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布克獎得主、《白老虎》作者最新傑作
神眷顧了這座無能城市裡的無能百姓,
但只有少數人能成為百萬富翁,
其他人被圍剿壓碾,萬劫不復……
新興城市孟買在地產大亨達哈曼.沙赫眼中是一條黃金線,一條發財的線。他計畫收購一棟老舊破敗的住宅大樓,以利興建豪宅。他開出的價格足以讓大樓所有住戶一夕致富,只要全體住戶一致同意出售。
對大樓住戶來說,這是他們一生中遇上的第一個奇蹟。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想遷離。很多住戶在大樓裡生活了大半輩子,其中不少人更已垂垂老矣。以往融洽的鄰居關係漸趨緊繃,原本反對收購案的人一個個棄守陣地,服從多數。最後只剩下一個人阻礙沙赫的計畫,那就是「老師」,曾經是社區裡最受敬重的人物。
拒絕送上門來的財富,反抗一個從來沒輸過的建商,老師成為捍衛過去的唯一武器。眼看拆除期限慢慢逼近,老師的鄰居恐怕會不擇手段,搬開阻擋他們未來幸福的頑石。
故事緊扣世界都市成長趨勢與社會脈動,「少數人搖身一變成了百萬富翁,其他人卻被壓碾過去,被夷平的破屋子令他們傷透了心。」這不僅是印度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雅迪嘉以一貫獨特強勢的風格,述說一個你我社會正在面對的真實景況。
作者簡介:
亞拉文.雅迪嘉(Aravind Adiga)
一九七四年出生於印度馬德拉斯,曾在哥倫比亞大學與牛津大學就讀。雅迪嘉曾任《時代雜誌》印度特派員,他的文章也曾刊登在《金融時報》、《獨立報》與《周日泰晤士報》。另著有兩本佳評如潮的作品:榮獲曼布克獎的《白老虎》(The White Tiger)與短篇小說集《暗殺效應》(Between the Assassinations)。
譯者簡介:
陳錦慧
加拿大SFU教育碩士。曾任媒體記者,現為自由譯者。近期譯作:《蘿莉塔》、《焦土試煉》、《悍衛雅各》、《簡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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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貧民百萬富翁》開頭前十分鐘,一個跟隨孩子從孟買機場奔跑到貧民窟的鏡頭,帶出了這新崛起經濟體的城市風景——孟買國際機場是連結西方世界最大的門戶,但鄰近它的卻是最大規模的貧民窟,當飛機俯降孟買時,旅客們所看到的大片大片印度政府頭痛的「不體面」,這種不體面,對任何一個有野心的政府或發展者來說,都是必要剷除的。但對當地居民來說,他門的需求想望總是被忽略的。
而對大部分印度人來說,孟買這個第二大城,難道不該像「上海」?畢竟,它現在已是經濟大城,更因寶萊塢聞名。
孟買發展的速度很快,《貧民百萬富翁》中的主角就歷經了它飛速發展。主角傑默的哥哥薩林站在一個正在興建的大樓上,對這失散多年的弟弟說:「你看,那裡本來是貧民窟,現在都是高樓。」
如此的孟買,正是印度作家亞拉文.雅迪嘉(Aravind Adiga)第二部小說作品《塔裡的男人》的背景。故事中的大建商沙赫說:「這個城市有一條黃金線,一條讓人發財的線。」在他的構想中,聖塔克魯茲機場、班卓科勒金融中心和達拉維貧民窟連成一個黃金線,為什麼是黃金線?「航空業正在蓬勃發展,飛機多了,遊客也多了……班卓科勒金融中心無時無刻不在擴張。接著,政府開始在達拉維進行都市更新,亞洲最大的貧民區將變成亞洲最富有的貧民區。這個地方錢潮滾滾,每天都有人來……。」
