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偉雄 策畫・選書.導讀──臉譜出版2020年全新山岳文學書系meters 首波作品|
——《故道》、《心向群山》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長篇專文導讀——
「我慶幸自己不夠偉大,繁忙的世間並不會想念我。」與《湖濱散記》、《沙郡年紀》齊名
國家公園之父、環保運動先驅約翰.繆爾的初心所在
喚起世界對自然、環境保育關注的百年重要經典
約翰.繆爾,美國當代最重要的一位自然哲學家與文學家,同時也是發明家、生物學家、地質學家、探險家,從十九世紀末即開始推展近代環境、自然保育運動,他的日記、文章與演說,在國際間掀起環境保育意識,進而催生多座國家公園及自然保護區,被譽為「國家公園之父」和「現代環保運動之父」。而他一生共發表三百多篇文章及出版十多本重要著作,記述他的自然哲學與環保理念,在自然文學上的創新與建樹,與愛默生、梭羅等人齊名,深刻影響了後世。
而謬爾對於自然保育意識的萌芽,就要從本書記錄下的這個夏天談起。
1869年,繆爾受邀跟隨著牧羊人與羊群於內華達山區巡遊,度過一整個夏天。在那裡,他進行著對植物、動物、岩石的研究,同時深受山林美景與生態感動,期間撰述多篇散文隨筆,深刻直接地記錄下於山間的所見所聞,及其內心受到的啟發。
「我初次看見內華達高山,第一眼俯看優勝美地、傾聽優勝美地溪的死亡之歌,以及目睹這條溪飛越龐大的絕壁,每一項都足以成為一生中最珍貴的財富。這是最值得紀念的一日,甚至可以因此狂喜而死。」
「在山間氣息中沉睡就像死亡,醒來時人生又煥然一新!寧靜的破曉時分是黃色與紫色,隨後金色太陽光芒湧現,為萬物染上光芒。」
「這裡沒有痛苦,沒有沉悶空虛的時間,沒有對於過去的恐懼,也沒有對於未來的驚慌。群山得神的庇佑,充滿神之美,沒有空間留給微不足道的個人希望或經歷。飲用如香檳的水是純粹之喜,呼吸充滿生命力的空氣也是;四肢的動作都是享受,全身在接觸到美的時候也能感受得到,就像對於營火或陽光的感受不光是靠著眼睛,還能透過皮膚接收輻射熱,產生無以名狀的強烈喜悅。身體似乎變得和諧單純,和晶體一樣完整。」
「在巍峨山脈的書頁中,會讀到熱與冷、平靜與風暴、狂暴的火山與磨蝕大地的冰川等千萬種風情。於是我們見識到,大自然的毀滅其實是在創造,於不同的美之間轉換。」
這個夏天的經歷對他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使他貢獻一生於自然保育,促成美國政府頒布森林保育政策,更使美國成立全世界第一座國家公園「優勝美地國家公園」。本書中,他直率誠實地記下這段日子在山間的所見所聞,以及大自然帶給他的感悟、讚嘆與洞見,在他優美的筆調如實記述之下,大自然不加矯飾的美躍然紙上,即使著作完成至今已逾百年,我們仍然能跟著文章回到那片尚未受到人為開發的山林之中,以澄淨的心靈之眼,體會自然的純粹之美及其無可取代的價值。
【各界讚譽】
王迦嵐 健行筆記總監
李偉文 作家、環保志工
阿泰與呆呆 【TaiTai LIVE WILD】
徐銘謙 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
張惠菁 作家
詹宏志 作家、PCHome網路家庭董事長
劉克襄 作家、自然生態觀察者
──推薦
山林開放的時代,渴望環境倫理的經典!這本書讓你眼睛不只看著山頂,跟隨繆爾行過夏日山間的腳步,丈量你的心靈與大自然的距離遠近。如果能真正接受冰、雪、雨、雲、河川、地震的隨遇安住,也就能理解,人的需求無非就是一個硬麵包而已。繆爾不只書寫山岳,還是促成國家公園保育的行動者,他啟發後人:自然的大美不是一棵樹或一座山,而是息息相關的生態系構成的多樣與整體,而個人對於保護這種大美具有無可推卸的責任。
——徐銘謙,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
繆爾的散文出奇地親密。他的著作有日月星辰的照亮,山區充滿礦物質的冷冽空氣,以及針葉林的樹脂味也躍然紙上。沒有其他自然作家像繆爾這樣,對於大自然時時感到驚奇,也沒有人像繆爾,急於將那份驚奇傳達出來。繆爾經歷的是「無窮無盡的美麗風暴」,而讀者就和他一起經歷這風暴中。
——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故道》、《心向群山》作者
啟發了現代環保主義的關鍵人物,他對自然的熱情和發自內心的熱愛令人印象深刻。所幸,繆爾的散文能喚起那些美好回憶,荒野再次在其中綻放。
——《衛報》(Guardian)
繆爾是一位地質學家、探險家、哲學家、藝術家、作家和編輯,對於他的每一項崇高事業,他都以投注以深刻的洞察力和盡職盡責的精神,這使他成為了大師。
——《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
繆爾著作中的豐饒,比我所知的其他荒野作家更深扎於這片土地之中。
——《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
一位偉大的山之人……約翰•繆爾仍然是美國文化生活中如高塔般的存在,也被國際公認為是現代保育的奠基人之一。
——馬克•科克(Mark Cocker),作家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發現我們對世界做了什麼而感到震驚時,繆爾的崇敬和奉獻精神將迫切重要,可能將使我們的懊悔轉變成為未來而戰的動力。
——愛德華•霍格蘭(Edward Hoagland),美國自然、旅行作家
──詹偉雄 策畫・選書.導讀──臉譜出版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現代人,也是登山的人;或者說——終究會去登山的人。
現代文明創造了城市,但也發掘了一條條的山徑,遠離城市而去。
現代人孤獨而行,直上雲際,在那孤高的山巔,他得以俯仰今昔,穿透人生迷惘。漫長的山徑,創造身體與心靈的無盡對話;危險的海拔,試探著攀行者的身手與決斷;所有的冒險,顛顛簸簸,讓天地與個人成為完滿、整全、雄渾的一體。
「要追逐天使,還是逃離惡魔?登山去吧!」山岳是最立體與抒情的自然,人們置身其中,遠離塵囂,模鑄自我,山上的遭遇一次次更新人生的視野,城市得以收斂爆發之氣,生活則有創造之心。十九世紀以來,現代人因登山而能敬天愛人,因登山而有博雅情懷,因登山而對未知永恆好奇。
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山岳文學的旨趣,可概分為由淺到深的三層:最基本,對歷程作一完整的報告與紀錄;進一步,能對登山者的內在動機與情感,給予有特色的描繪;最好的境界,則是能在山岳的壯美中沈澱思緒,指出那些深刻影響我們的事事物物——地理、歷史、星辰、神話與冰、雪、風、雲⋯⋯。
登山文學帶給讀者的最大滿足,是智識、感官與精神的,興奮著去知道與明白事物,渴望企及那極限與極限後的未知世界。
這個書系陸續出版的書,每一本,都期望能帶你離開地面!
