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將至!不想被歷史淹沒,就得創造歷史!
歷史小說裡沒有金庸,但慶幸我們擁有酒徒──繼高陽、二月河之後,歷史傳奇新巨擘
★ 中國作家協會主辦1999~2008年「網絡文學十年盤點」自7,000部作品中脫穎而出,囊括【十大優秀作品】&【十大人氣作品】雙料得主
★ 17K文學網1200萬點閱率
★ 2008年中國國際版權博覽會「最具商業價值原創文學獎」獲獎作品
★ 蟬連2007、2008年兩屆中國網路原創作家風雲榜獲獎作家,該獎由新浪、紅袖添香、騰訊…等六大網站和出版商務周報、北京開卷書業、中國作家協會聯合舉辦
●《隋亂》「大風歌」內容概要:
遼東一役過後,李旭回到上谷郡歇息,回到家裡享受片刻溫馨寧靜的時光,更深刻體悟到目前安逸的時光,皆是自己鮮血與眾人生命犧牲換來的,唯有出人頭地、見功立業方能擁有目前安逸的生活。但暗地裡時勢已變,授業夫子受楊玄感征招,此時隋煬帝再出徵兵令,漫地烽煙再度席捲。
隋楊帝二次伐高麗,備齊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出發,無奈去年東征已將有經驗的老將折損待盡,已無可用之兵,而朝中早有奸細暗通高麗將軍機外洩,同時間南方楊玄感起兵造反,軍糧無可後繼,三十萬大軍再次困於無名谷,李旭臨危受命,率領倉促成軍的雜牌軍,連施巧計支援大軍回朝……。
●《隋亂》全系列簡介:
大隋將亂,群雄並起,這是一個災難,也是一個天賜良機。
像李旭這樣一個平凡的農家子弟,若非身逢亂世,也沒有機會多遇轉折,歷練成扭轉大時代的不世豪傑。
14歲離家前,李旭生平最大的志向,不過是當個縣丞,讓父母過幾天不受欺負的安穩日子。怎知一踏出家門,等待他的,竟是天崩地裂的成長之路,要不就懦弱倒下,要不,就挺直背脊迎戰命運。
原本淳厚懵懂的李旭,憑著耿直勤懇的性格,歷經數度奇遇,一路快速成長,和大唐開國功臣徐世勣一起縱橫塞外、初犢小試;為大漠女兒射鵰、贈狼;捲入世家大族與權臣之爭,在爾虞我詐中浮沉;與李世民並肩作戰,出奇計大破突厥四十萬雄軍;和受業恩師官賊兩立、為同族表兄出賣;和李婉兒、李萁兒、紅拂女情場糾葛;和秦叔寶、程咬金結成莫逆之交,指揮千軍萬馬亦從容不迫……,終成唐代最受稱頌的經典俠義傳奇──虯髯客。
酒徒以歷史上謎樣的缺口,寫就了一部飽含人間曲折際遇、讓人不忍釋卷的歷史巨構!
「所有落下馬的,無論是敵人還是同伴,她們都不曾回頭去看。馬背上的男人見慣了生死,這一克是別人,下一刻可能就是自己」
李旭初遇突厥圍殺,不同於當時在邊境部族戰鬥之十的同伴互助,只能自尋生路,殺出重圍。
「身邊野草或高或低,顏色深淺不同,但每一株頭頂上都是同一片藍天」
想著未來出路,李旭心中無限徬徨,投身軍旅或當馬賊營生前路都茫然未知,但環顧四周景色,豁然開朗的悟出,都是活在同一個天際,那又有何擔憂恐懼。
「現實中的事,永遠不會跟你想的一個樣。你沒有力量改變,就得想辦法適應,只有適應了,才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見到官軍荒唐頹敗的模樣,與李旭心中軍中將領英勇的印象相距甚遠,劉弘基以前輩的口吻,教導李旭,與其埋怨現實環境不佳,就必須先適應環境,才能改造環境。
「風捲著冬日的殘雪掠過樹梢,呼嘯聲裡充滿了絕望。這個冬天就要過去了,陽光已經慢慢開始變亮。只是那些經了霜的殘枝,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等到再次花滿枝枒。」
門第之見的問題,使得相愛的秦子嬰與賀若梅有情人不能相首,只能默然單騎遠走他鄉。
「河水越來越紅,越來越稠,稠得幾乎凝滯。施工者悲涼地喊著號子,將竹竿、木頭一根根向橋端捆紮。他們不曉得皇帝為什麼要打遼東,而心中也沒有馬上取功名的豪情壯志。他們只想在下一根羽箭飛來之前,橋梁能夠完工。那樣,他們就可能活著撤離戰場,如螻蟻般卑微而輕賤地繼續活下去。」
平民百姓面對戰爭心中只有無奈,但對抗威權卻只能無言的吶喊,希望下一個中箭的不是自己,能有歸鄉的機會。只要活下去,是心中唯一的信念。
作者簡介:
酒徒
內蒙古赤峰人,男,1974年生,東南大學動力工程系畢業。曾從事電力設備維護多年,足跡遍及長城內外,將當時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悟,都記錄下來,轉化成文字,慢慢積聚成冊。現暫居墨爾本,與讀者一樣,每天上班、下班,為生活而打拼。閒暇之時,則寫字為樂,一面娛人,一面自娛。
2007、2008年度中國網路原創作家風雲榜獲獎作家
目前為大陸歷史小說界的新翹楚,擅長運用真實史事,結合俠義、武俠、愛情諸多元素,建構出當時歷史環境的整體風貌,寫實刻畫場景,細膩透寫人物,在傳統歷史小說中破舊出新,成為新一代的小說名家。著有:《秦》、《明》、《指南錄》、《開國功賊》。
章節試閱
五日後,他們到達了懷遠鎮。經過半年多冷清時光,這個邊陲小鎮再度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軍營。皇上的侍衛六軍馬上就要開過來了,所以護糧軍的營寨再度移出了城外,還是同樣的那個小山坡上,還是負責同樣的任務。只是經過一年,每個人的心態都於去年大不相同。
軍官之中,武士彠和元仲文二人沒有請假回家,所以他們兩個早早地替李旭和張秀安排好了營帳。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歡早起練武,武士彠特地在李旭臥帳前留出了大片空地,並且帶人將地面用石頭碾子壓平,周圍用石粉灑出了隔離線。
