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輝煌下的細緻光影,
存在主義文學大師最後的放逐與追尋!
生命的沉重,錯亂和凝固的生活,對生存和死亡的憂愁……
過去的歲月、習慣和愁悶,都在這裡慢慢解開了。
如今,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根,不再顫抖。
因《異鄉人》夙負盛名的存在主義文學大師卡繆,於一九五七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聲望如日中天,然而幾年後旋即因意外溘然長逝,為世界文壇和讀者留下無盡的遺憾與悵惘。在這有如星光般迅疾閃逝的短暫輝煌裡,留有一道細緻卻不被記憶的光影。
作為卡繆生前出版的最後一部作品,與獲得諾獎同年出版的《放逐與王國》,似乎一直沒有受到更多的重視與評價。走過《異鄉人》的人性絕境和《瘟疫》的生存掙扎,《放逐與王國》究竟透露了怎樣的追尋與探索?
本書透過六個短篇,分別描述了人們在不同狀態下所面臨的不同孤寂──一種為人世所放逐的歧杈和荒涼。困在徒具形式婚姻裡的女子,精神錯亂的叛教者,與資本家周旋挫敗的工人;又或者是孤絕的人道主義者,看似一帆風順的藝術家,自我流放的工程師……每個人都自人世的某個面向脫軌,卻也在這樣歧出的歷程中找到某種自我歸屬,即便那歸屬依然不甚為人世所理解……
作者簡介:
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
1913年出生在北非法屬阿爾及利亞,出生一年即成為戰爭孤兒。父親死後,與母親及外婆相依為命,在極為惡劣的窮困環境中長大。
卡繆自1932年起便開始發表創作,1942年以《異鄉人》名聲鵲起;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60年1月不幸在法國南部公路上死於一場意外車禍。
著有小說《異鄉人》、《瘟疫》、《墮落》、《快樂的死》等;散文集《反抗者》、《薛西弗斯的神話》等。描寫其父生平事蹟、未完成的小說遺作《第一人》於1994年出版,短篇小說集《放逐與王國》為其生前所出版的最後一部作品。
譯者簡介:
劉森堯
台灣東海大學外文系學士,愛爾蘭大學愛爾蘭文學碩士,並於法國波特爾大學攻讀比較文學博士。著有《電影生活》、《導演與電影》、《天光雲影共徘徊》,譯有《歷史學家的三堂小說課》、《威瑪文化》、《啟蒙運動:現代異教精神的崛起》、《閒暇》、《歡樂時光》等。
章節試閱
生長中的石頭
汽車在紅土道路上笨重地轉了個彎,這時整個路上變成一片泥濘。夜裡兩個大車燈把道路切割成兩半,右邊路旁出現兩幢鐵皮屋頂的小木屋,靠第二幢木屋的右邊,我們可以在一片薄霧中看到一座由碩大梁木所建成的高塔,從塔的頂端垂下來一條鋼製的纜繩,雖然看不到最頂端的部分,但垂下來的部分在車燈照耀下閃閃發亮,一路越過道路上的斜坡後面,直到不見。這時汽車放慢速度,停在距離小木屋前面幾公尺遠的地方。
這時坐在駕駛座右手邊的男人走下車來,他經過一番困難才擠出車門,一旦下得車來,立刻挺直身子,稍稍搖晃一下他那肥碩的身軀。他就站在汽車旁邊的陰暗部分,因為疲倦的關係,顯得有點無精打采,但還是牢牢站在地上,傾聽著汽車引擎的怠速轉動聲音。然後他往斜坡的方向走去,把身體暴露在車燈的光線照耀底下,他走上斜坡的頂端,停了下來,他那碩大的背脊和黑夜互相輝映著。隔了一會兒,他又折了回來,在黑暗中,司機的臉擱在汽車儀表板上發著亮光,微笑著。那個人跟他做了一個手勢,他立刻把汽車熄了火,很快地道路上和森林裡陷入一陣寂靜之中,只聽到流水聲。
