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鴒書》是一冊沒有繪圖的繪本、一部用筆拍攝的動畫電影、一本用圖騰似的方塊字書寫的東方奇幻小說。──李永平
「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得主,婆羅洲雨林的歌頌者──南洋浪子作家李永平,最新代表作《朱鴒書》一次大膽、新奇的書寫體驗;向日本動畫大師高畑勳、宮崎駿的致敬之作!
看哪,透過孩子清澈、好奇的眼光看到全世界!
李永平代表作「月河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盡頭(上,下)》、《朱鴒書》。書寫婆羅洲雨林最動人繽紛的奇幻冒險故事。
《朱鴒書》採第一人稱,讓故事主角使用自己的觀點和語言,向讀者報告她經歷的事情和內心的感觸。主角是名叫「朱鴒」的十二歲台北女學生。在一樁奇妙的因緣安排下,她被送進世界上最原始的婆羅洲內陸,沿著原住民伊班人的母親河──卡布雅斯河溯流而上,獨自展開一趟破天荒的、歷史上從不曾有女孩經歷過的奇異旅行。
《朱鴒書》讀者緊緊跟隨在女主角裙後,走進婆羅洲雨林,泛舟大河上,透過她的眼睛觀看所有事物,藉由她的心靈感受一切,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一個壯美、怪誕、充滿各種婆羅洲本土妖怪的世界:白魔法師澳西先生、黑魔法師伊姆伊旦、彈簧腿阿里、英國痞子冒險家吉姆王爺、無頭皇軍大佐村正信國、叢林神魔峇里沙冷、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龍和祂的使者──那一群從早到晚盤旋大河上空,炯炯俯視,守護長屋子民的神鳥婆羅門鳶……還有還有呢,那七個代表婆羅洲七大族,身穿一襲花紗籠,肩披一把黑長髮,額頭中央眉心間綴著一顆血滴似的朱砂痣,搖曳著細條腰肢,打赤腳行走在卡布雅斯河畔的美麗少女。
《朱鴒書》是一冊沒有繪圖的繪本、一部用筆拍攝的動畫電影、一本用圖騰似的方塊字書寫成的東方奇幻小說。在華語文學的悠久傳統裡,《朱鴒書》另闢新的蹊徑,打開了另一扇窗,為大家展現一個簇新、美麗而恐怖,卻也十分真實鮮明的世界!
作者簡介:
李永平
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中學畢業後來台就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並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後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東吳大學英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2009年退休,受聘為東華大學榮譽教授。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台北的一則寓言》、《朱鴒漫遊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及《大河盡頭》(上下卷)。另有多部譯作。
《吉陵春秋》英譯本於2003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吉陵春秋》曾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及聯合報小說獎。《海東青》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2008年度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第三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大河盡頭》(下卷:山)獲2011年度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台北書展大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大陸版《大河盡頭》上下卷獲鳯凰網2012年度「中國十大好書」獎。2014年獲中國廣東中山市第三屆「中山杯全球華人文學奬」大獎。
