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幽谷中的時代印記
去年七月,「國家人權博物館」舉辦「山東流亡學生與澎湖七一三事件70周年特展」,我趕去參加系列座談的最後一場。展場迴盪著當事者沉痛的口述聲,四周復刻的舊照片、文物及事件年表,彷彿穿越時光,讓人走進那個充滿恐懼及哀傷的年代。透過流亡學生的第二代、第三代及研究者的回憶陳述,許多熟悉的名字,他們都是受難者,再次撞擊著胸臆!
《文訊》重視社會進程、歷史發展中產生的文獻史料,因為人可能失憶忘言,但史料永遠堅貞直言。而史料是人寫出來的,在政治緊繃、人權受限的社會氛圍下,許多人終其一生,不想或不敢發聲,而將冤屈及遺憾長埋深藏。當事者選擇噤聲,為了避禍,害怕朝不保夕、家毀人亡。而論境遇,那些年少即遭逢1937至1945年對日抗戰或1946至1949年國共內戰的人,無論加入安內攘外或做了兩黨的選擇,來台灣或沒能來台灣,命運截然不同。
烽火之下,生命如螻蟻,苟且存活已不易。流亡之途萬般艱辛,到台灣重獲新生,相較於「淪陷區」的親友,已是大幸。生活再苦都充滿感恩,過去承受的凌辱迫害、不公不義,也就只能隱忍不發,潛藏心中了。這是我的父執輩、許多當年隨國民政府來台的青少年的無奈。但時代的印記,切膚的傷痛,午夜夢迴,在幽暗的光影中仍清晰浮現。無法向人訴說,就形之於文字吧!於是我在閱讀中聽見幽微的嘆息,穿越時光的幽谷,把他們昔日的恐懼、憤怒、悲苦、殷盼,一一傳送到後世。
中研院歐美所特聘研究員單德興教授,正是山東流亡學生的第二代(父親仍在,年前單老師的兒子得一子,為山東流亡學生少見的四代同堂)。單老師五場座談全部參與,細看展覽多次,在一張泛黃的照片中發現父親的身影,翻閱文獻史料,再由父母親的回憶錄中尋找當年的蛛絲馬跡。此次專題順利完成,非常感謝單德興教授熱情參與企畫,並撰寫導論〈失蹤與顯影:山東流亡學生的故鄉與家園〉一文;宗翰劍及履及,為專題辛苦約稿;好友楊明告知母親當年就讀「員林實驗中學」的同學,至今每年都有聚會,讓我們聯絡上召集人戴安身。當年山東流亡學生周廷奎、郭兀、戴安身、朱炎(陳重仁訪問朱師母)的回憶,單德興說可用巴巴(Homi Bhabha)的說法來理解:「回憶絕非平靜的內省或回顧之舉。它是痛苦的重整,把肢解的過去聚合起來,以了解當前的創傷。」但要打破他們多年來的禁錮,還是費了一番口舌作心理建設,告訴他們不要擔心,現在甚麼都可以說了!
專題中撰文的流亡學生的第二代:陳芸娟、楊明、張雪媃、苑舉正、王蘭芬、陳樹群,除了長輩的口述,因愛及親情的理解,深刻體會父親在過去歲月所受的創傷。讀到陳芸娟「我永遠忘不了當我拿著獎狀回家時,爸爸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因此即使我念到碩士畢業,甚至教書,一切的表現都是想換取爸爸爽朗的笑聲和欣慰的表情」時,孺慕之情感同身受,不禁潸然淚下。
正如單德興所說,從匿跡到顯影,從單一到多元,從漂泊離散、落地生根到開枝散葉,山東流亡學生既是中華民國近代史上獨特的一章,也是台灣數百年移民史的一部分,箇中的意涵有待持續不斷地發掘與闡揚。
疫情減緩了,但等不到緩慢春天的到來,幾位前輩作家:秀陶、趙天儀、於梨華、鍾肇政相繼過世。他們的作品、風采,在艱困時代堅持創作的身影,不斷浮現腦海。忍住悲傷難捨,迅速約稿,編輯部趕工加班,為了及時將他們為創作、為文學奮鬥的一生,鐫刻下來,無論風雨陰晴,能時時溫暖、照亮許多文學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