「大人看看還有什麼需求,劉將軍吩咐過,虎翼團的所有要求,各級參軍都必須滿足!」新來的司倉參軍秦行師幫李旭安頓好了行李,陪著笑臉問道。
「謝謝秦參軍,現在沒事情了。將來有需要,我會親自去找你!」李旭微笑著回答。這個參軍也姓秦,和在遼河畔失散的秦子嬰同姓。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會不會有血脈相連。
想到這,他心裡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轉向空曠整潔的練武場,耳畔彷彿又聽見了眾人的笑鬧聲。去年春天的時候,記得自己在此將秦子嬰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將對方再拉起來。
可是今天,自己縱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將幾個朋友從遼河對岸的黑土地上拉起來了。
「破遼,破遼!」遠處一所巨大的營壘中,傳來將士們聲嘶力竭地呼喊。從營壘的旗號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衛大營。宇文述老將軍在停職待罪半年後,又被皇帝陛下擢升為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總領左路十二軍兵馬,以上大將軍楊義臣副之,臨河練兵,待皇帝陛下到來後過河討伐高句麗。
挨著左翊衛營壘的是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因為去年率軍首渡遼河有功,被加封為左光祿大夫,食邑千戶。左武衛營壘旁邊那座略顯混亂的營寨是驍果們集中報到的地方,分別打著折沖、果毅、武能、雄武等旗號,每面鮮紅的戰旗下,隱約都有數百名壯士在列隊操演。不時傳來的喊殺聲與其他幾營大軍的呐喊遙相呼應,震得人耳朵嗡嗡做響。
去年渡河前曾經現在大軍身上的士氣和威風又回來了,雖然今年在此集結的兵馬以新卒為主,少有曾經追隨將軍們東征西討多年的府兵精銳。他們之中,也很少有人還記得去年遼河對岸發生過怎樣的悲劇,經歷了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那些人頭壘成佛塔早就腐爛坍塌了,白骨長滿了荒草。
「據劉將軍說,這次大軍過河,將不會再對高句麗人手下留情!」武士彠悄悄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
「嗯!」李旭淡淡地回應,目光依舊盯著遠方,盯著天邊錦緞般盤旋而去的遼河。
「這幾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彠看了看參軍秦行師遠去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彙報:「唐公世子請你回來後先去他那裡坐一坐,他要親自為你洗塵。薛世雄將軍派他的兩個兒子來邀請你過營飲宴,說要答謝你的救命之恩。」
武士彠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緻的拜帖,交給李旭。名帖上的字寫得很大氣,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筆,李旭輕輕翻開拜帖,看見裡邊署著薛家兄弟的名字,一個叫萬鈞,一個叫萬徹,兩個名字讀起來和筆跡一樣遒勁。
「駙馬督尉上午也來過!」武士彠笑著拿出第二張拜帖,代表他父親宇文述大將軍來的,說等你回營,宇文大將軍要親自過來答謝救子之恩!
「替我準備三份禮物吧,士彠!」李旭接過拜帖,低聲吩咐,「都別太貴重了,張秀手裡有我錢箱的鑰匙!」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請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絕。
武士彠很高興自己的上司沒有拒絕其他兩家人的善意,無論是薛大將軍還是宇文大將軍,都不是一個小小的校尉可以得罪得起的,對方只要稍稍動些手段,就可以讓虎翼團再面臨一次全軍覆沒的風險。關於禮物,他不建議李旭破費太多。李、薛、宇文三家都不是短視得要向下屬搜刮來滿足自己欲望的鼠輩,和這些人交往,禮物只是代表著一種態度,而不在其價值的本身。
李建成很喜歡李旭送給他的橫刀,雖然比起李家任何一件收藏品來說,李旭送的橫刀都上不得檯面。「其實應該我這當兄長的送你一件禮物,慶賀你傷癒歸來才是!」唐公世子摩挲著橫刀的皮鞘,笑逐顏開。「不過送你兵器吧,沒什麼比你那把黑長刀更鋒利。送你馬匹呢,整個軍中又找不到第二匹黑風!所以,我還是請你喝酒吧,把劉兄一起叫來,家中有幾罈御賜的蘭陵精釀,咱們仨找個清淨之處不醉不歸!」
「還要算上我,四個人一起喝酒,肯定比三個人熱鬧!」李世民從屏風後竄出來,大聲抗議。順手奪下李建成手中橫刀,仔細把玩了兩回,很快又嘟起了嘴巴,「有大哥的禮物,我和二姐的呢,仲堅兄不會把我們兩個都忘了吧!」
「胡鬧,咱家又不是貪官,哪有自己向客人討要禮物的道理!」李建成劈手搶回橫刀,微笑著呵斥。
「能收到仲堅兄的禮物,我就是做一回貪官又何妨啊!」李世民順口應付。
「胡說,也不怕爹聽見了用棍子打你!」李建成低聲警告。
「若是爹知道,我便說是你的身教,我只不過是仿效大哥所為而已!」李世民振振有辭地反擊。