不過,在這個建商大肆收購土地建造大樓、大部分居民也屈從這樣的發展主義的故事中,被收顧的土地住宅非真正貧民窟,而是鄰近於此的中產階級社區。和貧民一無所有不同,中產階級擁有一些資本卻也並非那麼多,有人脈但無法為所欲為,有知識不見得能夠拿來當武器;也和貧民毫無選擇不同,中產階級面對的通常是很多選擇、不同級數的選擇。他們生活算好,但渴望「更好」,他們可以在金錢和原則中做選擇,他們也可以在抵抗和順從中選擇。
於是,難免有人不願放棄自己的生活記憶和歸屬感,挺身當了「釘子戶」,但在官商勾結和人民貪婪自利、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冷漠下,故事結局未必如歷史演義或童話故事般完美。
亞拉文.雅迪嘉並沒讓故事人物扁平、二分化,他筆下每個角色都富有血肉,有其卑鄙也有其可憐,有其惡念也有其善良,那是一個人想要活成個人的掙扎體現,所以協助貧民戶的左派居民翻臉之快卻讓人不訝異,所以故事中最強勢的同意戶再不擇手段,但念著她對流浪狗的悲憫和對唐氏症兒子的愛,也不忍苛責。就連一般通俗故事中最擅長小奸小惡的那種角色,在亞拉文.雅迪嘉設計中,卻是撤腿最快、最是反省的人;最庸常無害的,反而可能是面不改色為惡者。
故事中那位堅持到底的「釘子戶」,是一位教師。原先為了挺老朋友而加入反對陣營,但最後只剩他一人,為的只是對抗「這種風氣」——在精打細算的世界裡見縫插針的風氣。
亞拉文.雅迪嘉成長於門格洛爾(Mangalore),中學時移民澳洲雪梨,求學期間深受英語文學經典影響,也期待自己像福婁拜、狄更斯或巴爾札克等作家一樣,透過文學去揭櫫當代社會的不公不義,「這不是要對抗自己的國家,而是一種巨大的自我檢驗過程。」而記者的資歷,更幫助他在虛構小說中,構築大量非虛構的骨架——他的印度沒有綺麗的異國風情,而是真實露骨的印度當代社會,並且能和世界各國的當下對話。
例如建商沙赫收購土地支持的建案名稱,就叫「上海」。沙赫在收購土地過程中,不停提到中國:「那些中國人有全世界最堅強的意志,而在這裡,自從獨立之後,我們的意志力連十分鐘都撐不到。」每當遇到挫折,沙赫便稱,在中國這些都不會發生,只要政府財團要幹嘛,一定都做得到。
有趣的是,亞拉文.雅迪嘉在前作《白老虎》中,也是以給中國(前)總理溫家寶的信為架構,並在文中屢屢暗示中國儘管經濟再好,擁有強權,但這個國家無自由民主無人權,印度再不堪再比不上,至少有個虛假的民主制度。這位深受西方影響的印度裔作家,恐怕是對這兩個名列金磚四國的兩大亞洲文明古國,有著同樣的期待,於是便給予同樣的毒辣批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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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你打聽維什蘭社區的事,馬上會有人告訴你,那個社區很牢靠;徹頭徹尾、無懈可擊地牢靠。這可不簡單,因為那個地區本身並不太牢靠:那是聖塔克魯茲污穢的腳趾甲,叫瓦可拉。在孟買市地圖上,瓦可拉是一堆模糊的小點,有如瘜肉般附著在國內機場的下方。從地面上可以發現,原來那些瘜肉是貧民區,從維什蘭社區周邊往四面八方蔓延。
