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為世界的針尖上,擺上一個個尚未被命名的地方
新銳小說家 蕭熠 首部幻妙作品 阮慶岳、孫梓評、童偉格、黃麗群舉重若輕推薦
無論是藉由近未來想像狀寫陰影覆蓋的當下,藉由憑空的科幻靈異反芻永不消失的存在主義困境,藉由主動與被動的移動痕跡為新一代拍團體照……蕭熠同時把握表象與假象,一一撫摸情節與情結,以極好的耐心進行剝繭而後編織。優秀的小說(家)始終令人敬畏,因為他們總能在名為世界的針尖,確確實實擺上一個又一個,還未被命名的地方。──孫梓評
字裡行間不但有著光影迅速切換的飄忽游離感,又能全然迥異於影響華人近代小說深遠的「魔幻現實主義」路線,反而隱約呈現出接近卡夫卡處理荒謬現實時,所最是擅長蓄意製造的失重惚恍感,以及「自然主義」在面對無出路困局、依舊能輕盈客觀也優雅的呼吸節奏。──阮慶岳
就像再次去猜想薛西弗斯,對石頭的可能之愛,作者重新勾勒對存在狀況的惘惘格思:或許果真,使人生出長久生活下去的意願與能力的,並非如何抽象而高遠的理想,而僅是生活自身的可測條理。 ──童偉格
你能想像不帶著身體、而是用虛擬的形式出門嗎?你能想像將自己的嬰兒托給高科級膠囊養育嗎?這些不只是出現在科幻小說裡,也可能在不久後的將來,成為我們的生活主要場景。
不管你讀蕭熠的小說想到的是村上春樹,還是黃麗群,都不能否認這位小說家獨特優雅的文氣和世界觀如此自成一格,通篇瀰漫著流動、冰冷也透明的迷人氣質。蕭熠有著多年旅居國外經驗以及建築系所的背景,小說的主題和風格和大多華文創作較為不同。這本小說集的六個故事,大致切分為超現實以及直面現實兩類題材,看似迥異卻又互為表裡,皆是對存在意義的荒謬本質發出的嘆息。
開篇〈2042〉如篇名所示,是你我都可能經歷的近未來年代,但世界幾經大變動,人們的生活已經看似平靜地失控了,那感覺不只是科幻,而是述說了一個哀而不傷的故事。收錄進年度小說選的〈在船上〉用極度冷靜客觀、卻十分貼近角色內裡的語氣,描繪著一個看似過著幸福穩當人生的現代女子,如何面對自己其實已然完全透明失焦的生命體;〈命與名〉描述了一個奇特職業──命名師,如何讓被帶到眼前的有機或無機事物在他面前對他張開自己,從小狗、樂器到新生兒,皆能一一被指認喚出真正屬於它們的名字。當故事來到〈名為世界的地方〉,事情變得更加奇幻了,撫養嬰兒的膠囊,製造嬰兒的工廠,隨手變出意念中龍蝦的博士……。
當我們隨著故事在不同的角落奔走追尋,感嘆著人生變幻之苦,永遠的至樂之不可得,聽聽柯恩的歌是怎麼唱的:「萬物皆有裂縫,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我們找尋著徵兆,但徵兆到處皆是。」於是故事裡逝去的戀人對自認為無法得到幸福的主角說:「至樂可能是幻覺。你一直在找尋的也許才是裂縫的所在。」也許我們真的我們無須去分辨這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當你找到了裂縫,也就找到了光的所在。
作者簡介:
蕭熠
80年代生於台北,畢業於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普瑞特建築碩士。曾在芝加哥,紐約,香港求學生活。