對於兩兄弟相親相愛的氛圍,李旭一直很羨慕。等二人鬧夠了,從身邊拿起三個小方盒,遞到李世民手中,笑著說道:「這三件小玩意,送給世民、婉兒和元吉,都是我老家的特產,給大夥看個新鮮!」
「我又不是小孩兒!」李世民低聲抗議,顯然,對哥哥手中的橫刀比對自己手中的禮盒要感興趣。待把第一個盒子打開,他目光卻立刻被裡邊的「小玩意兒」所吸引,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高興之情湧了滿臉。
盒子裡面裝的是一排陶人,每個都只有拇指大小,分別捏成了前代將軍,軍官,士兵的模樣,一個個惟妙惟肖。更難得地是每個陶人表面都燒上了紅、青、黃三色彩釉,看上去精神抖擻,盔甲鮮明。若是將每個盒子中的陶人按級別排開,則可以從大將軍、將軍、驃騎一直排到夥長,剛好代表了一府將士。
「難得他們燒得生動!」李建成的目光也被陶人所吸引,湊上前說道。
「這可沒你的份!」李世民向哥哥扮了個鬼臉,雙臂做了個保護私人物品的姿態。閒時他與婉兒紙上談兵,總是覺得沒有真刀真槍上戰場來得盡興。如今有了陶人,就可以與二姐畫地為陣,一方為高句麗,一方為大隋。每一個將軍代表一府兵馬,一個夥長代表一隊小兵,來來往往分個勝負。
陶人是李旭在離開上谷郡之前買的。李婉兒喜歡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也無意識地開始留心地方特產。買時盤算著不能讓人說點是非,所以才給李世民和元吉各自捎上了一套。此刻見到李世民喜歡,李旭也覺得開心,拔拉了幾下陶人,信口問道:「婉兒呢,你們姐弟不是日日形影不離嗎,今天怎麼沒見到她?」
「二姐啊,前幾天玩得太瘋,被娘關在後院裡做女紅。估計沒個三、五日不會釋放。一會兒我把仲堅兄的禮物送過去,省得她憋出犄角來!」李世民信口作答,隨手打開其他兩盒陶人,在陽光下比較著欣賞。
「婉兒如果知道你這位胞兄千里之外還想著她,不知道多歡喜呢!」李建成上前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不管他們小孩子的玩意,咱們且去喝酒,今日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李旭的目光從陶俑上收回,眼裡刹那間湧滿了笑意。
饒是李旭酒量好,三天之內也醉了三次。一次跟李建成、劉弘基和李世民,一次跟武士彠等自己營中弟兄,第三次跟劉弘基、薛世雄老將軍和薛家哥倆兒。對於這位年齡不大,但勇悍異常,行事又大方得體的少年,大夥看重之餘,在酒桌上難免抬愛了些,總是把他當作敬酒的主要目標。李旭則有酒必飲,飲則必盡,幾輪酒宴下來,倒也落了個爽直的名聲。
沒有人看見旭子低頭向酒杯時眼中露出來的憂傷,人們熱衷於談論他馬踏連營時的勇敢,樂於談論他一箭射殺高句麗將軍的機智,卻都忽略了這些根本並不是少年人最在乎的東西。只有老成世故的劉弘基,偶然注意到李旭的酒量大不如以前,在結伴從薛世雄將軍營壘歸來的路上,帶著幾分醉意打趣道:「你好像比原來容易醉,難道受了幾次傷,把酒量也打小了嗎?」
「沒辦法,有時我一端起杯子,就想起老齊他們幾個!」李旭嘆了口氣,低聲回答。在劉弘基面前,他隱瞞不住,也不想隱瞞太多的心事。當日一同喝酒胡鬧的弟兄們只剩下了劉弘基、武士彠他們三個,旭子不想再失去更多友誼。
劉弘基啞然。他知道李旭重情義,這也是他非要把李旭帶到唐公麾下共謀富貴的原因之一。但是他卻沒想到,事情過去近半年了,小兄弟依然對同伴的陣亡耿耿於懷。
這不是一件好事情,人有時候不能活得太明白。想到這,劉弘基低聲勸解道:「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即使你再傷心,他們也不可能活轉過來。人活著總得向前看,況且唐公已經.....」
「如果只是為了救薛將軍一人,我們何苦賠上三百多弟兄?」李旭輕輕搖頭,打斷了劉弘基的話。唐公李淵不負仁義之名,所有埋骨遼東的護糧軍弟兄,他都盡所能及地為他們爭來了身後榮耀。在去年死於遼東之難的三十餘萬人中,三百多護糧軍弟兄的留下名字的比例最高,家人得到朝廷撫恤和表彰的比例也最多。但這些能彌補什麼呢?能讓死去的人醒轉嗎?李旭難以釋懷。
「旭子,忘了這事兒吧。子固當時已經盡力了!」劉弘基停住戰馬,急切地勸告。
「我從來沒怪過建成兄,他只是一個軍中長史,連宇文述老將軍都阻攔不住的事情,他更是無法阻攔。」李旭再次搖頭,澄清了劉弘基對自己的誤會。
李建成是個重情義的人,對浮橋被燒毀的事情,他已經多次當面向劉、李等人表示了歉意。李旭從來就沒怪過他,他同意劉弘基對李建成的評價,「子固不是個有急智的人!」而當時事發突然,沒有任何幕僚在李建成身邊為其謀劃,循規蹈矩的他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阻擋衛大將軍的命令。
李旭甚至不怪衛文升心狠。犧牲掉可能生還的幾百殘兵,進而保護整個遼西大地,對見慣了死亡的衛大將軍而言不是什麼錯誤選擇。換了宇文述、李淵甚至劉弘基在那個位置上,可能都會做同樣的決定。
下令毀橋的皇帝陛下沒有錯,執行毀橋任務的衛大將軍沒有錯,辜負了數百弟兄以命相托的唐公世子也沒有錯。錯的只是那些死去的人,他們身份太低微。如果他們之中真的每個人血脈如同他們自己平常吹噓的那般高貴,那兩座浮橋上就不會騰起大火。
換句話說,如果大將軍宇文述當時不被削職為民,工部尚書宇文鎧不待罪病死,衛大將軍絕對不會在明知道宇文士及有生還希望的情況下,還下令燒掉兩座浮橋。
旭子現在只怪自己和袍澤們命賤,沒有人是大將軍,或者什麼王公貴族的子侄。自從活著回到遼西後,他特別理解為什麼徐家要竭盡全力將徐大眼培養成家族的希望!特別理解為什麼徐大眼的畢生志向是讓家族崛起為真正的豪門!
