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現代散文歷久不衰,名家輩出,寫作者大膽嘗試翻新技巧,兼容詩歌小說的質素,包羅多元的內涵,無拘無束,造成一派繁華景象,亦完全符合了「散」字本義的「自由」。器識涵養充足、思考見解深刻、技巧章法整備,此為入選三十家的共同優點;而各家自成的人格特質、人生閱歷、生活態度、關心焦點、書寫方式,則各自形塑了獨特的文風。
上冊入選散文家菁英:
奚淞、蔣勳、顏崑陽、邱坤良、廖玉蕙、阿盛、王溢嘉、龍應台、凌拂、舒國治、林文義、林清玄、周芬伶、龔鵬程、劉克襄。
作者簡介:
阿盛,本名楊敏盛,一九五○年生,台灣新營人,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中國時報記者、編輯、主編、主任等職,現任「碩人出版社」發行人,並主持「文學小鎮--寫作私淑班」。文學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志業,生活態度是「半醉觀浮世,將就過日子」,喜歡看人看書看山川。對尋常人常青眼相向,人生理念則是「唯誠唯善大是好,有生有活遍地花」。著有散文《五花十色相》、《唱起唐山謠》、《民權路回頭》等近二十冊,小說《秀才樓五更鼓》等,作品多篇收入高中及大學國文選教材。
章節試閱
奚 淞 (一九四七──) 「我覺得生活才是一切藝術及一切活動的母親。」這是奚淞說的,既淺白又透徹,言簡而意深。 奚淞的人格特質與認知在散文作品裡展現得相當明顯,精細的觀察、廣面的哲思、內斂的氣韻……都足以令人折服。他的文字,自有一種沉潛的美,有詩意,有畫境,陳義芝評曰:「運用文字的功力如同驅使雕刀、顏料或畫筆,寫人世間的美與尊嚴、痛楚與歡悅、同情與感謝,難度極高。」 奚淞的散文,藝術宗教意味較濃,但仍著眼於現實人間的文化與生活。那是出自於對生命的熱愛、無私的奉獻情操,希望以藝術宗教點燃人心中一盞良善的燈火。紅塵滾滾,濁流滔滔,奚淞寫下許多人的悲欣樂苦、信心得失、同情同理,他平視眾生,盡一己之力,期將藝術宗教之美善落實為現實人生之美善。讀其文,不得不敬佩他的慈仁胸懷。
奚淞,國立藝專美術科畢業後,赴法國入巴黎美術學院,並於巴黎十七版畫室研究,接受新藝術的衝擊。返國後任職《雄獅美術》及《漢聲》雜誌。寫作小說、散文、兒童文學並繪製插畫。出版散文集有《姆媽,看這片繁花》、《給川川的札記》、《三十三堂札記》、《夸父追日》、《自在容顏》、《大樹之歌》、《光陰十帖》等,另有小說集、兒童文學、繪本多種。 母親的兒時 母親可以說是一個以家庭生活為中心的舊式婦女。父親在世時,只見她終日操勞憂心於家務瑣事,鮮少聽及母親談起純粹屬於她個人的記憶。 這些年,母親的白頭髮增加了許多。父親去世後,失去忙碌的核心,母親的面容常顯得寂寞。令人驚奇的,許多記憶也涓涓滴滴從她口裡流淌出來了,裡面不少都是我從來也沒聽過的情節。
我只知道母親是上海人,至於我母親原是農家的女孩,因為家庭清寒,才過繼到上海被人家收養的事,我一直不很清楚。
因為我的要求,母親把兒時最早的記憶述說了。我發現,這些故事經過半個世紀以上歲月的侵蝕和埋藏,剩下的都變成異常堅韌的片段。即使要求母親重述一遍,也罕少增減字句。 它們是一點兒時最初的口舌滋味。一點最早感觸到的形狀、觸覺和顏色。一時因時空遼遠而顯得輪廓異常簡單的親人。母親在說著它們時,臉上不自覺煥發出罕有的明朗微笑。 我把它們記錄下來,那是母親由五歲到十歲,從靠近湖州連市杜家溏的農村生活,到赴上海被收養為止的片段記憶。 我簡單地記錄它們,正如同我母親口中所述說的那樣。