每逢選舉這種孟買市自我評估的時刻,報章媒體總說,孟買市四分之一的貧民區集中在此處,亦即在機場周遭。很多老一輩的孟買人深信,瓦可拉裡裡外外都是一副窮酸破落相。他們甚至不知道那個地名該怎麼發音:到底是「瓦寇拉」,或「瓦科拉」?維什蘭社區像極了一艘停泊在藏污納垢區域、體面的中產階級大無畏戰鑑,任何人膽敢抨擊社區居民牢靠的品格,它就會毫不留情地迎頭還擊。多年來,它一直是鄰近區域唯一一棟優質大樓,意思是,它是唯一一棟合法登記的共同住宅。維什蘭社區是一九五○年代晚期的實驗性建築,建造目的在於將日漸頹敗的破舊市區改造為優良的中產階級住宅區。當時的瓦可拉仍屬半沼澤地,只有寥寥可數的幾棟大廈矗立在紅樹林與烏煙瘴氣之間。據說野豬與盜匪出沒於榕樹林間,太陽一下山,三輪車和計程車都拒絕載客到此處。維什蘭社區的開拓者勇敢對抗惡棍與瘧蚊,踩著自行車或巴夏牌摩托車勇闖塵土漫天的小徑,砍伐樹木,築起厚實的社區圍牆,在上面掛起英文標示。當地政治人物感念他們的英勇作為,特地將從大馬路蜿蜒直達社區大門的那條巷弄命名為「維什蘭巷」。
如今紅樹林早已消失殆盡。周圍中產階級大樓林立。根據當地房仲業者的說法,那些大樓之中最豪華的要屬「金幣社區」。不過,「金盞花社區」、「木槿花社區」和「白玫瑰社區」的名氣也日漸響亮,加上新近進駐的五星級君悅酒店,這裡正式晉升為中產階級區域是指日可待。沒有維什蘭社區,這一切都不可能成真,當地人一提起這棟老祖母級的大樓,莫不肅然起敬。
維什蘭社區B棟建造於一九七○年代,座落在社區基地的東南角落,七層樓高,無論購屋或租賃,它都是比較受歡迎的選擇。這棟大樓原本的粉紅色門面,經過長年雨水浸漬與黴菌舔噬,如今已經轉成暗灰,只有被屋頂遮蔽、不受雨季豪雨侵害的地方還留有一條條原始的粉紅紋理。每層公寓的窗子都安裝了鐵窗:天竺葵、茉莉花與仙人掌的尖刺從鏽蝕的金屬方框竄出來。翠綠色及綠中帶紅的蕨類植物長得茂密,覆蓋了幾扇窗子的角落,看上去宛如某種小洞穴的入口。
較為積極的住戶自掏腰包試圖改善社區寒酸的外表,雇請勤奮的雙手刷洗窗框四周,在外牆上創造出一圈圈光環,使得原本由粉紅油漆、霉斑、髒污、泥灰、鐵鏽、綠蕨與紅花拼湊出的圖案更形複雜。每到正午時分,在鐵窗與陽台晾曬的床單與紗麗更是錦上添花。維什蘭是一棟舊式建築,沒有門廳。你走過一處陰暗的方形入口,向左轉(假使你來拜訪0C的沙丹納太太,或者你是她本人),或登上昏暗的樓梯,造訪二樓以上的住戶(確實有一部奧的斯電梯,可惜有不太靈光)。樓梯間的牆壁鑲嵌了許多八芒星,宛如古老宅邸裡女子閨房的遮屏,似乎意味著牆裡正進行著某種神祕,甚至邪惡的勾當。
在社區外頭,汽機車沿著圍牆停放,有十幾部輕型與重型機車,汽車則有三輛風神鈴木、兩輛塔塔Indicas,一輛破舊的豐田Qualis,另外還有幾台小孩子的腳踏車。社區最主要的特色是一座高一百公分的拋光黑石十字架,端坐在一個貼有晶亮藍白瓷磚的神龕裡,上面披著褪色的花朵與花圈,提醒人們這棟建築最早是為羅馬天主教徒起造的。黑色十字架斜對面是警衛室,信奉印度教的警衛拉姆.卡雷在警衛室牆壁上用紅墨油印了摘自《薄伽梵歌》的詞句:「我從未出生,也永不死亡;我不害人,也不會受害;我無所匹敵、永生不死、不滅不壞。」
一本藍色登記簿從警衛室窗口突伸出來,屋頂則垂下一塊告示牌:
奉維什蘭共同住宅社區管理委員會祕書指示
訪客入內前請務必登記
並留下真實地址與行動電話號碼
警衛室旁有棵榕樹,枝葉伸出圍牆外,樹幹漆成跟圍牆相同的土棕色,表面塵土斑斑,像突出石牆的迷彩獵豹,這棵樹為拉姆.卡雷的警衛室增添一股或許名不符實的牢靠與可信度。
排水溝後方的圍牆上懸掛兩塊灰撲撲的招牌:
歡迎光臨飆速網咖
負責人伊卜拉欣.庫德瓦
新生不動產仲介
誠信可靠,近瓦可拉市場