章節試閱
自序∕
向高畑勳與宮崎駿致敬
從小喜愛卡通。好萊塢的經典名作《白雪公主》、《仙履奇緣》、《小鹿斑比》和《美女與野獸》等等,當年在小城古晉的戲院公映,我一定搶先購票進場,而且每部必看三遍。小小一個人,仰起臉龐,正襟危坐在前排椅子上,兩只眼睛睜得老大。整整九十分鐘,我的心靈被銀幕上那個奇幻靈異、熱鬧繽紛的世界,和那群多姿多彩的人物,給徹底占據了。這是我孤寂的童年中,極少數幾樁美好的、長大後我樂於回憶的經驗之一。
但是,看卡通片看成了癮的我,有一種卡通絕對不看。有時癮發作,好想找部片來看,可城裡一時又沒有美國卡通上映,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去看當時在南洋也很風行,擁有更多觀眾、口碑更好的日本動畫電影。據同學們說,比起好萊塢卡通,東映公司的動畫製作更細緻嚴謹,場景更靈活多變。至今我還記得有位同學的妙喻:「美國卡通好比西遊記中的沙和尚,只懂得三十二變,日本卡通可是孫大聖,會七十二種變法喔!」
這麼好的東西,我為何不屑一顧呢?原因說出來有點不可思議:我從小就是一個無可藥救的「小反日份子」—這是同學們給我的封號,我倒是覺得挺光榮和驕傲。
不喜歡日本以及與日本有關的一切東西,是我們李家的傳統。我父親李若愚先生是「老反日份子」。(直到往生,他老人家念念不忘的一件奇恥大辱是:二戰期間,在淪陷的僑居地,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他,一個堂堂中國讀書人、一位備受尊敬的南洋教書先生,每次行走過城心十字路口,都必須向站崗的十八歲日本兵,立正,行九十度鞠躬大禮。)我們這群戰後出生的子女,打懂事,便被他訓練成堅貞的民族主義者。五兄弟中最喜舞文弄墨的我,學生時期的習作,便洋溢著濃濃的反日情緒。這樣的少年決不看日本動漫。高中畢業後赴台灣升學,後來定居寶島,對因歷史關係瀰漫島上的扶桑風情,一直覺得格格不入,對那充斥街頭巷尾、叫人想躲都躲不開的日本動漫,自然不加理睬—直到後來在二十世紀九○年代,已邁入中年的我,在非常非常偶然的一個機會裡,不小心看到了一部日本動畫電影:《螢火蟲之墓》。
銀幕才亮,我就被震懾住了。
對我來說那是一種嶄新的、前所未有的觀影經驗。從開頭的畫面(螢火蟲滿天閃爍飛舞,引領觀眾進入故事主人公—兩個戰爭孤兒的世界,隨即化為一簇簇血紅的火光,映照著美國軍機轟炸下的神戶港),到結尾的畫面(螢火蟲依舊滿天飛舞,如今卻化成了這一雙小兄妹的靈魂,飄蕩在被戰火焚毀的黑暗城市中),整部九十分鐘的動畫電影,一路放映下來,我的雙眼緊緊盯住銀幕,一瞬不瞬。群螢繚繞下,當那斗大的猩紅的「完」字出現在片尾時,我才猛然察覺,我早已經熱淚盈眶!生平頭一次,我看電影看得哭了,而那時我已是個歷經滄桑的中年人。
故事其實滿簡單:一對孤兒在戰爭中的遭遇。一九四四年六月,盟軍反攻日本,神戶連番遭受B52機群空襲。出身軍人家庭的清太和節子,父親再度被徵召入伍,後來殉國,患心臟病的母親也死於防空洞。小兄妹倆到鄉下避難。往後的流浪求生過程中,耐不住飢餓的妹妹猛吞石頭和彈珠,活活撐死了,哥哥也在戰爭結束時,抱著妹妹的骨灰罐,孤伶伶死在神戶火車站。