▍詹偉雄──策畫.選書.導讀
台大圖書館學系、台大新聞研究所畢業。曾擔任過財經記者、廣告公司創意總監、文創產業創業者,參與博客來網路書店與《數位時代》、《Shopping Design》、《Soul》、《Gigs》、《短篇小說》等多本雜誌之創辦,著有《美學的經濟》、《球手之美學》、《風格的技術》等書。退休後領略山岳與荒野之美,生活重心投注於山林走踏與感官意識史研究。2019年協助青年登山家張元植與呂忠翰攻頂世界第二高峰發起「K2 Project 8000 攀登計畫」,目前專職於文化與社會變遷研究、旅行、寫作。
作者簡介:
約翰.謬爾John Muir
出生於蘇格蘭東洛錫安的鄧巴鎮,1849年,全家搬遷至美國威斯康辛州。年輕的繆爾在父親的農場上,過著刻苦工作的日子。他在一次工廠意外中險些失明,之後開始探索漫步與寫作的喜樂,成為創新的自然作家。他的日記、文章與演說,在國際間掀起環境保育意識,進而催生美國葛蘭特將軍林地(General Grant Grove,隸屬於國王峽谷國家公園)、紅杉(Sequoia) 與優勝美地(Yosemite)國家公園,以及故鄉東洛錫安的數個重要保護區。繆爾備受尊敬,成為現代環保運動之父。
他一生共發表三百多篇文章及出版十多本重要著作,記述他的自然哲學與環保理念,在自然文學上的創新與建樹,也與愛默生、梭羅齊名,深刻影響了後世。除本書外,他另著有《我們的國家公園》(Our National Parks, 1901)、《優勝美地國家公園》(The Yosemite, 1912)、《阿拉斯加之旅》(Travels in Alaska, 1915)、《墨西哥灣千哩徒步行》(A Thousand-Mile Walk to the Gulf,1916)、《陡峭的小徑》(Steep Trails, 1918)等書。
譯者簡介:
呂奕欣
師大翻譯所筆譯組畢業,曾任職於出版公司與金融業,現專事翻譯。
章節試閱
第五章 優勝美地(節錄)
七月十五日
順著莫諾山道,前往谷地東邊接近山頂之處,之後往南走,到優勝美地邊緣小而淺的山谷。我們大約在中午抵達後紮營。午餐後,我急忙前往高地。從印第安峽谷(Indian Canyon)西邊的山脊邊緣可眺望頂峰,那是我見過最壯闊的景色。美熹德河上方的盆地幾乎盡收眼底,有雄偉的圓丘與峽谷、大片黑黝黝的森林往上蔓延,還有一片壯麗的白色山峰直指天際。一切都綻放光芒,散發出的美感宛如火焰之光,注入我們體內。四處陽光普照,沒有一絲風打擾這片沉靜。我從未見過如此耀眼的風景,宏闊的山巒之美如此豐富無垠。若非親眼目睹這番景色,無論我以如何華麗的詞藻,也無法窮盡此處的偉大與充滿靈性的光輝。我在一陣狂喜中吶喊,比手畫腳,令卡洛大吃一驚。牠跑向我,聰明的眼神疑惑擔憂地望著我,似乎認為我太滑稽,這才讓我恢復理智。有隻棕熊似乎也看見我方才的誇張行徑。我才走幾步就看見一隻棕熊躲在樹叢中。牠顯然認為我很危險,立刻拔腿就跑,匆忙間還在糾結的熊果屬樹叢中絆倒。卡洛往後退,彷彿憂懼得雙耳下垂,似乎在期盼我去追那頭熊並開槍,畢竟牠經歷過不少與熊的戰爭。
我沿著逐漸往南方下降的山脊前進,終於來到一處龐大懸崖的坡頂。這座懸岩位於印第安峽谷與優勝美地瀑布之間,來到這裡,這名聞遐邇的谷地全景一覽無遺。壯觀的岩壁化為無數的圓頂與山牆、高塔與城垛,以及單純的峭壁,隨著瀑布奔落的轟隆水聲而顫動。平坦的底部有如花園,到處是陽光普照的草原,還有松樹與橡樹林;美熹德河威武掃過其間,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巨大的提賽克(Tissiack,或稱為「半穹丘」〔Half-Dome〕)從谷地較高之處拔地而起,高度近乎一哩,外觀雄偉勻稱,宛若有生命,是所有岩石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見過的人莫不誠心讚嘆。無論把目光移向瀑布、草原或後方的山,最後仍將回歸此處——這是奇妙的懸崖,陡直的深度與鬼斧神工的雕刻令人目眩神迷,散發出堅毅之情,在蒼穹下屹立數千年,歷經雨雪冰霜,地震雪崩,卻依然洋溢著青春活力。
我沿著谷地邊緣往西漫走;峭壁的邊緣多半已磨蝕成圓形,要找能把整座山壁從頭看到尾的地方並不容易。每回找到這樣的地方,都必須小心翼翼站穩,身體挺直,這時總忍不住擔心,要是岩石裂開,導致我失足墜落怎麼辦——這次一摔可是超過三千呎。不過,我的四肢並未顫抖,也毫不懷疑可以信賴自己的肢體。我唯一擔心的是這裡的片狀花崗岩層有些節理空隙較大,且與峭壁面平行,容易崩裂。每回從這些地方退回之後,我總因為方才所見的景象興奮不已,並告訴自己:「可別再探出邊緣了。」只是在優勝美地的景色面前,謹慎勸誡發揮不了功用;在優聖美地的魔力之下,身體有自己的意志,想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幾乎難以控制。
在這令人難忘的峭壁走了一哩左右,我走近優勝美地溪,讚嘆此處悠閒、優雅與自信的姿態,在狹窄的河道上勇往直前,唱著最後一段山歌,迎向自己的命運——在閃亮的花崗岩上流幾桿(rod,約為五公尺)後,化為炫目的水沫,往下俯衝約半哩,進入另一個世界,消失在美熹德河之中,那裡的氣候、植被、居民都截然不同。從最後一個峽谷冒出來之後,又流入絲帶般的寬闊激流,之後往平緩下坡流入水潭,讓興奮不已的灰色水流稍事休息,為最後一跳做準備。隨後,水緩緩滑到水潭邊緣,再從另一處光滑的斜坡流下,加速往懸崖邊緣前進,以崇高的自信迎向宿命,自由躍入空中。
