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開始使用數位相機,也就是拋棄了底片、暗房等主導傳統攝影的銀鹽系統。這時候其實有一個巨大的認識論斷裂在背後產生。對本書作者來說,傳統相機的光學暗房腹腔被取消,數位相機作得輕薄短小,這過程如同失去子宮,如同聖母瑪麗亞般的無孕生子;但弔詭地是,生產過程從我們眼前消失,竟然反而是讓圖像的神聖性消逝。
在這個轉換變遷的時刻,四週滿佈銀鹽的焦慮。作者要轉身面對這些焦慮,追溯影像在台灣歷史中所呈現出來的意義,更要深究銀鹽系統的深度意涵。因為,雖然銀鹽系統支配了攝影歷史近百年,但幾乎沒有任何一本攝影史,專門討論底片的關鍵意義。底片一直都頂多是屬於攝影科技史的細節,無法對影像思維或攝影美學有任何影響。
作者這幾年的努力便是挖出這些攝影的深度面向。不單是純粹符號學的解讀,而是將攝影機具、底片發展與歷史、政治與經濟放在一起討論,除了找出底片造成的認識論斷裂,更利用豐富精彩的台灣攝影資料,將之擴展成台灣主體的全面問題。
於是在本書中可以看到民政廳長楊肇嘉當年登新高山(今玉山)的攝影相片、相簿,以及他使用的各種高級攝影相機,也能看到美麗島事件期間,藏匿在X光片盤中的各式珍貴底片。從這些細節的分析,讓我們一睹曾未見過的台灣歷史面貌。
本書作者曾在阮義忠先生訪談所著的《攝影美學七問》負責其中「五問」的回答者,訪談內容對海內外都產生深遠的影響,不但讓該書持續再版,也在中國大陸發行,引起熱烈迴響。在其上一本著作《憂鬱文件》中關於《明室》一書的深度書評,也成為理解羅蘭?巴特的經典文獻。 本書集結作者近十年出版的攝影評論,延續跨越美學、社會史的書寫風格,為台灣讀者帶來最震撼的影像思考。
章節試閱
銀鹽的焦慮
陳傳興
伴隨電腦網路世代一同成長演進,數位影像,影像數位化襲捲世界形成不可抵擋的巨大潮流。從類比訊號的攝像技術到全面數位化,影像逐步完成其解物質的歷史發展;膠卷、磁帶、數碼檔案分別代表見證了各時期的主要影像基質,物質材料解離轉化成為系列長串的程式演算,機械影像的終極命運就在這個實體轉換過程中被宣告。從這個逐漸崩毀的機械影像廢墟中,從這個工業革命時代創生的永恆記憶之宮的幻想再現金字塔遺址上面,一個虛擬影像幽靈緩緩昇起,脫離開物質基體的囚鎖,它遍存無所不在的滲透世界,多重虛擬世界。隱隱約約的似真若幻地,「沒有真實」、「沒有真實」,迴響不止。
這是一個影像泛濫過剩的年代,如同近年語言論述商品化的通膨洪流,但更為誇張怪誕,更具侵略性。攝影特質經過一段仿生物合成過程(anabolisme)後產生變易,我們已遠離班雅明所指的機械複製時代紛圍,環繞影像的神祕靈光不再,影像所賴依居停與希冀的記憶之宮逐漸崩解,攝影的啟示錄抑或千禧年的宣示?伴隨機械影像所期許與允諾的永恆時間性被驅離放逐,攝影影像掙脫開先前強加其上的透明肌膚囚鎖,它變形展現成為新物種,怪物惡魔,如同恐怖片裡的惡靈妖魔走出銀幕,反撲獵食人類作為自體無限繁殖的養料,相形之下,西方神話中那個蛇髮女妖的攝魂凝視只不過是個兒戲。機械複製影像美學原則預設了某種可以複製再生產的機制環繞著一個所謂的觀看技術聚焦點:像機(廣義的,含物理光學儀器和對應的必須化學材質與技術),出現在一個特定歷史文化時期。然而,若是突然有這麼一天,此不容置疑的先天律則規定澈底瓦解,人們不再能夠用肯定的口吻說「這是一部像機」,或堅決否定的說「這不是一部像機」。因為這個器具,裝置,它可能同時是行動電話、電腦或是其它的電子設備。不再是從前傳統定義下的「照像機」。使用者不可能,也不被允許打開密合的新種影像器材。介於光學鏡頭與觀看者、拍攝者之間的凹陷過渡區域、等待被填充實現的空間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堆疊的電子元件,可見的「硬體」,還有不可見的「軟體」、「程式運算」種種玄秘近乎先天規定的支配指令。剝除昔日像機腹腔裡孕生影像的小小暗室,這個沒有子宮的光學裝置,省略了充滿情慾想像的開開關關與填塞、取出管狀胎盤薄膜的重複動作,新種裝置的影像製造者無從享受舊光學影像機械使用者那種一再開啟和進入碰觸影像孕育處的特殊不可言狀情慾樂趣。
