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譯序 曾鴻燕
「幸福對於梶井基次郎來說,或許就是在虛構的世界中建築自己的王國。雖然梶井本身應該也瞭解這樣的沙中樓閣,但在梶井文學中,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這樣的過程就是梶井的全部。」文學研究者渡部芳紀的敍述道出了梶井基次郎文學的核心。梶井基次郎為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的重要作家之一,一九○一年出生於大阪市,最早的作品為十八歲高三時所寫的短篇小說《檸檬》,二十歲感染肋膜炎之後,便終生為疾病所苦,直至三十一歲時因長年疾病引發肺病而辭世。梶井基次郎生前作品僅有二十餘篇,且都是近似散文詩的小品文。
他擅長以「妄想」、「錯覺」、「幻視」、「幻聽」的筆觸營造出鮮麗的場面,發揮詩樣的感受性,或以象徵的手法和病態的幻想,自由遊移在意識與潛意識的灰色地帶,給讀者一種新奇又異樣的閱讀感受。例如,在《檸檬》中檸檬幻化成「亮燦燦的金黃色炸彈」、《器樂性幻覺》中,主角在音樂的最高潮時感覺自己「石化」了、在《櫻樹下》,將盛開的櫻花幻化為「灼熱的生殖令人產生幻覺所看到的光環」。梶井的文學基調可說被疾病所支配,乍看之下充滿黑暗、疾病、由憂鬱構築而成的文學世界,實際上卻是強壯、健康、明亮、透明而輝煌。在疾病的困擾中,依然追求「生」的能量、自我的認同等等,這正是隱存于梶井文學中的完美主義和理想精神。從某種意義上看,梶井的文學世界非常狹小。因為他描述的都是與自身的病痛、特有的心境相關的主觀精神世界,或是意念中的事件,或是靈魂的遭遇。但是,他的世界又是豐富多彩、描繪不盡的。仔細品味他的文章,我們會感到心靈的震顫,或喜或悲,或歡暢或絕望。其豐富的內涵和魅力使我們由衷讚歎作家駕馭人物和語言的超常能力。
◎《檸檬》《檸檬》是梶井基次郎的代表作,該文描寫了一位病魔纏身、窮困潦倒的學生複雜的的心理活動。憂鬱頹廢的主人公「我」偶然被一枚金燦燦的檸檬所吸引,並從而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幸福。「不是已經確診的肺結核或者神經衰弱,也非猶如芒刺在背的負債」,聲明了作者並不在乎過著的是什么樣的生活,重要的是自己目前的心境。喜歡凋零蕭條的街道,喜歡煙火上俗氣的色彩,喜歡舔嘗玻璃彈珠的味道,這些都表明作者的嗜好與俗世健全的價值觀完全脫線。然後作者遇上檸檬,對旁人來講,檸檬可能只是個平淡無奇的水果,但對作者來說,檸檬的價值卻遠遠超過擱在丸善美術架中的任何一幅西洋名畫。丸善是作者曾經崇拜過的西洋文物的象徵,也代表當時世間的價值觀。因此,把檸檬假想為一顆炸彈,欲粉碎丸善,亦即粉碎世間的價值觀之作者的感性,可說是一種對世間的挑戰,或是叛逆表現。
◎《櫻樹下》作者擅長以象徵的手法描寫頹廢的個人意識和自然界之間的相關,建構出特異的世界。對日本人而言,櫻花是最具象徵性的花,在每年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盛開旋即雕零。燦爛綻放的櫻花充滿了一種神秘的妖豔之美,甚至令人產生敬畏之念。這篇文章將櫻花之美帶入獨特的想像世界,讓美與醜形成對比,充滿了怪異性又帶有一點色情,令人印象深刻,不得不佩服作者想像力的豐富與感覺的細膩。
◎《冬蠅》主人公和冬蠅有著相似的處境和命運,「我」是肺病患者,與冬蠅一樣懼怕寒冷,日漸虛弱,面臨死亡。與其說「我」在注視冬蠅,不如說是在凝視自己。「我」與冬蠅在對待陽光和黑暗態度上截然不同。遵從醫囑以太陽浴治療病痛,本應與冬蠅一樣熱愛陽光的「我」卻痛恨著太陽與溫暖,渴望著寒冷與黑暗。對太陽的痛恨是因為洞察了它的欺騙性,燃燒對黑暗的熱情正是對自身生命的深刻凝視。其間流動的不是病態的悲哀,而是健康和明朗。光明是偽善;黑暗是真實。
◎《交尾》《交尾》充滿了梶井基次郎含蓄又濕潤的感性,而且再也找不到能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的作品了。以下是文中的精彩描寫。「仰望星空,有幾隻蝙蝠無聲無息地飛著。雖然看不到牠們的身影,但從瞬間閃滅的星光中,可以感覺到討厭的畜生在飛舞。人們好夢正酣。——我佇立的地方是家裏半腐朽的曬衣場。從這裏可以一眼望盡房子後側的通道。恰似無數系在港口的運輸船,附近蓋得水泄不通的房子千篇一律都是腐朽的曬衣場。」「(河鹿蛙)牠為了求偶而挨近水上。與人類的小孩一看到母親就撒嬌邊哭邊飛奔過去的情形如出一轍。『啾、啾、啾』邊鳴叫邊遊過去。會有這樣一心一意可憐求愛的傢伙嗎?當然,牠很幸福地到達雌蛙的腳邊。然後,它們交尾了。就在清爽的清流中。」捕捉這種題材,能如此提高藝術氣息,真是令人咋舌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