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天你醒來,發現身上疼痛難耐,
不要逃避,拿起你的槳,悠游整條河,潛入水裡……
讓河流帶你走,你就會找到我。
窮困潦倒的畫家杜斯住在河岸的拖車屋裡,靠兼職當泛舟導遊維生,現實壓力讓他無法順利創作,內心有如破碎的小島,漫無目的地漂流。在一場意外中,他遇見了愛碧,兩人的背景南轅北轍,她卻彷彿擁有拼湊碎片的黏膠,讓杜斯的心再次完整……
十四年的婚姻生活後,緊緊相繫的兩人卻面臨嚴酷的考驗。愛碧罹患了癌症,在走向終點之前,她許下十個心願。這些願望看似「平常」,卻是她唯一能對病魔做出的反擊;而最後一個就是泛舟,從聖瑪莉河的源頭出發,只因那是兩人「開始」的地方。
就這樣,兩人在夜裡乘上小船,只為完成愛碧最後、也是最初的心願。一路上,杜斯總在她身旁支持相伴,縱使急流傾覆了獨木舟,仍緊抓河上漂流的木樁,因為他知道,病魔再怎麼可怕,也只能帶走你願意放棄的東西……
時間會治好傷口,只是康復的過程跟我們想的不一樣,不是從前面,而是從旁邊、從側面,從看不見的地方慢慢癒合;就像燒開水,氣泡先結在鍋底,然後才冒出水面。
作者簡介:
查爾斯‧馬汀,畢業於佛羅里達州立大學英文系,並取得瑞金大學(Regent University)新聞學碩士與傳播學博士學位。他曾於漢普敦大學英文系擔任兼任教授一年,並於 瑞金大學擔任研究員,也曾嘗試商業領域的工作。一九九九年,他辭去正職,專心投入寫作生涯。他和太太與三個兒子住在佛羅里達州海港小鎮的河邊。
譯者簡介
張思婷,台大外文系畢業,目前就讀師大翻譯研究所。譯有《讓愛走進來》、《心裡住著獅子的女孩》。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有人說,這是一個會讓你流淚的故事。何止如此!闔上書頁那一刻,我簡直嚎啕大哭。—美國讀者
‧「愛情」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一個人無法完成,兩人可以唱同調,共同完成人生最後的旅程,是恩典也是幸福。—資深廣播人 黃瑩
正如作者在小說中的隱喻,原來生命中不只有一條河,在每一個轉彎,我們都可以遇見美,遇見圓滿,遇見難忘的記憶。雖然這是一本愛情小說,但透過作者對角色的刻畫,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可貴。—警廣戀戀桃花源主持人 李雪吟
媒體推薦:
‧如果你喜歡愛情故事,這本書會讓你淚水潰堤。—美國今日報
‧這本小說生動刻畫了堅定的愛情,讀完令人心滿意足。—美國菲特維爾觀察報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這個故事就像一艘小船,在你的心上航行,繞過所有堅硬的繭,觸碰那依舊柔軟之處……這是為了感動你們,也為了喚醒我內心麻木的角落。
——作者查爾斯‧馬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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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一個人無法完成,兩人可以唱同調,共同完成人生最後的旅程,是恩典也是幸福。—資深廣播人 黃瑩
正如作者在小說中的隱喻,原來生命中不只有一條河,在每一個轉彎,我們都可以遇見美,遇見圓滿,遇見難忘的記憶。雖然這是一本愛情小說,但透過作者對角色的刻畫,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可貴。—警廣戀戀桃花源主持人 李雪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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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小說生...
章節試閱
序
我怎麼長大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好像知道了很多不該知道的事。我印象中僅存的美好回憶,就是我媽和這個河岸,一直到我懂事以前,我都天真地以為這個河岸是以我媽為名的。
那時我們拖車屋裡住著一位男房客,脾氣暴躁,菸又抽得很兇,真搞不懂他。他習慣用菸屁股點菸,兩支菸相碰便火星四迸,和他眼底的火星交相輝映。他沒打過我,就算真打下手也不重,但他口出惡言,聽得我耳朵發疼,我媽說他是酒喝多了,是酒裡的惡魔在作祟,可是喝酒歸喝酒,總不會連齷齪也一起喝下肚吧?不信下回你也喝點酒,看看惡魔作不作怪;就我而言,酒裡藏的是游泳健將,所以才能在酒瓶裡載浮載沉。為了逃離這個惡魔,我媽帶我跑去河邊,說是對我的氣喘有幫助。但我可不傻,我知道唯有一死才能解決我的氣喘問題。