機械影像的生產過程中,拍攝與沖印,觀看和觸摸二者是缺一不可;然而,在強調觀看至上的傳統攝影美學(史)中,後者遭受極大的抑制,就如同「不能直接碰觸底片」,「看照片,要帶手套」這些必需但卻被誇大神聖化的規定,讓原先「觀看即碰觸」感知現象本質被曲解,而潛存的雙重暗房「觀看–觸摸」隱喻聯帶地也被遺忘。雙重暗房,雙重子宮,從乾燥的光學暗房到潮溼溫熱的溼暗房,機械影像複製的特殊雙重生產孕育模式!新種數位影像裝置先取消了傳統像機的光學暗室腹腔,影像拍攝存取過程更加近似聖潔的「無玷始胎」(L’immaculee conception)神祕膜拜者,不需要任何培育胚胎的薄膜基質,也沒有人看過、輕撫過影像源生居所。世界起源。取消光學暗房,邏輯上,傳統機械影像沖印的溼暗房當然也跟著被取消替代以所謂的數位暗房。在數位影像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雙重暗房的取消與否定具有重大決定性意義,影像生產過程的高度去物質化和自身虛擬數位化與此有甚大關係;同時異常反諷的是數位影像的秘識玄妙「無玷始胎」生產方式並未強調原先機械影像的靈光神聖性,影像神聖性卻反倒被否定。雙重暗房,雙重子宮,機械影像的母性表徵被否定與取消的結果,它同時也揚棄了影像的神聖性。
由傳統攝影光學裝置到今日新的數位影像器材演變過程在過去二十多年內激烈完成,全面性地由科技到生產的政治經濟架構、美學創作與論述都遭逢巨變。攝影史的新轉捩點,傳統機械影像(史)的危機,同時開啟新頁。百年來的攝影史在最近這幾年用倒寫的方式暫時給予人們巨大訝異短結。如果說由第一張照片發明到膠捲底片面世被認為是攝影史進程的頭一階段。尋求機械影像複製再生產機制的可能性主導了此時期的歷史動力與發展,此處也是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攝影美學論題所在,此歷史性到目前為止,無疑地已被揚棄,或懸置,改寫。在第一張攝影影像之後,甚多攝影先行者各自從不可複製的金屬影像版(不論貴重金屬與否)開始,採用各種不同材質基底(紙、玻璃等)和種種化學配方的實驗改變和競爭。賽璐珞和銀鹽贏得最後勝利,支配了之後將近百年的規格、標準化和大量生產的市場經濟規模。也是差不多在這個決定點時期左右,新的光學鏡頭,金屬快門機制,配合新的簡易像機陸續出現。依此邏輯去思考,似乎影像胎盤薄膜,負片作為影像生產的胚胎應該在攝影史中佔有決定性位置的重要性而受到重視。事實卻不然,幾乎沒有任何一本攝影史、或攝影美學專著會另闢章節加以討論,負片的發明與發展至多只是屬於攝影科技史的細節,局限在所謂技術的章節中出現的某些歷史經驗事件,毫不涉及到任何有關影像思維或美學層次的問題,嚴格限制在工具、技術與市場經濟範圍內去看待。負片、底片一如其原名所含帶的字源意義:否定(性)。
非常宿命地被隔絕在普遍的攝影影像論述之外,「技術性」這個原罪成見標誌讓它承擔種種誤解厄運,喪失掉它原先作為攝影史之歷史性的決定條件位階,淪為影像科技發明之枝節,或是專業攝影的暗房工藝之必要手段,以及商業競爭之題材。隱微地一般攝影史、攝影美學主流論述都似乎想急切否認掉這個被認定為純技術性條件依賴關係,想切割掉史前史的血緣臍帶關係。因就這些種種既定成見的抑制操作,負片這個攝影影像胚胎薄膜的位置與性質就變得極其曖昧與詭異,不盡然(僅只)是影像無意識(或所謂在「光學無意識」之中),它的「就手性」與必要性是具體存在眼前,手中,而且不可或缺的。但卻是被除權,不被允許進入論述國界,不可談論。甚至不需擁有。很普遍的現象,一般人不會拿負片去建造記憶之宮,泛黃殘破照片會被收藏留存,而作為記憶胚胎的薄膜,複製的原模卻命定要被遺忘、毀棄;逝水不再,飛矢不動,記憶的珍貴不正是在於剎那片刻,瞬生即逝的過去式時間性,不允許重複。常民的記憶生活體現的也無非是那份很直覺、身體觀的時間感。不論是張看、錢看或誰的觀看,其所凝注思念的短暫駐留後面其實希冀的是那個唯一,一次的偶遇,而非一再反複。
記憶體,負片胚胎的衍生異種後代,弒母者,沒有實體的載具,「無玷始胎」數位影像生產的否定隱喻,沒有面貌的腹語者,回響神諭,但不能出場。在數位影像尚未全面摧毀銀鹽光學幻境之過渡階段,數位影像機制操作仿生擬態,記憶體模擬負片胚胎外型,魔術書寫薄片藏身微小裂隙,就如同數位相機擬仿機械光學相機快門開閤的聲音,預錄的快門聲音縫合光學機制被取消後留下的缺縫。過去的聲音投映在影像攝取的片刻,製造當下同時性時間幻象,聽覺的時間幻象掩飾光學無意識變異的不安。同樣的擬仿哀悼,也出現在數位暗房軟體,模擬銀鹽照片的外貌肌理。還有數位相機將銀鹽感納入在硬體運算程式用,讓拍攝者想像機械影像鏡頭餘韻。機械影像的歷史殘餘還是數位影像的哀悼逝去的光學無意識?當記憶體,還有其他那些仿擬機制拋棄機械影像殘餘時候是否就是數位影像全面宰制的年代!