那個人望著低處的河流,河流在黑暗中潺潺流動著,還不時閃爍著粼光。在另一頭遠處,夜晚顯得安詳寧靜,像是凝固了,想必那就是河的對岸了。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到這寧靜的岸上有一團黃色的火焰,像是遠方一盞黃色的掛燈。胖子轉身走向汽車那裡,他跟司機點了一下頭,司機把大燈關掉,然後又打開,讓燈規律性地閃爍著。斜坡上的這個傢伙在車燈一閃一滅之間,顯得非常高大。突然之間,河流對岸上一隻看不見的手舉起一只燈籠,在空中上下晃了幾下,晃到最後一下之後,司機把車燈整個關掉,胖子和汽車一起消失在黑夜裡。車燈關了之後,河面顯得明亮起來,至少可以看到一些波浪在洶湧翻騰著。道路兩旁的林子一片烏黑,和天空連在一起,好像就近在眼前。一個小時之前,一陣小雨才剛把整條道路洗刷了一番,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微溫的氣息,使得這片原始林子中間這塊空地的寧靜氣息更加顯得沉重,一片烏黑的天空中閃爍著朦朦朧朧的星星。
這時,另一邊河岸傳來鐵鍊的聲音,還有陰沉厚重的聲響,在這邊小木屋上方,剛才那個人一直在那邊等待著,在他的右手邊,鋼纜一路往前延伸過去,鋼纜裡頭還會發出一股吱吱喳喳的聲音,同時之間,河流上的流水也發出湍急流水聲,兩邊聲音互相參雜,那只燈籠的燈光也越來越大,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燈籠四周圍繞著一個很大的黃色光圈,光圈慢慢在變大,然後又縮小下來,即使如此,燈籠的光線還是很強烈,穿透四周圍的霧氣,在頂上和四周圍閃閃發亮,在頂上照出一個由乾燥的棕櫚葉覆蓋的四方形屋頂,四個角落用大的竹片撐著。這個凸出來的屋頂四周圍一片陰暗,慢慢漂向岸邊,當它漂到河中間的時候,在黃色燈光中間冒出三個上身赤裸的小人,身體顏色幾乎是黑的,戴著錐形帽,他們大腿微微岔開,穩穩站著,一動不動,在一片漆黑中,水上突然冒出一只竹筏,在激流中擺盪不定,三個小人彎下身努力要把竹筏拉正。當渡輪靠過來的時候,可以看到在屋頂後方,就在上游地帶,出現兩個高大的黑人,上身赤裸,頭戴寬邊草帽,下身穿著灰褐色長褲,兩人肩並肩用盡全身力量,用撐船的竿子探入水底,力圖保持渡船的平衡。前面那三個黑白混血的小黑人,一動不動,眼睛眨都不眨,望著河岸慢慢靠近,對那正在等他們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渡輪突然猛烈撞擊到深入水中的碼頭頂端,船上的燈籠劇烈搖晃了一下,經燈籠的燈光這一照,才知道剛剛撞到的是座碼頭。那兩個高個子黑人一動不動,兩手舉在頭上,緊緊握著快要下沉的竹竿的尾端,肌肉緊繃,還微微顫抖著,然後跳上木板,在碼頭和渡輪之間放下一塊像吊橋的踏板,蓋住了竹筏的前面部分。
剛才那個人走回汽車旁邊,坐上他的位置,司機發動汽車引擎,沿著斜坡慢慢駛去,引擎蓋一路指向天空,越過斜坡之後,轉向河流的方向,路上有一些爛泥巴,汽車常常必須踩一下剎車,才又繼續行走,一路走走停停,終於來到碼頭,車子壓到地面上木板,木板發出聲響並彈跳了起來,最後來到了最靠岸邊的地方,三個混血小黑人靜靜站在那裡恭候著,汽車慢慢滑過跨板,往竹筏上面滑了過去,前面兩個輪子上去時,竹筏向下猛然沉了一下,但立刻又浮了上來,隔一會兒,整部汽車終於上去了,司機把車往後面開過去,停在掛著燈的方形屋頂前面。那幾個混血小人很快收起那塊跨板,一溜煙跳進渡船裡,用竹竿很快把船撐離開泥濘的河岸。河流的載浮力很大,能讓竹筏安穩地浮在水面上,沿著一條懸在空中的鋼繩慢慢滑行。這時那兩個高大的黑人使勁收起那兩支撐竿,車內那人和司機走出車外,站在竹筏上,面對上游的方向。在這整個過程當中,沒有人講話,一切都在靜默中一聲不響進行著,直到現在,大家還是默不作聲,靜靜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除了其中一個高大黑人,在他那粗造紙袋上正在捲一支香菸。
那個人望著那片巴西森林的大缺口,這條河流就是從那裡冒出來,他們現在正在逆流而上,這裡河寬幾百公尺,河水光滑洶湧,不斷拍打渡輪的側邊,然後向兩邊奔流,又再度形成一股洶湧潮流,緩慢繼續流動,穿過這片陰暗森林,流向黑夜和大海。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淡淡的香味,來自水中,或是來自像海綿的天空,這時渡輪底下傳來沉重的水擊聲,同時也傳來來自兩岸邊的牛蛙或是奇怪鳥類的宏亮叫聲。胖子走向司機,司機很瘦小,他此刻正靠在一根竹柱上面,兩手握成拳頭放在一件藍紅相間的外衣口袋裡,這外衣原來是藍色,因為日積月累不斷沾染紅色灰塵,才變成藍紅相間。他年紀還輕,可他的微笑卻已在臉上造成了皺紋,此刻他正茫然望著濕氣凝重的天空中閃爍不定的星星。