曾獲台灣文藝營小說類首獎,台積電文學賞入圍,《107九歌年度小說選》入選。作品散見各大副刊及《印刻文學生活誌》等。現居台北,持續生活寫作。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無論是藉由近未來想像狀寫陰影覆蓋的當下,藉由憑空的科幻靈異反芻永不消失的存在主義困境,藉由主動與被動的移動痕跡為新一代拍團體照……蕭熠同時把握表象與假象,一一撫摸情節與情結,以極好的耐心進行剝繭而後編織。優秀的小說(家)始終令人敬畏,因為他們總能在名為世界的針尖,確確實實擺上一個又一個,還未被命名的地方。──孫梓評
字裡行間不但有著光影迅速切換的飄忽游離感,又能全然迥異於影響華人近代小說深遠的「魔幻現實主義」路線,反而隱約呈現出接近卡夫卡處理荒謬現實時,所最是擅長蓄意製造的失重惚恍感,以及「自然主義」在面對無出路困局、依舊能輕盈客觀也優雅的呼吸節奏。──阮慶岳
就像再次去猜想薛西弗斯,對石頭的可能之愛,作者重新勾勒對存在狀況的惘惘格思:或許果真,使人生出長久生活下去的意願與能力的,並非如何抽象而高遠的理想,而僅是生活自身的可測條理。 ──童偉格
名人推薦:無論是藉由近未來想像狀寫陰影覆蓋的當下,藉由憑空的科幻靈異反芻永不消失的存在主義困境,藉由主動與被動的移動痕跡為新一代拍團體照……蕭熠同時把握表象與假象,一一撫摸情節與情結,以極好的耐心進行剝繭而後編織。優秀的小說(家)始終令人敬畏,因為他們總能在名為世界的針尖,確確實實擺上一個又一個,還未被命名的地方。──孫梓評
字裡行間不但有著光影迅速切換的飄忽游離感,又能全然迥異於影響華人近代小說深遠的「魔幻現實主義」路線,反而隱約呈現出接近卡夫卡處理荒謬現實時,所最是擅長蓄意製造的失重惚恍感,...
章節試閱
2042
她坐在診所候診室的座位上,覺得亂和無止盡的累,她按著左邊的太陽穴。感到下面汩汩的跳動。她簡直可以看到那個情形。而這時候護士開門叫她進去,聲音尖而細。
她移動自己到醫生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僅僅是這短短的動作她幾乎承受不住,她感覺到微微的顫動,來自她的手。
又堵住了?醫生輕巧的說,用探針敲敲她的腦袋。
誒是,她吶吶的說。於是醫生用手按壓了她的耳後,用探針戳弄了鎖孔,她的左腦殼便應聲而開醫生的頭擋住了探照燈,光線於是沿著他的臉兜了一圈。她瞇著眼睛等著,聽到醫生的聲音從頭後方傳來。
還是老問題。一次想做太多事了,電話,網路和資料庫都沾黏了。
最近比較忙一點,她說,聲音聽起來很空洞,可能因為腦殼大開著的關係。
醫生在用一些棉花做最後的清潔,之後把殼啪答的關起來,剛剛的雜音也應聲停止。
老毛病了,醫生比對著她的病歷說,多休息,有多的想法就先上傳,不用就關機。
不過我知道你是個傳統的人。醫生笑了一下。她倒是不清楚這點,開門離開時護士尖細的聲音又送她離開。她聽不出來護士的心情。她不知道為什麼連這樣短短的道別都要開人工聲音,好像說再見是多麼費嗓子的事。
她在想一件事,但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卡在她的腦裡,她在想是不是剛才沒清乾淨,但是算了。
屋裡沒人。但有個東西在發亮,是螢幕。
很多程式需要更新,她用手指一項項的勾選,有的用的很習慣,她就選擇不換了。它們開始下載,然後整個室內一亮。所有的機器,洗衣機,電視,冰箱皆忙碌了起來。更新完成。
然後她想起來了。像一個物品落地,綠要來。
她環顧四周,一切都很就緒,不在家的時候阿R都幫她收好了。綠不喜歡她這樣叫它,總是清晰的叫它R65430。那是綠自己的聲音,在家綠從不開人工聲音,她很喜歡綠這一點。綠的那種自信和明快,感覺非常二十世紀。
媽媽,是綠的聲音。
她低頭看著手掌中的機器。您有一通錯過的虛擬邀請。
她馬上回撥。