每個人眼中的真相都和他所在位置和親身經歷有關,每個人眼裡都有自己認為的真相。
此刻,旭子看到的真相便是:這世界是為世家豪門而設,尋常百姓子孫的生也卑微,死也無人在乎。
「旭子,你得慢慢適應!」劉弘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教誨。
「嗯!」李旭低聲回答。劉弘基曾經說過,這世上很多規則不合理,但你沒有力氣去改變,所以必須學著去適應。否則,除了讓你自己受到傷害之外,不會有任何其他結果。李旭知道自己領悟得比較晚,但既然領悟了,自己就嘗試著去做,去努力適應那一條條看不見的規則。
「我只是心裡有些難過!我會努力適應!」快到軍營門口的時候,李旭抬起頭,送給劉弘基一臉坦誠的笑容。
彷彿預料到了李旭歸來後當紅的程度,宇文家的人在他回營後的第五天才捧著禮物來訪。這種善解人意的舉止讓李旭對宇文這個姓氏的好感不免又多了一些,事實上,拋開唐公李淵這層因素不談,宇文述父子也的確沒做過什麼對旭子不利的事情,雖然每次聽宇文士及說話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
與去年那個飛揚跋扈的宇文大將軍比起來,今天的宇文述老態必現。雖然身上穿著一身精緻的戎裝,依然沒襯托出他半點英武之氣。這位平生僅打了一次敗仗的大將軍老了,在半年之內以人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了下去。花白乾澀的頭髮,滿是皺紋的眼角,還有右半邊總是僵硬著,與左半邊形成鮮明對照的臉,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人們眼前的老者已經進入遲暮之年。
唯一沒進入遲暮的是宇文述的眼神,雙目轉動之間依舊精光四射,彷彿可以一下子穿透到人的心底。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李旭約略有些煩躁不安,但他勉強支撐著讓自己的面孔不主動避開宇文述的注視。他是在卑微中爬起來的蒿草,看盡了泥濘的地面生物所遭遇到的悲哀,在一叢陌生且高貴的楠木面前,蒿草沒必要再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卑微。
俯身越低,得到的越是陰影。「那樣做,對我自己無任何好處!」旭子在心中暗暗告誡著自己,迎上宇文述咄咄逼人的目光,還給對方一個平淡溫和的微笑。「本該末將親自登門拜望宇文老將軍和駙馬督尉大人,只是剛一歸來事情繁雜,不小心耽誤了。其中失禮之處,還望老將軍多多包涵!」
「李校尉不必客氣,你對士及有救命之恩,老夫早該當面致謝。只是去年老夫亦纏綿病榻,想來謝你也是有心無力。今日既然有機會登門,咱們就都別再扯那客套話了!」宇文述的左臉上堆起幾絲笑容,右臉卻依舊毫無表情。這個模樣讓他看起來特別像在出言嘲諷,雖然在他的話中沒有任何不滿之詞。
「末將不敢居功,駙馬督尉是憑著自己本事殺出重圍的!」李旭向自己的帳篷內做了個請的手勢,微笑著回答。
當你弄不清對手意圖的情況下,微笑是最好的盾牌。銅匠師父指導他格鬥技巧時說過的話,放在人群之中同樣有用。在李旭人畜無害的笑臉前,宇文述左臉上的笑容慢慢散開,雖然右臉依舊僵直不動,兩雙眼角上卻都帶上了幾絲友善:「士及這孩子手底下有多少本事,我這做父親的還不清楚?沒有你,他早就在馬砦水邊被人割了腦袋,哪還有機會跟著大隊回返!」
「駙馬督尉智計過人,若無他,我們也不可能順利闖入高句麗人的連營,用疑兵之計救下了薛世雄將軍!」李旭笑著將宇文述父子讓進自己的寢帳,順手掛起了充當窗子的厚革。春天的陽光一下子從天空上射進來,照亮了營帳內每個角落。
「遼水東側危難之時,校尉大人仍捨命保護士及。若無校尉大人,我父子今天就是人鬼殊途!」
「既為袍澤,自然互相扶持。李某當時,根本不記得誰姓什麼!只是不想讓任何人在我面前倒下去!」李旭搖搖頭,低聲回答。
這是一句實話,突圍時情景過於混亂,李旭仗著馬快刀利,幾番衝在了眾人的前頭。又幾番返回來,將陷入敵騎圍攻中的夥伴救走。當時究竟救過誰,或者究竟被誰擋住了來自背後的襲擊,他完全不記得。心中只想著活著衝出去,讓更多的人活著。
「校尉大人不記得,宇文家卻不敢忘!」宇文述嘆了口氣,話語中充滿了感慨。
「大將軍客氣了!」李旭拎起剛剛煮好的茶,給每位客人各自倒了一盞:「我這裡沒什麼好茶待客,兩位大人不嫌棄的話,隨便喝一些潤潤嗓子!」
說完,他又拎起另一隻裝滿了冷水的銅壺,小心翼翼地吊掛在被風吹亮了的炭盆上。
「有茶喝就不錯了,我記得前幾次來,李校尉這裡可只有冷水!」宇文士及咧了咧嘴,又開始吐紅舌頭。
「去年駙馬督尉來得不巧,我的茶餅早就用光了。這次的茶餅是從老家帶回來的,估計能用上一、兩個月!」李旭輕巧地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把宇文士及的攻擊化解於無形。
「那說明老夫有口福!」宇文述坐在馬紮上品了口茶,笑著說道。猛然間,他皺了皺眉頭,端起茶水又細細抿了一口,喉嚨上下動了幾次,驚詫地追問:「這好像是南人烹茶的手段,與北方大大不同呢。李校尉家裡莫非有人來自江南嗎?」
「晚輩是按道聽塗説的方法烹製,誤打誤撞,希望還能合二位大人之口!」李旭自己也端起一隻茶盞,品了品,微笑著回應。
「你總是誤打誤撞,進入護糧軍中,是誤打誤撞。救了唐公李淵一家性命,也是誤打誤撞。得來這身功名,還是誤打誤撞。仲堅兄弟,你這誤打誤撞的好運氣,什麼時候能轉給我一些呢?」宇文士及放下茶盞,笑著打趣。