來自岸邊的鳥叫聲變得更加宏亮,還夾雜著不知名的聒噪聲音,就在這時,鋼纜發出了嘎嘎聲響,兩個高大的黑人把他們手上的竹竿插入水裡,胡亂攪動,直探水底深處。胖子轉身望向他們才剛剛離去的河岸,此時沉浸在一片烏黑夜色和茫茫水中,這片龐然夜色就像綿亙幾千公里的樹蔭一樣,巨大而粗暴,蓋住一整片大陸。在附近的大洋和這佈滿植物的內海之間,此刻一小撮人像迷航一般,正航行在這荒涼野蠻的河流上面。這只竹筏終於碰上了碼頭,所有纜繩放下來,經過幾天驚惶不安的航行之後,他們在一片黑暗中在一座小島旁靠了岸。他們一上岸就聽到許多人聲,司機付錢給他們,那些人在黑暗中露出很愉快的樣子,還不斷用葡萄牙語對著他們正啟動往前行進的汽車示意致敬。
「他們說離伊瓜普還有六十公里,再走三個鐘頭就到了,蘇格拉底聽了很覺高興。」司機宣稱道。
胖子一直笑著,大聲開懷笑著,他看起來就是有這麼好心情。
「我也是,蘇格拉底,我覺得很高興,這路可不好走。」
「太沉重啦,達拉斯特先生,您是太沉重了。」司機說著,一直笑個不停。
汽車以稍快速度繼續往前行進,行走在一片像高牆一般的林木叢和錯綜盤 節植物之中,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帶有甜味的香味,許多閃閃發亮的螢火蟲在陰暗的林木中交錯著飛來飛去,有些紅色眼睛的鳥兒會突然從遠處飛來撞擊汽車的擋風玻璃,有時還會從黑夜深處傳來幾聲虎嘯,司機一邊開車,同時忍不住對他旁邊的胖子露一下滑稽的表情。
汽車沿途彎來彎去,越過許多小溪流上用木板鋪設的搖搖晃晃的橋梁,一個鐘頭之後,霧變得越來越濃,同時還開始下起毛毛細雨,稀釋了車前大燈的亮度。車子雖然始終搖晃個不停,達拉斯特還是陷入半醒半睡狀態。他們現在終於離開了潮濕的森林,重新回到今天一早離開聖保羅時所走的拉塞拉地區的道路,一路紅土飛揚,馬不停蹄,嘴唇四周都沾滿了紅土的灰塵,同時放眼望去,在這片大草原上到處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罕見植物。烈日當空,遠方山巒高低起伏不定,一片蒼白,前方出現飢餓的牛群,在路上鑽來鑽去,迎面飛來一群瘦骨嶙峋的黑禿鷹,牠們剛剛長途飛越一片紅色沙漠,疲憊不堪……飛得跳跳頓頓的。這時汽車停了下來,他們現在來到了日本:路旁到處都是掛著零零落落裝飾的房子,房裡隱隱約約閃現著和服。司機跟一個日本人講話,這個日本人穿得很邋遢,還戴著一頂巴西草帽,他們的車子又啟動了。
「他說還有四十公里。」
「我們在哪裡?東京?」
「不,我們在雷吉斯托洛,來我們國家的日本人全都集中住在這裡。」
「為什麼?」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黃種人,您知道,達拉斯特先生。」
整個森林漸漸明亮起來,路況也越來越好,只是有點滑,車子還在一些小沙堆上打滑了一下,從車門縫隙還鑽進來一些潮濕溫溫的酸味。
「您已經可以感覺到,美麗的大海就要到了,」司機以帶著貪婪的口吻說道:
「我們很快就要抵達伊瓜普了。」
「希望咱們的汽油足夠。」達拉斯特說道。
他說著又慢慢睡著了。
黎明時分,達拉斯特坐在床上,環顧著他剛剛醒過來的房間,感到很訝異,四周的牆壁很高,從底下到牆壁一半高的地方都漆上棕色的石灰,再上去都是很久以前所漆的白色,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面早已剝落出一些黃色的小點。他發現他的對面擺了兩排的床,每排各有六張,他看到最旁邊的一張已經有人睡過,現在是空的。他這時聽到他的左邊有聲響,他轉向門口,看到蘇格拉底就站在那裡,兩手各拿著一瓶礦泉水,笑著。「快樂的記憶!」他說道。達拉斯特身體動了一下,是啊,昨晚市長安頓他們住的這家醫院就叫做「快樂的記憶」,「可靠的記憶,」蘇格拉底繼續說道:「他們告訴我,先蓋醫院,然後才有水,最後就是快樂的記憶,先用這辛辣的水洗洗吧。」他說著離開了,還一邊笑著一邊唱著,一點都沒顯露疲倦的樣子,他昨晚被自己要命的噴嚏搞了一整晚,也搞得達拉斯特一晚沒闔眼。