媽媽,綠的影像來到屋裡。我今天本來要自己過來,可是外面在下雨。
你是不是瘦了,她問。
不是,這是上個禮拜上傳的,我這幾天感冒都沒有錄新的影像。
她走到窗邊,雨像瀑布一樣洗刷著窗戶。
我都沒注意到下雨。她說。這屋子隔音實在太好了。
媽媽,綠的聲音裡有顆粒,真的是感冒了。你為什麼又沒把晶片放進去,你這樣會錯過我的虛擬,還有天氣預報。
我不喜歡晶片在頭裡的感覺,她想這樣說。但她知道綠會說那感覺完全出於想像,種種醫學證明晶片造成頭痛完全是無稽之談。
我剛去看醫生了,頭痛,她於是這樣說。
你自己去了?綠說。
可以打虛擬過去的媽媽,自己去多不好,很麻煩,又危險。多休息,媽媽。我也需要充電一會。我等等要打給醫生。
好的。她說
綠消失在屋裡,遺留下一圈別人會說她想像出來的,淡淡的綠光。
她想到店裡去。沒錯就在這種天氣裡。對於他們還沒有辦法掌控天氣,她暗暗懷著不懷好意的高興。
出門麻煩危險多不好,她剛才聽到綠這麼說。而她有一陣子沒有聽到了,這是非常二○年代的說法。在現在的四○年代,大家已經尋常到不再提,這是一個深植在腦中的常識了,自從政府發現人們不出門一併解決了交通治安和汙染等等的問題,便開始倡導。
她先把家裡的保全解除,把門打開,然後像小偷一樣的一口氣跑了出去。
在街上,在危險的,充滿了汙染的空曠的街上,她想起忘了帶傘。她有一把使用了十年以上的紅傘,總像個閒得發慌的看門狗一樣就放在門口。水從上而下的打落在她的臉上頭上,也許滲進頭裡,據說對人工腦殼非常不好。但她已經無所謂了。壞了就再換吧。這是她在這個世紀累積下來的經驗。
店在路的末端,旁邊有幾個店舖,皆是不對外開放的電腦零件倉儲空間,散發著灰色的氣息。路邊躺著一些遺棄自己肉體,以腦為家,像被遺棄的貨物一樣的人。
她的店專門販售二十世紀的古物,那些她彷彿不知道會有未來那樣隨意蒐集來的物品,來自她還年輕的時代。最初是因為以前的東西捨不得扔掉。紙本書,筆記本和畫冊,蠟燭和彩色筆在桌上排列整齊。
好久以來,她已經不知道年齡怎麼算起。她也許剛滿六十,但她的主要關節九歲,臟器和動脈七歲,腦殼剛滿四歲,而藥物讓皮膚的更新從二十八天提高到四天ㄧ次。她是嶄新的,某個意義上來說。然而她會自己時常珍惜的翻閱著這些物品,以前的時間就像虛擬影像一樣被招喚而來。
在世紀初,她時常旅行。那個時候的人常說,旅行是種發現自己的方法。如今是個充滿語病和漏洞的說法。發現什麼,自己又是什麼,以前的她會去尋找和累積,而現在她再也沒有去回答的欲念。她因此累積下來很多雜物,這裡買的詩集,小小的地毯燭檯,和裝飾品。她租下這個店面,把這些物品舖展開來,每天照時間營業,坐在裡面,每天擦拭清潔,像是一種徒勞無功的悼念。
她想等到雨停就離開。但她依稀記得等等可能會有訪客。
那天她自己去了一個想法展,也是在一個實體的店面。參與的藝術家用古老的投影技術,將自己腦中未經整理就上傳的思緒展覽出來。有些人說太過雜亂了,但那生猛讓她覺得很有趣。在展覽中她認識了幾個人,聊到要到她的店裡看一下,他們或多或少的在做差不多概念的事情,共同點他們不願意太高調,以免被視為懷古者,也就是媒體上常被批評阻止進步的那些人之一。
她等待著,她看著窗外,忽然覺得也許該收集這些雨。有一天雨會消失,她猛然想到,就像其他造成不便的事物,像相片,野狗或花店。像沒有用的胡思亂想,現在他們主張下載偵測的軟體,在腦中檢測,隨時隨地幫你清除掉,以免造成不快,憂鬱症或偏頭痛,最起碼減少記憶體的浪費。