維什蘭社區孩子們每天傍晚都舉行板球賽,把社區地面蹂躪得寸草不生,只剩後牆邊那一簇木槿花盛開著,好抵擋社區後方的牛肉鋪散發的肉品腥羶味。入夜後,暗影在黑黝黝的維什蘭巷竄上奔下,那些是田鼠與鬼鼠,像撞球似地在窄巷裡橫衝直撞,瘋狂地追逐新鮮食物的神祕氣息。
到了星期天早晨,彌漫社區的是烘焙香氣。附近有門格洛爾商店,專門供應維什蘭社區與其他優質社區裡的基督教徒日常用品。到了安息日早晨,身穿長版花洋裝的太太們和抹了脂粉、穿著絲裙的小姐們從聖安東尼教堂回來,會擠在這些商店裡,採購麵包順道認識回教風俗。片刻之後,沸騰高湯與香料雞的香氣就會從維什蘭社區敞開的窗牖飄送到周遭地區。在這樣安居樂業的時刻,尼赫魯總理的靈魂──假使此時正盤旋在社區上方──肯定也會心滿意足。
然而,維什蘭社區的住戶會率先言明,這個社區跟天堂相去十萬八千里。一個社區捨棄掉的奢侈,往往是認識這個社區的指標。維什蘭社區的人放棄了最基本的東西,也就是自我欺騙。他們會掏心掏肺地對任何探詢的外人坦承生活在這個社區的恥辱。憑良心說,他們基於一股真切的挫敗感,抱怨時不免稍有誇大之嫌。
首先,這個社區跟瓦可拉絕大多數社區一樣,沒有二十四小時供水。瓦可拉位於比較貧窮的鐵道以東區域,每天只得到孟買市政府眷顧兩次:只有清晨四點到六點以及晚間七點卅分到九點這兩個時段供水。住戶都在浴室安裝了儲水槽,可惜水槽容量有限(體積較大的水槽極可能危及這棟古老建築的穩固)。每天傍晚五點鐘之前,儲水通常已經用罄,大家就到外面聊天。七點卅分一過,社區復活的供水管線終結所有談話,自來水在強大水壓下沿著水管往上流動,廚房與浴室變成最忙碌的地點。住戶們深知,他們每晚的清洗、沐浴與烹煮都得安排在這個水壓最強的時段,某些仰賴用水的附屬活動亦然。假使維什蘭社區的孩子們能夠回溯到他們著床的時間點,多半會發現自己誕生在傍晚六點半到七點四十五分之間。
第二個問題也是整個聖塔克魯茲最為人詬病的缺失,即便鐵道西側的富庶地帶也無可倖免。它不但會在夜幕降臨後趨於惡化,更是星期日早晨七點到八點時段的惱人問題。只要打開窗子:一架波音七四七飛越你頭頂。住戶們口口聲聲宣稱,只要熬過一個月,所謂的「噪音污染」根本影響不了你。這話或許不假,只是,由於緊鄰國內機場,維什蘭社區和周邊地區的租金至少比其他地區便宜四分之一。
維什蘭這棟建築就跟住在裡面的人們一樣,是如假包換的中產階級;無論整建或崩塌,都不會走向極端。那裡的男人上腹微凸,在傳統白色汗衫外面套上聚脂纖維格紋襯衫,頭髮剪短、抹油。年長的婦人穿紗麗、傳統衫褲或裙子,年輕女性則穿牛仔褲。所有住戶都誠實納稅、支持慈善活動,也會參與地方或全國性選舉投票。
只消在向晚時分看一眼維什蘭,看著住戶們坐在社區圍牆前的白色塑膠椅上閒話家常,手拿《印度時報》搧涼,你就會明白這是個什麼樣的社區。還能是什麼?當然是「牢靠」。
三點鐘:氣溫飆到年度高點。
警衛拉姆.卡雷一面用格紋手帕幫自己搧風,一面大聲誦讀《薄伽梵歌》彙編,紙頁上滿是被他的長指甲按壓形成的刮痕。
……大神克里希納說,唯有人的行為的結果,而非人的行為,是……
有隻蒼蠅在神聖經典旁摩擦雙腳,兩柱茉莉香在濕婆大神的畫像底下燃燒,卻不足以掩蓋警衛室裡的蘭姆酒氣味。
有個身穿白襯衫黑長褲的高大男人──拉姆猜他是推銷員──站在警衛室前,正在登記簿上填寫個人資料。此時那人把筆收回口袋:「我可以進去了嗎?」
拉姆.卡雷把拇指從他的聖典移到訪客登記簿上。
「你還沒填最後這欄。」
訪客微微一笑,上排有顆牙齒缺了角。他又把原子筆芯按出來,在「拜訪對象」那欄填上:
祕書閣下
訪客進了社區,依照拉姆.卡雷的指示向右轉,走進一間開著門的小房間。有個禿頭男人坐在桌子旁,左手一根手指懸在打字機上。
「謹……告……維……什蘭……社區……住戶……」
