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渾身傷痕累累的男人
山本勘助五十而立。《論語》說，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因此從《論語》的標準來看，勘助「立志」整整晚了二十年。但勘助在此之前並非無所事事。他在經歷嚴格的修行後，於天文四（一五三五）年至天文十二（一五四三）年長達九年的時間，住在駿河國（靜岡縣）駿府（靜岡市）和伯父庵原安房守擔任城代的江尻城下町，
──「伺機而動」
若說他在等待什麼的話。其實，他是在等待為伯父庵原侍奉的駿河守護今川義元效命的機會。然而今川義元崇拜京都的公家，日常生活依循的便是公家的那一套。喜好文學與和歌，並從京都邀請文人舉行歌會和藝術集會。不騎馬但乘轎。當時江尻城下町（譯注）針對工商業者採取的優惠措施，在當時各諸侯國中條件最佳，吸引國內各地的工商業者前來。
「要做生意就到駿府」是當時的口號。
山本堪助在等待今川義元召侍的期間，因過激的嚴厲修行使得容貌和形體大變。他原本就膚色黝黑體型矮小。修行更讓他一眼失明、一腳殘廢，還失去數根手指。
對於崇尚公家風流的今川義元而言，應是覺得「要是讓這種人成為自己的家臣，多沒面子！」由於伯父庵原是個性剛直的武士，不好說得露骨。勘助對此卻了然於胸。長年浮沈亂世，他已能察覺人們情緒的微妙變化。五十一歲在當時已經算老。一把年紀未能謀得一官半職，還得靠人吃喝，讓勘助覺得極不自在。他經常對伯父說：
「伯父大人！算了！請您別再管我了。我不想當官了，我會到山裡找個地方過日子。」
每回伯父總會猛搖頭阻止他說：
「別洩氣！我一定會讓今川家用你的。」
接著，又安慰他說：
「向太守（今川義元）推舉你的人不只我，雪齋大老也經常推舉你。你就耐著性子等好消息吧！」
雪齋大老乃指太原雪齋，亦為庵原一族。目前被稱為「今川家的執事（譯注）兼軍師」。是今川義元為祈求亡兄冥福興建的臨濟寺開山祖師，並擔任住持。他自兒時便博覽漢書，除了佛教和儒教相關書籍，對孫子等兵法書也知之甚詳。時而換著軍裝出陣指揮，是個了不起的法師（和尚）。太原雪齋知道有山本勘助這號人物，再加上伯父庵原時常幫他吹噓。雪齋認為：
「太守太軟弱了。要是能得像山本勘助這般剛強正直的人隨侍在側，今川家將會更強大。」
然而無論他怎麼推薦，關鍵人今川義元就是不肯點頭，總是含糊其詞地答道：
「再讓我考慮考慮。」
這一句「考慮考慮」就讓山本勘助白白浪費九年。起初勘助非常生氣，他認為，
──「堂堂一國太守，僅因能力以外的理由便拒絕用人，這算什麼？」
但隨著時間過去，他的憤怒不再。反倒是越發看清事實，最後甚至認為，
──「就算今川家不要我，也無所謂了。」
心中波瀾不再起伏，一片平靜。這是因為他發現，
──「長得像我這樣的人，任誰都不想要吧！」
這讓他倍感孤獨。就在此時，伯父庵原安房守要他「進城來！」。
他一到江尻城，庵原就告訴他「有人想找你幫忙」。
「什麼人？」
「是甲斐的武田家。」
「甲斐的武田家？」
勘助十分意外。這是因為他最近才想，
──「去投效武田家好了。」
在駿河時常聽說甲斐國（山梨縣）一代梟雄國主武田信虎的驍悍雄傑。在正值紛亂的戰國時期，實在不是像駿河國守護今川義元般能以公家作風治事之作為。毋寧說像梟雄武田信虎這般凶狡強悍的武將還值得信賴，也值得效命。勘助開始期待，
──「或許信虎大人能夠讓我充分發揮我的能力。」
然而信虎已在一、兩年前遭其子晴信放逐。讓人訝異的是放逐的目的地竟是今川家。這是因為今川義元之妻是信虎之女。
這個「兒子放逐父親」的消息令眾人瞠目結舌。勘助問道：
「所以要找我的是武田晴信大人？」
「沒錯。」
庵原點頭，然後說道：
「繼承家督的晴信大人，似乎打算從諏訪口進軍信濃國（長野縣）。武田家終於下定決心採取行動離開領地，希望找個精通此道擅長謀略之人，所以找上你。」
「武田家為什麼會知道有我這個人？」
「是武田家的宿將坂垣信方（也寫作「形」）大人推薦的。」
「坂垣大人？」
勘助反問道。伯父點頭。勘助也聽說過坂垣信方。因為他就是剛才提到的武田信虎被放逐時，多次擔任武田晴信的使者前往今川家的武將。這是個很不討好的工作。盡管如此，坂垣還是順利完成任務，而且還完美地解決眾多難題。
‧讓遭到放逐的武田信虎無法抱怨。
‧還讓今川家歡喜接納信虎。
經由伯父得知此事的勘助，感嘆道：
「武田家有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武田信虎遭甲斐國放逐一事，最初是因為信虎表示，
「想到駿河的今川家去看看女兒。」
但事實真相，是信虎在穿越甲斐國境進入駿河國時，其子晴信立刻關閉國境柵欄。意思就是不讓信虎一行人再度返回甲斐國。遭到如此待遇的信虎，應該是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當下勢必義憤填膺轉身就往回走。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安分地前往駿府的今川家。勘助認為「這肯定是事先就說好了的」。