色彩繽紛,節奏活潑,本質在於呈現歡樂童年,歌頌美麗田園的動畫形式,在這部日本電影裡,卻被用來記錄和控訴人類歷史上最殘酷、最荒謬、平民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場戰爭的真相。透過童稚的眼光,拆穿成人的謊言。難怪《螢火蟲之墓》會成為右翼份子最討厭的電影。也難怪影片中那幅反覆出現、如同母題般貫穿全作的群螢飛舞畫面,會成為世界影史的經典。(後來我才知道在日本文化中,螢火蟲象徵人的靈魂。)
這是我這個仇日的南洋華裔子弟,生平看的第一部純粹、道地、迥異於好萊塢卡通風格的日本動畫,也是我頭一回聽說日本有位動漫大師叫「高畑勳」。接著在好奇心驅使下,我看了他監督的另一部名作《平成狸合戰》。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但可也同樣新奇的、深深震動我心靈的觀影經驗。
故事講述一群自古居住在東京近郊多摩森林的狸,由於人類的造鎮計畫,生存遭遇危機,為求自保,決定重新練習荒廢已久的變身術,俾與人類一決勝負。這是一部純粹透過「狸」(據說那是日本特有的生物)的眼光,攝製的動畫電影。高畑監督發揮他獨特的想像力,運用大和繪的古典筆法,創造一個歡樂熱鬧,充滿日本鄉野風情,而今卻籠罩在人類現代科技文明的陰影下,朝不保夕,岌岌可危的「狸」的世界。狸們的變身術,將動畫這種藝術形式打破現實的局限、建構一個奇幻世界的特長,施展得淋漓盡致,好看得不得了。在片中的「妖怪大進攻」橋段,日本傳說中的各路妖魔鬼怪和諸天神佛,全員集合在東京大街上,浩浩蕩蕩展開盛大的示威遊行。在市民夾道歡呼觀賞下,大夥爭奇鬥技,各顯神通,上演一場空前絕後、精采絕倫的東洋變身術大會串。在監督高畑勳手中一枝畫筆指揮下,宛如耍魔術般,這段長達十分鐘的插曲,場面的調度和鏡頭的變換,真真正正地,讓觀眾看得眼花撩亂目不暇給。在一部卡通片中,將動畫技術發揮到如此程度(最令人佩服的是,高畑先生堅持傳統的手繪,拒絕使用電腦製作動畫),一下子,把奇幻文學的境界提升到這樣高的水平,唉,說實話,就連我這個寫了幾十年小說、自認想像力和創造力都不差的人,也只能盯著銀幕,瞠目結舌豔羨不已呢。
說來慚愧,直到看過高畑先生這兩部名作,我才知道日本有一間「吉卜力工作室」,地位之崇高和名氣之響亮,堪稱動畫界的「夢工廠」。
在台灣朋友們熱情推介下,我一口氣看了吉卜力大將、曾受前輩高畑勳提攜的宮崎駿所督導的五部作品:《天空之城》、《龍貓》、《魔女宅急便》、《魔法公主》和《神隱少女》。一個綺麗無比變化萬端的卡通世界,豁地在我眼前打開了。我看到兩個孤兒,為了尋找漂浮在天空中的島嶼,結伴展開一場壯闊的飛行冒險;我看到一雙小姐妹,跟隨父親遷居到神田江畔,在村外的樹林,遇到一只巨大的龍貓,開啟一段既溫馨又驚悚的互動和情誼;我看到一個名叫「琪琪」的小女巫,在十三歲生日那天(真巧!《朱鴒書》的主角台北女生朱鴒,前往婆羅洲展開冒險旅行時,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呢)遵照家族傳統,騎著掃帚,飛行到一座陌生的大城市,從事鍛鍊修行,以便成為正式的女巫;我看到室町時代的蝦夷族少年阿席達卡,為了保衛部落,尋找解除魔咒的方法,獨自前往西方,在旅途中來到山獸神森林,邂逅由犬神撫養大的少女,「魔法公主」小桑,結下一樁淒美的情緣;最後,也是最駭人的,我看到一個名叫「千尋」的可愛小女生,和父母搭車前往郊外的新居時,穿過一條神祕的隧道,進入一個陌生的、居住著各種精靈的城鎮,被迫留下來,在澡堂工作,因為她的父母遭受魔咒,雙雙變成了豬!
看哪,這就是宮崎駿透過孩子清澈、純真、好奇的眼光看到的世界。
日本女孩荻野千尋,在旅途中誤闖的美麗新世界,比英國少女愛麗絲掉入的仙境,還要奇詭怪誕,比美國小姑娘,金髮桃樂絲,被草原上一陣怪風送進的翡翠王國,更加熱鬧好玩,比小紅帽前往奶奶家途中經過的森林,卻也恐怖多了。在宮崎駿手中那枝靈活的、蘸著各色新奇鮮豔的顏料、魔杖似的畫筆揮灑下,動畫電影《神隱少女》中的妖怪城堡,將日本古典奇幻世界,一次地、完整而絢爛地,呈現在全球觀眾一雙雙驚愕的眼睛前。
* * *