我脫掉鞋與長襪,小心沿著奔流的溪水而下,手腳緊緊攀著光滑的岩石。轟隆怒吼的水就在我頭附近奔流,委實刺激。我原本以為,斜斜的冰磧沉澱終點就是垂直的岩壁,而我從不那麼陡峭的斜坡末端探出身子,應可看到整座瀑布奔往底部的形態與行為。但我發現,原來還有一處小峭壁頂端擋住我的視線,那小峭壁頂太陡峭,無法涉足。我敏銳掃視,發現在峭壁邊緣有約三吋寬的狹窄岩架,剛好夠我放上後腳跟。但小峭壁頂過陡,我無法越過,走到岩架所在之處。最後,在小心審視岩石表面之後,我發現在激流邊緣後方一段距離處,有一段不規則岩層。如果我想要到小峭壁邊緣,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手指攀著那一片不規則的岩層。不過,一旁的斜坡看起來平滑陡峭,相當危險,而上下與身旁的急流轟隆,令人心驚膽跳。我明知不該冒險前去,但還是去了。一叢叢的艾屬植物從附近的岩縫冒出,我嘴裡塞滿艾屬的苦葉,盼能阻止暈眩感。之後,心中一股平常沒有的謹慎油然而生,我安全爬到這小岩架上,腳跟穩穩踩著,並水平挪二、三十呎,總算看見往下俯衝的水流。水流下降到這個高度時已經呈現白色。我在這裡清清楚楚看見瀑布吟唱著俯衝,分散成雪白如彗尾的長光。
我停留在那狹窄的岩架上時,並未特別感受到危險。瀑布的形體、聲音與動作無比壯觀,且近在咫尺,因此遏止了我的恐慌,而在這種地方,身體會自行留意安全。我其實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那裡停留了多久,或是如何返回。總之,我在那裡度過輝煌的時光,大約天黑之後回到營地,享受勝利之喜,隨後隱隱的疲憊感浮現。以後我將避免前往那樣奢侈、那麼讓人繃緊神經的地方,但這一天的冒險實在值得。我初次看見內華達高山,第一眼俯看優勝美地、傾聽優勝美地溪的死亡之歌,以及目睹這條溪飛越龐大的絕壁,每一項都足以成為一生中最珍貴的財富。這是最值得紀念的一日,甚至可以因此狂喜而死。
七月十八日
一夜好眠。雖然我在半夢半醒中,以為自己站在峭壁邊緣,一旁是白色的洪流往下奔去,但山谷似乎沒有崩塌。怪的是,我現在身處平靜的森林中,距離瀑布邊緣已有一哩以上,卻更加感受到那趟冒險旅程的危險。
從足跡來看,這裡似乎常有熊出沒。大約中午時分又下了一場暴雨,雷聲震天,那是帶有金屬碰撞感的巨響,再漸漸化為低沉的遙遠呢喃。有幾分鐘,滂沱的雨水有如瀑布,接著又下了冰雹,有些直徑長達一吋,質地堅硬冰冷,形狀不規則,和威斯康辛州常見的一樣。聰明的卡洛驚奇盯著冰雹落下,打在樹木顫抖的枝枒間。雲景壯觀。下午平靜晴朗,相當清新,冷杉、花朵與地面的蒸氣,帶來甜美新鮮的芬芳氣息。
七月十九日
觀看破曉與日出。淡粉紅與紫色的天空,緩緩變成水仙黃與白,陽光流瀉至山峰之間的隘口,進入優勝美地穹丘,使得這些地方的邊緣如火燃燒;中間地區銀冷杉尖塔般的樹頂沾染光芒,營地旁的樹林在燦爛日光中興奮不已。萬物甦醒,歡欣鼓舞;鳥兒與無數的蟲子開始有了動靜,鹿悄悄退到灌木叢裡的濃密枝葉中;朝露消失,花朵張開花瓣,每一個脈搏皆有力跳動,所有生物細胞歡歡喜喜,連岩石似乎也充滿生命力。眼前景致宛若人臉般容光煥發,充滿熱情,而藍色天空在地平線處已泛白,宛如一朵巨大的花靜靜彎腰,籠罩一切。
大約中午,巨大的積雲和往常一樣逐漸在森林上方聚集。從中傾瀉而下的暴雨,是我見過聲勢最驚人的。銀色的之字形閃電光芒宛若長矛,長度更勝以往,而雷聲之大令人震撼,熱烈碰撞、密集發生,以強大的力量說話,彷彿每次雷擊都會粉碎一座山,但或許只有幾棵樹被擊碎;我在附近散步時,總會看見地上散落著遭雷擊的樹木。終於,清晰的雷鳴被低沉的聲響取代,越漸模糊,朝雷聲迴盪的山坳遠去,那裡似乎歡迎雷鳴回家。之後又是一聲聲的轟然雷鳴接踵而至,接下來雷霆萬鈞的雷擊,或許會將巨大的松樹或冷杉從頭到尾劈成長條與裂片,往四面八方散落。現在雨來了,同樣氣勢宏輝地以流動的水幕罩住高山與低谷,透明的薄膜宛如一張皮膚,放在大地崎嶇的結構上,讓岩石閃亮發光,並在壑谷集合,湧入溪流,讓它們以震天吶喊呼應雷聲。
追溯一滴雨水的歷史多有趣!從地質學來看,最初的雨水滴落在沒有葉子、初新生的內華達山脈地景,並不是很久以前的歷史。這些落下的雨水和當初大不相同!陣雨開心落在美麗的荒野,每一滴雨落下之處莫不迷人——山巔、閃亮的冰河河道、巨大平滑的穹丘頂、森林與花園、長著灌木的冰磧土上;雨水濺起水花、閃耀、啪嗒作響、洗滌四下。有些來到高處覆蓋白雪的山泉,增加豐沛的儲量;有些來到湖邊,洗淨山之窗,拍拍平滑如玻璃的湖面,掀起波紋漣漪、泡沫與水花;有些進入大小瀑布,彷彿急於想加入它們的舞蹈與歌聲,激起更細緻的水花;山中快樂的雨滴既幸運又努力,每滴都是高處的瀑布,從雲中的懸崖與凹地,落到岩石間的絕壁與凹處,從天空霹靂隆隆之處,來到瀑布水聲轟轟之處。有些落入草原與沼澤,悄悄爬進看不見的草根中,溫柔躲藏起來,宛如置身巢中;雨滴滑動、四處滲透,搜尋與找到分派的工作。有些從樹林的尖塔落下,從閃亮的松針之間篩下,彼此輕輕呢喃著平安與鼓勵。有些雨滴的快樂目標是在礦石晶體側邊發光——石英、角閃石、石榴石、鋯石、電氣石、長石——打在金塊結晶,以及歷經長途旅行而磨損的天然金塊上;有些發出低而頓的咚咚鼓聲,落在藜蘆屬、虎耳草屬、杓蘭屬的寬大葉子上。有些快樂的雨滴直接落入花萼中,親吻百合的唇瓣。無論還得走多遠、要裝多少容器,都同樣悉心填充:有的是小到看不見的細胞,有的容器裝半滴水就滿了,有的則大如山間的盆地湖。在備受祝福的雨水中,每一滴雨都是湖與河、花園與樹林、山谷與山嶺的銀色新星;大地擁有的一切都反映在雨滴晶瑩剔透的深處;雨滴是上帝的使者、天使送來的愛,雨的氣象萬千與展現的力量,使得人類最卓越的表演顯得微不足道。
暴雨結束,天空清朗,最後一波雷鳴消失在山巔。雨滴在哪裡——那閃亮的線條變成什麼了呢?有些藏在長著翅膀的水蒸氣中上升,速速返回天空;有些進入植物中,爬到看不進的門戶,來到細胞的圓形房間中;有些鎖在冰晶裡;有些在岩石結晶體中;有些在冰磧石的孔隙裡,保持小小的泉水流動;有些隨著河流踏上旅程,加入汪洋這更大雨滴中。從一種形態轉化到另一種形態,從一種美變換成另一種美,雨滴持續改變,從不休息,悉數帶著愛的熱忱加速,與星辰一同唱出永恆的創造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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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奇特經驗(節錄)
