巾拿下來放入大衣口袋裡。
我問她要去哪裡？剛開始，她好像沒聽懂我的話。我說得既不是難懂的話，只是普通的義大利話。她在地圖上比了一下，她說的是英文，有些我聽得懂，她說要去北方。

雖然沒順路，但我不介意的。對司機來說，長途有個人可以說話，比較不會無聊。有時一個人開車，遇到足球比賽，我就會打開車裡的收音機；沒球賽可聽的話，我就會打電話給小孩，因為我老婆常常說她太累而無法和我講電話；有時候太晚孩子也睡了，而我又孤單的趕路，她就會在電話的那一端聽我唱歌。

很多人說我有一副好嗓子。我的確喜歡唱歌。有時候聽見老婆的驚嘆聲，就覺得自己又回到年輕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時間過得真快啊！現在，我正在小貨車裡，對一名黑人女子唱歌。我在唱歌的時候，她的眼睛始終凝視前方的路，看起來不為所動，但仍禮貌性的微笑著。即使我停下來不唱，她還是保持微笑。

除了唱歌，我還將隨身攜帶的巧克力分給她一些，但她沒有立刻吃，卻是把巧克力放進大衣口袋裡。那個女人既沒吃巧克力也沒讚美我的歌聲。

這點讓我感到很生氣。我給她巧克力，是因為我希望她也會對我友善，這才是我給她巧克力的原因。但當她把巧克力放入口袋後，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盯著前方的路。我懷疑她是不是和誰約了卻遲到很久，以致於她必須臉色嚴肅地猛趕路？
接著，我遞給她一根菸，這次她搖搖頭，也沒收下。她的視線不曾離開過前方的路。此刻我開始希望載的人不是她，她簡直像一個呆板的木頭人。

最後，我打開收音機，播放的歌曲和我唱的不一樣，聽起來很吵，讓人精神緊張。天色越來越晚，直到黑夜整個覆蓋了前往北方的路。一群兔子突然穿越馬路，結果有一隻被我的車輪輾斃，而其他的兔子則是從路的另一邊跑掉了。
她只說要到北方，所以這裡就是了。於是我開始減速，然後變換車道停靠路邊。
但她不下車，只是不斷重覆那句話：「北方。」
我當然清楚！只是不知道她要去多北的北方，只能在這裡停下來。
我指著外面，要她下車，並用我的方式對她解釋，告訴她我們得在這裡分道揚鑣。頓時，她好像變成聾子，呆坐著不發一語。

她的眼睛仍然注視前方，但並不像之前屈身往前，一副找路的模樣。她雙手交疊，陷入一陣長思。後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

她伸出一隻手斜放在我的大腿上，接著慢慢地伸到我的褲襠中。
只要輕觸一點點，那兒就會開始膨脹。對！就像這樣子！很好！非常的好！此時的她面帶微笑，有別於之前我唱歌給她聽的神態。我不想說出那種感覺，因為我明白那微笑的背後所代表的含意。只要看見車子停在路邊，那些妓女們就會展開攻勢，對司機大肆吹捧，以便順利完成交易。

唉，她也是人家的女兒。我覺得有義務，在破曉前保護她的安全。
當我一邊抽菸、一邊想著這些事，她解開了我的褲帶，讓我飄飄欲仙。又沒有人拿槍抵住我的太陽穴逼我，但我覺得面對她的「示好」，真的會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人非聖賢，或許我們都有自己的弱點吧！我退了一步，告訴她我只能再載她一段路，等會兒她就必須下車。她表情木然，只說只要車子繼續北行，她願意給我更刺激的享受。

這一切都讓我懷疑起自己是不是一個老實人。

當然是的！我的確是一個老實人，沒有什麼好隱藏也沒有什麼好懷疑！我是個很努力工作的貨車司機，錢賺得不多但也夠了，我有個漂亮老婆和可愛小孩。我很顧家。

直到我們來到一處交流道，前面閃爍的燈光十分刺眼。我慢慢減速，在貨車司機們聚集的明亮處停了下來。大夥兒背靠背坐在一起，擺動身體，試圖讓熬夜開車的自己保持清醒。我決定在這裡停車，她應該會很安全的。
當我拉起手剎車，她的手自動的從褲襠移開，然後迅速坐起，似乎準備立刻下車。

我有點光火，在她準備下車的當下，我立即將車門鎖上。我這個舉動也許很下流，我不知道自己是存著什麼心態。在我的世界中，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她這麼兩極的女人，不苟言笑卻又作風大膽，此刻的她讓我有點失望是真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提供她許多真誠和無私的協助，所以應該是扯平了。

就某種程度來說，這個世界需要像我這種「通情達理」和「面面俱到」的人吧，我想。我已釋出善意了，所以這次我一定要得到補償！

她試著打開車門但都是鎖著的，讓她終於明白我的意思，她必須履行承諾。她解開大衣，彎下身然後把我含入嘴裡。
她剛上車時，我和她只是兩個孤寂的靈魂，形單影隻的肉體，瞬間的快感滿足彼此，但我知道千萬不能將之視為理所當然，因為我很難確定自己是否還會再這麼走運。我心滿意足後便打開門鎖，她隨時可以走。
我正陶醉在她斜靠在我大腿上，輕柔地說著謝謝，但她一邊輕聲的道謝，卻冷不防的拍打我射在光溜溜大腿上的精液，濺得整條褲子甚至臉上都是。

我還搞不清楚她想做什麼時，她一邊用手拉開門把，一邊用鞋後跟把門踹開，我的心情五味雜陳，被她的踹門舉動惹得火冒三丈。
她踹門絕對不是一個單純的意外！當然不是！
此刻，我積壓一晚的怒火一觸即發，我拉住她的大衣不讓她走，她回過身來和我扭打，像隻野狗般把我的手咬傷。這真是難以抹滅的疤痕，幾個月後那咬痕還在手上。

兩天後，我回到家中。美麗的老婆為我烹煮料理時，一看見手上的咬痕，驚問我怎麼了，我只能告訴她我被一隻野狗攻擊，而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在說謊。

但我告訴自己，比起那女人來說，我仍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我希望永遠維持這種幸福的感覺，而不會被任何事所干擾。

1酒店督導員

既然是檢察官要問我她的事，那麼，我就開始回想吧。雖然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她的臉。
我和她第一次的共事為期兩年，那是一家位於阿拉伯海的酒店，隨後在突尼西亞的四季酒店又一起工作了三年。在阿拉伯海酒店工作時，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雖然是室友，但我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其他毫無所悉。

我不知道她的生日、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紀，更不曉得她是來自於非洲哪個國家或部落。儘管如此，我和她偶爾還是會聊一些家裡的情形。我們可能來自於不同的國家，但卻同樣身處在這個既混亂且刺眼、到處充斥著陷阱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