磚頭重重地壓在我的胸口,明明知道有空氣,但嘴裡卻好像含著一條長長的水管,連想吸到一口空氣都格外困難,我媽老問我感覺怎樣,希望把我拉出昏黑的世界,「別問我感覺,我現在根本沒有感覺,空氣,給我空氣。」酒鬼、蒸氣治療機、狂咳不止,這就我生活的全部,我無法順利表達心中的感受,體內好像有東西被撕裂了。
只剩下支離破碎的我。
像是一座座的島。每次我退入內心世界,望望四周,卻連一座完整的島都找不到。沒有本島。只有四分五裂的大陸,一片一片破碎的板塊,漫無目的地漂向世界的盡頭,宛如極地冰屑的漂流。
五歲到八歲這三年,就算沒騎腳踏車我也戴著頭盔,同學替我取了個綽號叫小白,因為我常常嘴唇發白。我的童年很不快樂,被迫只能從事靜態活動,為了打發時間,母親買了一些顏料給我,我在這些顏料裡找到解脫,得以盡情揮灑心中的世外桃源。
順著河流往下走,有張我們專屬的長凳,我和我媽常常在長凳上坐著坐著就過了一夜。只要拖車裡香菸瀰漫、咒罵不斷,我們就會逃到這裡來。坐久了長凳變得相當平滑。十歲那年,有天晚上我聽到拖車屋停駐場的長舌婦在搬弄是非,於是隨口問道:「媽,那女的很『隨便』是什麼意思?」
「你聽誰說的?」其實她明明也聽到了。
「那邊那個胖女人說的」,順手指了指。
她點點頭。「好孩子,人都會迷失方向。」
「妳也會嗎?」
她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鼻頭,「和你在一起就不會,」說著又搭了搭我的肩,「迷失不要緊,要緊的是知道迷失了要怎麼走出來。」
她帶我穿過樹林,要我坐在這張長凳上,她的手從我視線左邊畫到右邊,「杜斯,神就在這條河裡。」
那晚的天空是紅銅色的,雷雨雲遮住了陽光,雲層周圍隱隱透著紅光,雲底紅得發黑,泛著靛青色。我們看著雨從遠遠的地方下過來,我望著河岸,看著河面上的漣漪,想起每次缺氧昏倒前,我的舌頭都會變得又肥又大,完全失去知覺。
「難怪,」我皺眉。
她撥開我眼前的瀏海,我趁機用呼吸器迅速吸了兩口氧氣。「難怪什麼?」
我屏住氣,拂了拂肩膀,說:「難怪他沒和我們一起住。」
她低下頭:「我懷你的時候他在的。」
我剛學會罵髒話,逮到機會就想試試看,「那時候在又怎樣,」我咳了口痰,隨口吐在地上,「但他媽的現在就是不在。」
她一把掐住我的臉,把我的頭壓在懸崖邊:「杜斯.麥可。」
「媽。」
「看著河面。」
我點頭。
「看到什麼?」
「一片漆黑。」我的聲音很濁,聽不清楚在嘟噥什麼。
她掐得更緊了,「少給我耍嘴皮子,再看一次。」
「小魚。」
「看清楚一點。看河面。」
我沒有馬上回答。我兩眼失焦,被掐得牙齒都咬到肉了。「樹影、雲……天空。」
「這些是?」
「倒影。」
她鬆開手說:「不管這世界丟什麼垃圾給你,都不要讓這些垃圾汙染你的倒影。聽到沒?」
我指著拖車。「他還不是一樣,妳怎麼都不罵他?」
「他問題太多了,我管不了,但你還有救。」
「那妳幹嘛讓他待著?」
她低下頭,小聲地說:「我一天就只能工作這麼多時數,再說……」她說著舉起我的呼吸器,「他有救濟金可以領,」說完又抬起我的下巴,「OK繃,你有在聽嗎?」
「為什麼叫我OK繃?」
她用額頭貼著我的額頭,「因為你黏著我,因為你治好我的傷口。」
那時我對人生一無所知,但我確定一件事:我媽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用下巴指著回家的路:「我能不能去找那個胖女人,叫她回家吃檸檬減肥。」
她搖搖頭。「這麼做對誰都沒有好處。」
「為什麼?」
空中閃電交加。「人胖總是有他的心酸,」她撥開我眼前的瀏海,「下次不准再講這種話……知道了嗎?」
「知道了,媽。」
幾分鐘過去了。空氣愈來愈潮濕,閃電閃個不停,到處瀰漫著雨的味道。「你很有才華,會用鉛筆、用水彩,這是非常難得的事。」她把我拉到身邊,「再笨的笨蛋都看得出來這一點。你會畫畫不是我教的,我也沒辦法教,因為我根本就不會畫畫,連畫自己都畫不好。你的美術天分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這更顯得你不平凡。」
「我根本不覺得我有什麼不平凡,只是常常覺得我快死掉了。」
她撩起裙襬,風乾腿上的汗,露出腳踝的粗皮,上面有被生鏽剃刀刮過的痕跡。她揮揮手,要我看一看這個世界:「人生並不輕鬆,日子大多難過。人生毫無道理可言,好事絕不會綁著蝴蝶結送到你眼前。我覺得人長愈大,反而愈容易跌跤,跌得你一蹶不振,頭破血流。」她乾笑幾聲,沉默下來,「來河邊的人都各懷心事,有人想躲,有人想逃,有人來追尋平和寧靜,有人來學習忘記,學習撫平傷痛。不過,來這裡的人全都口乾舌燥。」她撥開我眼前的瀏海,「而你,就像這條河流,你可以用指尖滋潤眾人,所以,不要縮手,不要隱藏你的天賦,不要蒙蔽你的心靈。」她翻過我的手掌,和我掌心貼著掌心,「讓你的心泉湧流,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人都會在你的才情裡泅泳,解除心靈的渴求。」
她把素描本放在我的膝上,遞給我一枝鉛筆,要我望向河流下游:「看那邊。」
「看到了,媽。」
「現在,閉上眼睛。」我閉上眼睛。「深呼吸,愈深愈好。」我咳了一聲,趕緊止住,用力憋著。「有沒有看到一幅景像?」我點點頭。「現在……」她把我的手握起來。第一滴雨落下來了。「找出你會想再多看一眼的部分……畫下來。」
於是,我畫下來。