勘助念頭一轉，心想，
──「這或許是太原雪齋的主意。」
很有可能是雪齋。因為當時武田晴信才二十出頭。得知此事勘助非常驚訝，再想，
──「真是個可怕的人物」。
因為勘助一直認為武田信虎堪稱梟雄。武田晴信膽敢放逐這樣的父親，膽子倒是不小。而且今川家對於必須接納武田信虎一事也未發異議，甚至還表示歡迎。這表示武田晴信和今川義元間已達成某種「祕密約定」。密約的內容為何，並不清楚。但，武田家也有智囊團，和今川家的智囊團太原雪齋談好細節，取得雙方同意演出這齣放逐戲碼。這個人應該就是坂垣信方。武田信虎當然不可能笑著迎接前來今川家的坂垣。大概連見也不想見這個人吧！坂垣卻能說服今川家接納信虎，徹底壓制住信虎這個大麻煩，手腕之高明令人佩服。
就因曾發生過這事，現在又聽伯父庵原說，「向武田晴信大人推薦你的是坂垣信方大人」。
勘助心裡也有了譜，卻無法同意伯父所說的找他是因為「武田家為了攻打信濃國，需要一個能當軍師的人」。
這是因為山本堪助在修行時雖曾走遍日本各地，但對信濃國並不是特別了解，頂多只知道是中途經過的一個地方。
──「他為什麼需要這樣的我？」
他想著想著，就想通了。他心想，
──「原來如此。」
「武田晴信大人是想要今川家的情報。」
勘助心想一定是這樣沒錯。這個想法讓他意興闌珊。連最初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因為他認為「如果只是為了這點小事，就算不找我找別人也行」。
如果只是提供內幕消息，一個不小心「還可能成為駿府趕人的藉口」。
伯父庵原或許沒有這個意思。但對太守今川義元來說恰好正中下懷，肯定會拍手稱好說，
「這是好事，就讓勘助立刻到甲斐國去吧！」
勘助一邊想像義元的表情，突然想起一件事。
──「搞不好……」
他想起太原雪齋這個人。心中越發悸動，預感轉變成悸動。
他覺得，
──「一切都是雪齋設計好的。」
不僅讓武田信虎從今而後都寄宿在今川家，相關費用當然由武田晴信負擔，如果能夠順勢將山本堪助這個包袱推給武田家，義元正好落個輕鬆。山本堪助當然不會和武田信虎得到同樣的待遇，但對義元而言，能夠趁此機會堵住重臣庵原安房守的口，不再提及任用勘助一事，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勘助心想，
──「一定是這樣。」
當下怒火中燒，但回頭一想，
──「這或許正好可以報答伯父多年來照顧我的恩情。」
都五十二歲了，不像年輕時還妄想成為一國一城之主，也不指望「自己的能力能得到應有的待遇」。
勘助在經過長期的修行之後，學會如「行雲流水」般的生活方式。希望如果能夠實現當然最好。沒辦法的話也不會覺得失望。情緒起起伏伏早已是年輕時的事了。
──「活到這把年紀，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夠坦然接受。」
所以，無論這是誰的計謀，要他到甲斐國武田家去的這件事，應該是所謂的
──「天命。」
雖然眾人當他是尾大不掉的包袱。但如果這是天命，也只能從容不迫地往前走。一邊進行嚴厲修行，同時走遍國內大小鄉鎮的勘助覺得，
──「無論深陷什麼樣的困境都不掙扎。」
只要坦然接受自己的立場需要面對的條件，問題就能夠解決。要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出現的曙光也會消失。同樣的事，他已經經歷過好幾次。他用渾身的傷痕，才換來這樣的人生觀。勘助身上的傷痕多達八十多處。但並不是因為打仗受的傷，而是在山中修行時為岩石和風雪所傷。有好幾次差點送命。每回傷口隱隱作痛時，勘助的心頭就會緊緊地繫上一根繩索。還打上死結，至死恐怕都解不開吧！這根繩子讓勘助更為堅強。他人生觀的基礎就是，
──「沒有例外。」
也就是說，
──「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事，也會發生在我身上。」
因此即使自己是第一次碰上，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已經司空見慣。所以就算發生在自己身上，也無需大驚小怪，更用不著絕望。只要和平常一樣淡然處之即可。
勘助決定，
──「到甲州的武田家去吧！」
但他還是覺得落寞。因為得不到想要的東西，還得被趕到別的國家去，心裡難免有疙瘩。那是一種無法言諭的孤獨。
──「又被人一腳踢開了。」
勘助只能獨自飲盡這份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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