「以駙馬督尉的身份和作為,估計不會看上我這點兒好運!」李旭微笑著搖頭。
「你沒聽說過欲壑難填這句話嗎?」宇文士及天生喜歡跟人鬥嘴,見李旭回應,立刻開始新一輪「攻擊」。
「我還知道人力有所窮!」
「一人之力固有所窮,何不假他人之手而攀之。況且路漫漫其修遠長,一個人獨行未免孤寂!」
「請督尉大人恕我知而有限!」不想與對方無止無休地糾纏下去,李旭很乾脆地承認自己無知。
「知己之不足,才能取人之長。人之患,不在少知,而在多知卻無斷……」宇文士及卻不願就此放過李旭,繼續吞吐著血色的舌頭邀戰。
宇文述饒有興趣地看著兒子與李旭鬥嘴,不出言制止,也不替任何人幫腔。小半年沒見,他突然發現眼前的少年機靈了許多。如果說去年這個時候,自己不經意把一塊璞玉當成了石頭的話,今年,這塊璞玉已經開始放出寶光。任何人,只要還有眼睛,都能看出其中溫潤顏色。
只是這塊玉卻晾曬在了李家的樓臺上,這未免讓人心有不甘。但如何不動聲色地把它偷到宇文家來,卻是個非常有難度的挑戰。萬一把握不好其中尺度,恐怕不但令宇文家和李家的矛盾會變得更深,這塊玉將來光芒四射的時候,宇文家也難免被其鋒芒所傷。
「只要生在世上,就難免與人打交道。若總是特立獨行,自然難免疲敝。若能借力使力,只會越行越遠,越行越輕鬆。所謂得道多助,未必是道義之道,而是通曉和人交往的方法與門徑……」宇文士及喋喋不休地說著,今天的話不似往日般鋒利,與其說跟人鬥嘴,不如說試圖旁敲側擊地來教育李旭。過了一會兒,李旭自己也聽出了其本意,索性閉嘴不言,任宇文士及說得天上地下落花如雨。(注2)
片刻後,三人都不說話了。非常耐心地端起茶盞,一口口慢慢品嘗其中春天般滋味。隨著日影移動,懸在火上的另一壺泉水又沸聲如珠,李旭走過去,舀水、投茶、攪味、將養,默默地煮好了新的一壺春茶,將兩個客人盞中的舊茶換掉,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舉盞於眉間相邀。
宇文述與宇文士及趕緊坐直了身軀,在驚詫中舉盞回敬。到了這個時候,二人才突然感覺到,此間主人應該是李旭,而不是他們兩個地位高高在上指手畫腳的督尉和大將軍。
主人家以茶禮相待,客人若是再胡扯些世俗閒言,未免玷汙了這營帳中的氣氛。父子兩個以目互視,除了驚詫之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讚賞和了然。
對方這套燒茶待客之禮雖然做得有些生疏,卻於舉手投足之間告訴來訪者,此間主人的獨立與好強。「這塊璞玉不屬於李家,這個少年一直在試圖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知道答案的宇文述心裡未免有些遺憾,但刹那間比遺憾更多的則是輕鬆和歡喜。
沉默了片刻,宇文述放下茶盞,笑著說道:「李公子不貪功自傲,若老夫再強說什麼報恩,未免大殺風景!」
李旭笑了笑,沒有回答,拎起銅壺,在老將軍面前的茶盞中添上半碗春綠。
「可老夫身負統帥大軍之責,這為國舉賢的事情,卻是不得不為的。」宇文述笑著繼續,「此茶甚佳,老夫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常常飲此滋味!」
「如有時間,歡迎老將軍常來我營中小坐!」李旭捧盞為禮。宇文述要舉薦他,這個答案他早就知道。但經歷了今天交流之後的舉薦,與宇文述事先的初衷未必相同。
李旭知道自己把握住了一些東西,他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我早知道他有志氣,卻沒料到他志向如此之高!」回營路上,宇文士及彷彿還在回憶剛才的春茶滋味,興趣盎然地說道。
「年輕人嘛,有想法是好事!」宇文述盯著遠方的浮雲,雙目之間精光流轉。此刻,暴露在他半邊有表情的臉上的卻不是在李旭營帳中所表現出來的慈祥,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玩味的微笑,像是欣賞,又像是嘲諷。
坦誠地講,在遼東之戰前,宇文述並沒怎麼留意那個貧家小子。畢竟在宇文氏一脈樹大根深,有才能的門生故舊遍布朝野。這些人中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比李旭值得籠絡。少年人的表現縱使有璞玉的潛質,但這塊璞玉也需要極其高明的匠人,花費很大的耐心和時間來雕琢。已經綿延了數百年的宇文家族沒那份耐心,也沒有付出那麼大代價的必要。
況且此人出身極為卑微,家世和眼界限制了他的發展。縱使將來能有小成,其成就也終將被限制在固定範圍之內。如果沒有唐公這層背景,宇文家族甚至都不屑去留意李旭。一個出身卑微的校尉表現再出色,也不值得駙馬督尉大人折節相交。但有了李淵的存在,少年人的身價立刻變得不同。挖掉它,對宇文家族未必能有多大幫助,對已經勢力單薄的李家而言,卻無疑是重重一擊。
所以,帶著幾分玩鬧的心態,宇文士及找上了旭子,沒完沒了地跟他糾纏。而正是因為這種糾纏,讓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發掘出少年人的價值。
他把自己的發現回報給了父親,宇文述卻對兒子的見解不敢苟同。自古以來,平民出身的人是草,世家子弟是樹,草長得再高,也搶不到樹的陽光。