二○一○年十月,我開始撰寫《朱鴒書》。這部小說採第一人稱,讓故事主人公使用自己的觀點和語言,以面對面的方式,向讀者報告她經歷的事情和內心的感觸。主角兼敘事者,是名叫「朱鴒」的十二歲台北女學生。在一樁奇妙的因緣安排下,她被送進世界上最原始的婆羅洲內陸,沿著原住民伊班人的母親河,卡布雅斯河—朱鴒口中的「月河」—溯流而上,獨自展開一趟破天荒的、歷史上從不曾有女孩經歷過的奇異旅行。
在我四十年文學生涯中,這是一次極大膽、新奇,至少是以前沒有過的書寫歷程和體驗。
我一生八部小說,《朱鴒書》是唯一的一部在動筆之前,作者腦子裡只有簡單朦朧的構想:將一個在都市長大、平生不曾獨自離家出遠門的台灣小姑娘,丟進蠻荒叢林,讓她從事一趟為期一年、修行式的奇幻冒險旅程。除此之外,書中的其他所有元素,諸如情節、事件和人物等等都不預先設計。一切讓朱鴒自己去「發現」。作者完全退居幕後,任由他的女主角用她自己的感官和心靈,去經驗和認知她進入的那個嶄新、陌生、美麗而極恐怖的世界。朱鴒在婆羅洲,從事的是一次獨立的、真正的「發現之旅」,而不是別人替她預先安排好的觀光行程。
不意,這一寫就是三十多萬字。
在整個書寫過程中,身為《朱鴒書》作者的我,如同一個隱身的記錄員,沒聲沒息一路亦步亦趨,緊緊跟隨在女主角裙後,走進婆羅洲雨林,泛舟大河上,透過她的眼睛觀看所有事物,藉由她的心靈感受一切,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一個壯美、怪誕、充滿各種婆羅洲本土妖怪的世界:白魔法師澳西先生、黑魔法師伊姆伊旦、彈簧腿阿里、英國痞子冒險家吉姆王爺、無頭皇軍大佐松正信國、叢林神魔峇里沙冷、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龍和祂的使者—那從早到晚盤旋大河上空,炯炯俯視,守護長屋子民的神鳥婆羅門鳶還有還有呢,那七個代表婆羅洲七大族,身穿一襲花紗籠,肩披一把黑長髮,額頭中央眉心間綴著一顆血滴似的朱砂痣,一縱隊,搖曳著細條腰肢,打赤腳行走在卡布雅斯河畔的美麗少女。
寫著寫著,不經意地,我就闖進了一個高畑勳∕宮崎駿式的動畫世界。
小說才寫到四分之一吧,我就訝然(不!應該說驚喜地)發現:朱鴒在婆羅洲叢林中看到的世界,不就是清太和節子小兄妹倆,在飽受美國戰機轟炸的神戶港,目睹的人間煉獄嗎?不就是狸群在東京近郊多摩森林,使用古老變身術,對抗過的人類現代科技嗎?不就是宮崎駿畫筆下的龍貓姐妹、神隱少女荻野千尋、魔法公主小桑、宅急便小女巫琪琪,她們共同經歷過的瑰麗奇幻世界嗎?而這群日本女孩看到的和感知的,不正是,英國少女愛麗絲、美國小姑娘桃樂絲和法國女娃兒小紅帽,在一百年前,曾經看到過的和感知過的嗎?
香火傳承,奇妙如此。
因此,完成後的《朱鴒書》就像一軸長長的畫卷,由四十二幅大圖和無數小圖組成,每幅大圖代表小說的一章,譬如〈第一話:有個少女蹲在河畔哭泣〉、〈第二話:陽光、河流、鐵殼船〉和〈第三話:月亮像一把梳子〉讀者們注意到了沒?「話」和「畫」是諧音,所以第一話其實就是第一幅圖畫。餘類推。
在我的觀念中,奇幻小說是結合「文字」和「動畫」的一種新穎、有趣的說故事方式。《朱鴒書》是一冊沒有繪圖的繪本、一部用筆拍攝的動畫電影、一本用圖騰似的方塊字書寫成的東方奇幻小說。在世界華語文學的悠久傳統裡,《朱鴒書》或許另闢新的蹊徑,打開了另一扇窗,為大家展現一個簇新、美麗而恐怖,卻也十分真實的世界吧!
現在就請朱鴒帶領我們,進入世界第三大雨林,那南北長一千三百公里、東西寬一千公里,橫亙在赤道線上的蓊鬱婆羅洲島,從事一趟新奇的、前所未有的發現之旅。動身之前,我們先把舞台交給這個勇敢、早慧、心思敏捷、口齒伶俐的十二歲台灣女生,讓她現身說法,站在台北市中華路中山堂講壇上,向一群讀者—盛裝的高雅的台北仕女們—報告這趟旅程最初的發想和這本書的緣起。順便請她說明:她和小說家、出身婆羅洲沙勞越的「南洋浪子」李永平之間,如何結下一份獨特的情誼,使她心中憧憬已久的叢林探險之旅,終於得以成真。
—二○一五年春節序於台灣淡水鎮
第一話 有個少女蹲在河畔哭泣
