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不斷迷途的冒險。
你既是謙卑拘謹一如初闖異度空間的旅者,亦可能是跋扈狂妄夾帶私人情怨的地陪,在城邊倚杖指路試圖迷惑方向,卻被當成智者的一種現身,是一頭流淚的大象,是一口斷不了的氣,是本期《短篇小說》收聚的十一篇故事,也是納博科夫追捕的蝴蝶,回返一九六七年的文學對話,關於時間奧義的探索,仍持續進行。
你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撞擊到什麼顏色與樣貌的追悔或憂傷,那是主角的難題,是小說家布下的羅網,又或者剛好是一面「鏡子」,不慎照見便讓深藏的幽暗現出原形,有時你恐懼面對文字裡的迷離失所,有時你躍躍欲試,渴望用一個下午進入被施了幻術的迷霧森林,縱然那會將你的防備一一剝除,卸下偽善、誠懇、和顏悅色的面具,去面對一場場直擊人性的爆破,你不知道那是你的心碎還是小說家的心碎,你不知道你涉險以對的是哪一種困境,也許讓你跌入短暫的悲傷,也許是很久也解答不了的困惑,也許讓你突然以為瞥見人性的良善,但,僅需一點清明的心智,你會繼續讀下去。
開始於一頭大象的慢步走來,徘徊巡繞,牠怎麼也走不出去,蔡素芬〈別著花的流淚的大象〉書寫一位動物園飼育員,他的工作與家庭,在日復一日困乏的日常,直面母親與一頭象的老去。之後迎來一對啃食時光的母女,鍾文音〈女兒老〉從小鎮一家老字號壽店的耳語開始。臥斧〈橋下兄弟〉遊走於城的西南,一位失憶者在街頭窺探別人的記憶,揭露死者的流浪。一翻頁,你置身上海,吳億偉以〈蔣平〉引你走進危樓窄巷藏躲的斑駁房舍,卻看見年輕的身影掩沒於嶄新的繁華裡,你問,誰在誰的江湖?蔡宜玲〈七日談〉是一段生命試圖倒帶的救贖,日復一日的凡常,此刻竟是獎賞,如果到了這一步。
本期字母會,F,Fiction,虛構,楊凱麟與六位小說家共同召喚語言裡的光之幻術,在如夢似幻的文本世界裡,顏忠賢〈黑池〉從古老的祭儀開始,種種記憶、情感、祕密,溶解於不可見的魔幻光影中。胡淑雯〈鏡子〉流轉於意識的變形,每一天自我的照見,都將是全新的解構。陳雪〈版本〉讓你意外闖入小說家的暗房裡,窺視小說被沖洗、顯影、晾曬的過程,可能存在與不存在。童偉格〈虛構〉在初雪紛落的時節,靜靜訴說緩慢深情而溫柔的靠近。黃錦樹〈方修遇見卡夫卡〉於夢裡切換頻道,時光回返,回到那黃濁洶湧的大河中央,而你在舟上。駱以軍以〈神經病〉延展「我」的各種形貌,虛構與真實,指認與被指認,或許字句被造出之後,便又一點一滴消逝。
章節試閱
木製柵欄前面擠靠著大人小孩,他們的身體壓在柵欄上,孩子跟大象揮手,希望大象走到柵欄邊,柵欄的內圈還有一層柵欄,這是為了讓大象站在內圈那一層,鼻子伸長出來時,不至於碰到人群。
大象站在飼育所邊,後面是岩壁,大小不等的石塊間,擠挨著細小的草葉,岩上種植的樹木,靠大象這邊的幾乎都秃了,那些樹葉細枝總是一冒出來就被大象的鼻子捲進嘴裡,連樹皮也遭殃。大象不能靠那幾棵樹,光靠那些樹,活不過一週。
他給牠送來食物,八年了,他成為動物園的動物餵食員八年了,他不只餵食牠,在規畫為大型動物區的園區內,大象的左鄰右舍他都要照顧,但被區隔為兩個欄位的大象,他總逗留最久。
他剛把三大綑的樹葉扔進柵欄裡,在近閉園的時刻,這個餵食動作是表演性質。早上還沒開園時,他是將草放在可以供大象遮風擋雨的飼育所裡,大象在所裡度過夜晚,他開著小板車將飼料送入柵欄裡的飼育所當大象晨起的禮物,然後就等到下午閉園前,將樹葉丟入柵欄裡,觀看的大人小孩都可以來捧起綠葉繁密的樹枝往裡頭丟。
他將樹葉往柵欄裡扔時,孩子和他們的家長也來到板車,撿拾板車上剩餘的樹枝往裡頭丟,他提醒他們,不要砸在大象身上。那些軟弱的枝葉有時掉在內外圈柵欄間,他會等到閉園後收撿到飼育所的地上,入夜後,大象走進所裡時,牠的鼻管會把枝葉收拾得好像不存在過。