那天晚上,她端詳我的畫作,吸著鼻子,淚水撲簌簌地流。「再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她從我的臥房向外眺望,河面煙雲氤氳,河水汩汩流動。她輕撫我的臉龐,一手貼在我的胸膛:「這裡面……有一口井,甘甜的泉水從好深好深的地方冒出來,不過……」我那時候還聽不懂她的話,只看見淚水滑落她的臉頰,「有時候,井水會乾涸,哪天你胸口隱隱作痛,痛到你除了疼還是疼,想要打水卻發現井已乾涸,只剩下泥沙,那,就回來這裡吧,跳進河裡,大口飲水。」
於是,我回來這裡。
第一章 五月三十日
我爬上最後一級階梯,進入工作室,吸一吸鼻子,聞一聞壁爐裡的潮味,心想哪天要是不小心發生火災,把這裡燒光不知道要多久?要不了幾分鐘吧。我雙手環抱在胸前,倚著牆壁,凝視眼前一雙雙眼睛,一雙雙眼睛也回望我。愛碧費了一番苦心,讓我相信自己才華洋溢,還帶我繞過半個地球,到荷蘭去看林布蘭,她戳著我的肩膀說:「你也行的。」於是,我才畫畫。我畫的大多是肖像,早先我媽種下的繪畫種子,幾年後輪到愛碧澆水、修剪、栽培。但說真的,要是祝融大舉肆虐,消防隊手腳緩慢,光領保險理賠都比我賣畫好賺。家裡的四面牆上釘著一排一排桿子,掛了三百多幅畫,全是油畫,是我十年來的心血結晶。我專門捕捉瞬間的表情,捕捉那心領神會卻難以言喻的情愫。我曾經畫得如此得心應手,一如行雲流水般順暢。還記得我曾迫不及待奔向這裡,記得手癢的感受,記得一口氣畫滿四張畫布的酣暢淋漓。就在那些不眠的夜晚,我發現心裡藏著一座維蘇威火山。
過去十年的人生回望我。這些畫作原本四散在查爾斯敦的各個畫室,等待有緣人出價,後來一次一件,慢慢慢慢都被送回來了。有一票文人雅士自詡為藝評家,常在地方報上發文,抨擊我的作品「缺乏原創性」、「少了心靈的悸動」,譴責我的得意之作「平板呆滯,毫無藝術技巧可言,缺乏對美的理解」。
批評家之所以叫批評家,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面前的畫架上夾著一張白色畫布,上面積滿灰塵,被太陽曬得褪了色,有點龜裂,畫面上空空如也。
跟我一樣。
我爬出窗外,沿著屋頂行走,攀爬鐵梯上去看烏鴉的巢。我聞到鹹鹹的海水味,回頭遠眺,海面上不知何處傳來海鷗的叫聲。空氣很厚重,密密實實,像一條毯子,籠罩整座靜謐的城市。天空清朗無雲,但有雨水的味道。月輪高掛天空,圓圓滿滿,在海面上灑下月影,海上潮來潮往,拍打著三十公尺外的水泥堤岸。遠處東南方,桑特堡燈火通明,[注2]艾胥黎河與庫柏河在我眼前匯流出海,查爾斯敦的市民好大的口氣,總愛吹說大西洋就是這兩條河匯集而成的。我的正北方是蘇利文島,我們以前常到島上的海邊游泳。我輕閉雙眼,聆聽當年的朗朗笑語。
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身後是南卡羅來納州的查爾斯敦市,市內教堂處處,人稱「聖城」,塔頂一座高過一座,高聳直上夜空。眼前是我的影子,在屋頂上拖得老長,正拉扯我的褲管,求我後退,拖我下樓。我現在站的這座鐵梯,是本地傳奇鐵匠菲利浦西蒙斯五十年前打造的,西蒙斯今年已經九十好幾了,他的作品在查爾斯敦炙手可熱,非常搶手。眼前這個烏鴉巢,挺過了幾年前一場風災,後來被我們愛屋及烏一起買下來。住在這裡十三年,屋頂上這塊一平分公尺的小天地,變成我午夜鳥瞰世界的看台,變成我獨一無二、隱遁於天地之間的所在。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是德州的區域W碼。「哈囉?」
「杜斯.麥可?」
「我是。」
「我是保羅.費司醫生的助理艾妮妲.貝克。」
「嗯哼?」我呼吸急促,意識到她要說的話事關重大。
她頓了一頓,說:「我打來是想……」她還沒開口我就知道結果了。「……是想告訴你,經過我們審理委員會開會討論的結果,這次研究計畫限收初期病例,二期病例目前暫不受理。」這時,屋頂上的風向標隨風轉動,風信雞指向南方。「如果明年這項研究計畫如我們所願繼續進行,我們會把研究範圍擴大到二期病例……」不知是她愈說愈小聲,還是我愈來愈聽不進去。「我們有寄信給愛碧,推薦她參加紐約那間癌症中心的計畫,由卜利士和馬卡醫生領導……」
「感激……不盡。」我闔上手機。
美式橄欖球有一招叫「聖母瑪利亞長傳」,落後的隊伍在比賽結束前一窩蜂擠到得分線前面,這時四分衛奮力一擲,盼隊友能達陣得分,但這招無疑是死馬當活馬醫,因為球停留在空中的時間太長,直接掉在得分區的機率太高,難怪四分衛要邊傳球邊祈求聖母瑪利亞保佑。
畢竟逆轉勝的機會微乎其微啊。
手機又響了,但我沒接。一分鐘後手機再度響起來,我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魯迪醫生。
「嘿,魯迪。」
「杜斯。」他的聲音很平靜、很壓抑,可以想見他把手肘靠在桌上,整張臉埋進掌心裡。電話那一頭,椅子咿呀作響。「掃描結果出來了。我大概說明一下,你要不要按擴音,這樣你們兩個可以一起聽。」
光聽他的語氣,我大概就可以猜到結果了。「魯迪,她好不容易才睡著。昨天幾乎睡了一整天。我想你告訴我就行了。」他懂我的意思了。