太陽白花花。我用力揉兩下眼皮,定睛一瞧,看見前面約莫一百米處有一條河。
大河。
河裡只見水氣濛濛,大白天中午好像正在起一場大霧。四下裡悄沒聲。整條河、河上一弧碧藍的天空、天空下一座無邊無際的森林—偌大的天地,瀰漫著濃濃的陽光和水光,伸手不見五指,而我,朱鴒,孤單一個人就佇立在這一團鋪天蓋地的白光中。
趑趄了兩分鐘,我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往前走出五十米,依稀聽到唏哩唏哩流水聲。我停下步伐,踮著腳豎起一只耳朵,朝向那渾白渾白大日頭直直照射下,河面沸沸揚揚升起的一蓬水蒸氣,細細傾聽。水聲漸漸清晰起來。忽然潑剌一聲響,河上一簇水星迸起。我搓了搓眼皮,凝眼一看,水光閃亮中望見一對豔麗的花斑水蛇,戲水似地,只顧互相追逐嘶咬。那兩、三米長的兩條巨大身子,交纏著沐浴在陽光中,蹦蹦濺濺地穿渡過遼闊的河面。我站在河畔坡地,直看得發起呆來。等到牠們兩個玩夠了,肩並肩消失在河下游一團水霧中,我才回過神,吁出兩口氣,伸手猛一拍自己的心口,舉起腳上那雙髒兮兮皺巴巴,在台北穿了好多年,陪伴我,走遍城中大街小巷的白色小球鞋,躡手躡腳,朝向河邊又走出三、四十米的路程。流水聲更加嘹喨。空窿空窿,烈日下曠野上好像起了一場大潮水。我停下腳步,舉起左手遮到眉眼上,擋住刺眼的陽光,跂著腳凝起兩只眼睛,一眺望。我的視線終於穿透河上的重重霧氣,投射到了對面河岸上來。
瞧,那兒就是我聽說已久,心中一直嚮往的婆羅洲森林!如今它就聳立在我面前,好像一個龐大、神祕的巨人家族。霧中只見影影簇簇一家子,全都穿著墨綠色衣裳,不聲不響排列在河邊,那副陣仗彷彿正在舉行一場盛大、奇詭的儀式,迎接一位來自遠方的貴客。
我終於抵達婆羅洲。
原來這就是李永平老師的家鄉!他出生、長大、直到十九歲才離開,幾十年來在外鄉日思夜想的南洋島嶼。這個島也是今後一年,我,朱鴒,來自台北的女生,必須依靠自己的勇氣和機智,獨自冒險闖蕩、設法保住一條小命,希望在旅程結束時能夠平安回到台灣的地方。
我仰起臉龐,朝向婆羅洲的天空深深吸入三口氣,拍拍胸膛,挺起腰桿子在河畔立定,甩了甩我那一頭齊耳的西瓜皮似的短髮,然後開始整理身上衣裳(大家記得嗎?那套土裡土氣、穿起來讓人汗流浹背的台北小學女生秋季制服:土黃卡其長袖上衣,搭配一條及膝黑布裙)。將自己打理停當了,我就跑上河岸草坡,雙手扠腰放眼眺望。正在思量該朝哪一個方向走,霧中忽然聽見有人哭。我趕忙豎起耳朵聆聽。那一聲一聲啜泣,細細尖尖,乍聽好像一根繡花針穿透河上濃霧,不斷從上游飄送出來,鑽入我的耳鼓,一針一針只顧刺戳我的兩片耳膜。
曠野空寂寂,連半條人影都看不見。
我只覺得頭皮猛一陣發麻,忍不住咬起牙根,渾身一哆嗦,接連打出兩個寒噤來。
白花花,日頭當空照。
我悄悄轉過身子,背向聲音的來源,跂著兩只腳尖,沿著河岸一條小徑朝向河下游邁步走。可那個聲音哭得越發淒涼、急切起來,好像一個受冤屈的小女子,躲開她的家人,將自己窩藏在一個隱密的角落,獨個兒越想越傷心,越哭心裡越是不甘。我舉起雙手摀住耳朵,加速步伐只顧垂著頭走自己的路。陰魂不散。嗚嗚嗚。哭聲一聲接一聲兀自從我身後傳來,綿綿不絕,如同繡花針頭繫著的一根長長的絲線,飄蕩在河邊,只管一路追纏我。我索性停下腳步不走了,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黑魆魆一團,緊貼著我的腳後跟。我舉起左手,瞄瞄腕子上戴著的白金伯爵小女錶:
—哦!正午十二點鐘。
抬頭一望。
太陽已經爬上天頂。赤裸裸光溜溜、車輪般大的一顆大日頭,朝著我的臉龐,潑水似的當頭直直地照射下來。我慌忙闔上眼皮,把左手掌舉到眉心上,擋開扎眼的陽光。過了一分鐘,再睜開眼睛看時,發現那一整個上午籠罩河上的濛濛水氣,在太陽驅趕下,已經消散大半了。整條河豁然顯露在我眼前。好一條南洋大河!如同在台北時,李老師常常向我描述的,它果然像一只熱帶叢林大蟒蛇,這會兒中午時分,蟠蜷著牠那條渾黃的、日頭下鱗光閃閃的身子,懶洋洋地,躺在婆羅洲內陸那火綠火綠無邊無際的曠野上,邊曬太陽,邊睏午覺哩。
