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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身在何處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我從高雄騎機車展開環島。那時候的我,長得非常瘦弱矮小,(現在只是變胖而已,並沒有長高)總是穿著一件爛爛髒髒的半截式達新牌藍紅雨衣當夾克,背個黑色背包塞了些內衣褲、拖鞋和牙刷,騎了一部高大的紅色飛狼打檔車,我甚至連腳都踩不到地,停車時都得踮著腳尖,後座用彈力網綑著睡袋和下半截雨褲,油箱上同樣用彈力網壓著一張台灣公路地圖,那時候當然沒有手機,臨時需要找路時,就把一大張地圖展開來,迎著寬綽省道吹來夾雜粗大砂礫的強勁的風,困難地閱讀。和經驗豐富又勇敢,早已完成環島的學長、同學相較,我是個極其膽小的傢伙,不敢一口氣直衝台北,第一天我早早就停下來,那是在嘉義的布袋。
並沒有事先預訂,只是在沿海的路邊看到小旅館招牌便停下車,當然有空房間,乾乾淨淨的一個晚上要幾百元,對我來說已經非常奢侈,至於為什麼把這裡當成第一呢?我從來沒來過這裡,也沒有任何地緣關係,只是想體驗一下魚塭的風光,這樣淺薄無聊的理由⋯⋯好吧,或許還有一個更淺薄無聊的理由,當時我暗戀的一個女孩子,就住在附近的村鎮,雖然不太清楚對方的家世背景,但據說是頗有聲望的地方士紳一類的,遺憾的是,現在問我的話,僅僅還記得對方的名字,(一個隨處可見的名字)實際上是不是就在那一帶,我也無法肯定,畢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傍晚,我往海的方向散步,並沒有特別要去哪裡,我對那裡一無所知,沿路經過大大小小的魚塭、土堤,鹽分、魚腥和水味混合成夏夜清爽的海洋氣息,在一處民宅外搭的棚架下,有一個麵攤非常熱鬧,人潮聚集,看來都是當地居民,我點了乾麵,附清湯,切了一份豬頭皮,只要二十元,卻堆得跟座小山似的,一個人吃不完。然後,稍遲的黑夜總算完全地籠罩了附近,柏油路邊的路燈、魚塭旁小屋懸掛或地上散落的黃燈,紛紛亮起像是為這薄紗一般的夜打光,我仍然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不多遠處便見到一間燈光燦爛的廟,廟埕裡像是標準配備似地坐了幾個老人,我找了張木頭長板凳坐下,正在歡樂聊天的老人們只是看看我,什麼話也沒跟我說。我不記得那廟的名字,沒有照相機,沒有google map 歷史資料,什麼也沒有留下來,我只記得海風吹拂非常涼快,除此之外,有關布袋的記憶似乎到此為止,連一小步也無法往前,而且在回憶裡一再地磨損失真,實際上是在布袋的哪一區塊,我也無法肯定,畢竟是三十
年前的事情了,而我後來也未曾再去過,那種為了滿足自己虛假的鄉土感的停佇,終究只是青春時代百無聊賴的抒情姿態。
遺憾的是,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終究沒有擁有什麼值得還諸天,還諸地,還諸神佛的事情,(即使有的話,也沒勇氣還給誰)三十年之後,我仍是一個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