在綠小時侯,在一○年代末,也就是大更新之前,世界還是舊的。出門是被鼓勵的,大自然和想像是被鼓勵的。她會抱著綠在外面,做一種現在說起來,只能說是遊盪的行為,無目的的亂走。她清楚記得綠那時候肉感的小胖腳壓在她的前臂上,那沉重的感覺,她記得人和人的皮膚接觸久了會出汗,產生出一種黏膩親蜜的感覺。她記得綠剛出生的時候,她必須餵母奶和換紙尿布,那時候她訝然以為她懂得了,原來為人母親是一個如此具體而感官的經驗,如今他們很難想像了,餵母乳是不潔而危險的,自從他們知道傳染病的可能後。時代更迭,她的經驗不再管用,而她的記憶不算數。
許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而她學會了緘默。她謹慎地收納著自己的過去,以免散發出陳腐的氣味。也許她已經不再是她,有時候她會懷疑的想著,在一切更新之後,原來的已經所剩無幾,也許只有殘留的腦細胞仍頑強的以為這是原本的身體,就像是一種殘肢反應。
門口閃進了兩個人,她才回過頭來。其中一個她記得是從那天的展覽來的,另一個她沒有見過,他的身上老套的穿著上面書寫著1984的T恤。她不知道該做何感想。她打起精神,帶著他們在店裡走了一圈,講述每件物品的來歷。他們都不發一語的看著。。
還在下雨嗎?她問。
他們一齊露出含蓄的微笑。她猜想他們的年齡和她差不多,也許聊世紀末是個好主意。果然這個話題引起了他們的共鳴。當他們談到千禧年時人們對電腦系統更新的恐慌,都哈哈笑了起來。
他們提到2020大更新的時候他們的恐懼。
我那時候剛四十歲,1984說,我覺得我已經老得不想再更新了。他們一面走著。走到展示手持手機的那個桌子。
還記得以前出門一定要檢查有沒有帶手機嗎?另一個人笑著說。
手機,錢包,鑰匙。他們一起笑著唸出那時候每天出門前會檢查有沒有帶的物品。
現在沒有一樣東西是需要帶上的,而連出門也不再變得必要。他們爭相說著那差別,然後笑著。
外面雨似乎更大了,可以明顯聽到窸瀝瀝的聲響,雨落在地上的回聲,遠方隱隱有種轟隆滾動的聲音,是雷聲。他們的話題還熱著,因為笑和熱而微微喘著氣。
這時候她看出了一件事情。
1984的影像閃爍了一下。
她覺得不便說出口,但還是說了。
我以為你們是本人過來,她說。
喔,另一個人無比抱歉的說,我們本來是要自己過來的,但雨實在太大,家裡又到處找不到傘,所以……
她舉起手制止,沒關係,虛擬真的是很方便。
他們各自落入了唯有自己才知道的沉默中。
我今天看我女兒也是用虛擬,我沒告訴她。她又說。
他們相視了一眼,笑了。
真的是方便。1984說。不用出門。
他們買了兩把雨傘,承諾下次來拿。關門離開的時候,雨停了。地上的水弄濕了她的鞋子。空氣中帶著潮濕和涼,和風的意味。她走在裡面,遠方的天空被洗得很乾淨,是玫瑰色的,她記得從前的這種時候,到處是濕的,世界好像新做好的一樣。
身體是錨,身體是目的,也是方法,身體是場域。她邊彎折著身體,汗水往前流進了她的眼睛,她感覺到自己的膝蓋有一股鈍鈍的痛,臉頰不受控制的向下垂墜著。而在身體的內部像是浪潮那樣,一漲一縮。
她擦拭瑜珈墊,沖洗自己。
然後坐在沙發上,從口腔注入了一杯水到這個海洋裡。感受到水緩緩的流入,在支流中紛紛流動滲透。人需要水分,空氣和陽光。也許有科學報導會告訴她這只是過去的迷思(他們總是帶著一絲不讓人察覺的笑意這樣做),但她願意這樣相信。
電視上正播著一個牙膏的廣告,虛擬演員對著鏡子露出牙齒微笑,露出滿意的表情。她看著那個表情,知道這是綠演出的廣告。她去參觀過綠的工作一次,他們把偵側神經的線路接在綠的晶片上,然後再投射在虛擬演員上,後者的臉上就像鏡子一樣反映出了綠的表情,她可以辨識出來,在那麼高興中,仍然帶著一點不置可否。這點就像綠的爸爸。
她問綠,這個的工作是不是還稱為演員,為什麼不直接用自己的身體去表演呢?