這時,達拉斯特整個人醒了過來,透過他對面的灰色窗子,他看到外面一個紅色地面的小天井,剛被一場大雨洗刷過,雨水正靜靜流過一叢蘆薈,一個女人從那裡走過,手上捧著圍在她頭上的一條黃色頭巾。達拉斯特躺了下來,然後很快又坐起來,下床時床因為他的重量彎了一下而發出聲響,蘇格拉底就在這時候走了進來。「達拉斯特先生,市長正在外面等你。」可他看了達拉斯特樣子後又補充道:「慢慢來,他並不趕。」
達拉斯特用礦泉水刮臉然後從門廊走了出去。市長的身材很好,臉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像一隻可愛的鼬鼠,正望著大雨出神。當他一看到達拉斯特出現時,臉上立即露出一股迷人笑容,挺起身子往前要擁抱這位「工程師先生」,就在這時,一輛汽車從天井旁的小牆旁邊冒出來,在濕泥巴裡側滑了一下,斜停在他們面前。「是法官!」市長說道,法官和市長一樣,穿著藍色西裝,但他看起來年輕得多,而且體態也優雅得多,仍然稚氣未脫的樣子。他下車後穿過天井,往他們這邊走來,很優雅地避開地上水坑,在距離達拉斯特幾步遠的地方,他對他伸出雙臂露出歡迎的樣子,他表示他能親自來迎接工程師先生,深感榮幸,同時為工程師先生願意蒞臨像伊瓜普這樣的窮鄉僻壤,為他們建設小小的堤壩,以免除低窪地區定期性的淹水,他感到無比欣慰。控制水患,征服河川!偉大的工作,伊瓜普的人們會永遠記得工程師先生的名字,並且以後永誌不忘,不斷在禱告中加以誦念。達拉斯特很受法官的魅力和美麗言詞所感動,感激之餘卻不敢提及建一座堤壩和法官有什麼關聯,這時市長提醒他們要先前往俱樂部會見一些政要,這些政要要好好歡迎工程師先生,然後再去看看那些低窪地區。誰是這些政要?
「喔,是的!比如我自己就是,我是市長,」市長說道,「還有港務局長卡瓦洛先生,當然還有其他一些比較次要的,這不會讓您太費神的,他們都不懂法語。」
達拉斯特叫來蘇格拉底,告訴他說,中午以前來跟他會合。
「好的,」蘇格拉底說道:「我此刻正要去噴泉公園。」
「公園!」
「是的,每個人都知道那裡,不必擔心,達拉斯特先生。」
達拉斯特出來時有注意到,醫院建在森林旁邊,森林的茂盛樹葉幾乎蔓延整個醫院的屋頂,厚實的森林裡的每棵樹靜靜吸收雨水,每棵樹都形成一張美麗的水網,好像一個大的海綿。城市裡大約有一百棟左右的屋子,屋頂都覆著黯淡顏色的瓦片,整片屋子延伸到森林和河流之間,遠方的微風飄過那裡,一路飄到醫院這裡來。汽車首先行走在濕漉漉的街上,然後很快開進一座很大的方形廣場,地上滿是紅色黏土,有許多坑洞,還有輪胎和木鞋樹壓過的痕跡,四周圍的房子很低矮,牆上塗著五顏六色的粗漆,在廣場後面可以看到一座殖民地風格藍白相間的教堂上的紅色圓塔。在這光禿禿的地方,老是可以聞到從河口飄過來的鹹鹹的味道,在廣場的中央,有一些濕濕的輪廓在那裡晃來晃去,這是一群膚色混雜的人群,有安地斯山的高丘人、日本人、混血的印地安人,還有一些穿著帶有異國風味深色西裝,態度優雅的白種人,他們行動緩慢,步伐細小,他們不慌不忙讓開路,好讓汽車通過,然後停下來,眼睛隨著汽車的方向望過去。當車子停在廣場上一間屋子前面時,一群高丘人立刻湧上來,圍在汽車旁邊。
俱樂部在二樓,像個小酒吧,有一座竹子編成的酒吧檯,還有一張鐵皮的獨腳小圓桌,許多政要正圍在那裡喝酒。市長手上拿著一杯酒敬達拉斯特以示歡迎之意,其他人手上拿著罐頭酒類跟著一起祝賀達拉斯特的光臨,可就在達拉斯特正要喝酒時,一個高個子傢伙,穿著馬褲,繫著綁腿,走到他旁邊抓著他,態度有點粗魯,很快地講了一大堆話,達拉斯特聽不懂他在講什麼,只聽懂「護照」兩個字,他遲疑了一下,隨即拿出他的護照,對方迫不及待接手過來,在翻閱了他的護照之後,臉上露出明顯的不悅神情,又說了一堆話,然後拿著護照在工程師鼻下晃了晃,達拉斯特不動聲色,搞不清楚對方在生氣什麼,這時法官微笑著走了過來,並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位已經醉酒的大個兒仔細打量前來干預他的瘦弱傢伙,然後以很不屑的姿態拿著達拉斯特的護照在他面前搖晃個不停,達拉斯特始終不動聲色,就在獨腳圓桌旁坐了下來等著。這兩人之間的對話看起來很激烈,突然之間,出乎大家意料之外,法官開始大聲喝斥大個兒,讓對方像個犯錯挨罵的小孩,低頭無言以對,然後默默走向大門,像個剛被處罰的愚蠢學生,走出去消失不見了。
