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路可走
在人生的道路上,人們總會遇到種種困難,有的人天生醜陋,有的人身有殘疾。
善於講寓言的莊子,借用了一個個或身有殘疾,或外表醜陋的怪人,來表達了自己的一個觀點,那就是:無論人生遇到什麼情況,世界上總有路可走。
在《莊子》的寓言中,有很多形態與常人不同的人,比如殘疾人、受過刑的人。從表面上看,他們身體條件都與常人不同,但是這些人或者有抱負,或者有理想,或者活得很快樂,或者活得很成功,堪稱奇人異士。
莊子在〈人間世〉篇中寫過一個叫支離疏的人。這個人名字已經夠奇異了,他長得什麼樣子呢?
支離疏雙肩高過他的頭頂,頭低到肚臍以下,本應該是垂在後面的髮髻,卻是衝著天的。他的五臟六腑都擠在後背上,還是個駝背,兩條腿就直接長在肋骨旁邊。經過莊子這樣一番形容,這個支離疏不僅是醜陋了,而且近乎猙獰,像個怪物一樣。
支離疏又是怎麼生活呢?莊子說,他替人縫衣服、洗衣服,已足夠養活他自己。他還有餘力替別人去篩糠啊、簸米啊,掙的錢足夠養活十口人。
最後莊子得出一個結論:像支離疏這樣肢體不全的人,他只要自食其力,一樣可以養活自己,安享天年。
由支離疏的故事,讓人想起了武俠小說家溫瑞安寫的《四大名捕》系列。熟悉武俠小說的人都會知道,四大名捕之首就是無情。
無情出身於一個武林世家。由於他的父母在江湖上結下了冤仇,被仇家屠滅了全家。他的父母都死了。仇家心狠手辣,抓到這個小嬰兒,決定讓他活下來,但作為一個武林後人,從小就廢掉他的武功,讓他生不如死,不能為父母復仇。所以,仇家殘忍地把這個孩子的腳筋挑斷了。無情還沒有學會走路,就先癱瘓了。
無情長大以後,是一副手無縛雞之力、孱弱不堪的書生模樣,是個殘疾人。但在四大名捕裡面,無情為首。他具有超凡的武功和內力。無情的獨家絕活是什麼?是他在微笑的時候,可以從嘴裡猛噴出來一口鋼針,足以置敵於死地。雖然他有先天肢體的殘疾,但是他卻有了無人可比的精湛內功。
這個故事是不是可以作為支離疏的一個延伸呢?這樣的故事在我們今天的社會裡,是不是也有呢?
莊子〈德充符〉篇還講過一個名叫哀駘它的醜人的故事:
魯哀公曾經對孔子說:衛國有個面貌特別醜陋的人,名叫哀駘它。這個人雖然醜,但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男人如果跟他待上一段時間,就會留戀這個人的德行,不想離開他;女人一旦跟他見了面,就會回家去跟父母說「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就算是給他做小妾,我都不嫁到別人家去做正妻。這樣的女孩子有十幾個,而且人數還在增長。
魯哀公說:這個人怪了,他沒有權位,也沒有錢財,我也沒見他有多麼過人的見解,倒是經常附和別人的一些意見。我想他一定有什麼跟常人不同的地方,就把他給請來了。他果然醜陋得讓人驚駭。但是,我跟他相處,我就發現很舒服,不到一個月我就特別信任他。最後,魯哀公就問孔子:你說說看,這個哀駘它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是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莊子無非是在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的外貌平平,甚至醜陋,但是內心有一種人格的力量,可以不知不覺地把人吸引在他的身邊。一個人真正的力量並不表現有某種卓越的才華,某種炫耀的技巧,而是一種和緩的凝聚力。
臺灣著名的教授傅佩榮先生在研究莊子之後,得出一個心得,他說:真正看懂《莊子》就會明白,世界上總有路可走。
這句話很樸素,它不是一個學術結論,而是一個人生結論。
莊子的寓言告訴我們,一個人即使外貌醜陋、身體殘缺,也可以自食其力,得享天年,這是因為他找到了一條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我們當今社會的現實生活中,也有一些人很不幸地成為身體上有殘障的人,他們是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之路的?而他們的選擇又給我們什麼樣的啟示呢?
當今中國的殘疾人將近六千萬,他們有的是肢體殘疾,有的是智力有障礙。他們的生活比我們普通人要困難得多,他們該怎麼生活呢?