「我也是這樣想。」他說完空了一拍。「呃……結果……呃……」他一時語塞。魯迪打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的主治醫生。「杜斯,我很遺憾。」
我們聆聽著對方的聆聽。「還剩多少時間?」
「一週或兩週,如果她能靜臥養病……不要隨便亂動,或許可以撐更久。」
我勉強笑了笑。「想也知道不可能。」
魯迪深深吸了一口氣。「說的也是。」
我把手機放回口袋,摸摸自己的鬍渣,兩天沒刮鬍子了。我凝望著海水,但心思卻已經飄到幾百公里之外。
我兩手空空,呼吸短淺,爬下鐵梯後又從窗戶鑽回畫室,接著再下一段樓梯,下樓時順勢用手指撫過牆上的飾條,這段樓梯很窄,僅三十公分寬,松木材質,約有兩百年歷史,踩上去吱吱嘎嘎,啪噠啪噠訴說著陳年往事,當年那些醉茫茫的海盜,曾幾何時也曾踉踉蹌蹌走過我腳下的木板。
她聽到下樓聲,於是睜開眼睛,但我懷疑她根本沒有睡著。就算是休兵期間,戰士也隨時保持備戰狀態。臥室窗戶大開,風從一頭灌進來,從另一頭穿出去,冷空氣在房間裡流竄,冷得她的小腿起了雞皮疙瘩。
我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就走去把臥室房門關上,回頭在她身邊坐下,幫她把羊毛毯拉到小腿上,然後往後一躺,靠著床頭板。她氣若游絲地說:「我什麼時候睡著的?」
我聳聳肩。
「昨天?」
「大概吧。」雖然可以用藥物控制疼痛,但對於全身無力等副作用,我們卻束手無策。她靜躺著,一動也不動,一躺就是好幾個小時,和體內的病魔纏鬥,我只能在一旁乾著急,等她莫名其妙醒轉過來(有時甚至可以清醒好幾天),然後痛苦減輕,健康如昔。只不過,病魔很快又會毫無預警地找上門,她又得繼續搏鬥。我從她奮戰的過程中學到「疲勞」和「疲乏」的差別:疲勞睡一睡就好,疲乏再怎麼睡也不會消。
她吸一吸鼻子,攫住空氣中殘留的刮鬍水清香。我打開窗戶。她挑起眉毛。
「他來過?」
我望向窗外的海濱。「嗯。」
「怎樣?」
「跟平常一樣。」
「還不錯嘛,嗯?這次又是什麼事?」
「他打算……」說著,我舉高雙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彎兩下,表示英文的上下引號,「把妳『帶走』。」
她坐起身。「帶去哪?」
我又比了比英文的引號,說:「『回家』。」
她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兩頰鼓鼓的,像隻小河豚。「那是他的家。一定又是我媽出的餿主意。」
我聳聳肩。
「你怎麼結束這個話題?」
「結束的人不是我。是他。」
「後來呢?」
「後來他今天一早就派了人來……『載妳』。」
「給他講得好像在處理廢物一樣。」她指著電話。「拿來給我。我管他是不是總統的親信。」
「老婆,我不會讓他把妳從我身邊帶走的。」我摳著窗台上的油漆。
她聽到樓下的腳步聲。「換班?」
我點點頭,眼睛盯著窗外一艘駁船,悠悠駛過艾胥黎河。
「不要告訴我這些人是他請來的。」
「喔,當然啦。他真的很會安撫人心。表面上都依妳,背地裡又自己搞一套。我最喜歡他每次都說是為了妳好,其實只是想要妳乖乖聽話,全都照他說的去做。」我搖搖頭。「老謀深算。」
她用腿勾住我的腿施力,好撐起上半身與我平視。她原本緊實的大腿,如今瘦得只剩聳起的膝蓋骨,兩把骨瘦如柴的小腿,和纖細的血管紋路。原本豐滿的臀部曲線玲瓏,如沙漏般凹凸有致,如今只剩高聳的骨盆撐起寬鬆的睡衣。四年折磨下來,她的皮膚近乎透明,好似被陽光曬到褪色的畫布。她的鎖骨就像曬衣繩,垂掛著這塊慘白的人皮。
樓下的腳步聲漸漸小了,好像移到廚房去了。她盯著地板。「他們心地都很好。每天都要出這種任務。哪像我們,一生一次就夠了。」
「是啊……一次就夠了。」
我們的床鋪是美國南方常見的復古四柱床,南方太太小姐的最愛。深棕色的桃花心木,離地一公尺高,左右兩邊設有階梯,如果半夜睡一睡滾下去只能自求多福。這張床有兩個優點:第一,愛碧就睡在我旁邊;第二,我側躺的時候,視線會高過窗台,將查爾斯敦港的美景盡收眼底。
她望向窗外,整個世界就像地圖,在她眼前鋪展開來,航道旁的紅燈綠燈閃個不停,引領船隻入港。她伸手過來,跟我十指緊扣,「從上面看美不美啊?」我鬆開圍巾,讓圍巾垂在她肩上,「好美。」
她翻身湊到我身邊,頭靠著我的胸膛,手游移進我的襯衫,撫摸我的胸毛,搖搖頭說:「你真該檢查一下你的腦袋。」
「哈,怎麼跟妳爸說的一樣。」我望向窗外,視線越過汪洋,指尖在她的耳朵和脖子間上下流連,看見窗外有艘捕蝦船正要出海。
「老實說,我爸跟你講這句話講了快十四年了。」
「所以我就該乖乖去檢查嗎?」捕蝦船上的吊杆燈由東慢慢轉到西,燈光掠過海水面,可以看到船隻愈往外駛,海浪就愈大。
「答應我一件事。」她看起來眼窩凹陷,眼皮暗沉無光,眼妝像是紋上去的。
「我答應過妳的事還不夠多嗎。」
「人家是講真的啦。」
「好啦,但不能跟妳爸有關。」她圈起食指和拇指,進攻我的胸膛,迅速拔起一根胸毛。「嘿!」我用手揉揉胸口,「拜託,我可沒那麼多胸毛好拔。」
她的手指跟她的腿一樣,纖細修長,加上現在瘦了一圈,看上去益發細長。她指著我的臉說:「少囉嗦。」接著圈起手指,在我鈕釦間的洞口徘徊,「看,我又找到一根了。」