八月二日
多雲、陣雨,與日昨相仿。整日在北穹丘素描,直到下午四、五點。我全心沉醉於優勝美地的美景,設法畫下每棵樹、每座岩石的所有線條與特色。在毫無預警之下,心中忽然浮現了一個念頭:我的朋友威斯康辛州立大學的巴特勒(J. D Butler)教授就在下方的山谷。我一心一意只想見他,那股令人驚訝的興奮之情,宛如他突然碰了我,要我抬頭看。我不假思索便放下工作,從北穹丘西面的山坡奔下,沿著谷壁邊緣尋找一條通往底下的路。我來到側面的一道峽谷,從綿延不絕的樹木與灌木叢來看,認為這裡應可通往山谷。雖然時間已晚,我立刻開始往下,彷彿被難以抵抗的力量拉著走。但過了一會兒,常識阻止我續往前行;待我找到旅館時天早已黑,訪客已入睡,沒有人認識我,我的口袋空空,甚至連外套也沒穿。因此,我迫使自己停下腳步,恢復理智,要自己別在黑暗中尋找朋友——我只是有一種奇特的心靈感應,認為他就在那裡。我拖著身子穿過森林,返回營地,但是明早就下山找他的決心未曾動搖。我從未有過如此難以解釋的念頭。多日來,我坐在北穹丘,要是有人在我耳邊悄悄說巴特勒教授在山谷,我肯定無比詫異。當我離開大學時,他說道:「約翰,與我保持聯絡,我要看你發展事業。答應我,一年至少寫一封信給我。」七月我在山谷的第一處營地,曾收到他五月時寫的信。他在信中說,今年夏天可能造訪加州,盼能見到我。不過,他並未提到見面地點,也未說明他可能循哪條路來,加上我整個夏季身處荒野,絲毫不抱相見的期待,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這天下午,他似乎親自從我面前飄過。明天答案就會揭曉;無論是否合理,我都認為應該走一趟。
八月三日
度過美好的一日。我像指北針找到北極,找到了巴特勒教授。昨晚的心靈感應、超自然啟示或無論如何稱呼的經歷,果然應驗。說來奇怪,他剛由庫爾特維爾山道進入谷地,經過酋長岩(El Capitan),正要上來山谷時,我就感覺到他的存在。若他看到北穹丘的第一眼,就用很好的望遠鏡觀看,或許會看到我從工作中跳起,朝他奔來。這堪稱是我人生中最明確的超自然奇蹟;畢竟我從少年時代開始醉心於美好的大自然之後,就不再對招魂術、預知能力、鬼故事等諸如此類的事物感興趣;那些事物顯然較為無用,美妙之處也遠遜於開放、和諧、樂音飄揚、充滿陽光與日常之美的大自然。
今天早上,我想到前往旅館會遇見其他旅客時不免煩心,因我沒有適當衣服,免不了一番困窘。不過,兩年來身邊盡是陌生人,我鐵了心要見老朋友;我找了一條乾淨的工作褲、喀什米爾羊毛襯衫與類似夾克的外衣——我營地衣櫃裡最好的服裝——將筆記本繫在腰帶上,便跨著大步,踏上奇怪的旅程,卡洛就跟在後頭。我穿越昨晚發現的峽谷,原來那就是印第安峽谷。峽谷裡沒有步道,布滿岩石與灌木叢,相當崎嶇難行,因此卡洛不時喚我回頭,帶牠脫離險峻。從峽谷陰影出來之後,我發現一名男子在草原上製作乾草,遂詢問巴特勒教授是否在這山谷中。「我不知道,」他回答,「去旅館問問吧,很容易問到答案。現在山谷裡的遊客不多。昨天下午有一小群人來,我聽見有人叫作巴特勒教授,或者巴特菲之類的名字。」
在昏暗的旅館前面,我看到一群旅人在調整釣具。他們一語不發,好奇盯著我,彷彿我從雲間穿過樹林掉落,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奇怪的衣著。我詢問辦公室在哪兒,他們說,鎖起來了,旅館老闆不在,但我或許可以找老闆娘哈金森太太,她在會客廳。我在困窘的狀態下進入房裡,在空蕩蕩的大房間等待,敲了幾扇門之後,老闆娘總算出現了。她說巴特勒教授應該在山谷裡,但要確認的話,她得從辦公室拿房客登記本查查。我在最後抵達的幾個人名中,很快發現教授熟悉的筆跡。一看到他的名字,我的靦腆就煙消雲散;原來他同友人往山谷上去了——或許是到春天瀑布(Vernal Fall)與內華達瀑布(Nevada Fall)——我歡欣地趕忙追去,確定找到了要找的人。不到一個小時,我便抵達內華達峽谷頂端的春天瀑布,而就在水霧之外,我發現一名相貌出眾的紳士,他和我今天見到的其他人一樣,以好奇的眼光走近我。待我大膽詢問他認不認識巴特勒教授拉特蘭市(Rutland)是同學。」「他現在在哪呢?」我追問,沒讓他繼續話當年。「他和一名同伴到瀑布後面去了,想攀登那巨大的岩石,你從這裡就可以看到它的頂端。」他的嚮導這會兒開口了,說巴特勒教授和同伴去爬「自由之帽」(Liberty Cap)。如果我在瀑布源頭等,他們下來時應該會碰得到面。於是,我從春天瀑布旁的階梯往上走,一心前往自由之帽岩頂,而不是在那枯等,只盼能早點見到面。無論一個人的人生多麼快樂滿足、無憂無慮,總有些時候會渴望見到活生生的朋友。然而沒走多遠,我就在春天瀑布頂端看見他在灌木叢與岩石間,他半彎著腰,沿路摸索,袖子捲起、背心打開,手拿帽子,顯然又熱又累。他見到我來,就在一塊大石坐下,抹去額頭與頸部的汗水。他以為我是山谷嚮導,遂問我該如何前往瀑布的階梯。我指著用小石堆標示的小徑,於是他告訴同伴找到路了;只是,他尚未認出我。之後,我直接站到他面前,看著他的臉,伸出我的手。他以為我是要幫助他起身。「沒關係。」他說。之後我說:「巴特勒教授,你不認識我嗎?」「恐怕不認識。」他回答;但當他迎向我的眼神時,馬上認出我。他驚訝極了,沒想到我會找到在灌木叢迷路的他,全然不知我就在他幾百哩的範圍內。「約翰.繆爾、約翰.繆爾,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於是我告訴他,昨天傍晚他進入山谷時,我時,他似乎更加好奇,想知道究竟為何會有個傳訊人來找教授。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以軍隊簡單嚴厲的口吻問:「誰要找他?」「我要找他。」我同樣嚴厲地回答。「為什麼?你認識他?」「是,」我說,「你認識他?」他很驚訝山上竟然有人認識巴特勒教授,何況教授才剛到山谷。於是,他總算平等看待這陌生的登山者,客氣回答:「是,我和巴特勒教授很熟。我是阿爾沃將軍,很久以前,咱們還年輕的時候,在佛蒙特州的就感覺到他的存在,那時我在北穹丘素描,離他大約四、五哩遠。這當然讓他更驚奇了。在春天瀑布底下,嚮導和上了馬鞍的馬在等待,我們沿著步道走,返回旅館的途中一路聊,說起在學校的日子、在麥迪遜的朋友與學生,以及大家如何蓬勃發展等等。我們不時瞥向四周朦朧暮色中逐漸模糊的壯觀巨岩,並再次引用詩人的話——果然是難得的漫遊。