聽!那哭聲。
抽抽噎噎悽悽慘慘,大白天,好似一條徘徊不去的幽魂,不斷地從上游飄出來,穿透滿天的陽光和水光,一聲聲直鑽入我的兩個耳鼓。我聳起肩膀齜著牙,又打出好幾個寒噤來,拔起腳,鬼趕似地埋頭又往下游疾走。哭聲一路追隨我。我停住腳步鼓足勇氣轉過身子,豎起耳朵,追蹤聲音的來源,一步一步朝向河上游尋覓過去。
我看到了她!細伶伶的一個身子裸露出棕色的肩膀,只在下身繫一條粉紅小紗籠,彎著腰,將雙手蒙住臉孔,獨自蹲在大河邊。一把直直的及腰的長髮絲,黑漆漆披散在背梁上。脖子下的兩片單薄的肩胛骨,隨著她那哭墓般的陣陣啜泣聲,抽抽搭搭一聳一聳。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孤獨,好像遭逢人間最不幸的事。
我跂著腳尖悄悄走上前。
猛抬頭,她仰起小瓜子臉龐,伸出五根手爪子撥開腮幫上濕答答的一綹髮絲,淚汪汪,睜著兩只眼睛瞅住我。
正午太陽下,驟然出現在荒涼河畔的這雙大眼睛,一下子把我震懾住了。在台北,我從不曾看見這樣幽黑,這樣清澈,好像夏夜天空中最孤獨、最明亮的兩顆星星的眼睛。可是怎麼回事呢?那兩只美麗的眼瞳子卻布滿血絲,太陽照射下,斑斑斕斕,閃爍著一種很深很深,和她的年齡不搭配(這女孩看來頂多十歲吧),讓我覺得好心痛好不捨的哀傷。
我扭頭避開她的眼神,走上前,攏起裙襬抱住膝頭,悄悄在她身旁蹲下來。一時間兩人就這樣肩並肩,翹起臀子蹲在大河畔,靜靜地望著日頭下黃浪滾滾波光閃閃的河水,各想各的心事。過了整整三分鐘,性急的我捺按不住了,率先開腔打破沉默:「我是朱鴒,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伊曼。」聲音細細的,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沒聽得很清楚,對不起。」
她伸手捏住鼻尖,用力擤出一把鼻涕來,稍稍抬高嗓門:「伊—曼—」
「伊曼,妳好,幸會。」
兩人又陷入長長的一陣靜默中。伊曼依舊弓著腰,雙手蒙住臉孔,披著一肩烏黑髮絲,緊緊攏住身上那條小紅紗籠,跂著兩只光腳丫子,一動不動蹲著。她那兩只瘦骨嶙嶙、一聳一聳抽搐不停的肩膀子,漸漸平息。不知什麼時候,她那掏心肝般一陣比一陣悠長淒涼的哭泣聲,也停歇了。河畔一下子沉寂下來。
她仰起臉龐來了,扭頭狐疑地看了看我。眼瞳一燦亮,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搓了搓她那兩片紅紅的、哭腫了的眼皮,迎著陽光凝住眸子,眼上眼下只管打量我。淚光中,她那張棕色小臉蛋閃亮著一種孩童般的天真和好奇。
「妳叫朱鴒?」
「是的。朱—鴒—紅色的小鳥。」
「那是支那人的名字嗎?」
「那是中國名字。古老美麗的中國名字。」
她,伊班姑娘伊曼,又睜起她那點漆般一雙幽黑眼瞳,瞅著我的臉龐,思索了半晌忽然伸出一條手臂,挺起腰桿聳起上身,遙遙指住大河上游,碧藍天空下,那一條白色魅影似的漂浮在叢林頂端、時現時隱的山脈。
「那是婆羅洲中央分水嶺。」伊曼說。她的眼光中閃漾著一種特別的、非常溫柔的神彩。我猜她是想起了一個以前認識,可後來不知怎麼就離別了,從此讓她深深思念的外鄉人。「朱鴒,看!分水嶺的另一邊就是沙勞越。沙勞越是個很大的國家,有全婆羅洲最大的森林和四條大河,有各種礦山,有幾百萬畝橡膠園和胡椒園,還有個美麗的城市叫『古晉』。古晉的意思是貓。朱鴒,請問妳是從貓城古晉來的嗎?」
「哦,不是。」
「那妳是從哪裡來?朱鴒。」
「我從台北來,伊曼。」
眉心一蹙,伊曼的小瓜子臉上顯露出迷惘的神色。
我伸出一只手掌,擋住刺眼的陽光,舉起另一條手臂,指著大河盡頭的山嶺:「那座大山的背後,就是李老師的家鄉沙勞越嗎?沙勞越北邊有個大海,叫南中國海,海的北邊有個島叫台灣,台灣北部有個城市叫台北。伊曼,我是從台北來的。」