這就是我的愛碧。體重掉了十三公斤,還是像以前一樣愛開玩笑。這就是我緊緊抓住的希望。就是這個。就是我眼前這隻手指,它會曉以威力、示以幽默,還能表達:「我愛你比愛自己還多。」
她搔搔我的胸膛,朝她爸爸的相片抬了抬下巴,「你覺得你還會跟他講話嗎?」我仔細端詳那張相片,是去年復活節拍的,當時他正在爲他的寶貝船受洗,決定取名為「釣竿號」。相片裡的他站在船首,破酒瓶舉高到脖子旁邊,瓶裡的香檳一滴一滴落到海裡,海風很大,吹亂了他滿頭白髮。如果他不是我岳父,我會很喜歡他,有時候甚至覺得,他說不定也會很喜歡我。
我盯著梳妝台上岳父的照片,「喔,我想他會自己來找我囉唆。」
「你們兩個其實很像。」
「拜託……」
「我是說真的。」她說的沒錯,「他還是常常會惹毛我。」
「嗯,那的確跟我是半斤八兩,不過爸爸終歸是爸爸啊。」
我們躺在漆黑的房裡,聆聽樓下不速之客的腳步聲,其實他們也是一片好意。「妳不覺得,」我凝視著腳步聲透過地板傳上來,「他們應該取一個比『安寧病房』更好的名字嗎?」
她轉了轉眼珠子,「『安寧病房』怎麼了嗎?」
「妳不覺得聽起來很……」我接不下去。
我們肩並肩,安靜地坐著。「魯迪打來了嗎?」
我點頭。
「三項都出來了?」
我又點頭。
「沒有起色嗎?」
我搖頭。
「哈佛那邊有消息嗎?」
「昨天有打來。他們說還要過幾個月才會開始審核。」
「紐約的癌症中心呢?」
我搖搖頭。
「網站呢?」兩年前我們架了一個網站,一開始是想認識跟愛碧一樣的病友,後來則變成資訊交流的平台,我們常常在上面拾掇消息,認識新朋友,並透過新朋友認識內行人,是個很棒的資訊流通管道。
「沒有。」
「喔,有沒有那麼衰啊。」
「我才正想講。」
又一陣沉默。她低頭端詳自己沒上指甲油的手指,最後終於抬頭看我,說:「俄勒岡?」
俄勒岡醫療暨科技大學的癌症全身性治療研究獨步全球,能針對癌症細胞做分子標靶治療。這種技術非常先進,我們連月來都在跟他們洽談,希望能參與臨床試驗。昨天他們開會討論了參與條件。愛碧因為癌細胞已經轉移,所以資格不符。我搖搖頭。
「他們就不能破例嗎?」
我再搖頭。
「你真的有問嗎?」
「它」真是折磨人,但我卻只能作壁上觀,愛莫能助。每當我扶著她的頭、餵她喝湯、幫她洗澡、替她梳頭,「它」都不眠不修在搞破壞,任憑你怎麼攻擊都沒用。
我想把它揪出來,置它於死地,碎屍萬段棄屍在泥土裡,蹂躪它蹂躪到灰飛煙滅,讓它的氣味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但它能厲害到今天這般地步,就證明了它可不愚蠢,而且它從不露面,我連敵人的長相都不知道,追殺起來談何容易。
「我真的有問。」
「休士頓的M.D.安德森呢?」我沒回答。她繼續追問。
我好不容易擠出一絲氣音:「他們打來……說可能還要兩、三個禮拜才能做決定。那個……呃,」我說著彈了一下手指。「審理委員會沒開成,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好像是有醫生去度假還沒回來……」我別開臉,搖搖頭。
她翻了翻白眼,「又是推託之詞。」
我點頭。床邊的茶几上擺著一張黃色信紙,A3大小,折成三折,滿滿的都是愛碧的字,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信紙下面壓著一個空白信封。最上面是一支銀色的原子筆,筆頭朝著十點鐘方向,充當紙鎮。
她眺望海港,眼神失焦,沉默了好久才開口:「你多久沒闔眼了?」我聳聳肩。她扶著我慢慢躺下,然後枕在我胸口。等我睜開眼睛,居然已經凌晨三點了。
她輕喚我一聲「杜斯?」劃破了夜的寧靜。睡衣滑落她的香肩,病魔偷走了她的豐潤。「我在想一件事。」窗外的石板路上,馬車正噠噠駛過。
我這個人沒有報復心,也很少發脾氣,認識我的人都說我保險絲特別長,要短路不容易。我耐性很好,患氣喘的人要沒耐性也難,也許這就是大家特別愛找我去釣魚的原因。
她盯著牆上一張裱起來的報紙。紙張因為長久日曬而泛黃。
★★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查爾斯敦報為了振奮小市民,刊載了名人勵志故事和名人新年新計劃。他們打來問愛碧願不願意受訪。
記者登門採訪,我們三個人坐在陽台,看著潮水滾滾逝去。記者搖著筆桿子,巴望愛碧滔滔說出她精彩的計劃,但她的回答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靠著椅背,檢查手中的筆記,翻閱愛碧的新年新計劃,「可是……?」
她挺直身子,往前傾向記者,打斷他的話:「你看過卡通《杰森家庭》第一集嗎?」
他愣了一下。「有啊,怎麼了?」
「記得杰森爸爸和狗狗跳上跑步機,然後就單調地一直重覆跑下去?」記者點點頭。「那就是我們四年來的生活寫照。」她輕輕叩一叩記者那疊A3大小的便條本。「這張紙上列的計劃,是我唯一的解脫。」
他聳聳肩。「但看起來一點也不……」
「特別?」她幫他把話說完。「我知道。這些事,老實講,非常稀鬆平常。但這就是重點了。對我來說,『平常』已成回憶。」她和我四目相交。「過去幾年更是殲滅我對『特別』的奢望。」她把太陽眼鏡戴上。「你努力揮動手臂,掙扎著不要滅頂,掙扎久了,你自然就會明白自己到底在乎什麼。這些計劃是我對病魔的反擊。我沒辦法攀登埃佛勒斯峰,也沒辦法搭熱氣球環遊世界,更別說去西班牙潘普洛納市參加奔牛節。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