綠說,帶著那樣恍若不信的表情,這個叫表演工作者,演員指的是那些露臉的虛擬演員,他們的臉,是由真人提供,在電腦上製作而成,因此註冊有肖像權。他們不會老去,也不會生病。
綠生病了嗎?她突然想起來。距離上次講話已經有十來天,她中間試著打過去一次,綠沒有接,也沒有回,這並不尋常。
她再撥了一次,沒有接,她覺得心裡發緊,在冰箱裡收拾一些食物帶去時,恨不得瞬間移動去到綠的旁邊。
綠的公寓在河的對岸再過去一點,是個發展中的區域,過去幾年許多掙扎中的藝術家住在那裡,也有很多稅務上的減免,整個區域有許多年輕人開的復古的實體店鋪,他們用一種質疑的姿態坐在店裡,販賣書籍,花朵和音樂,還有吸食了會產生幻覺的蘑菇。她想起在她年輕的時候,除了外來工作的人和遊民,根本不會有人想住在這裡。她曾經和朋友來過,是個寒冷的夜,她記得,路燈其實把街道照得足夠明亮,路上人煙稀少,她只看到自己呼出的白煙,聽到從背後傳來的匡啷匡啷的聲音,她轉過頭看,是一個穿著毛絨絨的髒外套的遊民推著超市推車過來。朋友把她留在原地,跑過去和他攀談,他看起來就像是冬日剛睡醒的熊那樣胖大和恍惚,但他收了朋友給的一疊錢,隨即拿了一個東西給她,從遠處看不分明。
朋友笑嘻嘻地跑回來,在她旁邊點燃了那一管香菸狀的物體,是一種好聞的草的味道,她被教導深深吸到肚子底,再慢慢用嘴噴出來。
她走著走著,有時嗆咳著,感覺到街道的位移和上下變幻,她依舊邊和朋友說著話,感覺到情緒澎湃不已,幾乎無法控制。世界不知為何變得相當可笑,她們停在路邊笑不可抑。
這是她所有的記憶,如今的年輕人如果想達到類似的效果,只要點選虛擬就好。不需要對身體做任何事情,或者出門。故事結束。
但她還是出了門。這一區又產生了微妙的變化。許多的獨立商家歇業,鐵門拉下來,像拒絕的臉。一些大型企業已經嶄新的進駐在街角。但街道不知道為什麼,依舊存在她年輕時候那種被遺棄的感覺。她走到街的對面,綠住的六層公寓就在那裡,鐵灰色的典型二○年代樓房,她按了電鈴,綠沒有接,也許不在家。但綠近來根本不出門。
她想了一下,決定用綠給她的密碼開門。樓梯間陰暗,好像很久沒有人使用。她快步走到綠住的二樓,還是很原始的在門上敲了幾下。
門僅發出一些鈍鈍的聲音,沒有要動的意思。她用密碼把綠家的門打開。
房間裡空氣滯閉,不大的空間裡幾乎空無一物,廚房的吧檯上很清潔,擺著一罐罐常見的粉狀代餐。她走過那裡,到了隔著矮牆的臥室,然後一眼看到了倒在床上的綠的雙腳。
綠躺在那裡,身體消瘦,頭髮散在枕頭上,眼睛睜著卻沒有意識的痕跡,眼球上覆著白色粉狀的膜。那是進入長期虛擬特有的渙散。那伸出的腳像枯材,或任何無生命的物體。她拿起那腳撫摸,乾枯發硬的觸感讓她知道那尖端已經纖維化,就像那些她聽說放棄自己身體的人會發生的。
她從來沒有認真去聽他們在媒體上說的那些,要小心那些長期虛擬上癮帶來的後遺症,那些棄守身體的人的身體亦放棄了他們。這被稱為有意識的漸凍症,讓她想起一○年代許多名人在社群上仿傚漸凍在自己頭上淋水的那場媒體瘟疫,又被不無戲謔地被稱為生前靈肉分離。
那床顯然是綠好幾天來待過的唯一地方,因此非常汙穢。她小心費力的將綠移開,那身體雖然已被綠棄守了,仍然有相當的重量。她將衣物除去,用毛巾做大致的擦拭,再將綠移至浴室沖洗。
在水下的綠,呈現出一種柔和的透明。那身體瘦的可憐,但雖然已經如此,還是有某種生命在裡面。某種生的氣息。像植物一樣在身體裡伸展著。她把手伸到綠濕漉漉的耳後,取出晶片,期待綠會醒來。
但即使在乾淨的床上已經沉睡了三個小時,綠仍然沒有恢復意識。她的眼睛緊閉著,眉頭微皺,好像帶著不安。她想起綠平常明朗愉快的樣子,這樣的綠,到底在哪裡正經歷一些什麼呢?