大象從岩壁邊走過來,孩子們興奮得又叫又跳,踩上柵欄的底層,探身向大象揮手,大象搧動雙耳,走到樹葉前,鼻管舉向上又彎曲向下捲動樹枝,將一長枝上的葉子連枝帶葉捲進嘴裡。牠對孩子們的叫鬧無動於衷,很專心的捲著樹葉,有個臂力特大的男孩子扔來一截樹枝,樹枝從大象的眼前擦過,大象舉起鼻子向長空鳴叫。他急忙走到男孩身邊,將男孩拉開,告誡:「不可以向大象用力扔,那很危險!」男孩嘻笑,躲到父親身後,那父親說抱歉後,將這將近十歲大的孩子帶開了。
大部分的客人不會這麼粗暴對待大象。他仍站在那裡看著,到園區廣播起閉園時間已到,請遊客離開後,他才將板車開離。
一週有兩天提供給遊客餵食大象的樂趣。然後另兩天是長頸鹿。
他總等到最後才離去。並且確定動物的情緒都穩定。
那差點給樹枝砸到眼的大象,在遊客離去後,走到岩壁前的水坑呼嚕嚕飲水。他看牠飲過水後,站著不動,像牠慣常那樣。他才放心離去。
打卡離開園,天都暗了。換下工作服換回來的衣服,擠在公車裡,仍覺得自己身上飄散著動物的飼料味和糞便的味道,帶著腥氣的草味。但他旁邊的乘客並沒有一個人避開他,他們拉著吊環,手臂與身體因公車的煞車,有時碰在一起。難道他們都沒聞到嗎?他心裡很納悶。突然又想,聞到又能怎麼,大家不就在公車裡,能跳出窗嗎?每天上車他總要這麼想一回。他不得不想,因為回家後的第一件事,他必須去沖澡換下衣服,自己把衣服拎到洗衣機沖洗,太太不能忍受他衣服上頭髮上飄散的動物糞便味和飼料味。別的同事沒這個問題,他們說,那味道微乎其微,連家人也聞不到呢!
嗅覺靈敏的太太總比他早下班回家準備晚餐,他洗淨身體吹乾頭髮時,飯菜也都上桌了。兩個讀小學低年級和中年級的兒子也規規矩矩坐在餐椅上,他們吃得很安靜,生怕弄出一點碗筷碰觸的聲響,媽媽吃得更安靜,她七十歲,三年前父親過世後,媽媽就過來和他住,沒有別的選擇,兩個姊姊都各有家庭,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媽媽將原來的房子出租,每個月的租金都交給了他的太太,好像付房租似的,在這裡有地方睡有食物吃,太太對於拿到手邊的錢,沒有不歡迎的,她天天打理一家人的飲食,在固定的時間,把飯菜端上桌。
他也在固定的時間把樹皮樹葉送到大象的柵欄裡,固定的時間清理牠的糞便。大象老了,這頭母象是亞洲象,早已沒有生育能力,牠在動物園產下的小象如今已是精力旺盛的大象,圍在另一格柵欄,與其他再購入的大象在一起,至於大象父親,早就因太老而過世了,動物園還為牠辦了一個紀念會,製作許多相關產品,將牠的圖象印在徽章上、毛巾上、帽子上、杯子上,那些產品如今已從商品陳列架上消失,不再生產。動物園裡永遠有新的明星。而他照顧的這頭大象就如當初那頭老象的命運,被隔離獨自在一個柵欄圈裡,牠有心臟病和憂鬱症,雖說性情溫和,但為了防止憂鬱症發作時驚擾其他的象,動物園讓牠獨自住在一個柵欄裡。早上他去餵養時,大象有時還在飼育所裡,有時已經繞著柵欄不斷走路。他從牠走路的姿勢觀察牠的情緒,他寧可牠在走路,他難免擔心在飼育所裡,牠一腳踩死他,壓在一隻四噸重的大象腳下可是一件要命的事。
「你想什麼呢?」太太問他。
「我吃飯啊!」
「你的眼睛沒看著飯沒看著菜,也沒跟我們講一句話,你的心不在啊!」
現在他才看見了眼前有乾扁四季豆、煎肉魚,有炒高麗菜,以及悶豆腐,太太的家常菜天天鎖住了他們,太太不喜歡出門用餐,她說那些菜都沒洗乾淨,碗筷也不乾淨。
「哦!」
「就這樣,你今天帶回來的話就這樣?」
媽媽低頭慢悠悠的吃著。媽媽的身體還算健康,每天可以自己到社區附近散散步,替太太把曬乾的衣服摺好歸到各人的衣櫥裡,但她不能進廚房,太太說:「媽媽眼睛不清楚了,菜洗得不夠乾淨,油醋不分。」
媽媽頭都沒抬一下,兩個兒子只顧著聽電視的聲音,那是唯一允許在用餐時刻開著的電視,太太說:「用聽的比用看的好,看電視容易近視,聽聽就知道演的是什麼。」
「哦,」他說,「剛才回來的那班公車人很擠,還好,在我們的前一站,人差不多下了大半。」
「這你說過很多次了。這次車上有什麼特別的人嗎?」
「沒有。」
「沒有?」
「有。有一個男士很胖,像大象,一個就占了兩個身體的位置。」
「他沒位置坐?」
「沒有。跟我一樣站著,也是從動物園那站上車的。」
「所以,他妨礙了你?」
「沒有。」
「沒有?」