她靠回椅背上,頻頻用掌心拭淚。「我想要……」她說著牽起我的手,「在微風薰人的海灘上啜飲美酒,杯沿用小雨傘裝飾著,我一邊喝,一邊煩惱誰誰誰家的廚房要怎麼配色。」
她沉思了一秒。「不過,我倒是很想搭老飛機玩『呼啦呼啦』。」
記者一臉困惑。「什麼?」
她用手在空中劃了個大圓圈。「你知道的啊,駕著飛機這樣轉,就是……呼啦呼啦。」
「我可以把這個也寫進去嗎?」
我難得開口,「好。」
她說這不是新年新計畫,所以另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今年的十個願望」。愛碧的報導有種說不出的魅力,打動了讀者的心。可能是因為她的願望很單純,也可能是因為她真誠不造作。確切原因我也不曉得,但過去五個多月,信件如雪片般飛來,網站也被塞爆。我把報導裱框起來,掛在四柱床旁邊,提醒她,曾經,她也有夢想、也有願望。但今年上半年七災八難的,我們到現在連一個願望都沒有實現。她指著那張報導,「幫我拿過來。」
她撩起睡衣,撣一撣裱框上的灰塵,鏡面上浮現她的倒影與她對望,她翻到背面,鬆開後鈕,挪開厚紙板,把報導抽出來,臉上堆著笑意仔細重讀,不時輕笑幾聲,讀完後搖搖頭說:「好想完成啊。」
「我也是。」
她往後一躺。「我想送你結婚周年紀念禮。」
「還有五個月才到耶。」
「沒想到你還記得。」
「我什麼都不想要。」
「這個你一定會想要。」
「我什麼都不缺。」
「都你在講。」
「老婆……」
「杜斯,」她拉近我們的距離。「我不要待在這裡,像這樣坐以待斃,」她用手指撥開我額前的瀏海,扮了個淘氣的鬼臉,「是要怎麼實現夢想。」
懂了嗎?就是這個!我和愛碧認識快十五年了,她始終散發著一種我難以名狀的個人特質,像被囚禁在舌尖的罪犯,等待文字來具體形容,還它一個公道。但我每次訴諸文字都失敗。雖然我說不上來那是什麼,卻深深被她這樣的特質打動。
我反抗道:「可是……」
「我不要待在這。」
不管有沒有生病,只要她心意已決,就別想跟她辯。她的執拗遺傳自她老爸,只是她比較講理一點。碰到這種時候,就只能回答:「是,大小姐。」但沒想到,這一聲「是」,竟然從此改變了我一生。我把報導攤在床單上,擺在她正前方。「挑一個吧。」
她看也不看就直接欽點:「從河的源頭莫尼亞出發。」
第十個願望,也是最難實現的願望。我揚起眉毛。「妳知道六月一號快到了吧?」她點點頭。「妳知道政府明訂六月一號開始就是颶風季嗎?」她再點頭。「巨無霸侏羅紀蚊會開始繁殖?」她輕閉雙眼,帶著慧黠的笑容,又點了一下頭。
我指了指她老家,跟我們這裡只隔幾條街。「那妳爸怎麼辦?」
她敲了敲茶几上那張A3大小的黃色信紙。
「他一發現就會動員國防衛隊耶。」
「誰說的。」她坐起身來,神智清醒多了。「你可以去找蓋瑞,拜託他開藥單讓我……」她的指尖貼上我的唇。「嘿,」她要我看著她。我的視線模糊成一片,我知道,她看到我這個樣子,本來沉重的心情一定會更加沉重。於是我別過臉。
「你對我食言過嗎?」
「我想是沒有。」
她把報紙摺好,塞進我襯衫的口袋。「那這次也要遵守諾言喔。」
我這下真是怎麼做都不對。「愛碧,那條河不是妳該……」
「那裡是我們的起點。」
「這我知道。」
「那就帶我回去啊。」
「老婆,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傷痛。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去了才知道。」她看向窗外,遠眺南方。
我試探她最後一次。「妳知道蓋瑞怎麼說的吧?」
她點點頭。「杜斯,我不是在無理取鬧。」她輕拍我的胸膛。「外人都說我們已經走到終點了。」她搖搖頭,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所以,讓我們回到起點吧。」
於是,我們回到了起點。
第二章 六月一日,凌晨兩點
雨大片大片打在擋風玻璃上。大如高爾夫球的冰雹,每隔幾秒便砸向車頂和引擎蓋,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發出鞭炮般的巨響。我向前湊,伸出手去擦玻璃窗,但效果比雨刷好不了多少。大約在一百四十五公里前,一輛半拖車從我們左邊的車道駛過,後頭拖著一條斷裂的液壓線,又是噴剎車油又是冒火星,搞得我的吉普車前半截烏煙瘴氣。油水混合的大塊汙漬,三更半夜的昏天黑地,在車前大燈的照耀下,整個世界呈現可口可樂的色澤。我們這裡正在鬧旱災。因為地下水位下降,上至南喬治亞、下至北佛羅里達的居民,都只能乖乖忍受限水之苦。這場旱災最大的受害者莫過於這條河流,她比正常水位足足低了二點五到三公尺,縱使這場大雨來的正是時候,但絕大部分的雨水卻不會匯流到河裡。