令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是,遼東之戰中,李旭這塊璞玉突然大放異彩。一下子,不但宇文世家注意到了,裴家、王家、獨孤家,以及很多無法於宇文家爭鋒的小家族也注意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光芒。世家大族們不會瞧得起一個從底層爬起來的年輕人,但世家大族們不吝嗇收下這樣一個人才的效忠。據宇文述瞭解,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已經有了五個家族和少年人發生了接觸。
然而,李旭卻對所有拉攏不置可否。少年人這種執拗讓宇文述有些進退兩難,雖然在他眼裡,李旭將來的成就依然有限,但放任其在李淵麾下成長,總有一天,此人將成為李淵這頭蟄伏的老虎身上的翅膀。對於一向與李家有罅隙的宇文家族而言,放任敵人的壯大就是給自己心頭捅刀子。所以,他們不得不未雨綢繆。
但是,偏偏這個少年人對宇文士及有兩度救命之恩。如果宇文家貿然出手相害,非但會讓天下英雄齒冷,前來依附於宇文家的豪傑們也會覺得心寒。可放任他成長為李淵的臂膀,又等於無視自己家族的未來。再三考慮之後,宇文述父子決定折節拜訪救命恩人一次。給少年人一個選擇的機會,也給宇文世家一個報恩的機會。
很高興,少年人雖然「不解風情」,卻以另一種方式規避了已經吹到眼前的風險。
「爹莫非還想向陛下保舉他?」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問道。
「當然,你爹我身負為國舉賢之責,怎能視才不見呢!況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宇文家總不能讓人說知恩不報吧!」老狐狸看著兒子,左半邊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嗯,爹爹千萬別保舉他做的官太小!否則,會讓人家說我們宇文家有功不酬!」小銀環噝噝吐著舌頭,眼角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慄。
「是啊,以旭子的才華,放在李淵麾下豈不委屈!」宇文述笑得眼角的皺紋都開了,沒有表情的右臉也開始不斷抽搐。玉的質地再完美,也是要賣給人把玩的。如果玉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那大夥不妨就把它擺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總有一天它會因為無所憑依而掉下來,至於屆時是將它納入懷中還是任由其粉身碎骨,就要看老夫屆時的心情。
「阿嚏!」李旭猛然打了個噴嚏,吹散幾縷水霧。營帳內瀰漫著淡淡的茶香,品著清茶,少年人依舊在回憶自己剛才的應對。
「應該沒什麼不得體之處!」李旭笑著想。第一次與人鬥心機,他對自己的舉止很沒把握。但他相信自己已經給了宇文氏父子足夠的暗示。
宇文氏父子並不像謠傳中那麼惡毒,至少對自己,他們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他不想把雙方剛才交流的細節告訴給劉弘基,因為旭子知道,以劉大哥的為人,他肯定不滿於自己不當場拒絕宇文述的好意。
「選擇宇文家絕對不如選擇李家,因為李家現在需要人雪中送炭,去宇文家只是錦上添花!」當日,劉弘基的勸告有一定道理。但是,旭子希望自己能不依附於任何人而獨立地存在。
已經被拋棄過一次,他不想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朋友再被人毫不猶豫地作為棄子捨掉,也不想成為世家們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他想憑藉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保護自己身邊的人。他還想像羅藝那樣,從一個平民成長為一個英雄,甚至建立自己的家族。
如果此時徐大眼站在身邊,他一定會指點李旭,告訴他官場的事情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簡單。置身於其中所面臨的風險,遠遠高於戰場上的明槍暗箭。
但是,徐大眼不在,此刻的旭子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懵懵懂懂,試圖長大的旭子選擇了通往成功的諸多道路中最艱難的一條。他很坦然,因為他對周圍風險一無所知。
危險來臨前,有經驗的老狐狸總能從風中嗅出其味道。
「最近,好像弘基和仲堅二人炙手可熱!」唐公行轅,素有李府第一謀士之名的陳演壽將一封信擺在書案上,低聲輕嘆。
書案上放著很多大大小小的信劄,有的來自朝中,看上去只是一些禮節性的問候。有的來自軍中,言辭中充滿了尊敬。還有的用黑色木匣裝著,那是李家從特別管道收集來的特別消息,幾乎每一封都關係到家族的興衰。
此刻,擺在陳演壽手邊的是一封來自朝中同僚的回信。有一位關鍵人物禮貌地向唐公表示了收到禮物後的感謝。在洋洋灑灑數百字讚美了主人的家世高貴和為人仗義疏財之後,於信的結尾,毫不經意地提到最近有幾位大將軍先後上書給當今陛下,保舉護糧軍中一名姓劉的車騎將軍和一名姓李的校尉,並懇請皇帝陛下將二人調入他們的軍中為國效力。
「叔德兄慧眼識英才,擢壯士於行伍,辨珠玉自塵沙。小弟聞之,亦為感佩……」短短幾行字,就讓這封普通信件有了進黑匣子的價值。