「台北,台北……」伊曼嘴裡喃喃念著。「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
「很熱鬧,摩托車很多的城市。人口有兩百五十萬,比古晉多得多。台北也是個美麗的城市,四周有青翠的山,中間有一條風景優美的河流,叫淡水河—」說著,我忍不住開始思念我出生、長大、直到今天以前從不曾離開過一天的城市,台灣台北。我也開始惦記李老師,那個流落在台灣,跟我相識、結交於台北街頭的南洋浪子。說也離奇,如今我人就在他的家鄉,婆羅洲叢林中,他日思夜念的那條大河邊,而他,年紀也有一把了,卻為了某種緣故,依舊逗留在和婆羅洲相隔一個大海的台灣,獨自繼續在一個異鄉的城市,台北,過著漂泊的日子。這次他狠起心腸,把我送去婆羅洲後,在台灣他真的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想到這點,心中陡地一酸,我禁不住哽咽起來了。兩只肩膀子好似羊癲瘋發作,抽搐個不停。
「喂,妳怎麼啦?」伊曼扭過頭來睜大眼睛看我,眼光中充滿關切。我沒回答她,只管哀哀地抽噎。伊曼伸出一只手來,邊拉扯我身上那件土黃卡其襯衫的袖子,邊叫喚我的名字:「朱鴒朱鴒,紅色的小鳥,妳到底怎麼了啦?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難過起來呢?」
我搖搖頭。「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起在台北的親人。」
「妳第一次逃家?」伊曼伸出另一只手,把我的臉扳了過來,輕輕拍兩下我的腮幫,嘆口氣,勾起一根手指,撥開我那一頭西瓜皮似的短髮,隨即,把我那張風塵僕僕的臉龐捧在一雙手掌中,端詳好半天,才問道:「妳是怎麼來到婆羅洲的?為什麼獨自一個人出門旅行?」
我當場愣住了。如何回答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呢?一時間,我只管睜著眼睛,伸手搔著後腦勺,望著眼前這條我生平初次看見的、一條大黃蟒蛇般,頂著赤道大日頭,穿梭遊走在叢林中的婆羅洲大河,苦苦地思索怎樣回答伊曼。過了整整一分鐘,我才囁囁嚅嚅地說:「我有個老師姓李,是一位小說家(小說家就是寫故事的人)。他是你們婆羅洲人,在台灣流浪。我們在台北街上認識後,就結交成為朋友。他出版過六、七本書。我在他的小說裡擔任一些角色。為了獎賞我,李老師許下諾言,在他最近這本名叫《大河盡頭》的書寫完之後,便把我送去婆羅洲度假。怎麼送去呢?台灣和婆羅洲,這兩座島隔著一個大海呀。伊曼,妳知道愛麗絲的故事嗎?」
「當然知道!」伊曼整個臉蛋登時亮起來。「我五歲時,鎮上的馬利亞.聖淘沙修女,就給我講過這個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喜歡的故事。我好崇拜愛麗絲!她可是我從小的偶像。」
頭一次我看見伊曼笑,但她那兩只咖啡色的腮幫子依舊濕答答,淚痕斑斑。我悄悄伸出手,撈起她肩後拖著的一把黑髮絲,放在我的膝頭上,替她拂掉上面沾著的塵土。
「那麼,伊曼,妳就知道李老師怎樣把我送進婆羅洲了。」我也跟著她吃吃笑起來。「不,不,他倒沒有挖個兔子洞,讓我像愛麗絲那樣一路掉下去。他就像摩西—聖經裡那個舉起拐杖大喝一聲:『嚇!』命令紅海分開,讓以色列人通過的大鬍子摩西。妳說長屋的小孩都認識摩西?他是你們的英雄?不管怎樣,反正就像摩西,李老師舉起他手中那枝原子筆,在面前一疊白紙上,揮幾下,畫符般寫幾行神祕的中國方塊字。只一眨眼工夫,看哪!我,朱鴒,一輩子從不曾離開家鄉的台灣女生,便發現自己,做夢似地來到了陌生的婆羅洲叢林,現身在一條黃色大河邊。一睜眼就看見妳,伊班姑娘伊曼,獨個兒蹲在大河畔哭泣,樣子好傷心喔。」
伊曼聽得發起怔來。她歪著頭,只顧察看我那一身(天哪,多土氣的)台北小學女生秋季制服:黃卡其長袖上衣搭配一條及膝黑布裙,外加一雙白帆布鞋。我被伊曼那雙漆黑的、夏夜星星般清澈的眼睛,直打量得耳根發燙,渾身忸怩不安,正想站起身來,舒伸一下在河畔蹲了半個小時、早已麻掉的雙腿,這時伊曼忽然舉起雙手,猛一拍,恍然大悟似地驚嘆起來:「哦,妳的這位李老師,原來是一個有法力的魔術師!就像先知摩西。」