野薺菜 有一天,春鳳找我去摘野薺菜。她是隔壁人家的童養媳。我們便各自提著一個竹籃子出門去了。 在田野裡,我蹲在地上,全神貫注地尋找野薺菜。摘到便順手放在身後的竹籃子裡。過了大半天,回頭一看,竹籃竟是空的。原來春鳳狡猾,把我摘到的都偷去了,滿滿地裝了她的一籃子。 我說:「你怎麼可以偷我的薺菜?」 春鳳:「誰偷你的,戳你娘個卑。」 我說:「你敢罵我的姆嬤?」 我們就在田野裡廝打起來了。我不過只五、六歲,她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可是我把她打到鼻子流血,我也鼻子流血。春鳳哭著回家去。
爹爹和姆嬤是不准我打架的。我到河邊洗淨鼻血,裝作若無其事的回家了。 姆嬤正在做家事,我悄沒聲響地跟在她背後。不多時,春鳳的娘來到大門口,一手扯著流著鼻血和眼淚的春鳳,一手指著我們破口大罵。她罵了好多好多惡毒的話,大概足足罵了一下午。 姆嬤呆了,沒有回罵。一面聽著謾罵,姆嬤靜靜又做起事來,春鳳的娘仍罵個不停。我看見姆嬤的臉變得白白的,身體也搖晃起來。然而姆嬤還是沒有說話。後來她們走了,姆嬤也沒有罵我。 野人和羊 奇怪得很,記憶裡的姆嬤似乎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這大概是因為我離開她太早,所以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她總是穿一身搭襟的藍布衣褲,雖然舊到褪色,卻總是乾乾淨淨的。 姆嬤有一身天藍竹布衣服和黑直貢呢背心,摺得整整齊齊放在木箱裡,要到星期天才穿。因為我們家是村裡唯一信耶穌的家庭,星期天要到連市鎮上教堂去做禮拜。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家裡會信耶穌教。我出生時爹爹和姆嬤就已經信了。有時候,村裡人罵我們是「野人」,又罵我們是「羊」。我聽了氣得要命,我們明明是人,怎麼是羊呢?很久以後,才知道這是他們罵耶穌教徒的慣用語句。 禮拜天的大清早,爹爹和姆嬤就牽著家裡最小的我,走兩里遠的路,到連市的教堂去。禮拜還沒開始,教堂院子裡的露天板凳上已坐了老老小小的好些人,我看見有爛眼睛的女人蹺著腳抽水菸袋,覺得很討厭。我也覺得沒有女人比梳著巴巴頭的姆嬤的臉更平整好看的了。
禮拜儀式裡,有時他們給我喝一點紅紅的水和一小塊餅,說是耶穌的血和身體。然後,他們會拿一根竹竿,竿頭綁了布袋,從信徒坐的板凳前伸過來,要求大家奉獻。我看見有的手放錢下去,有的則握著空拳,在袋口一晃,假裝做放錢的模樣,姆嬤則每次都放下幾個銅板。 包翠金牙 村子裡,好像大家都不大用錢。每隔一段時間,四哥便背了一擔穀子到鎮上去,大多數都是換些日用品。有時候,就帶了五塊錢回來。 那一天,四哥又背了穀子到鎮上去,回來後卻不進門。他在門外喚道:「杏姑、杏姑……」 杏姑是我小時候的名字。我的大姊叫文姑,二姊叫優姑,我叫杏姑。 我跑出門去,看見四哥騎在田邊一個剛堆好不久、高高的稻草堆上,也不說話,只衝著我笑。