現代的六線道州際高速公路便捷快速,切割國土、蔚為奇觀,但在一九五○年代,只有規模小、速度慢的雙線國道,彬彬有禮地蜿蜒過美國的小鎮風情,小心翼翼繞過胡桃樹、常綠櫟、四代相傳的雞舍,生怕破壞其中的平衡。公路之母國道六十六號由東向西延伸,國道一號則由北到南縱貫美東各州,沿途點綴著水泥塊、民宿、全套服務加油站、吃到飽自助餐,無論是推銷員四處遊歷,或是全家從美國東北的緬因州南下到佛州東南角的邁阿密度假,國道一號都是大家的命脈,一路上有攤販提供免費柳橙汁,充斥著二手商店、短吻鱷養殖場;州界處還有紀念品店,販售喬治亞州的名產克萊頓乾果蛋糕、百事可樂的檸檬汽水,在在重現全盛時期的美式文化。
為了保持清醒,我打開收音機,一位氣象主播正在播報新聞,滂沱大雨打在麥克風上,他扯開嗓子,壓過狂風怒吼,大聲喊道:「四個禮拜前,熱帶低氣壓穿過西非南部,沿著非洲海岸往北移動,一個禮拜後,低氣壓越過大西洋海面,來到加勒比海。五月二十號衛星雲圖顯示,加勒比海中間偏南上空有熱帶低氣壓盤旋,中心雲層組織結構發展良好,於五月二十三號形成今年第一個熱帶風暴,已命名為安妮,目前強度逐漸增強,並持續朝北移動,氣象局於昨天清晨六點鐘宣布,安妮已經發展成為颶風。」我關掉收音機,穿過擋風玻璃直視前方。專業的泛舟導遊也算得上半個氣象專家,想不懂都不行,因為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又伸出手去擦玻璃。道路兩旁林立著參天巨松。我壓根兒不擔心颶風的威脅。這場傾盆大雨跟颶風毫無關聯,況且安妮的中心位置還在加勒比海,一路颳到佛羅里達的時候,早就只剩毛毛雨了。
從喬治亞州的韋爾郡,往南延伸到佛羅里達州界,有個佔地約一千八百平方公里的泥炭沼澤,恰似一顆水煮荷包蛋,漂浮在淺碟狀的低地中央。很久以前,這片低地曾經是海床。植物死亡倒下後,有機物在沼澤底部分解,過程釋放出二氧化碳和甲浣,最後生成泥炭。由於分解速度緩慢,五十年才能累積二點五公分的泥炭。泥炭封住了沼氣,形成一股壓力,進而推升島嶼,島嶼便像軟木塞,一個一個浮出水面。島嶼抬升,釋放出沼氣,沼氣上升到水面,發出極光般絢爛的光芒。一九○○年代中期,來沼澤觀光的遊客口口聲聲說看到了幽浮,旅遊團因而紛紛成立,打算賣票大撈一筆,後來經科學家調查,證實並沒有幽浮存在,而是沼氣在作怪。泥炭層從沉積以來一直不穩定,有事沒事就會顛動(有點類似地球板塊,但是地球板塊比泥炭層更接近固態),印地安巧克陶族因此將沼澤取名為okifanô:ki,意為「顫抖的大地」,用英文發音念起來像「Okee-fen-o-kee(奧克菲諾基)」。
從外表來看,奧克菲諾基是未經探測的原始沼澤,對大多數人而言不適合居住;從應用層面來看,這片沼澤可以充當喬州東南部和佛州東北部的疏洪道,具有防澇功能。
請注意「疏洪道」三個字。跟世界上所有疏洪道一樣,奧克菲諾基沼澤在固定時間內的排水量有上限。
沼澤水位暴漲溢出來的水,會流往兩個地方,這點跟紐奧良極為類似,但奧克菲諾基沼澤區只有兩個疏洪道,謀殺、賭博、嫖妓等社會案件也比紐奧良來得少。其中一條較寬闊的疏洪道名為薩旺尼河,總長三百二十二公里,彎彎曲曲朝南流過佛羅里達,最後注入墨西哥灣。另一條聖瑪莉河長度較短,只有兩百零九公里,先往南蜿蜒至鮑德溫市,再往東橫流過麥克倫尼市北部,接著往北流向福克斯敦市,最後往東急轉注入坎伯蘭灣,將她彎彎曲曲的一生還諸大西洋。
聖瑪莉河的河水深如濃茶,被稱為黑水河。兩百年前,水手常深入坎伯蘭灣探險,溯河而上八十公里,專程到福克斯敦市附近的商賈丘裝水,而且裝一桶不夠,裝了一桶又一桶,因為這裡的河水含有丹寧酸,就算久放,譬如橫渡大西洋那麼久,也不會變質。
乾旱期間,聖瑪莉河可能只有五到七公分深,寬度不到一公尺,源頭莫尼亞附近根本只剩下涓涓細流。但若碰上雨季綿綿,為沼澤帶來豐沛的水源,聖瑪莉河的水位就會暴漲,淹沒兩岸河堤,接進入海口處河寬可達一點六公里,有些河段更深達九到十二公尺。聖瑪莉河平常流速大約是每小時八百公尺,洪水一來便加快到十到十三公里,甚至到十六公里。
淹水在這裡大有蹊蹺。這裡的水是從地底下淹上來的,因為雨水從別處匯流過來,所以水會從你腳底下毫無預警地湧上來。你進入夢鄉時,萬里無雲,月色皎潔,河岸距離你睡覺的帳棚九公尺遠。六小時後,你睜開雙眼,發現睡袋泡水,帳棚內淹水七公分。這裡淹水不是因為天上下雨,而是你腳下另藏玄機,淹得你措手不及。
河邊的居民在蓋房子前通常會問兩個問題:百年洪氾平原涵蓋哪些區域?怎麼蓋才不會遭受澇害?因為沒有一家保險公司會神經錯亂,自找麻煩去替聖瑪莉河流域的居民作保,所以這裡的房舍大部分都蓋在木椿上。
就連教堂也不例外。
儘管如此,聖瑪莉河的兩岸遍佈著房舍、釣魚營地、戲水區、小艇碼頭、盪繩、空中纜繩、威士忌酒廠、越野賽車場,甚至還藏了個天體營區。河邊整日熱鬧滾滾,好比蟻丘裡熙熙攘攘的蟻群。從源頭到入海口,聖瑪莉河是美國南部最後一塊處女地。
★★
雨勢實在太猛,只能用龜速前進,我索性把車停到高架橋下,切到N檔暫停。愛碧躺在後座,半睡半醒,每隔幾分鐘就會咕噥著我聽不懂的囈語。
沒有什麼比化療更可怕的了。化療耗人心神,毀人髮膚,只留給你片段片段的記憶,如跑馬燈轉瞬即逝。愛碧一直想努力抓住點什麼,但一切就像流水,從她指縫間悄然溜走。
我爬到後座,在愛碧身邊躺下,她面朝我蜷縮著。我從襯衫口袋抽出夾鍊袋,裡面裝著那張皺皺的泛黃報紙。我從幾年前開始,學著用身邊現有的物品撩撥她希望的火苗──讓她不要一心只想著「當下」。如果她所有心思都專注在此時此刻,病情很快就會急轉直下。我因此學會「從此時跳到彼時」,所以,我們才能走到此時。