有一個非常著名的紀錄片││《舟舟的世界》,記錄了武漢的一個男孩子舟舟。這個孩子先天智障,他的智力水平相當於三、四歲的兒童,而且再也沒有成長發育。
我們看到這個片子的時候,舟舟已經二十六歲了,但是他的智力水平遺憾地停留在了這個水準上。但是他有一個鮮為人知的世界,那就是他的音樂世界。
舟舟在指揮上是一個天才。這是因為他父親在武漢歌舞劇院工作,他從小生活在這個環境裡面。這個環境對他來講,不是一種知識的學習,不是一種業務的培訓,而是一種生命性靈的浸潤。他是被音樂滋養大的。
每當有大型的交響樂演出的時候,指揮在前臺,他在後臺,一個人心醉神迷地指揮。他跟音樂之間有一種超越任何知識的默契。後來,舟舟的這個才能得到了發揮,他獲得了指揮樂團演奏的機會。他不僅家喻戶曉,在全國成為名人,而且可以走出國門,在國際舞臺上參加演奏比賽。
舟舟的這個現象,應該說是一個生命的奇蹟。他雖然智力殘缺,但他生命裡面的一種性靈的天真卻得到了開發,這種天真和藝術之間不經意地有了這麼一點默契。
在春節晚會上,大家都記住了《千手觀音》這個舞蹈。從領舞邰麗華,到千手觀音這個殘疾人的表演群體,大家看到的是端莊、肅穆、優美、純淨,是美奐美輪、金碧輝煌。這個表演群體都是聾啞人,她們心神安靜,內斂、專注,臉上、身上表現出一種天然的祥瑞之氣。這種氣質,是健全人絕難表演出來的。
所謂殘疾就是身體的某一器官功能受到了損害。但是,人體的器官是有代償功能的。所以大家經常說,眼睛不好的人耳朵特別靈敏,這就是代償功能。其實,人體是有很多很多奧秘的,我們有太多太多的能力還沒有開發出來。
莊子所說的支離疏也許僅僅是一個意象,但是把這個意象放大,我們會覺得,有很多我們以往覺得是人生遺憾的事情,一樣可以獲得生命的圓滿。
《莊子》裡面還有一個故事:
鄭國有個叫申徒嘉的人,斷了一隻腳。他跟鄭國的執政大夫子產一起在伯昏無人的門下做學生。子產覺得自己貴為大夫,卻和申徒嘉這樣的斷腳人做同學,心裡頭就總很不舒服。
有一天,子產對申徒嘉說:我要先出去的時候,你停一下後走;如果你要先出去,我就停下來後走。其實,就是討厭他,不願意跟他一起出入。
申徒嘉沒有理會子產。第二天,子產覺得忍無可忍了,又一次重申這個要求,並且說:你見了我這個執政大夫都不知道回避,難道你當自己也是執政大夫嗎?
申徒嘉說:有你這樣的執政大夫嗎?我聽說,一個鏡子如果它真的明亮,是不落塵埃的;如果真正落上塵埃的話,鏡子就不能明亮。人心也是如此啊。我們在這裡跟從先生修養德行,你卻說這樣的話,不覺得過分嗎?
子產有點急了,說:你都是這樣的人了,你真應該好好反省自己到底是個什麼人?
申徒嘉說:咱們老師的門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執政大夫?我跟老師之前,聽到有很多人恥笑我,笑我兩腳不全,笑得我心裡很不平衡。我是滿懷的怨氣。但是我自從跟老師學習之後,我的怨氣就四散了。我在老師門下整整學習了十九年,他從來不讓我覺得我是一個獨腳之人。現在,你用形體標準而不是道德標準來看待我,還說你自己是一個執政大夫,你難道不慚愧嗎?
子產聽完,覺得很慚愧。這是一個肢體健全的人在一個肢體不全的人面前流露出的慚愧。這種慚愧源自於他內心的缺失。他明白了,一個人能否成功,並不靠他的肢體,甚至不靠他的權位,而在於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的努力和自己的位置。
莊子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叫叔山無趾的人,因為早年間犯了過失而被砍去了腳趾。有一天,叔山無趾用腳後跟走路,到孔子的門下求教。孔子正在給學生上課,見叔山無趾來了,就跟他說:你年輕的時候做人不謹慎,犯了過失,招致了禍患,所以落成今天這個樣子。儘管你今天還想到我這裡來學習,不過你覺得還來得及嗎?叔山無趾平靜地回答說:我正是因為年輕無知,才會使身體受到傷害。但是我現在知道,生命中有比腳趾更尊貴、更重要的東西,所以我來找你求教。「天無不覆,地無不載」,上天什麼東西都能覆蓋,大地什麼東西都能承載。我把夫子你視為天地,哪裡知道你是這樣一個人?