生長中的石頭
汽車在紅土道路上笨重地轉了個彎,這時整個路上變成一片泥濘。夜裡兩個大車燈把道路切割成兩半,右邊路旁出現兩幢鐵皮屋頂的小木屋,靠第二幢木屋的右邊,我們可以在一片薄霧中看到一座由碩大梁木所建成的高塔,從塔的頂端垂下來一條鋼製的纜繩,雖然看不到最頂端的部分,但垂下來的部分在車燈照耀下閃閃發亮,一路越過道路上的斜坡後面,直到不見。這時汽車放慢速度,停在距離小木屋前面幾公尺遠的地方。
這時坐在駕駛座右手邊的男人走下車來,他經過一番困難才擠出車門,一旦下得車來,立刻挺直身子,稍稍搖...
推薦序
【譯者序】
阿爾及利亞紀事
──卡繆和《放逐與王國》及其他
劉森堯
阿爾及利亞是我的王國,也是我的世界。
──卡繆,一九五二年
卡繆於一九一三年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首府阿爾及爾,當時的阿爾及利亞還是法國的殖民地,他的父親原來在法國本土服役,後來調派到阿爾及爾的軍團,但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立即被調回法國本土參戰,不幸才參加第一次和德國的戰役就陣亡。卡繆才出生一年就成為戰爭孤兒,和父親幾乎等於沒見過面。一九九四年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卡繆生前未完成的遺作《第一人》,該書主要就是以描寫他父親的生平事蹟為主,書中曾描寫一九四八年之時他來到法國布列坦尼,來到父親的墳前,忍不住說:三十五歲的兒子來看三十歲的父親,我變成了他的兄長。
卡繆的母親是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的混血,因此除了法國和西班牙之外,他身上還流著濃濃的阿拉伯人血液,父親死後,他和母親及外婆相依為命,在阿爾及利亞極為惡劣的窮困環境中長大,一直到在阿爾及爾上了大學之後,才有機會第一次踏上法國本土,他說:法國是異鄉,只有阿爾及利亞才是真正的故鄉。未來法國成就了他的文學事業,但真正提供他文學養分的卻是阿爾及利亞,他的作品,包括戲劇、散文和小說,特別是較為後人所熟知的《異鄉人》和《瘟疫》以及短篇集《放逐與王國》,幾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篇幅全都以阿爾及利亞為背景,他描寫阿爾及利亞的惡劣生存環境,以及那裡廣袤無垠的沙漠和蜿蜒迆邐的地中海海灘,總是離不開貧窮和落後,還有對生活的厭煩,以及對無辜阿拉伯人被不平等待遇的同情,《放逐與王國》幾乎就是這些事實的見證,但這卻也是讓他魂牽夢縈的美麗故鄉,他畢生的最愛,可惜他無緣看到阿爾及利亞在一九六二年脫離法國獨立,他於一九六○年一月初不幸在法國南部公路上死於一場意外車禍。
他在一九五七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轟動全世界文壇,那年他才四十四歲。契訶夫和卡夫卡都沒活過這年紀,普魯斯特在這個年紀才剛開始要邁出偉大文學創作的第一步,薩拉馬戈活到五十八歲才決定全心全力投入文學創作,並在七十八歲獲諾貝爾文學獎,棺材幾乎都要進去一半了,才寫出像《里斯本圍城史》和《盲目》這樣的傑作,湯瑪斯.曼和福克納這些前輩也都是五十幾歲才獲獎,他自認自己還不夠資格,他曾考慮放棄這個榮耀,但有人告訴他這個獎是頒給法國和阿爾及利亞。其次,完全沒有人料到會是他得獎,他的作品,不管是戲劇或小說,在許多人眼中看來的確完全談不上分量,很暢銷也很受議論沒錯,但未必有什麼高水平的文學價值,當時最具名望英國批評家喬治.史坦納和正忙著要出版《羅麗塔》的納布可夫就很看不起他,將他評為一無是處,我相信除了眼紅,不知還可能基於什麼其他理由,讓他們那麼痛恨卡繆,特別是納布可夫,他從來對與他同時代作家都是不屑一顧,他永遠覺得只有他本人才是全世界最好,很不幸,他最厭惡的當代作家排名中,沒有任何理由,卡繆恰恰就排在第一名,第二名是湯瑪斯.曼。為什麼第二名是湯瑪斯.曼?因為他是德國人。