她決定打電話給醫生。雖然已經很晚了,但這個醫生是綠從小的家庭醫生,他答應了,接通虛擬後就到了屋子裡來,看到綠的情形他皺起了眉頭。
她使用長期虛擬多久了?他問。
我不知道,她只能說。確實她發現她不知道任何事。
從她手和腳纖維化的情形,已經有一年以上了。醫生說。我們要來判斷頭內部的情形,希望沒有纖維化的產生,不然後緒的影響無法將預期。暫時不能讓她使用晶片。
她像任何ㄧ個聽聞小孩生病的母親那樣,默默無言的坐在那裡,一邊想著中間哪個環節自己做錯了什麼,造成這樣的結果?
2042
她坐在診所候診室的座位上,覺得亂和無止盡的累,她按著左邊的太陽穴。感到下面汩汩的跳動。她簡直可以看到那個情形。而這時候護士開門叫她進去,聲音尖而細。
她移動自己到醫生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僅僅是這短短的動作她幾乎承受不住,她感覺到微微的顫動,來自她的手。
又堵住了?醫生輕巧的說,用探針敲敲她的腦袋。
誒是,她吶吶的說。於是醫生用手按壓了她的耳後,用探針戳弄了鎖孔,她的左腦殼便應聲而開醫生的頭擋住了探照燈,光線於是沿著他的臉兜了一圈。她瞇著眼睛等著,聽到醫生的聲音從頭後方傳來。
還是老問題。一...
推薦序
我與世界隔著瘟疫般的透明罩膜◎阮慶岳
初次閱讀到蕭熠,是我在擔任《九歌107年小說選》的編選任務時,讀到應是她初露頭角的一個得獎短篇小說〈在船上〉,當時立刻被流竄在小說內裡、某種很特殊強烈的氣息吸引。那是與長久瀰漫流行於此地的「現實主義」,完全大異其徑的書寫方式,字裡行間不但有著光影迅速切換的飄忽游離感,又能全然迥異於影響華人近代小說深遠的「魔幻現實主義」路線裡,那種總將歷史與現實誇張魔幻化的濃烈炙身控訴意味。反而,隱約呈現出接近卡夫卡處理荒謬現實時,所最是擅長蓄意製造的失重惚恍感,以及「自然主義」在面對無出路困局、依舊能輕盈客觀也優雅的呼吸節奏。
那時,我在序言裡簡單寫下我初閱讀的印象:「〈在船上〉,用極度冷靜客觀、卻又十分貼近角色內裡的語氣,描繪著一個看似過著幸福穩當人生的現代女子,如何面對自己其實已然完全透明失焦的生命體,雖然也嘗試做一點點的對抗與掙扎,卻彷彿世間一切都波瀾不興的無動於衷。有著對於生命是否就當如此荒蕪失溫的質疑,也是對於存在意義的荒謬本質發出嘆息,小說瀰漫著流動、冰冷也透明的氣質。」
這本小說集《名為世界的地方》,除了收錄了包括這個短篇小說〈在船上〉的幾個短篇外,另外主力是更貼靠向中篇小說的〈2042〉及〈名為世界的地方〉。這兩篇敘述都是從平凡主角貼己細微的生活瑣事出發,卻逐漸步入帶著科幻感與離奇意味的某種介乎真實與虛幻間的時空狀態,那是一個不令人滿意、又無能去抗拒與拒絕的世界,有些類同龐大水族箱或實驗室的場景,而主角略略帶著詫異神色出入行走其間,像是一個忽然失去庇護與保護色的隱匿者,不覺陷入到某種熟悉也陌生的情境裡,不知所措也無動於衷地看著一件事情接著一件事情發生而來。
然而,這樣有點像是對未來作投射、也像是意圖對此刻作暗喻的奇異時空背景,究竟是想要劍指何方或述說什麼呢?就在〈名為世界的地方〉的小說裡,那個彷如智慧者的「博士」,對顯得驚訝也困惑的主角說:
「世界上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意念,您沒有看到的時候,它們即消失。像融化的雪一樣。我只不過在您眼前重現這個過程。虛的世界和實的世界,博士拿起一張紙。中間的分界就是像這樣。事實上連這分界也是人類想出來的。虛與實是並存的,只要您記得這一點,順服於宇宙的安排。您就可以進去那個世界,無處不是入口,徵兆到處都是。」