負片胚胎薄膜,複製記憶的原模衰退並非始自數位影像的出現,負片在上個世紀下半葉就已逐漸邁入自我揚棄、異化的歷史過程;數位影像加速這個辯證過程的完成。收藏、拍賣、展覽的市場機制決定了負片價值轉換,拍賣市場交易定價標準,Vintage、Original、pp、ap等等所依據正是「負片關係」,負片創造了拍攝者和負片詮釋者的負片關係,誰在操作或擁有負片影響所謂的「原作」定義,Vintage/Original差別源生自此,原作與否的紛爭也與日遽增。一個最具象徵性案例,一對在是最具影響力的攝影史學家夫妻多年來靠偽造名家Vintage作品謀取不法利益,一直到被人舉發控訴。這個案例,攝影史論述典範建造者,同時也是偽幣製造者,原始負片胚胎薄膜被佔有移用,被抑制除權,對機械複製時代的美學原則的反諷。類似的紛爭,最新事件就是在法國爭訟卡巴遺物中新發現的底片所有權,並由此衍生出傳世卡巴作品創作者是誰的爭議。阿傑作品底片所有權歸屬的長年紛爭也是藝術史上著名案例。種種牽涉負片所有權、使用權的權限法律問題陸續在上世紀末衍生擴大,時間上剛好和新種電子數位影像機制仿生物合成演變過程重疊,兩者都發生在上世紀末開始加速進行。
兩種不同的負片歷史性自我揚棄的表現各自以不同方式否定、取消負片的歷史起源意義,負片之所以為負片的否定性開展。新種影像機制不再使用抑制、隔離的折衷方式處理負片源生性問題,它澈底摘除掉負片的暗室居所,改變舊物理光學影像孕生過程所必須的鏡向反射對映關係,將之轉變成光粒子的演算轉譯關係。新的影像紀錄載體,記憶體,將機械影像的本質,觀看,不留餘地完全取消;負片伴隨光學類比原則的消失,而被逐出雙重暗室,不在能充當胚胎薄膜等待光照,在等待倒映對照另一層薄膜。攝影史發展至此似乎完成了激變災難,逆皺摺。至於那些殘存的被視為作品的負片,則從影像胚胎原模淪為物化價值的轉換機制。負片,班雅明攝影美學原則的不可言說悖論。
攝影、照片一向被視為是記憶之宮的材料。拍照、觀看照片,保存照片,多少都是某種形式的哀悼工作。新物種數位影像機制不再哀悼,不盡全然否定記憶。可以重複一再改寫的魔術記憶體改變拍攝行為的意義。拍照不再是一種儀式,一種私密對話,它更近似強制重複表現的姿態,為了展現、曝露當下此刻。數位影像機械,本質性地不是記憶機器,記憶功能和載具還在,但不是為了記憶而記憶;新種影像機械是一種「影響的機器」(L’appareil a influencer,借用Victor Tausk的概念):一部複雜的機器,內部充滿形式類似人類器官的電子裝置,它遙控病患的思想與行為 。一個由病患投射出去的身體、器官變成一個病患自己無法控制,反被他所操控的機器。數位影像世界,每個人大量投映各種影像到網路,像誘餌,也像個人的碎片。同時希望他者,陌生或熟知,為自己重構機器;也用這個機器去影響,捕捉他者,像蜘蛛網絡。傳統機械影像的拍攝行為,吞食(introjection)世界印象作為緊密私藏愛戀物。數位影像的拍攝行為,重複的表演姿態為了投映(projection)自己的碎片去捕捉他者,去掩蓋世界,我即影像,就像是我唯一的器官,瞧!
銀鹽的焦慮陳傳興 伴隨電腦網路世代一同成長演進,數位影像,影像數位化襲捲世界形成不可抵擋的巨大潮流。從類比訊號的攝像技術到全面數位化,影像逐步完成其解物質的歷史發展;膠卷、磁帶、數碼檔案分別代表見證了各時期的主要影像基質,物質材料解離轉化成為系列長串的程式演算,機械影像的終極命運就在這個實體轉換過程中被宣告。從這個逐漸崩毀的機械影像廢墟中,從這個工業革命時代創生的永恆記憶之宮的幻想再現金字塔遺址上面,一個虛擬影像幽靈緩緩昇起,脫離開物質基體的囚鎖,它遍存無所不在的滲透世界,多重虛擬世界。隱隱約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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