當獲獎消息傳來時最感錯愕的人就是卡繆自己,他說,怎麼不是安德烈.馬侯(André Malraux)呢?馬侯是法國第五共和第一任總統戴高樂手下的文化部長,向來非常嚮往中國共產黨革命,他早年最有名的一本小說《人類的處境》,就是獻給延安時期的中國共產黨,他是卡繆的前輩,所寫作品未必比他更好,但至少聲望比他高很多。一九六三年中法建交,正是由他一手策畫促成,可見他當時除了是有名望的作家之外,還具有相當程度的政治影響力。就在卡繆獲得諾貝爾獎的次年,他在法國中部一個小城改編演出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說《附魔者》,十分轟動,首演當晚馬侯和戴高樂聯袂從巴黎趕來觀賞,卡繆非常開心,看完戲臨走時,馬侯問他有什麼需要他可以幫忙的,卡繆回說,他需要一間屬於他們劇團自己的劇場,馬侯毫不猶豫說:好,我蓋給你。兩年後卡繆車禍身亡,這樁提案就永遠胎死腹中。
《異鄉人》這本小說出版於二戰期間,書一出版立即成為暢銷書,一路暢銷到戰後的大西洋對岸,最後在卡繆獲得諾貝爾獎之後達到高峰,更是成為全世界人人爭相閱讀的小說,非常的炙手可熱,幾乎人手一冊,這個現象適時搭上存在主義的熱潮,在全世界延續了至少有十幾二十年之久。記得一九六○年代中我在讀高中時,書包裡就放著這本小說,到處炫耀,進入大學之後更為變本加厲,多了一本《薛西佛斯神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事實上全都是一知半解,甚至根本就是謬誤連篇。
《異鄉人》一書於二戰之後在西方世界風靡的情況從一件事情可以看出來,一九四六年卡繆應紐約一家知名出版公司Knopf 邀請,前往美國東部幾家知名大學巡迴演講,當時的卡繆早已因《異鄉人》一書而名滿天下。這家出版公司向來聲名卓著,老闆是德國猶太移民,公司創立於一九一五年,專門以精美的精裝版本和最高級紙張出版歐洲當代名家的作品,比如湯瑪斯.曼和卡夫卡的最早精裝英譯版本全集就全網羅在其書單之中,自然也不會錯過卡繆的作品,《異鄉人》就是由他們出版,在美國幾乎賣到翻。卡繆於一九六○年車禍身亡時,Knopf 知道他正在寫一本精心傑作,雖然書還沒寫完,立即跟他遺孀預約英譯版權,卻足足等了三十五年,《第一人》一書英文本於一九九五年出版時,第一版十萬冊於一天之內秒殺賣光,其中有一本就是被我買走的。
這次卡繆在美國大學的演講空前成功,場場爆滿,大多是女性聽眾,每次演講完之後,手上拿著《異鄉人》一書要給他簽名的人,從講台排到外面,甚至排到校門口,根本看不到排隊隊伍的尾巴。第二天紐約時報頭版報導卡繆前一晚演講的內容,演講題目是「現代人的精神危機」,主要還是在闡述存在主義概念,記者引述一位哲學系女生的話:「媽呀,沒見過那麼帥的男人,《北非諜影》的亨佛利.鮑嘉算什麼,光看他那雙會癱瘓人的眼神,我立即了解什麼是存在主義了。」
卡繆的確是當代作家當中少見的美男子,三種不同種族的混血,長相非常英俊瀟灑,體格更是健美挺拔,即使身上不幸染有肺癆,看起來還是非常的出類拔萃。他在阿爾及爾讀高中時,除了功課名列前茅之外,還是學校游泳和足球的代表隊,尤其是足球,他是無可取代的最佳守門員。就在他高中快要畢業時,面臨了一個兩難的抉擇,首先,要不要接受政府聘請,成為阿爾及利亞國家足球代表隊的選手,這有個好處,以後收入穩定,可以紓解家中的貧困,讓母親的生活過得像人樣一些。而且,在往後的世界性比賽中,如能獲得歐洲盃或是世界盃冠軍,那更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了。但他的高中老師並不這麼看,踢足球是一時的,而讀書卻是一輩子的,何況他此時正處在哲學熱頭上,尼采是他的神灶。他母親這邊,她一輩子沒讀過書,不認識字,倒是希望兒子能好好多讀點書,就毅然決然說:踢,踢什麼足球,讀書去!卡繆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母親的話不敢不聽。一九五七年卡繆獲諾貝爾獎時,第一個打電話報喜的對象就是他母親,母親只淡淡回應:那是什麼?你不要給我惹事!
