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擊柝,夜呀──三──更,江楓──漁火,對住愁人,幾度──徘徊──思──往事呀,勸嬌──你何必──太痴心,風流──不少──憐香客,羅綺──還多──惜玉人!……襲錦──纏頭──我愧呀──未能……
──趙戎《在馬六甲海峽》
偶然與故人卯重逢於馬六甲荷蘭街,十多年不見,第一眼竟誤以為他是外國人。他更像個「紅毛」了。高大的身軀,額上一撮紅髮,瞳仁泛出淡淡的綠色,兩鬢卻提前霜白了,有著一股超乎年齡的滄桑感。他看到我很高興,熱烈的給我一個擁抱,隨口問候我妻子和小孩好不好。他說他其實很少回到馬六甲。
問明互相都沒有急事待辦,即相邀於附近茶樓「Formosa」喝個下午茶。那是間我們前後屆的留台人開的茶樓,原是昔年高級紅毛官員的別墅,建築異常氣派,巴洛克建築。佔地廣大,有水池、花園、涼亭、步道,卻荒廢傾圯多年,近年方修復呢。從二樓陽台上(那兒擺了長長一列單人及雙人的餐桌),可以清楚的眺望馬六甲海峽。
昔年據說紅毛官員還架設了簡易的私人碼頭,方便私家遊艇進出。
外部是歐式的空間,內裡的「台灣館」卻佈置得異常中國風:木屏風,仿明清傢俱,大紅燈籠。裡頭的侍應生男的中山裝,女的竟穿著旗袍,說的華語一口刻意的台灣腔,軟親暱暱的。店裡的特色食品還是「台灣牛肉麵、台灣排骨飯、台灣焢肉飯、台灣關東煮」之類的呢。歌曲有時是鄧麗君、鳳飛飛、羅大佑、張學友;有時是閩南老歌,哭哭啼啼的,棄婦之音。但有時也放些《十面埋伏》、《黃河協奏曲》之類。
我們相視苦笑:「這些留台人!」
當然店裡也賣道地的西餐:葡萄牙烤肉、娘惹叻沙、印度咖哩。
敘舊之故,我們選擇台灣館,喝咖啡烏、吃咖哩餃。
以我們的年歲,交換了些老朋友、老同學的訊息後,不免還是從家庭、工作談起──譬如我,畢業後即結了婚,接連生了兩個孩子,大的都念高中了。因工作的緣故落腳馬六甲,原本做的是大學時的本行,賣農藥和種籽;也教過幾年書。後來因緣際會,改從事旅遊業,主要是跑中國、台灣,如今開著一家小公司,店名就叫「神州」呢。過著平平淡淡的安穩日子。聽我輕描淡寫的說罷,卯重重的嘆了口氣。
「你安定下來了,我可還是漂泊著啊。」
當年我們同年留台,同校不同系,也來自不同的州。不過念甚麼系對卯而言大概並不重要。他是個俊俏的高個子,深眼眶高鼻梁,個性溫和,輕聲細語笑咪咪,是很多女同學的夢中情人。雖然成績很爛,卻是足球場上的風雲人物。據說是許多女孩床上的「啟蒙導師」呢,但不知為何卻始終沒定下來。他最令外人佩服的是,不曾有女人哭哭啼啼的鬧到宿舍來──更別說鬧到教官那裡去。但我曾經幫了他一個大忙,他想必是感念著的吧。
「真是一言難盡。」他掏出煙斗來,隨口問我:不介意吧?
他把外觀已然老舊不堪的公事包平擺在桌上,從邊袋裡掏出一張破敗的照片,推到我面前。是幀約有尺來長、但卻只有三吋許寬的奇怪的照片,間中有無數摺痕及透明膠布的補綴,好像曾經被狠狠的切斷過。裡頭的人像和衣著等都有點模糊了,但依稀可以看出是有一群人站在一個巨大的米白色事物前。從殘存的衣著上可以判斷,有阿拉伯人、武吉斯人、米南加保人(戴著皇室的帽子)、巽他人、印度人、華人(戴著草帽苦著臉、苦力服)、臉像紅毛猩猩的高大紅毛、小鬍子英國佬(白色殖民官服、眼睛、便盆帽)、小黑人……「背後那隻是?」「你再仔細看看。」船?不像。蛇?不像。難道是──鯨魚?