「把這封信收起來吧,找人把從靺鞨人手裡買來的千年老參封一條給裴大人送去。順便問問他,陛下估計什麼時候能到,咱們好提前為陛下準備御帳!」李淵苦笑著搖頭,低聲吩咐。
有人要把弘基和仲堅挖走,去年的遼東之戰中,八百護糧軍是黑暗的戰場上唯一的亮點。大將軍們都不傻,他們知道自己麾下需要怎樣的勇士。那些世家大族們也很聰明,李家現在式微,養不起千里駒,他們正好過來把千里駒收歸門下。至於拿了這匹千里駒後是拉車還是推磨,那是拿到手之後的事情,大小家主們暫時不會考慮。
不是弘基和旭子的錯,在座的每個人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但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前途遠大的年輕人被別的家族挖走而無能為力,這番滋味實在令人不好受。
「弘基那裡不用擔心,他已經是車騎將軍。萬歲即便有所封賞,也不會將他拔得太高。懷遠鎮的糧草需要人保護,所以萬歲暫時還不得不將弘基留在唐公麾下!」馬元規嘆了口氣,小聲分析。「需要想辦法的是仲堅,據底下人彙報,自從他回到軍營,已經有五、六個大將軍請他去飲酒。宇文家和薛家還親自登門來拜謝他的救命之恩!」
「他的確對兩家有恩,這種明面上的往來,任何人都無法指摘什麼!」陳演壽皺了皺眉頭,點評。
「是啊,即便仲堅施恩不望報。那些人也要做番樣子給其他人看!」長孫順德目光掃過李建成,隱隱地透出幾分失望。
「問題都出在世子身上!」長孫順德默默地想。「如果當時他與劉弘基共同進退,而不是膽小怕死地先帶人跑回來,此刻薛家和宇文家應該感謝的就是李家。即使唐公不主動向他們要求回報,雙方的關係也會緩和一些。在李家目前於朝野中舉步維艱的情況下,多兩個強援或少兩個對手,都能關係到家族生死。」
「但世子逃回來了,還振振有辭地說這是劉弘基的安排。作為李家附庸武將,劉弘基可能讓少主深陷險地嗎?當時的情況下,作為一家的長子,就要拿出些勇氣和決斷來,毅然選擇和部屬們同生共死。這樣,非但可以讓將士們歸心,也會為他自己將來打出一條金光大道。」
「可惜,世子不懂!」長孫順德看向李建成的目光有些悲哀。「他不僅不懂,最後居然連部屬們的退路都沒保住。那場火一起,燒寒了多少人的心?除了追隨多年的死士,沒有一個幕僚會死心塌地的為一個連他們退路都保不住的家主效力。人望是靠能力和手段來鞏固的,不是僅僅靠感情。可惜,這一切身為世子的李建成都不懂!」
李建成的臉慢慢開始變紅,他能從長孫順德的目光中感受到對方心裡的失望。的確,目前的被動局面自己有責任,但自己已經盡力了,並且一直在努力彌補和劉弘基、李旭二人的關係。為什麼這些人都看不到,為什麼這些人總是要求更高!
「我和弘基、仲堅吃酒時,跟他們聊過今後的選擇!」李建成清清嗓子,低聲向大夥彙報。「弘基覺得李家重新崛起用不了多長時間。仲堅也總說過父親對他有知遇之恩,我想他一定會有所回報!」
「有所回報!」長孫順德氣得差點沒咬了自己的舌頭。「唐公,我認為仲堅已經回報過了您的知遇之恩,現在我們必須拿出些新的好處來給他。否則…….」
「如果仲堅是弘基就好了!當初咱們能給他爭取的職位也會更高些!」馬元規鬱悶地補充。如果當日唐公給李旭安排的職位更高些,眼下那些試圖拉攏他的大人物們就會考慮他們的付出和收穫是否成正比。可現在李旭只是一個校尉,幾位大將軍隨便一個出手,都可以把他推舉到督尉、車騎將軍甚至正五品虎賁郎將的位置上。當然,對方手中也會「恰恰」空出一個適合李旭的職位。大戰在即,皇帝陛下不會追究一名大將軍小小的違規操作。況且李旭身上也的確有著耀眼的功績。
「除了私情,眼下我們能給予仲堅的,實在不多!」唐公李淵看了看眾人,搖著頭感嘆。
他自己現在也僅僅是個衛尉少卿,讓關係不深的年輕人放棄遠大前程一直追隨著他,李淵自問自己沒這份人望。
「我們手中其實還有可攏住仲堅的籌碼!」陳演壽的話聽起來有些淒涼的味道,「仲堅是個重情義的人……」他看看李淵,又看了看在座諸位同僚,「只是這個代價,對唐公來說是否太大?」
「陳先生,你不能憑臆測來玷污李家的名譽!」李建成忽地一下站起來,臉紅脖子粗地指責。他知道陳演壽想說什麼,也知道李旭對婉兒早已暗生情愫。但李府不能為了攏住一個校尉,就下嫁自己的嫡生女兒。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所有地位和李家差不多的世族還不都會笑掉大牙?
陳演壽向李建成拱了拱手,對自己胡言亂語表示謝罪。「屬下莽撞,望世子不要介懷!」
「罷了,先生也是為了李家!」衝動過後,李建成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擺了擺手,說道。
「也不算莽撞,仲堅的確對二小姐有傾慕之心。只是若唐公許了這門婚事,未免又樹了柴家這個大敵!」長孫順德站起來,謹慎而謙恭地建議,「如果擇一個庶出女兒嫁給仲堅,以將來仲堅的前途,對李家來說,也未必算是辱沒……」
「萁兒的年齡倒是和婉兒年齡差不多大!」李淵長嘆了一口氣,沉思著說道。如果讓李旭娶一個自己的女兒,他終生都會打上李家的烙印。但在這個時候李家派人去說親,目的性未免太明顯。
「我可以派人把萁兒接來,她的性子和婉兒很像。但時間上未必來得及,並且,仲堅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機會,我們卻讓他捨棄掉,實在有些可惜!」李淵繼續說道。如果自己站在李旭的角度上,會為了一個自己並不滿意的婚姻放棄前程嗎?恐怕即使勉強答應了,心中也會覺得非常遺憾吧!