他右手拿著三明治,三明治底下的扇形紙盤裡閃亮地點綴著繁星般的薄荷甜酸醬。他咬一口三明治,邊咀嚼邊用一根手指打字,費力地喘氣,一呼一吸之間喃喃叨唸著:「……主題……一般……水管……維修……」
訪客用手背敲門。
「這裡還有房子出租嗎?」
吃三明治的男人──也就是維什蘭A棟祕書柯薩利先生──停下來,一根手指還懸在雷明頓古董打字機上方。
「有,」他說:「你坐一下。」
他不理會訪客,自顧自地繼續打字、吃東西、喃喃自語。桌上有三張列印好的文件,他拿起一張,大聲念道:「……市政府調查表:社區所有幼童是否均已收到小兒麻痺疫苗滴劑?如果是……煩請提供……如果還沒,煩請……」
打字機旁有個小鎚子。祕書站起來,一手拿著小兒麻痺疫苗通知,一手拿著鎚子,走向公布欄,打開玻璃門。訪客看著祕書用釘子把通知單釘好,迅速敲了三下──咚、咚、咚──把通知單固定在木板上,最後關上玻璃門。鎚子重新回到打字機旁。
回到座位後,祕書拿起另一張紙。「……雷戈太太申訴:超大黃蜂攻擊……我按月繳交管理費,社區為什麼不能雇……」他把紙揉掉。
再來是最後一張。「……雷戈太太申訴:拉姆.卡雷又開始喝酒了。應該換個不愛喝酒、更專業的人……我按月繳交管理費,為什麼……」他把紙揉掉。
他正準備開始打字,猛然想起那名訪客。
「你說你要買房子?」他滿懷期待地問道。
「要租。」
「很好。你做什麼工作?」
「化學製藥。」
「好,非常好。」
膚色黝黑、高大挺拔,身上的牛津襯衫和褶縫棉質長褲燙得筆挺,祕書毫不懷疑這位訪客從事的是像化學製藥這麼穩定的行業。
「嚴格來說目前沒有招租的房子,」兩人爬上樓梯時,祕書坦承道。(「電梯百分之九十九運作正常。」)「不過,我可以私底下告訴你,3B的屋主對『目前的狀況』不算太滿意。」
3B的金屬門上貼了一大片藍皮膚神、大鬍子神和頂著光環的耶穌的肖像,顯然過去以來無數任房客各自張貼自己信仰的神像,也沒撕掉別人的神像,因此根本無從判斷現任房客信奉的究竟是印度教、基督教,或這棟大樓裡特有的某種綜合教派。
祕書正要敲門,手卻停在空中:他的拳頭差點擊中一張印有耶穌頭像的貼紙。他移開手,在門上找著一處空白,小心翼翼地敲了起來。他又敲一次,才掏出主鑰匙。
碗櫃的門敞開著,地板上如群島般散布著報紙和內衣褲。祕書只得解釋說,3B目前租給一個讓人非常頭痛的單身女房客,是位現任記者。訪客察看牆壁上剝落的灰色油漆和壁癌,祕書已準備好應付潛在房客的官方說法:「雨季期間雨水會弄濕牆壁,但不會流到地板。」他對常見的尖銳問題──供水時間多長、夜晚飛航噪音有多嚴重、會不會跳電等等──都有一套應對之辭。
訪客跨過花色紛雜的內衣褲,伸手觸摸牆壁,刮下剝落的油漆,嗅聞一番。他轉身面對祕書,拿出一本紅色條紋筆記本,用手指頭沾了點口水。
「我需要A棟和B棟的司法紀錄。」
「什麼紀錄?」
「就是過去發生過、近期即將發生或將來可能發生的訴訟案件。」
「1C的阿比查達尼兄弟之間確實發生過爭執,最後循司法途徑解決。我們這裡的人都不是好訟份子。」
「太好了。有沒有任何『特殊情況』?」
「特殊……?」
「比方說: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家庭衝突、租賃糾紛、非法轉租、非正式產權轉移之類的事?」
「這裡沒有那些事。」
「命案或自殺呢?攻擊事件?任何其他可能帶來噩運、業障,或風水學上所謂穢氣的事?」
「這位先生,」祕書柯薩利雙手抱在胸前。這個陌生人似乎想打探社區裡家家戶戶的品行記錄。「你是警察嗎?」
訪客的視線從他的筆記本往上移,一副很吃驚的模樣。
「我們生活在危險的時代,不是嗎?」
「嗯,」祕書不否認,「確實非常危險。」