卡繆在高中畢業時面臨了生命的另一個重大難關,他發現自己染上了肺結核。這病生死攸關,此一時期有不少知名作家都死於這病:契訶夫、卡夫卡、D.H. 勞倫斯、紐西蘭著名短篇小說女作家曼斯菲爾、喬治.歐威爾……。一九三○年,十七歲的青少年卡繆,年紀輕輕就面臨重大疾病的死亡威脅,而他此刻生命充滿生機,人生才正要開始而已。所幸他是烈士遺孤,是一級榮民,一切住院治療費用全免,還有津貼可領,他的那位高中老師立即幫他安排住院治療,這病在當時不會治好,只能控制不要惡化而已,但還是會經常發病咯血,以後卡繆就拖著這病活得很辛苦,直到車禍身亡,這中間不知有多少回常想要自殺,因為他同時還要照顧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
養病期間他大量閱讀,每天寫筆記,我在其中一篇讀到:杜思妥也夫斯基描寫痛苦和疾病,卻讓人感覺活著很有意思。另一篇:普魯斯特是當代最偉大作家,無人能比。他的高中老師給他送來全套《追憶似水年華》,的確,人只有長期臥病在床最適合讀普魯斯特。就這樣有兩年養病時間,卡繆幾乎讀遍阿爾及爾市立圖書館所有法文書,兩年後進入大學時,不但身體已恢復健康,而且能夠為多家報章雜誌寫稿賺錢,甚至組織劇團演戲,然後自己寫戲劇演出。另一方面,他的政治活動也很活躍,他加入了共產黨,但很快就又退出了,理由很簡單,和喬治.歐威爾的情況幾乎如出一轍,他發現史達林統治下的俄國蘇維埃共黨政權的胡作非為行徑,讓他駭然於心,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談共產主義了。不談共產主義,但還是要談貧窮和社會不公,特別是阿爾及利亞,《放逐與王國》一書的六個短篇正是這種思潮之下的產物,如果《異鄉人》和《瘟疫》是存在主義的告白,那麼《放逐與王國》就是社會主義的宣言,其中還涵蓋有女性覺醒,宗教批判,兄弟情誼,藝術創作以及貧窮等等附帶主題。就卡繆的創作歷程而言,這本短篇合輯是屬於較後期的作品,就創作視野而言,顯然比先前寬廣許多,該書出版於一九五七年,他就是在這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書中六個短篇故事有五篇都是以卡繆所熟悉的阿爾及利亞為背景,第六篇〈生長中的石頭〉的背景雖然是巴西,那是他在一九四八年一次受邀訪問南美巡迴演講的產物,他眼中的巴西和阿爾及利亞很相像:貧窮落後和原始宗教的迷信。因此,這個短篇的核心思想還是一樣指向阿爾及利亞,呈現貧窮和宗教迷信的痛苦,卻無能為力。
在這個短篇集子裡,最負盛名的一篇是〈訪客〉,記得四十幾年前讀外文系時的小說選讀課上,這一篇列入必讀,後來在法國的語言班上,這一篇和《異鄉人》也是列入必讀,因為這是了解現代法文美麗文體的最佳典範,猶如喬治.歐威爾的當代英文文體或是卡夫卡的當代德文文體,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對象。前些年我來到外文系教書的場合,拿到手的世界短篇小說選集也是少不了這一篇,可見近幾十年來,不管是法文原著還是英譯版本,這篇小說都廣受喜愛,並列為短篇小說的閱讀典範,理由有兩個:其一,小說故事雖簡單卻引人入勝,描寫人物和背景,具體而清晰明朗,易起共鳴;其二,文字簡潔俐落,言簡意賅,結構嚴謹,真是短篇小說的學習典範。另外還有一點,卡繆在文中所刻畫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兄弟愛,很符合人性原則而令人共鳴不已,人類兄弟愛是卡繆作品的一大核心主題,在《瘟疫》一書達到頂峰。