抵達旅社之前,時間已不早,阿爾沃將軍正等待教授回來晚餐。教授介紹我的時
候,將軍似乎比教授更驚訝我從雲之國度直接過來找到朋友,事先完全不知道他在加州。他們直接從東部前來,尚未拜訪加州友人,應該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這裡。正當我們坐著用餐時,將軍往椅背一靠,望著坐在餐桌周圍的人,將我介紹給十幾個賓客,包括方才提過,瞪大眼睛的釣客:「你們知道,這位先生從沒有道路的廣大山區下來,在朋友巴特勒教授抵達的這天就出發尋找;他怎麼知道朋友在這?他說,只是憑感覺。聽說蘇格蘭人有預知能力,這是我聽過最奇異的一個例子。」他滔滔不絕地說。教授則引用莎士比亞的話:「賀瑞修,天地間有許多事,已超出你的哲理想像範圍⋯⋯正如旭日在東昇之前,有時會把自己的形象畫在天空;事情發生之前總有跡象,今日的痕跡也已進入明日。」
飯後我們聊了許久麥迪遜的日子。教授要我找個時間,到夏威夷島與他紮營旅遊,而我則設法說服他與我回到內華達山脈高處的營地。但他說:「現在不行。」他不能拋下將軍;我訝異得知,他們明天或後天就要離開山谷。我慶幸自己不夠偉大,繁忙的世間並不會想念我。
第五章 優勝美地(節錄)
七月十五日
順著莫諾山道,前往谷地東邊接近山頂之處,之後往南走,到優勝美地邊緣小而淺的山谷。我們大約在中午抵達後紮營。午餐後,我急忙前往高地。從印第安峽谷(Indian Canyon)西邊的山脊邊緣可眺望頂峰,那是我見過最壯闊的景色。美熹德河上方的盆地幾乎盡收眼底,有雄偉的圓丘與峽谷、大片黑黝黝的森林往上蔓延,還有一片壯麗的白色山峰直指天際。一切都綻放光芒,散發出的美感宛如火焰之光,注入我們體內。四處陽光普照,沒有一絲風打擾這片沉靜。我從未見過如此耀眼的風景,宏闊的山巒之美如此豐...
推薦序
導讀——
赤子之心,不免澎湃:繆爾與那一世代人的十九世紀
詹偉雄(文化評論家,meters書系總策畫)
And this our life, exempt from public haunt.
Finds tongues in trees, books in the running brooks, sermons in stones, and good in everything.
我們的生活,沒有人眾的喧豗,但是在樹裏可以發現喉舌,流水裏發現書卷,在岩石裏發現訓誡,處處都可以發現益處。——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劇作《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 Act II, scene 1, line 15 ),梁實秋譯
The trees encountered on a country stroll
Reveal a lot about a country’s soul…….
A culture is no better than its woods.
漫步一國所見之樹
大大透露了該國的靈魂……
一個文明,怎比得上它的森林。
——詩人奧登(W.H.Auden),田園詩(Bucolics, part II, Woods,題獻予俄羅斯音樂家 Nicholas Nabokov)
Wilderness is not only a condition of nature, but a state of mind and mood and heart. It cannot be confined to the museum-case status—seen only as a passing diorama from superlative throughways.
荒野,不只是一種自然的狀態,而更是一種心靈、情緒與情懷的狀況。它無法受限於美術館裱框的那種際遇,被人們從高高在上的高速公路上,浮光掠影般地觀看。——安瑟.亞當斯(Ansel Adams),拍攝優勝美地國家公園而知名的攝影師
這本《我的山間初夏》草稿於一八六九年寫就,卻於四十二年後的一九一一年才出版,而當它來到你手中,又過去了一百一十年;身為一位繁體中文世界的讀者,時空如此迢遙,我們閱讀它的意義在哪裡?
它是一本山岳文學嗎?當然是!「攀登山峰」做為故事與抒情的來源,除了由海拔數字所標誌的「高度」,永恆地於亮處熠熠發光,創造緊張、驚奇與悲嘆之外,別忘了——由空間距離建構的「旅程」,隱伏在主角的進入與逸出之間,更是文學發散掩卷後座力量的基石。美國詩人羅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在《論詩的形象》(The Figure a Poem Makes)一文中有言:一首詩「始於愉悅,而終於智慧」(It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這本由三十一歲的青年作者約翰.繆爾所寫的日誌手札,由七十三歲的老人繆爾本尊改寫成書,當代讀者伸手取讀,自然不乏對「智慧」的期待,但這篇導讀卻得諄諄提醒讀者:那無處不在的「愉悅」,可能更值得細細思量——為什麼於我們而言,一、兩公里的平凡山徑,繆爾卻得要用一萬字的篇幅來寫它呢?