真奇怪,他究竟喚我出來幹什麼呢? 他咧嘴笑了半天,我才發現原來他在門齒上新裝了一顆金牙。 我記得四哥的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中間還鑲嵌著小小的翠綠雞心。 芝麻餅 有人要到村外墳地去撿收死人的遺骨。不知怎地,村裡的小孩都曉得了,就一窩蜂地跟過去。 挖骨的人按習俗帶著許多芝麻實心小圓餅,撒在墓地四周,孩子們就爭先恐後地搶拾。我搶了十幾個抱在懷裡,一面吃,一面看挖骨的人掘墳土。 棺材露出來了,他們把棺撬開,裡面有乾枯的人穿著破爛的紅衣服。 他們要把死人的骨頭揀放在陶甕裡,可是那死人的骨頭之間還緊連著乾枯的筋肉,必須用力撕開才成。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我不害怕,只是一時忘了嚼吃口裡的餅。
平時村裡的一些祭祀風俗,爹和姆嬤因為信奉耶穌教,都是不參加的。可是他們並不阻止我去。 有人死了,村裡便搭起長長的白布篷,擺好素菜,人人都可以去吃。我也一個人跑去,自己爬上板凳坐好,吃得肚皮脹脹的才回家。
就像那一天看挖死人骨頭,我抱了好些芝麻餅回家,爹和姆嬤也沒追問我餅是從哪裡來的,我就一個人吃著。 埋 皮 記憶裡,姆嬤身材瘦小而美麗,爹爹身材高大而難看。爹爹是農夫,他沒有自己的田,向叔叔租了一些地來種。叔叔則自己開了一間豆腐店,是個有錢的人。 有時候,我跟爹和哥哥到田裡去,他們教我拔蘿蔔。我拔呀拔的,青青的菜葉子底下出了個雪白的大蘿蔔,我就開心得不得了。 我記得爹的腿上有一塊受傷的地方,大概是種田受的傷,多少年也不曾結痂、收口。他休息下來的時候,便習慣性地用手搔抓那傷口,一層層地撕下傷口邊上的浮皮。
我把那些皮揀集了,跑到外面刨一個小土坑,慎重地掩埋起來。我假裝爹爹已經死了,並且模仿村裡成人的葬禮,跪在小土丘前面,哀哀地啼哭。 竹籃書包 大姊文姑老早出嫁了,沒有住在家裡。印象裡她似乎嫁了好幾次,丈夫都死了,每回提著小包袱回家,一言不發地便進到房裡。我看她坐上床,把方帳子垂放下來,在裡面開始抽抽嗒嗒地哭,我就想:大概她丈夫又死了罷。
二姊優姑生得白白胖胖,連市鎮上耶穌教的徐牧師和師母都很喜歡她,介紹她到嘉興去讀免費的教會學校。她住在學校裡,偶爾回家時總提著她的書包──一個圓圓的竹籃。她把竹籃高高掛在前屋橫樑的鐵絲上,不讓我碰。每回她走開,我就踮起腳,想看看她的書包裡究竟裝了些什麼。可是竹籃掛得很高,又有蓋子,所以我看不見。 我看二姊在家裡的時候,總是懶懶的,胖臉上常帶著睡覺的紅色枕痕。沒見她念書,也沒見她捲起袖子幫母親工作。後來,她嫁給嘉興一家有錢人家。 我好想去讀書,像開豆腐店的叔叔,便送他的女兒去讀書,為什麼我就不能去呢?
走過豆腐店的時候,我覺得很嫉妒,也很生氣,便把頭昂得高高的,雙手插在褲袋裡,看也不看一眼地大步走過去。可是我走得太快、褲管又太長,絆得我向前栽了個大觔斗。因為手來不及從口袋裡抽出來,所以跌得很重。 金耳環 四哥又擔穀子到鎮上去了。本該晚上拿錢回來的,可是竟一晚沒有回來。 大家都說四哥變壞了。他不僅勾引了隔壁的小寡婦,害得小寡婦的娘鬧上門來,躺在前房的地板上又哭又鬧,鬧了一夜才罷休。四哥後來並且學會了賭錢。
等到第二天,四哥才從鎮上回來,兩手空空,臉色變得很難看,我都快不認得他了。 爹爹又生氣又難過,說:「這個家我管不了了,我要離開這個家。」 爹爹坐在前房吃飯的方桌邊,叫姆嬤把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脫下來,做他離家的路費。 姆嬤沒有說話,坐在昏暗的灶爐後面,兩手開始慢慢地解下耳朵上細小的金耳環。 脫掉耳環的姆嬤看起來怪怪的,大概是我從來看慣了那副耳環的緣故罷,總以為金耳環是與姆嬤不可分的一部分了。姆嬤把耳環交到爹爹手上,眼淚靜靜地掉下來。 爹爹後來並沒有離開家,姆嬤的耳環又戴上了。