她的眼睛撐開一條縫,看了老半天總算認出那張報紙。她笑了笑,點了點頭──表示她還願意繼續下去。「我想要……」她氣若游絲,聲音沙啞又遙遠,是吃藥的關係。她吃過許多苦頭,所以疼痛閥值相當高。她的表情告訴我,她正在盡力抑制疼痛。
愛碧長期為偏頭痛所苦。她把所有心事都往肚子裡吞,可是壓力總要有個出口。她爸爸可能是她頭疼的原因之一,這種痛來得快,去得慢。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試過十幾種藥,還包括瑜珈、針灸、深度肌肉按摩,但不是效果不彰,就是毫無功效。
我們獨處的時候,她會握住我的手,把我的食指停在她的耳朵上方,這是「愛碧語」,意思是要我「撫摸她」。我從太陽穴開始,用指尖順著她的耳際、脖頸、鎖骨往下愛撫,隨著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越過她的藕臂、腰際、指尖,攀上她豐滿的雙臀,滑過她的大腿、膝蓋的凸起、小腿的曲線、足弓的弧線。她常常在我的愛撫下迷迷糊糊睡去,一覺醒來頭痛全消。
我愛撫她。「第一個願望?」
她吞了一下口水說:「搭老式的旋轉木馬。」
我戳戳她,「第二個。」
她閉上眼睛,背出單子上的內容。「搭老飛機玩『呼啦呼啦』。」
這些願望並沒有按照特定順序排列。如果覺得哪個願望很無厘頭,記者就直接發問,交由愛碧來解釋。為了讓清單看起來簡單明瞭,記者照她說話的順序寫下這些願望,再把愛碧的解釋用括號附加說明,完成整篇報導。「我喜歡聽妳說『呼啦呼啦』。再說一遍。再一遍就好。」
她舔一舔嘴唇。她的舌頭跟棉花一樣蒼白。她用舌頭頂住上顎,發出「ㄌ」的音:「呼啦呼啦。」
「再來。」
「在沙灘上小酌。」
「還不到一半呢。」這時她依偎著我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追問:「第四個願望?」
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我忘了。」
不錯,看來她還有心情開玩笑。「我很懷疑喔。」她聽我這麼說,差點笑了出來。我晃了晃裝著報導的夾鍊袋,「在等妳喔。」
她挑起一邊眉毛。「裸泳。」
「第五個願望?」
她右邊太陽穴的血管發青,凸凸跳動,這表示她頭脹。她用手掌按著額頭,靜止不動。
我問:「最高十級,這是幾級?」
「嗯。」
她的意思是九點八級。我扳開派力肯防水箱的兩個鎖頭,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泛舟導遊戲稱這種箱子叫「水獺箱」,不僅防水、耐撞,又能漂浮在水面上,你可以把老媽心愛的瓷器全都裝進去,丟到尼加拉瓜大瀑布裡,然後到瀑布下面等著,一找到就可以把碗盤擺出來吃晚飯了。我找到我需要的東西,喀地一聲打開注射器的安全蓋,推出空氣,把皮質類固醇激素打進她手臂的血管裡。她連縮也沒縮一下。四年下來,我的打針技巧突飛猛進,比很多護士都還高超。
幾分鐘過後,她慢悠悠地說:「跟海豚一起游泳。」
「再來啊。妳運氣不錯,都猜對了。」
「釣魚。」
「第七。」
「當模特兒。」她笑著說。
「第八。」
她看也不看就說:「跟老公一起跳舞。」
「最後兩個?」
「笑到肚子痛。」
「還有呢?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我用手指假裝連環擊鼓,一邊打舌發出「得兒……」的聲音。
「泛舟……從源頭莫尼亞出發。」
她幫我把帽簷拉高一點。這是班赳.帕德森寬邊牛仔帽,毛氈材質,澳洲名牌亞古巴帽,帽圍五十六公分,帽簷十七公分寬,八年前買的,那時候覺得自己戴起來很像印第安那瓊斯。現在帽子褪色,帽簷高低起伏,活像雲霄飛車的軌道,脫帽時手指常常捏住的地方凹下去一個洞。雖然我想效法英勇帥氣的印第安那瓊斯,但到頭來卻像影集《豪門新人類》裡落魄的一家之主。
「你是認真想戴這頂傻瓜帽嗎?」
我點頭。「我可是擠破頭,硬擠了五年才擠進去呢。」
她哈哈大笑。「破得好。」
從一個人列的願望,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德性。只要是誠實回答,願望就能探觸人最赤裸的靈魂深處。
帽子也是相同的道理。
序我怎麼長大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好像知道了很多不該知道的事。我印象中僅存的美好回憶,就是我媽和這個河岸,一直到我懂事以前,我都天真地以為這個河岸是以我媽為名的。那時我們拖車屋裡住著一位男房客,脾氣暴躁,菸又抽得很兇,真搞不懂他。他習慣用菸屁股點菸,兩支菸相碰便火星四迸,和他眼底的火星交相輝映。他沒打過我,就算真打下手也不重,但他口出惡言,聽得我耳朵發疼,我媽說他是酒喝多了,是酒裡的惡魔在作祟,可是喝酒歸喝酒,總不會連齷齪也一起喝下肚吧?不信下回你也喝點酒,看看惡魔作不作怪;就我而言,酒裡藏的是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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