這個狐疑留待後文來說,我們先來看看作者,以及他身後波瀾壯闊的十九世紀。
約翰.繆爾(John Muir,1838-1914)被稱為是「國家公園之父」(the father of the National Parks),但他並不真的是嚴格語義學上的創始者,美國第一座國家公園黃石(Yellowstone)成立於一八七二年,那時候美國輿論界還不知道繆爾是何許人物。事實上,彼時的他剛脫離流浪漢的生涯,在加州舊金山東邊一百英里處的優勝美地峽谷擔任一間鄉間旅館的管理員與嚮導,雖然心中已有文思,但還沒有執筆為文,也不知道社會運動的概念,更不曉得創辦一個名叫「山巒俱樂部」(Sierra Club)的非營利性組織,會具有千軍萬馬般的力量。
但從現今文化史與休閒史的角度看去,如果我們給繆爾一個極度時髦、新潮的稱號:「戶外活動先鋒」(the avant-garde of the Outdoors),卻是一個極為精確的描述。
他在極為年輕的歲月,就完全適應於荒野戶外生活,一八六四年的春天到秋天,他隻身徒步橫跨於美國與加拿大邊境,綿延安大略、休倫與密西根湖之間的尼加拉懸崖(Niagara Escarpment,尼加拉河切開它的那一小段,即是著名的尼加拉大瀑布),這趟一千英里的行程,除了打零工的借宿,旅程過夜都是露宿於野外,直到冬季第一場雪降的前夕,才結束旅程。一八六七年九月,他又決定起身,從肯塔基出發,取道美國南北戰爭結束的餘燼荒地,抵達佛羅里州墨西哥灣,本來還要搭船前往南美洲,但因感染瘧疾而被迫終止,用里程表一算,這一趟行程又是一千英里。行前,他沒有參考任何路線,走到哪便借宿在哪,「我選那些能找到的最野性的、最多葉子的、最少足跡的路」(wildest, leafiest, and least trodden way I could find ),這趟行程的紀錄手札,後來結集成《墨西哥灣千哩徒步行》一書,於他過世後的一九一七年出版。
格蘭特總統批准黃石國家公園成立之時,繆爾也許還不知「國家公園」的意義為何,但他卻已是一位戶外生活的老手。他只要腰間繫上一條乾麵包,帶著一包茶葉,就可以出門旅行,以草堆做為臥鋪,以樹枝當作棚架,平靜看著星斗入眠。他在阿拉斯加的峽灣冰河中,穿著簡便的皮鞋,即可於獨木舟與冰山中跳上跳下,如山羊般穩當;他在攀登高山遭遇雪崩時,自然地就會以身軀的平衡,成功讓自己脫險;在瀑布下失足滑倒,他不感到驚慌失措,反而因巨浪衝擊帶來的奔放身心而洋洋得意。
這也難怪,一九○三年五月十五日,約翰.繆爾以其非凡的山間野營功力,帶領美國第二十六任總統狄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Jr.,1858-1919)在優勝美地山谷的三個高低觀景點露宿——馬利波薩樹林(Mariposa Grove)、森提訥耳圓丘(Sentinel Dome)、新娘面紗草原(Bridalveil Meadow)。每個晚上,繆爾藉著營火對當時美國史上最年輕總統(四十二歲就任)曉以大義,遊說保留荒野之必要。果然,當羅斯福回到白宮,在接下來的任期內發動了史上最大的國土保育行動:五座國家公園、十八座國家保護區、五十五個鳥類與野生動物保留地,另外還有一.四八億英畝土地被劃為森林保護區,那趟戶外活動因此獲得一個別稱:改變美國的露營之旅(The Camping Trip that Changed America)。
在他們騎馬前往森提訥耳圓丘(海拔二四七七公尺)之時,地上已經積了五英尺的雪,而天上又落下了五英寸的新雪,隨從幫總統準備了四十張的羊毛毯,但繆爾睡的是他簡單的行囊。在營火前,這位當時已被稱為「自然聖者」的老人,拾起一段枯乾的松樹枝枒,點燃做成一枝火把,對總統說:「看看我!」然後便在附近的岩架上跳起蘇格蘭吉格舞起來,這時有著黑熊一般寬大胸脯的總統(他的暱稱也就是「泰迪/Teddy」)也跟著躍入火光之中,咆哮大喊:「這可是一根花了五百年才做成的蠟燭啊,優勝美地萬歲(Hurrah for Yosemite)!繆爾先生!」
任何從十九世紀進入二十世紀的西方人,激動,是他們的基本情緒(相對而言,悲傷,則是二十一世紀人不免有的心靈印記),從地理大發現而來的自我大發現,幫助人從存有(being)的角度上,真正擺脫了封建社會的命運枷鎖——人可以透過移動與成長,逾越身分所界定的人生邊界,靠著對有興趣事物的奮進、追索、學習與挑戰,得以煥發為一個全新「人種」,大大超乎幼少時期的成長想像。
這種一邊探險未知領域一邊「發明著自我」(inventing self)的狂喜,構成了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核心精神,不只侷限於文學和藝術,科學、地理學與博物學更深受鼓舞。十八世紀下半葉詹姆士.庫克(James Cook,1728-1779)三次遠航太平洋,發現澳洲與紐西蘭,是這一波浪潮的先聲。一七九九年普魯士跨領域大儒亞歷山大.洪堡德(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勇猛探勘中、南美洲五年,將世界理解萬事萬物的數目量一舉提升百分之十,則是達到最高潮,洪堡德描述此趟的遊記總結為七大冊的《個人記述》(Personal Narrative),在一九一九~二九的十年間被翻譯成英文出版,影響了英美各地的知識從業者和年輕人。
一八三一年底,英國的查爾斯.達爾文搭乘小獵犬號出航,在狹窄的船艙中,就帶著這套書,一八六一年,約翰.繆爾申請進入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研讀科學課程,《個人記述》開啟了他的知識天窗,直接促成了前述兩次北美千哩徒步旅行。「我非常渴望成為洪堡德那樣的人」,繆爾在他的日記某處如是說,他也想一睹「白雪封頂的安地斯山脈和赤道的花朵」,當繆爾攀緣美、加邊境糾結的樹根和低垂樹枝時,他想起洪堡德「奧里諾科河(Orinoco,委內瑞拉境內,南美洲第三大盒 )水浸森林(數百隻鱷魚吻部微張,在河岸取暖 )」的敘述,他也覺得有一種「連結宇宙的簡單關係」,將伴隨著他的一生。事實上,他那趟前往墨西哥灣的徒步行程,就是想復刻洪堡德的南美洲跋山涉水之旅,但是一場突來的瘧疾讓計畫作罷。他在病中輾轉去了古巴,轉道紐約,途經巴拿馬地峽,陰錯陽差地,來到了後人眾所皆知的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