依稀讓我們想起來卡夫卡在小說《城堡》,所描繪那個彷如舞台布景般真假難辨的迷離世界,而那位自稱是土地測量員的K,在雪夜來到城堡下面的村莊,準備應約進入城堡,卻無端陷入其他不相干的局外瑣事裡,而真正想進入的城堡,與意欲面對城堡主人的原初願望,反而徘徊至死才能明白根本就是場徒勞與無落的舉動。
卡夫卡這樣鋪陳的徒勞與荒謬感受,自然帶著對世界可能本就是虛無與欺瞞的批判,這質疑在蕭熠小說裡一樣可見,只是她用相對比較含蓄隱約的方式,款款向我們冷淡地描述撲來。蕭熠確實像卡夫卡那樣能把現實時空梳理成簡潔抽象的舞台布景,讓我們彷彿已然置身劇院,並熱心地看著一齣並沒有什麼驚人劇情的戲碼演出,因為吸引我們的不再是強加來引人的悲喜衝突,而是一種奇異卻真實的疏離寂寞感覺,一種在已然瘟疫蔓延的世界裡,人人忽然被強迫罩上了玻璃隔幕,只能冷眼看著一切的現實或魔幻接續發生來,自己卻全然無能為力的荒謬與絕望感受,於是也明白從來早已經被誰人界定好、我們與真實世界那顛撲難破的關係距離。
這自然是相當悲觀的陳述與吶喊,恰恰有如在〈名為世界的地方〉的收尾裡,主角終於進入漫長的睡夢狀態,並開始嘶喊逼問周遭的人:究竟什麼才是真相?像是一個拒絕生活在被薄膜強制隔離世界裡的人,卻終於發覺自己正是那個唯一失重漂浮的不正常者。
我跑到最前面的鍋爐前,面對著所有排隊的人和桌子大喊。
停止工作! 你們都被蒙蔽了,這樣是沒有意義的!
然而他們仍像耳聾一樣沒有聽見,只是持續著他們的動作。
停下來! 這是騙局!我上下揮舞著雙手大喊。
尋找不到答案也無路可走的主角,即令只好奔跑出去到森林或是遠方書店,想要尋找到能回應的答案,終於還是必須回到與那位「博士」的對話:
那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我問。並不確知自己的問題是什麼。
短的答案是因為你想要經歷這一切。宇宙感知到你的需要,安排了這一切給你。你只要投入就好了。長的得用你的一生去回答。尋求意義是最沒有意義的。意義是什麼,對誰有意義?對於如此經不起探究的問題,我們有這樣的時間嗎?我們沒有。博士哈哈笑著說。
生命的短暫與不可知的宿命安排,讓一切意義都頓失依據。是的,蕭熠的每一篇小說,都像是依舊相信著什麼的人,不斷地陳述出某種既是慌張也失望的扣問,是那種從惡夢裡忽然醒來,還且隔著瘟疫的透明罩膜,仍然不願相信一切竟然就是如此的小孩,張著期盼什麼的純真臉龐,所顯露出來濃重的困惑與傷心。當然,蕭熠所質疑的絕不是卡夫卡念茲在茲的那個竟然缺席的上帝,而更應是此刻在莫名權力者以科技主導下的人類文明究竟,以及許多因此無端就被壓迫著的個體生命,終究要何去何從的深遠憂慮吧?
我與世界隔著瘟疫般的透明罩膜◎阮慶岳
初次閱讀到蕭熠,是我在擔任《九歌107年小說選》的編選任務時,讀到應是她初露頭角的一個得獎短篇小說〈在船上〉,當時立刻被流竄在小說內裡、某種很特殊強烈的氣息吸引。那是與長久瀰漫流行於此地的「現實主義」,完全大異其徑的書寫方式,字裡行間不但有著光影迅速切換的飄忽游離感,又能全然迥異於影響華人近代小說深遠的「魔幻現實主義」路線裡,那種總將歷史與現實誇張魔幻化的濃烈炙身控訴意味。反而,隱約呈現出接近卡夫卡處理荒謬現實時,所最是擅長蓄意製造的失重惚恍感,以及「自然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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