「恐怖份子;火車上放炸彈;爆裂物。」
祕書無言以對。
「家庭四分五裂;黑道操控政治。」
「我明白了。能再說一次你的問題嗎?」
訪客離開以後,祕書儘管很想繼續打字,心情卻莫名緊張起來。他每天早晨買兩份三明治,放在辦公桌抽屜裡,用來提振工作時的元氣。這時他打開第二份三明治的包裝紙,提前吃了起來。
他想起訪客缺了一角的上排門牙。
「那傢伙可能不是做化學製藥的,說不定他連工作都沒有。」
不過,他的焦慮或許只是消化上的問題,因為他每咬一口,就覺得心情好很多。
多虧警衛室那本訪客登記簿,維什蘭A棟的住戶才能掌握造訪社區的陌生人的基本資料。然而,對於那些同住一個社區廿、卅年的鄰居,他們倒未必了解那麼多。
接近中午時,祕書柯薩利(4A)跨上他的巴夏輕型機車,出發去做他的「生意」。下午時間還早,所有人都還在工作時,他已經騎車回來。機車後視鏡在他胸部上方反射出一塊四邊形的陽光,像是問心無愧的證明。鄰居們根據他的作息推測,他從事某種每天只需要出現兩、三個小時,不知為何卻能維持不錯的生活條件的職業。他們對柯薩利先生在社區外的生活只知道這麼多。如果他們拐彎抺角地詢問他是怎麼存到這麼多錢來買那部機車,他會說:「這又不是賓士,不是嗎?只是一台機車而已。」好像這樣就足以說明什麼似的。
他是社區有史以來最懶惰的祕書,因此成為社區有史以來最勝任的祕書。如果要他仲裁爭端,他會聽取雙方說詞,一面點頭,一面感同身受地在廢紙上抄錄筆記。你兒子深夜彈琴吵到整棟住戶,這是事實。但他是個音樂家,這也是事實。等兩造人馬離開辦公室後,他就把那張廢紙扔進垃圾桶。讚美耶穌!讚美阿拉!讚美象頭神!讚美諸天神佛!人們不得不自我調適,暫時妥協讓步。日子就這樣過下去。
普里太太(3C)勉強算得上是祕書的朋友,她聲稱祕書有他的「個性」。如果你跟他多聊一會兒,就會發現他害怕中國,擔心郊區火車上的聖戰份子,也贊成開辦國民身分證,好過濾孟加拉非法移民。可是,除了討論板球,多數人都沒聽過他對任何事發表見解。有人認為他年輕時曾經行為失檢,所以隨時隨地保持警戒。
祕書把三明治包裝紙扔進垃圾桶。現在他呼出來的氣息洋溢著生洋葱和馬鈴薯咖哩的味道。他繼續辦公。
他正在核算年度管理費,要支付警衛、清潔婦瑪莉和被找來對付惱人的黃蜂和蜜蜂等七種害蟲的清除專家,還有每年屋頂與建築的大規模翻修。柯薩利已經連續兩年把管理費維持在每戶每月每平方英尺一點五五盧比,也就是每戶每年平均一萬四千六百九十四盧比,可以用年繳或半年繳的方式繳交(假使採用半年繳,那麼下半年的管理費得重新計算,變成每平方英呎一點六五盧比)。儘管處在孟買這個通貨膨脹壓力龐大的城市,他依然能夠連續兩年維持管理費不調漲,這一點被視為他擔任祕書職務的首要功績。雖然也有人竊竊私語,說他之所以辦得到,只是因為他根本沒做任何社區維修。
假使你打聽維什蘭社區的事,馬上會有人告訴你,那個社區很牢靠;徹頭徹尾、無懈可擊地牢靠。這可不簡單,因為那個地區本身並不太牢靠:那是聖塔克魯茲污穢的腳趾甲,叫瓦可拉。在孟買市地圖上,瓦可拉是一堆模糊的小點,有如瘜肉般附著在國內機場的下方。從地面上可以發現,原來那些瘜肉是貧民區,從維什蘭社區周邊往四面八方蔓延。
每逢選舉這種孟買市自我評估的時刻,報章媒體總說,孟買市四分之一的貧民區集中在此處,亦即在機場周遭。很多老一輩的孟買人深信,瓦可拉裡裡外外都是一副窮酸破落相。他們甚至不知道那個地名該怎麼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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