卡繆出身貧窮,卻從不看重金錢,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名利雙收,作品世界性大賣,金錢像流水一般源源不絕滾進來,他給妻子法蘭辛找全法國最高級療養院治療精神疾病,買全世界最昂貴藥品給她醫治,他同時拿許多錢回阿爾及爾孝敬母親,打算在一處高級地段蓋一間別墅給她住,母親拒絕了,要他把那些錢拿去阿爾及爾貧困地區,給窮人家買吃的和穿的,同時還請人幫忙清理排水溝,以杜絕當地猖獗的傳染疾病,要為窮人家花錢的事情他從不手軟。他在巴黎時,有時半夜在塞納河畔或橋上遇見遊民跟他要香菸或錢,他從不拒絕,甚至把身上的錢全部掏給他們,自己走路回家。一九五九年九月他在法國南部鄉下地區買下一處養蠶農場,改裝為休閒別墅,當作居家寫作的地方,他當時正在辛苦寫作一本他自認為的曠世傑作,信心滿滿,野心勃勃。他為妻子法蘭辛從巴黎買來一架十分高級的鋼琴,讓她養病之餘可以彈點好聽的音樂給他聽。此外,他在書房牆上掛上一幅從巴黎拍賣場合買來的托爾斯泰畫像,這是他心靈的偉大宗師和寫作的偉大導師,《戰爭與和平》是他的聖經。
時序翻到一九六○年的年初,年底時卡繆帶著妻小從巴黎來鄉下過年,元月初三,全家要一起回巴黎,火車票都已經買好了,就在這天上午,卡繆的老東家伽利瑪出版社少東米歇爾帶著妻小開著剛買的豪華轎車來訪,他們從里昂要回巴黎,路過順道來拜年,米歇爾過去很幫忙卡繆,兩人感情很好,當下邀請卡繆搭他們便車回巴黎,一方面試乘他新買的豪華轎車,一方面可在車上好好聊談,卡繆就把法蘭辛和一對雙胞胎小孩打發去搭火車回巴黎,自己搭米歇爾的車,和他的妻子女兒一起回巴黎。他們晚上還投宿在一家小旅館,第二天一早繼續驅車趕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知何故,半路上車子突然往右偏撞上路旁一棵大樹,卡繆當場死亡,米歇爾重傷,一個禮拜後辭世,坐在後座的米歇爾妻女則毫髮未傷。事後他們在卡繆的手提包發現已經寫了一百多頁的《第一人》手稿,尚未完成,此未完成遺作於一九九四年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書出之日,洛陽紙貴,幾乎賣到翻。此外,他們在車禍現場,在卡繆西裝上衣口袋發現一張亞維儂到巴黎里昂車站的單程火車票。近年有義大利人著書闡明卡繆乃是為當時蘇聯KGB殺手所殺害,因為他在當時反共反得厲害,此一說法至今仍無人採信,包括我在內。
【譯者序】
阿爾及利亞紀事
──卡繆和《放逐與王國》及其他
劉森堯
阿爾及利亞是我的王國,也是我的世界。
──卡繆,一九五二年
卡繆於一九一三年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首府阿爾及爾,當時的阿爾及利亞還是法國的殖民地,他的父親原來在法國本土服役,後來調派到阿爾及爾的軍團,但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立即被調回法國本土參戰,不幸才參加第一次和德國的戰役就陣亡。卡繆才出生一年就成為戰爭孤兒,和父親幾乎等於沒見過面。一九九四年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卡繆生前未完...
目錄
【譯者序】阿爾及利亞紀事/劉森堯
【導讀】孤寂(Solitaire)或連帶(Solidaire)/朱嘉漢
不貞的女人
叛教者或精神錯亂的人
沉默的人們
訪客
喬納斯或工作中的藝術家
生長中的石頭
【譯者序】阿爾及利亞紀事/劉森堯
【導讀】孤寂(Solitaire)或連帶(Solidaire)/朱嘉漢
不貞的女人
叛教者或精神錯亂的人
沉默的人們
訪客
喬納斯或工作中的藝術家
生長中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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