綠色軟糖 姆嬤的身體一向不好,我和姆嬤睡在一張床,所以常聽到她咳嗽。 爹爹得到一個補血強身的偏方,提了一斤荔枝乾給姆嬤補身體,又怕我嘴饞,要搶姆嬤的荔枝乾吃,便又買一包酥糖,叫我早早吃了,早早上床睡覺。 我吃完酥糖,上床睡覺了。這時,姆嬤在床上開始一顆顆地、慢慢地剝吃荔枝乾。爹說:照藥方的規矩,必須整整吃一晚荔枝乾,直到吃光為止。 第二天我醒來,看見一包荔枝乾已經沒有了,而姆嬤在灶前生火,火光照得姆嬤瘦小的臉紅紅的。我想:吃了一夜荔枝乾,姆嬤身體總該好得多了罷。
有時爹從鎮上回來,會按家裡的人數帶幾顆糖果。爹把糖果交到我手上,叫我分給大家。我於是一顆、一顆地分給爹爹、二哥、二嫂、四哥……分完以後,發現手上竟還剩下兩顆,喜出望外,一蹦就跳出了門檻。 爹叫住我說:「你忘了分給姆嬤哩。」 我很不好意思地把一顆糖交到姆嬤手上。二嫂斜著白眼看我,姆嬤拿了一顆糖,好像有點不知道怎麼辦似地望望爹爹,又望望我,笑了。 那是一種鄉下很少有,大城市裡來的,用玻璃紙包起來的綠色軟糖。
菸 絲 二哥在叔叔的豆腐店裡做伙計。那一天,二哥出門了,他的菸筒放在前房桌上。 我一時好奇,就爬上板凳,學二哥平時抽菸的模樣,抽起菸來。 大肚子的二嫂走過來,劈手把我的菸筒搶去。等二哥從豆腐店回來,就把我抽菸的事情告訴了他。 二哥沒說話,把我拉過一邊,抓一大把菸絲塞進我嘴裡。我嗆辣得大哭,哭個不停。 爹爹心痛我,又恨二嫂多嘴,便要衝進房裡教訓二嫂。 二哥一手支著門,不讓爹進房。爹說:「你要造反了啊,居然阻攔爹爹。」 二哥說:「我攔住你,不讓你打人,總沒錯罷。」 第二天,二哥便在外面找了房子,住出去了。二嫂挺著個大肚子跟二哥走出門。
不久以後的一天下午,二哥急急地奔回來,說二嫂就要生了。杜家溏村子裡沒有助產士,大家都是自家接生,姆嬤就趕去了。黃昏時,接生完的姆嬤神色疲倦,回到家裡開始生火燒晚飯。 飯菜端上桌,我看見爹爹端起碗來,可是哥哥們都不來吃飯。他們覺得剛接生過的手不乾淨,做的飯菜也不乾淨。我看哥哥們不吃,我便也堅持不肯吃。 那一晚飯菜剩了好多,姆嬤的神色更顯得蒼白疲倦了。
杭州來的垃圾 隔壁的孩子跑來,告訴我:「快出來看,從杭州運來一大堆東西哩。」 冬天的天氣冷得不得了,可是我們跑出去看。哇,像小山一樣的,亂七八糟堆了一大堆東西。那時,我還不知道是都市裡運來的垃圾堆,只覺得新鮮好玩極了。 顧不得寒冷,手都凍得紅腫起來。我們在小山上爬來爬去,揀拾一些從來也沒看過的東西。我揀了幾個圓圓的玻璃泡,後來,他們告訴我這叫電燈泡。都市裡不點油燈,都用電燈。
我又在垃圾堆裡找到一枝舊毛筆,歡喜極了。回家時,姆嬤正在灶前煮飯,白白的米漿從鍋裡沸溢出來,我便把洗淨的舊毛筆蘸上熱米漿,舐得尖尖的,就像一枝新毛筆。 我想:我可以用這枝毛筆寫字。可是我一個字都不會寫啊。我於是手拿著尖尖的毛筆,坐在門檻上,嘴裡哇啦哇啦亂唱一通,裝作心目中學生念書的模樣。 煤油燈 吃過晚飯後,我站在爹爹的腿椏間。爹爹對姆嬤說話。說了一會,我才聽出爹正在談我。
爹說:「我們年紀都老了,杏姑還這麼小,將來大鬼上天,小鬼下地,我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把杏姑養大。」 爹說:「杏姑長相倒還端正,也不疤,也不麻,乾脆送給人做童養媳,也算了一件心事。」 我聽了大叫起來:「我不要做童養媳!我不要做童養媳!」 我發了脾氣,我還對爹說:「你沒有資格管我!只有四哥才有資格管我!」我那時脾氣真壞,對爹尤其壞。可是我在四哥前面就乖多了,因為四哥對我比較凶。
房裡只有爹爹、姆嬤和我。煤油燈昏昏暗暗的。我大叫大嚷了一會,停下來,我看不清他們當時的表情。 做新棉袍 四哥由鎮上回來,說是鎮上米店的顧家說的:在上海他們有一戶親戚,家裡沒有小孩,想物色收養一個鄉下的小女孩,杏姑倒是合適。