我聽了,怔了怔,靈機一動也跟著伊曼舉起手來,使勁拍兩下自己的膝頭:「是的!李老師曾對我說,小說家就是魔術師,他的筆就是魔術師手中那根小棒子。」
伊曼呆呆瞅著我。小瓜子臉上那兩只黑眼瞳子,映著河上的陽光眨著眨著,忽然清靈靈一轉:「我也曾經認識一位魔術師!他是真正的魔術師,不是寫故事的,是變戲法的。他是這條大河上,自從伊班布龍神開天闢地以來最有名、最厲害的魔術師。長屋的巫師和長老都尊敬他,稱他為『來自西土的偉大白魔法師』。長屋的孩子喜歡他,追著他老人家叫『峇爸』,意思是白人爺爺,來自南極洲澳大利亞國的聖誕公公。整條大河成千座長屋的孩子,天天守在村口碼頭,伸長脖子眺望大河下游,癡癡等待峇爸搭船前來長屋,表演魔術、分發糖果 ……」
講到這裡,眼神忽地沉暗下來,伊曼的嗓門一下子變沙啞了。一時間她只管睜著眼睛,望著大日頭下黃滾滾的大河,不吭聲。潑剌一聲響,只見兩條水蛇竄出來,在浪濤中發狂似地追逐玩耍。
自序∕
向高畑勳與宮崎駿致敬
從小喜愛卡通。好萊塢的經典名作《白雪公主》、《仙履奇緣》、《小鹿斑比》和《美女與野獸》等等,當年在小城古晉的戲院公映,我一定搶先購票進場,而且每部必看三遍。小小一個人,仰起臉龐,正襟危坐在前排椅子上,兩只眼睛睜得老大。整整九十分鐘,我的心靈被銀幕上那個奇幻靈異、熱鬧繽紛的世界,和那群多姿多彩的人物,給徹底占據了。這是我孤寂的童年中,極少數幾樁美好的、長大後我樂於回憶的經驗之一。
但是,看卡通片看成了癮的我,有一種卡通絕對不看。有時癮發作,好想找部片來看,可城裡一時又沒...
目錄
《朱鴒甴》自序
楔子:朱鴒站上舞台開講
【第一卷 初抵婆羅洲】
第一話 有個少女蹲在河畔哭泣
第二話 陽光、河流、鐵殼船
第三話 月亮像一把梳子
第四話 兵
第五話 捉迷藏
第六話 孤單
【第二卷 布龍神的女兒們】
第七話 舢舨
第八話 綠色迷陣
第九話 趕路的姑娘們
第十話 翡翠谷
第十一話 陰魂
第十二話 菩提樹下的胖尊者
【第三卷 吉姆王爺】
第十三話 逃出第七天國
第十四話 詹姆士.布魯克爵士
第十五話 遁入沙勞越
第十六話 艾斯坦納宮的鬼魂
第十七話 白神戰紀
第十八話 「鳳」
【第四卷 河上雙飛燕】
第十九話 重訪翡翠谷
第二十話 水中倩影
第二十一話 比達達麗的故事
第二十二話 初遇幽靈船
第二十三話 一具美麗的紗籠女屍
第二十四話 鼓聲
【第五卷 幽靈船巡航記】
第二十五話 姐妹鼓出世
第二十六話 摩多祥順
第二十七話 達雅克大娘一家子
第二十八話 弦月下的幽靈城市
第二十九話 鬼霧
第三十話 靈犬小烏
【第六卷 婆羅洲新傳說的誕生】
第三十一話 再見二本松
第三十二話 月河,河月
第三十三話 魔鬼嬰兒
第三十四話 重逢
第三十五話 伊曼的自述
第三十六話 安息在鷺鷥湖
【第七卷 決戰登由.拉鹿】
第三十七話 阿美霞的報告
第三十八話 出征.誅殺阿里
第三十九話 逃亡的小兒們
第四十話 莎萍和亞珊
第四十一話 蘭雅之死
第四十二話 𥹨
尾聲:朱鴒重返台北舞台
全書跋—《月河三部曲》誕生了
《朱鴒甴》自序
楔子:朱鴒站上舞台開講
【第一卷 初抵婆羅洲】
第一話 有個少女蹲在河畔哭泣
第二話 陽光、河流、鐵殼船
第三話 月亮像一把梳子
第四話 兵
第五話 捉迷藏
第六話 孤單
【第二卷 布龍神的女兒們】
第七話 舢舨
第八話 綠色迷陣
第九話 趕路的姑娘們
第十話 翡翠谷
第十一話 陰魂
第十二話 菩提樹下的胖尊者
【第三卷 吉姆王爺】
第十三話 逃出第七天國
第十四話 詹姆士.布魯克爵士
第十五話 遁入沙勞越
第十六話 艾斯坦納宮的鬼魂
第十七話 白神戰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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