「有。我看他猛冒汗,讓我也覺得好熱,我也冒汗了。」
太太似乎不滿意他的答案,直斥他:「無聊。」
他縮著脖子,感覺胃被他縮了起來,胃口也變差。他想到大象退到岩壁喝水時,步履很緩慢,好像整個身子都縮起來,黃昏暮色照在牠皺摺很深的皮膚上,好像大象應該回到一座森林裡去休息,但沒有,只有岩上幾棵秃了一半的樹觀視牠喝水,他怎麼就非要看完牠喝水才肯開著板車離去呢?他是知道大象不會讓自己渴著的。
妻子在收拾碗筷,洗碗的工作輪到他。妻子倒掉殘渣就退出廚房,帶兩個孩子回他們的房間,檢查功課清單。媽媽坐在電視機前,連續劇即將開演,她瞇著眼睛等待廣告時間過去。他洗碗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洗碗精抹在碗盤上滑不溜丟,他真想有塊盤滑到槽裡破裂了,那起碼有點異樣的聲響,但他的手太穩了,從來沒有打破任何東西,連掉根針或小紙片都沒有,他的手撫著象皮時,可以沿著牠的紋路像游著水般的滑順過去,他感到大象信任他,沒有一絲躁動,亞洲象可用來駄物載人,就是因為溫馴吧,而他照顧的這頭象可以感知他的手掌可以穩穩的透過撫觸安定牠老年的情緒,連園方也知道他的耐心與手掌的安穩,將老象交付給他。但老象這幾天有情緒,昨天、前天他清晨跨入園裡餵食時,牠的食量變少,今日傍晚遊客來餵食,大象肯走到柵欄邊捲食,他特別感到開心,明天傍晚還有一次遊客餵食活動,他希望大象仍然興致勃勃走向遊客所在的柵欄。
他想到今早大象在他放了樹葉,清了糞便,要關上飼育所往園區工作廊的通通鐵門時,大象踱到鐵門邊。他關上門,上鎖,聽到大象以鼻管不斷撞擊鐵門。他繞到柵欄外觀看牠,牠仍重複撞擊的動作,鼻管磨著鐵門幾下就舉起來拍打,一付要開鎖的樣子。他知道鎖是撞不壞的,因此更心疼大象白費功夫。所幸十幾分鐘後,大象覺得索然無味,回到岩壁邊的樹下靜靜的站著,那旁邊的一灘水坑足可讓牠玩一天,但老象常站在那裡,慢慢踱幾步又回到樹下。
哐啷一聲,拿在手裡的沾滿洗碗精的一隻飯碗滑向一隻躺在槽底的碟子,他急著搶救,反倒把碗推遠,擊在不鏽鋼水槽的邊緣,磁碗碎裂成三片,還有細小的磁屑落到槽底,噴飛到其他待沖洗的碗筷上。太太聽到那哐啷聲衝了出來,看見碎片,叫喊著:「哎唷,你怎麼搞的,不想洗就說不想洗,怎麼這麼不小心把碗摔了,這成組的,少一個了,你真是粗心,你從來就不放在心上,你真是一點用都沒有,連洗碗都不會洗,……」
他把碎碗撿進一隻塑膠袋裡,將塑膠袋口打了一個結,扔進垃圾桶。回頭要將剩下的碗沖淨,但太太將他推開,她動手沖那些碗,她的嘴裡還唸著什麼他已聽不清楚。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媽媽關了電視,往臥房去,兩人在走道碰面,都沒說什麼,他跟媽媽進了她的房,媽坐入床邊,說:「孩子,沒事,你去睡吧。」
──蔡素芬《別著花的流淚的大象》
木製柵欄前面擠靠著大人小孩,他們的身體壓在柵欄上,孩子跟大象揮手,希望大象走到柵欄邊,柵欄的內圈還有一層柵欄,這是為了讓大象站在內圈那一層,鼻子伸長出來時,不至於碰到人群。
大象站在飼育所邊,後面是岩壁,大小不等的石塊間,擠挨著細小的草葉,岩上種植的樹木,靠大象這邊的幾乎都秃了,那些樹葉細枝總是一冒出來就被大象的鼻子捲進嘴裡,連樹皮也遭殃。大象不能靠那幾棵樹,光靠那些樹,活不過一週。
他給牠送來食物,八年了,他成為動物園的動物餵食員八年了,他不只餵食牠,在規畫為大型動物區的園區內,大象的左鄰右舍他...
目錄
蔡素芬 別著花的流淚的大象
鍾文音 女兒老
臥 斧 橋下兄弟
吳億偉 蔣平
蔡宜玲 七日談
納博科夫《巴黎評論》.作家訪談
字母會
楊凱麟 F--虛構Fiction
顏忠賢/胡淑雯/陳雪/童偉格/黃錦樹/駱以軍
蔡素芬 別著花的流淚的大象
鍾文音 女兒老
臥 斧 橋下兄弟
吳億偉 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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