姆嬤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爹說:「這不大好罷。」 我聽見了,就說:「我要去,我要去上海念書。」 爹說:「你真的想去。」 我說:「我真的想去。」 爹說:「你將來不會後悔。」 我說:「我將來不會後悔。」 我那年只有九歲,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上海的人家送來一百塊錢,給我添新衣服,姆嬤開始替我裁製一件綠花綢的夾襖。二嫂也回家來替我趕做新布鞋。 米店的顧家來帶我走。臨走的時候,我身上穿了新的綠花綢夾襖、腳上穿了新布鞋,耳朵上還戴了一對二嫂送的鍍金耳環。
顧家也是耶穌教徒,經過連市時剛好遇到禮拜天,我們去做了禮拜。徐牧師知道要把我送養到上海的事。他站在面前看著我,沒有說什麼。他彎下身來,仔細把我夾襖的衣角翻開來檢查,又用手捏了捏棉花心子的厚薄,就讓我走了。 後來,每次徐牧師到上海傳教,總不忘記來看望我一下。 玻璃鐲子 我到了上海,新的爹娘對我很好。我一進他們家,新的爹爹打麻將就接連著贏錢,他說我帶給他好手氣。新的娘也很好,每天晚上她用木盆洗腳的時候,就順便幫我洗手。在上海不作興喚娘叫「姆嬤」,而是叫「姆媽」,我就叫她姆媽。
上海的家很大,我看著覺得樣樣新奇好玩,唯獨對樓房很不習慣。在家鄉杜家溏都是泥牆瓦頂的平房,我從沒上過樓房。 剛住進去的時候,每回我上樓倒還走得平穩。下樓就不知怎麼搞的,老是踩空。我總共從二樓摔下來三次。 他們開始教我認方塊字。姆媽也常帶我出去玩,或去看文明戲。奇怪得很,我平常也不大想家、想爹爹和姆嬤,一出去玩,就心裡難過起來,想念起杜家溏的家來了。 我記得有一次去黃金大戲院看文明戲,好像名叫「王惠如和陸根榮」,是關於富家女和工友私奔的悲劇。我那年紀,也看不懂什麼,可是我哭得抽抽嗒嗒的。姆媽以為我是看戲哭,其實我是想家。
第二年,徐牧師帶來消息,說是姆嬤病死了。那年我十歲,聽到這消息也沒有哭,心裡倒好像麻麻木木的。回房裡,想了又想,跑出來問姆媽:「我要不要戴孝?」 姆媽冷淡地說:「我看不必了罷。」 我回到房裡,走來走去,突然看到自己的手臂上戴著的一只玻璃鐲子。這鐲子是姆媽在街上看了新鮮好玩,買來戴的。不多久,她戴厭了,就給了我。上海的小姐時興手臂上戴一個鐲子,鐲子上常常夾一條漂亮的手帕,走起路來飄啊飄的。 透明的玻璃鐲子裡糾纏著紅、綠、金的花紋。我看了一會,覺得姆嬤死了,手上戴著有紅色花紋的鐲子大概不對,就悄悄地把它從手臂上褪下來,並且把它收進大抽屜最深的地方去了。 ──原載爾雅出版《姆媽,看這片繁花》
奚 淞 (一九四七──) 「我覺得生活才是一切藝術及一切活動的母親。」這是奚淞說的,既淺白又透徹,言簡而意深。 奚淞的人格特質與認知在散文作品裡展現得相當明顯,精細的觀察、廣面的哲思、內斂的氣韻……都足以令人折服。他的文字,自有一種沉潛的美,有詩意,有畫境,陳義芝評曰:「運用文字的功力如同驅使雕刀、顏料或畫筆,寫人世間的美與尊嚴、痛楚與歡悅、同情與感謝,難度極高。」 奚淞的散文,藝術宗教意味較濃,但仍著眼於現實人間的文化與生活。那是出自於對生命的熱愛、無私的奉獻情操,希望以藝術宗教點燃人心中一盞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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