他點點頭。說這是他曾祖母臨終前給他的。當然原來保存得非常好,只是有點自然舊而已。老人家給他時也沒說甚麼,只是點點頭,微微一笑,就到那世界去了。家裡人也看不出裡頭有甚麼含意。裡頭那個華人也不像他們家人。他家沒人那麼矮小。他是曾長孫,從小受寵,但伊平生收藏的金器銀器都分給了伊的女兒們。臨終前竟然只給了他這個,讓他母親因此多年憤憤不平。
「我曾祖母、祖母都是娘惹。」
卯問過他祖父,祖父說,傳說有一年有頭老鯨魚游過馬六甲海峽,大概潛得不夠深,又逢追捕,不慎被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艦「亞哈號」給撞了一下。後來就重傷擱淺死在馬六甲海邊,那血染紅了整個沙灘。漁民們非常高興,就把牠拖上岸,當成戰利品,請了當時荷蘭街唯一一家照相館的師父扛了攝影機來拍了這張照片。
「那有甚麼問題?」
「這是一切故事的開端。」卯嘆了口氣。
大學混了七年混畢業後不久,因為工作的緣故,卯在台南古都後火車站附近的葫蘆巷裡認識了一個女孩,每過一段時間他都會從香港的舊貨市場給她帶來一些新奇的物件。
女孩守著一家由她祖母手上承接下來的名為「華麗の世紀末」的店(招牌是個褪色的舊物,那字像幾件橫掛的黑色破短褲,筆畫都寬寬大大醜醜的,署名西甚麼川滿,應該是個老日本鬼子),在幽暗的巷弄裡,數坪大的小小的店面賣著各種真真假假的寶石、土耳其玉、乳香、沒藥、龍涎香、琥珀、檀香珠子、絲巾、紗麗、玉器、各國的古幣、據說是深海撈起來帶著藤壺的尺高的瓮。店的深處還有幾尊古舊的神像、幾個老紅木櫃子,裡頭疏疏的藏著線裝古書,詩鈔文鈔。店裡無時無刻不播放著絲竹音樂。最常是洞蕭與古琴,幽幽咽咽的,像自遠古深山的某處神祕洞穴傳來;或者山裡一道澗水,不疾不徐的自石壁上自在的流下。總是淡淡的瀰漫著某種線香,如幻似夢。曾經有詩人形容說,那店簡直像座小廟。但常常大半天沒人光顧。女孩自顧自的泡茶,翻著書,淡然的提著毛筆就著檯燈,在宣紙上白描著一張又一張的觀世音菩薩。
女孩皮膚白皙,身材高挑,乳房小小的,像個孩子,姑且就叫她小豚吧。她裸身趴在藍花布床上蹺起腳,神情頑皮的看著他時,真的就像一尾自在的小白鯨。他到訪的那幾天,她幾乎都不開店,一早到晚幾乎就是不斷的瘋狂的做愛、昏睡。餓時草草煮個麵,或隨便套上件裙子,一道踅到巷口吃個魯肉飯,喝個咖啡,稍微逛逛,又回到小閣樓上,繼續擁抱。「年輕的緣故。」卯說。她白而細嫩的美麗身體,烏溜的長髮,柳葉般的細眼,厚而多皺的唇,讓他常把她想像為波斯后宮裡的佳人。繾綣時他稱喜歡在她耳畔輕輕的稱她「妃」,她也不以為意。反正她名字裡就有這麼一個字吧,況且五妃廟就在不遠處。
──黃錦樹〈在馬六甲海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