要談論《個人記述》的魅力,其廣博的智識發現,與前所未聞、人類學式的新世界見聞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做為浪漫主義年代的譜紀著作,還有其最重要的特色——一種綜合主觀與客觀、巨視調查與微距詮釋、科學推理與藝術再現的書寫風格,後世科學史學者稱之為「科學的歌德之道」(Goethe’s Way of Science,洪堡德正是歌德的好友),或者為「細緻的經驗主義」(delicate empiricism)——一種將外部觀察和內心澎湃的反思調和起來的一門技藝。
將這種「美學化的科學」表露得最徹底的,是《個人記述》中屢屢出現、即便從今日電腦化的資訊繪圖(infographic)工程師眼中看來也嘖嘖稱奇的「Naturgemälde」(自然圖繪),這是一套將不同空間與時間的自然事物,同時呈現在一張精確繪圖上的創作,譬如一座山的橫截面上,在不同的高度標示著不同的植物,而山的兩側數個欄位,則標示氣溫、濕度與氣壓,以及出沒的哪些動物,而山外又有山,可以比較著同一高度上其他高山上的生物樣態。洪堡德稱「Naturgemälde」是「一張紙頁上的小宇宙」,它記錄了客觀世界中的真實,也呈現了科學之眼分析的結果,當然也在筆觸中表露作者對「物世界」的豐沛情感,洪堡德在寫給歌德的信中說:「自然,必須透過感覺來體驗」,這個斷言,也深深吸引著繆爾。
一八二七年,五十七歲的洪堡德造訪倫敦,當時這座歐洲首善之都正建造著第一條穿越泰晤士河底的隧道,雖然英國人自詡工業革命之子,但這樁工程仍意外頻出,不少工人與工程師因而喪命。為了安全,要考察工程的參觀者,必須要乘坐一具鑄鐵打造、附有觀景窗的潛水鐘,沉入河底,再藉著皮製的輸氣管,呼吸由地面供應而來的空氣。但是洪堡德選擇不這麼做,他逕自跳下河,直接沉到冰冷、發臭且深達十三公尺的河底,坐在潛水鐘中的三位隨行全都嚇壞了,因為他們看到水中的大師,鼻孔正泊泊地湧出鮮血(因為壓力急速變換緣故 ),人們問他為何如此,洪堡德的回答一如往常:沒有親身經歷,不算真正知道。
置身於近似的知識洋流中,也或多或少擁有雷同於偶像的生命際遇,約翰.繆爾的一生,也走上了以身涉險的戶外活動者激進道路。無獨有偶的是,全世界有不少的島嶼、礁岸、山峰、禽鳥、河流、礦物⋯⋯,以洪堡德的名字命名,在他逝世(一八五九年)半世紀後,也有無數的冰河、村莊、山徑、隘口、森林、大學、峽灣⋯⋯,以繆爾的名字為名。在那個年代中,發現新世界的事功,恆常與發現新自我的喜樂同行,鑽研科學史的加拿大卡爾加里(Calgary)大學教授法蘭克.史塔尼西(Frank Stahnisch)指出: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追隨者深信,人生最主要的目的,即是透過最好的感官能力,來考察世界;能對切身的觀察、印象或經驗作出細緻(meticulous)的書寫,是那個年代的「黃金律則」(gold standard of the time)。
透過時代場景的回溯,現代讀者慢慢明白,為何繆爾要用一萬字的篇幅,來呈現一、兩公里山徑上他萬般新奇的感受。那種愈是細節的描述,愈能代表在場者感官能力的延伸,那種迸發、那種亢奮,無限沉醉,彷彿進入了新樂園。弔詭的是:在浪漫主義運動中,這種面向自然、全境拋入的受洗感受,卻有著向晚的宗教來歷。
十八~九世紀的時代轉折中,另外一股有意義的波動,是基督新教對情感主體(emotional subject)的催生和強化。在宗教改革後,基督新教與天主教分離的過程中,一個顯著的標誌是將教會做為上帝旨意中介者的角色去除,代之以信徒自身。藉著每晚與上帝直接溝通的屬靈經驗,教徒置身於正統天國、耶和華、地獄彼此拉扯的教義世界,成為一位有強烈情緒(愛、愧疚、恐懼、贖罪⋯⋯)經驗的情感主體,隨著啟蒙年代思想的推移轉化,信徒們對世界的誕生與持續期盼能有新的解釋,但卻希望保留著過往的、令人上癮的體驗意涵。此時,大寫的「自然」隱隱然就成為全新的神,一方面,人在其中有一種整全、完滿的和諧感受,承接著造物主最大的善,另一方面,自然的壯美和詭譎,又催化出歷險者強烈的現場情緒,於此,浪漫主義便成為一個取代性、重構性的神學系統,它將屬靈經驗中的激情世俗化了,也間接地讓教徒從本體論上的「被知者」(known)——一輩子憂慮會不會得到拯救,慢慢變成了知識論上的「得知者」(knower)——在自然中左奔右跑,汲汲於發明新自我的——新人種。
英格蘭代表性詩人威廉.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的創作生涯,常被用來詮釋這樣的轉折,但是約翰.繆爾不那麼華彩、沾滿塵土的一生,似乎更真摯、也最大規模地示範了「浪漫主義最深處」的悲欣交集。
一八三八年四月二十一日,繆爾出生於大英帝國蘇格蘭的鄧巴鎮(Dunbar),這個小鎮瀕臨北海,住民主業捕漁,約翰是家中八個小孩中的老三,排行長子。在他十一歲那年,全家移民到美國威斯康辛州波塔基鎮(Portage),成為新大陸的自耕農,他的父親丹尼爾是位嚴厲的新教徒,相信安逸的生活是墮落的表徵,因此每個小孩都被要求沒日沒夜地投入農事,約翰每天的工作量長達十六個小時,而且不時受到鞭打。在他的自傳《我的少年與青年》(My Boyhood and Youth)中,繆爾表示,他對自然的熱忱在童年時候就顯現出來,而且源自一種「在吾人血液中自然承繼的野性」(natural inherited wildness in our blood ),二十九歲那年,他決定前往墨西哥灣進行一千英里的徒步旅行,在記事本上他塗寫著個人解放的感受:不再參加任何宗教團體,自此遠離人群。
