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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逐漸放大的出口
我回想一下記憶中最早知道的「展」,或者以展為名的活動,大概是90年代初會不定期在臺東體育館辦的商展。大人雖講商展,現在回頭一想,其實就是商品展。功能七合一的製圖尺,不需要按壓的自動鉛筆,寫不斷的筆芯,讓眼鏡不起霧的橡皮,從池上開車五十公里抵達未來世界,應該還划算。父親著迷工具,我把萬花尺帶回房間。選定齒輪,尺內輪框,鉛筆,油性筆尖幾乎要把日曆紙劃破、藏著精巧,繁複,無限。當然也顯露小孩的單薄與容易厭棄。
去年秋季去直島旅行之前,早早就把杉本博司的護王神社納入目標,但沒有精確排序,有一點偶遇的驚奇。在《直到長出青苔》裡讀到護王神社的重建,可以感受到的主題大約是神聖空間、材料(玻璃製的階梯)、光線(遮蔽與透明、地底與地上)等等。照片裡的小神社有簡潔與凝縮的魅力。實際看到神社比想像中更小一點,地面上的階梯玻璃質地接近魚市場的大冰塊。階梯的另外一半在地下,需要從另一個入口排隊進去,一次限四人。我跟謝利排在一對中年夫婦之後,等他們從管理員手中接下手電筒,四人穿過窄窄的水泥隧道進到神社下方的黑暗空間。夫婦用手電筒照射玻璃階梯,視線被手電筒的光照範圍限制移動,原本在上方清涼寧靜的玻璃,光照之後出現黏滑稠重的質地。光與陰,神聖與未明,感覺像在某種腔室。
若每個展覽都是不同的房間,我們的身體也與前一刻不同。幾個月前去看北美館的阿比查邦,記得深刻的是《煙火(檔案)》,煙火一次一次閃光,輪流照映牛馬,骷顱,鬼魂,視覺裡產生切片與殘影,雕像有「嘴」讓人看/聽到原來沒有的聲音。在玻璃投影幕的後面是投影機的刺眼光源,攔截不完全的光打在身上,身體也像殘餘下來,粗糙堅固的靈魂。那裡面有神祕與擴散,也有精密的設計。觀展經驗是觀者身體的,也是策展人過往經驗的匯流與對應,莊東橋與高森信男從「島嶼生活與地景:檳榔、香蕉、甘蔗、椰子樹」展覽出發的分享,可以看到裡面細密的感覺與思索;張紋瑄的創作行動把「歷史」、「編輯」、「寫作」、「觀看」都括號起來,我們的身體與意志也需要再次被表決或提案。新文化運動紀念館的「自由戀愛:時代製造的浪漫」、藍保.卡路風的「Talem」、忠泰美術館分享的藝術觸媒,也都觸及了內容與形式的收納方式。從經驗的震動到創作的想像,就像張亦絢說,「我需要很多很多語言」。
後來是怎麼離開護王神社的地底的呢?我轉身,變成四人小隊的領頭羊,神社地下小隧道的入口變成出口。眼前的小出口框住遠方的海,是杉本博司海景系列的實體。海面靠近,方框愈來愈大。後面有人,我不能停留。我必須走出洞穴,記下那逐漸放大的出口。眼睛卻留下了壞習慣,要斟酌未來的每一次暗,每一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