孔子頓覺慚愧:我實在是淺陋。請你進來指導指導我的學生吧!
但是,叔山無趾還是離開了。
孔子深感遺憾,回頭對學生講:你們勉勵啊!叔山無趾這樣一個斷了腳趾的人,還知道來學習,還知道生命中有比他的腳趾更尊貴、更值得尊敬的東西,我們這些是全身全德之人,我們孰能不進取呢?
從申徒嘉到叔山無趾,也許在他們的人生經歷上都曾經有過汙點。他們付出了身體上的代價。他們並不像支離疏那樣先天殘疾,他們其實背負著雙重壓力,但是為什麼他們能在世界上活得坦然?
因為他們有一種內心的力量。他們敢於正視自己的弱點,勇於改過,對新的生活孜孜以求,仍然能獲得人們的尊敬。
無論是申徒嘉還是叔山無趾,他們雖然犯過錯誤並受到嚴厲的刑罰,但是他們知恥而改,用一種內心的力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在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生活壓力、工作壓力都很大,當心理不堪重負、產生殘缺時,將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呢?
人有肢體殘疾,難道沒有心智上的殘疾嗎?
今天,是一個媒介發達、資訊貫通、科技給了我們無窮力量的時代,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每一個人的人格在今天更健康、更明朗。也許,我們在心智上的殘缺更多了。
中央電視臺播出了一期節目,叫做《一隻貓的非常死亡》。二○○六年四月,在網路上發生了一起令人震驚的虐貓事件。當一隻高跟鞋踩死一隻小貓的整個過程曝光在網上時,激起了一片指責、憤慨。大家一直在搜尋這背後的兇手是誰?
這個事件裡面有三個角色,第一,踩死小貓的這個女人是誰?第二,誰拍下了這段錄影,並把它掛在網上?第三,這背後是一個什麼樣的網站?
看完這節目,大家會震驚地發現,踩死小貓的那個人是黑龍江一個醫院的藥劑師。她平時工作非常認真,對患者負責盡職,從不出錯;她把工作環境打掃得乾乾淨淨,與人和善,寧可自己吃虧,也從不讓他人受委屈,在單位受到一致好評。
但是,她有十七年的婚姻危機,在離異以後,她無處傾吐,心裡充滿了委屈和憤怒。在電視鏡頭前,她直言不諱地說:當有人找她做這件事的時候,她一口答應,根本不是為了錢,就是為了一種發洩。
記者問她:你在踩死小貓的時候,臉上的微笑是別人要求你這麼做的嗎?她說:不是,沒人要求,好像我自己就願意這樣。
這是一種心靈的扭曲所釋放出來的一種反常行為。而把這個全過程拍攝下來並掛在網上的那個網站,是中國戀足前線裡面的一個分支,叫做踩踏網站。它的主辦者說:我和我的群體,生活在一個陰暗的社會角落。由於我們自己特殊的性取向,把腳部作為惟一的美的標準。所以,就會希望這種腳部力的釋放最大化。讓高跟鞋去踩踏,就是這種釋放。國際上也有這樣的一批人,他們踩踏的是衣服、水果,是無生命的東西,後來就發展到踩小魚、小蝦,再後來就發展踩踏小貓、小狗。這種對於生命的踐踏是沒有止境的。
其實,這個網站背後的這個群體是一些具有相當知識水平的。他們有體面的工作。但是,他們的心理上永遠有這樣一塊抹不去的殘疾。
這個虐貓事件,當它背後的角色一一走到我們眼前的時候,我們不僅僅止於一種憤怒,更多的是感到一種悲憫。在今天這樣一個高速發展、科學文明的時代,有多少人因為心靈殘疾,而不能走到陽光底下?