身處十九世紀的兩端,華滋華斯與繆爾都證明了一件事,在一種懵懂全球化的新自然中,人們可以有某種幻覺,將「詩聖」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警告墮落沉淪的巨作《失樂園》(Paradise Lost),改寫成一部由自然書寫所堆疊起來的《樂園復返》(Paradise Regained)。
所以讀者們也就不要太意外,這本《我的山間初夏》以及繆爾的其它作品,有著與我們時代違和的宗教感,那是因為繆爾深信:我們每人內在的聖性,就是舉目所見的自然,無一不與我們合拍。他會這麼說:「陽光不是照在我們身上,而是照進我們的心裡;河流不是流經我們身邊,而是流穿我們的身軀」,而要達到這樣的境界,人並不是不斷去見到新的天地,而是生命得要重生,「如同我們從一個遙遠的聖地朝聖回來,我們全身轉化,成了一個新的生物」。
一八七九年,他與朋友山繆爾.楊格(Samuel Hall Young)遠赴阿拉斯加,進行了一趟八百英里的獨木舟之旅,途中繆爾跳上冰山後遲遲未歸,楊格擔心程度逐漸升高,而待繆爾全身狼狽回來後,他卻聽到這位歷險者這麼說:「我剛剛從上帝水晶宮殿的上千個房間浪遊回來,⋯⋯我待在那大受感動,靈魂飽滿,感到自己柔軟地冰凍,直到最後,我彷彿成為了冰河的一部分,那將會是多麼偉大的死亡」;即使後來繆爾滑著小舟離開,楊格仍聽他大叫:「在那片白色地景中,我仍聽到大榮耀頌響徹雲霄。」
一八八○年是繆爾另一個人生的轉捩點,他娶了舊金山城郊地主、果農、醫生、波蘭移民富商約翰.史傳澤(John Theophile Strenzel)的女兒露伊(Louie)為妻,自此,他開始成為岳父果園的專業經理人,科學管理占去他大部分的時間,他攢積的財富足以支持他做體面的旅行。一八九○年岳父去世,繆爾與妻子繼承了一筆約莫二十五萬美元的巨大遺產,他開始在《世紀》(Century)雜誌撰寫專欄,促成優勝美地的管轄權由州政府轉到聯邦政府手中。兩年後,他聚眾成立山巒俱樂部,向國會進行遊說保護法案,一百多年後,它的會員有七十五萬人,是美國最具實力的非營利組織,他的會長任期一直到他過世那年為止,足足有二十二年。
繆爾過世的那一天,家人發現他的桌上擺滿著三次阿拉斯加行旅的筆記,應該是正構思著某本新書的輪廓,此際他已經完成了十本書的稿子,繆爾研究者估計,未出版的材料估計還可寫個十本。年輕時的繆爾書寫甚勤,但他直到一八九四年、五十六歲之際,才出版了第一本書《加州的山巒》(Mountains of California)。身為嚴格的清教徒之子,雖然在年輕時反叛其嚴酷的教義而出走,但愈入中年,他卻愈亦感受到上帝的重擔,深覺將自然遭遇中的個人激情發而為文,帶著以個人取代造物主的逾越之心,不能說為完美,因此對出書始終抗拒,「無論寫多少字,都不能讓一顆靈魂知曉這些山峰。正如你不能透過一場關於卡路里的演講,或幾張火焰的圖片,就能讓赤裸的、凍傷的人溫暖起來。一整天暴露在山面前,比閱讀幾車的書要好,」他說。及至真正的老年,繆爾在妻子去世後才開始比較積極地出版著作,《我的山間初夏》於一九一一年出版,寫的是他初抵舊金山,第二次進入優勝美地河谷的晨昏心境,它燃燒著三十歲的激情,也披掛著七十三歲的折光透鏡。
在繆爾的旅程中,高度不是重點,長度也不完全是——他志不在這兩者,他在乎的是自然中的細節,因而他的登山並不帶有挑戰與征服的色彩。繆爾並非要克服上帝為人類佈下的天險,而是要浸泡於自然宛如聖靈般的美麗之中,如他所說:不是你走向山,而是山走入你的心裡。意味深長的是:正因他能在山徑中經驗到一種分分秒秒的狂喜,他忽爾能忘路之遠近,爬上那個年代人們很少爬上的高山(華盛頓州瑞尼爾山,海拔四三九二公尺),走出超過上千英里的單趟步行距離。
在自然寫作的文學傳統中,他的文字缺乏艾默森那樣的共感力,也沒有梭羅發明語言的聰慧,但有一樣是無與倫比的,那也就是對自然事物活生生地、聚精會神地勾勒與描繪,在各種驚嘆號間,你聞到第一手新鮮的氣息。放下《我的山間初夏》,那雀鳥(以繆爾的形容是:「這些有羽毛的人們」)的鳴叫,仍清清晰晰,穿越一百多年的時空距離,迎面而來。
導讀——
赤子之心,不免澎湃:繆爾與那一世代人的十九世紀
詹偉雄(文化評論家,meters書系總策畫)
And this our life, exempt from public haunt.
Finds tongues in trees, books in the running brooks, sermons in stones, and good in everything.
我們的生活,沒有人眾的喧豗,但是在樹裏可以發現喉舌,流水裏發現書卷,在岩石裏發現訓誡,處處都可以發現益處。——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劇作《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 Act II, scene 1, line 15 ),梁實秋譯
The trees encountered on a country strol...
目錄
登山與現代——meters書系總序/詹偉雄
導讀 赤子之心,不免澎湃:繆爾與那一世代人的十九世紀/詹偉雄
引言/羅伯特.麥克法倫
第一章 隨著羊群穿過小丘
第二章 美熹德河北支流的營地
第三章 麵包缺糧危機
第四章 前往高山
第五章 優勝美地
第六章 霍夫曼山與特納亞湖
第七章 奇特經驗
第八章 莫諾山道
第九章 布羅迪峽谷與莫諾湖
第十章 圖奧勒米營地
第十一章 回到低地
植物譯名對照表
登山與現代——meters書系總序/詹偉雄
導讀 赤子之心,不免澎湃:繆爾與那一世代人的十九世紀/詹偉雄
引言/羅伯特.麥克法倫
第一章 隨著羊群穿過小丘
第二章 美熹德河北支流的營地
第三章 麵包缺糧危機
第四章 前往高山
第五章 優勝美地
第六章 霍夫曼山與特納亞湖
第七章 奇特經驗
第八章 莫諾山道
第九章 布羅迪峽谷與莫諾湖
第十章 圖奧勒米營地
第十一章 回到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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