如果我們都像申徒嘉,都像叔山無趾,我們也許倒幸運了,因為我們可以去解釋,可以去認錯,可以去追尋,可以獲得心靈的拯救。問題是,太多的人不能解釋,甚至不可認知。
我記得在一次學術沙龍上,一個心理學系的學科負責人,給我們講過他做過的一個心理診療的個案:
有一次,一個非常成功的白領小伙子,西裝革履來到他的辦公室。進來以後,他就四下搜尋,坐下時就抓起一個煙灰缸,從左手倒到右手,從右手倒到左手。他就一直在那兒倒著,才開始說話。
他說:「我想跟你諮詢一個事。我現在老有一種心理暗示,就是不祥預感。比如,我上班時要走一條路,遠遠地看見那個地方在挖土,明明我可以繞過去,但突然之間我就覺得要有不祥的事情發生,我就調轉車頭,改走一條可能要擁堵兩小時的路,寧可遲到,我決不再走這條路。這樣一些事情不斷發生,我已經無法左右我自己了,我總是見到一個細微的徵兆就覺得要出事。」他一邊說,手裡還在不斷地倒騰著那個煙灰缸。
心理諮詢師看了他很久,突然問了他一個問題:「你小時候是跟誰長大的?」他回答說:「我是跟我奶奶長大的。」
諮詢師就開始跟他聊起遙遠的童年,最終揭示了這個心裡的秘密。這個秘密令人驚訝,聽起來似乎發生在我們每家每戶。
小孩子不睡覺,老奶奶哄他說:「五分鐘之內你要是再不閉上眼睛,狼外婆就來了!」孩子還是沒有睡。奶奶說:「三分鐘之內,你要是再不睡著的話,大風就把你給捲走了!」孩子還是沒有睡。奶奶說:「一分鐘以後,妖精就出來了!」
小孩因為害怕,睡不著也得閉著眼睛,而閉著眼睛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著,這些狼外婆和妖精來了會怎麼樣?
諮詢師說,就是由於大家司空見慣的這種哄孩子睡覺的方式,可能使那種特別敏感的孩子在某種機遇下會得上這種強迫症。
當時,諮詢師突然問小伙子:「你手裡倒著這個煙灰缸,這是一種儀式。你告訴我,你現在心裡有什麼預感?」聽了這話,小伙子突然就停住了,說:「對啊,你說了我才明白,我現在覺得我媽媽可能要出什麼事,我要是不倒騰那個煙灰缸,她就會出事。但是你真說出來,我就覺得沒事了。」
心理疾病的治療遠遠不是這麼一句話就能完成的,這往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這是因為心理上的殘疾,不像身體上的殘疾這麼容易被人看見。這種殘疾有可能是在某一個偶然的情況下自己犯的一個錯誤,也有可能是在某種時刻自己不經意地受到的一個打擊,從此不知不覺就積澱下一種毛病。
在某種意義上講,心理疾病的治療更多地要靠自己,真正看見自己的缺失。成為自己的心理醫生。
莊子告訴我們,在天地之間,如果一個人真地順應生命形態,那麼首先把這些個遺憾和殘缺都接受下來吧,不要委屈,不要較勁,而想的是怎麼樣改良它,能讓自己更好。翻開《莊子》,從第一篇〈逍遙遊〉開始,到他所列舉的凡此種種這些人,一直貫穿著一個核心的思想,那就是大與小的區別。大與小絕不是好看與難看之分,真正的外在形態與內心境界有時候相去甚遠。
莊子告訴我們,這些表面看起來稀奇古怪的甚至是形貌恐怖的人,他們的內心有一種大境界,是我們這些健全人不能比擬的。有些人,可能由於自己的健全、機敏、矯健,反而使自己受制於心。
看莊子的文章,有時會覺得無邊無際,他描述出來的一切奇思異想都超乎我們的生活經驗之外。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從內心來看,我們還是可以對應上莊子所描寫的一個又一個形象的。
我們到底有哪些隱疾?我們到底有什麼樣的心理障礙?我們到底有什麼童年的陰影?我們到底有什麼人生的缺憾?
這一切一切是不是都像莊子所描述的這些人呢?而這些人以其德行的超越,是不是會給我們一種啟發?給我們一種勉勵?給我們一些參照?
有一句名言說得好:這個世界上無所謂垃圾和廢物,所謂廢物,只是放錯了地方的財富。有很多財富無非是放錯了地方。李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大材大用,小材小用,有用和無用之間,只不過是看你自己生命的質地和你所處的環境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匹配。
莊子給我們指出,每一個人都應該保有一顆平常心。無論他是後天受刑罰的,還是先天殘疾的,無論是肢體上殘疾了,還是智力上有缺憾,他們都是我們的一面鏡子。
我們沒有在他們的殘缺裡面照出健全,反而在我們自己的健全中照出了殘缺。這種殘缺靠心智可以補足,靠精神與天地之間的遨遊可以去完善,這大概就是莊子對於今天的人們一種最好的啟發。在這種啟發中,我們可以抵達他那種與天地共往共來的逍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