「唐公可以先把仲堅的功勞向下壓一壓,或以護糧軍中事務繁雜為名留他一段時間。等萁兒小姐到了,讓她與仲堅先認識一下,跟世民三個一起練練武。然後找個機會告訴他,婉兒和柴紹的婚期。我想仲堅也是聰明的,他應該明白唐公的苦心!」長孫順德皺著眉頭,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等他接受了咱們替他安排的婚事,唐公再聯絡故舊保舉他到別處為官,如此……」
「問題是,那樣做可能會適得其反!」只有旁聽資格的李世民終於按捺不住,衝口說道。「仲堅如果真的喜歡二姐,就不會接受其他人。他的功勞那麼搶眼,別人向上推的時候,咱們向下壓,難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會將細節透露出去嗎!」
長孫順德一楞,咽下了後半段建議。「二公子提醒得對,是我莽撞了!」他笑著改口,目光中若有所思。
「要我說,仲堅是個有主意的人,別人未必能輕易把他拉過去。今後的日子長著呢,何必爭在這一時。」李世民站了起來,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錯,此子雖然出身寒微,心志卻堅定異常!」陳演壽的目光也開始明亮起來,微笑著表示贊同。
「如果沒有任何家族撐腰,他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那時候李家再伸以援手…….」他驚詫地想著,越想越覺得二公子不可小看。
「世民說得有道理,唐公不妨也跟著上一本,將劉將軍和李校尉在遼東之戰的功勞一一奏明。仲堅是個明白人,他會知道我們是真心為了他打算!」馬元規的臉上也慢慢浮現了笑容。
「可那樣,仲堅就會被調到別的軍中!」李建成猶豫地提醒。如果僅僅站在朋友角度,他很替李旭高興。但他是世子,不得不考慮整個家族。
「好了,好了!」李淵揮了揮手,打斷了長子的囉嗦,「就按世民的提議來,我親自寫奏摺,替弘基和仲堅請功!」轉過臉,他看看表情有些尷尬的李建成,又笑著追加了一句,「你還是和弘基和仲堅多走動,無論他們到了哪裡,畢竟是從咱們李家出去的。他們發展好了,對李家也是光彩。平時你多關心關心他們,若是他們兩個有什麼為難之處,咱李家盡力幫忙解決。」
「是!」李建成起身回答。父親打算就這樣放手了嗎?他覺得有些可惜。但能與仲堅一直做朋友也不錯,這個小傢伙很講義氣。心中沒那麼多雜七雜八,跟他說話也不必顧忌太多。
「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必管大人的事情!」李淵微笑著朝二兒子點點頭,叮囑。「但別再拉著你二姐,她已經大了,不能再由著性子胡鬧!」
「是!」李世民高興地答應。從父親的眼神裡,他看到了難得的賞識。「只是二姐……」想到不能拉著李婉兒同行,李世民又覺得有些可惜。二姐是要嫁柴紹的,這點他心裡也清楚。但二姐喜歡和仲堅一起騎馬、打獵、練武、聊天,這也是事實!
「二姐會不會真的喜歡仲堅兄?」小傢伙心裡突然閃起了個促狹的念頭,他想找機會問一問答案。不帶著任何目的,僅僅是為了好奇。
傍晚時分,李世民鑽進了婉兒的房間,用白天的議事機密換來了二姐口中的答案。
「小鬼頭,別亂嚼舌根子。」李婉兒戳了弟弟一指頭,帶著些惱怒說道。「該死的陳夫子,他知道些什麼!我怎麼可能喜歡仲堅,他連馬球都不會打。又倔,又懶,衣服也不整齊,還牛哄哄的總覺得自己本事大!」
李世民不由地張大了嘴巴,二姐說的是仲堅兄嗎,怎麼聽起來和自己眼裡的仲堅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驚詫中,他看見二姐氣紅了眼角,淚水撲簌簌滾落了下來,「你看他那舉止,根本不像個有作為的模樣。又沒眼色,又好面子,有了錯還不准人說。為了一官半職,轉眼就忘了自己的承諾,這種人怎麼能跟柴紹比!該死的陳夫子,該死的長孫順德,他們怎麼能這麼說!」
「看妳氣得,爹不是沒答應他們嗎!」李世民看得心疼,掏出手帕送了過去。二姐不喜歡仲堅,他終於知道了答案。可二姐為什麼如此氣憤?為幾句閒言碎語嗎?
另一個問題被他藏在了心裡,等到很多年後才找到答案。那時候,他已經娶了長孫順德的侄女,在妻兄長孫無忌的謀劃下開始了輝煌的戎馬生涯。短短幾年內,他見過無數奇女子,也品嘗過無數眼淚。
有些答案,年少時不懂。待懂得時,當時的人,當時的風景,早已成為追憶。
攻城拚的是消耗!不知道哪位兵家總結出這樣一條至理名言。不過是三個多時辰的戰鬥,城上城下至少擺了七千多具屍體。旭子和宇文士及已經數度抽調預備兵馬補充到城頭各個危急部位,韓世萼和李密麾下負責攻城的隊伍,也換了好幾茬。
雄武營的將領們根據高句麗人守遼東的辦法制定出來的防禦方式非常有效,大量的敵軍被消耗在一次次徒勞的攻擊中。照這樣的消耗速度,即便最後攻下了黎陽,攻城的叛軍也成了一支殘兵。
數度有去無回的體驗,已經嚴重打擊了攻擊方的士氣。聽到攻擊的命令,他們不再像上午時那樣捨生忘死。有人還出工不出力,大聲呐喊著上前,受到守軍阻擊後便快速逃走。李密麾下的督戰隊處決了不少這樣的「聰明者」,可下一次攻擊開始後,依然有大量將士弄虛做假來蒙蔽督戰隊的眼睛。
「咕嚕嚕――」
「嗚――嗚――嗚!」
城牆下的戰鼓聲越來越沉悶,號角聲也像晚秋的蟬鳴,一聲比一聲無力。聽到催命鼓,各路攻擊隊伍並沒有立刻加速,而是螞蟻般向前蠕動,邊走邊有人不斷地回頭。
以往發生這種情況,叛軍的主將會立刻派人上前催戰。但這一次,督戰者卻沒及時上來。正在觀察敵軍動向的旭子和宇文士及驚詫地將目光向遠方看去,剛好看見敵軍主陣中的奇特景觀。
李密和韓世萼正在爭執!站在敵樓上的旭子和宇文士及聽不見二百多步外的敵軍主將在探討什麼。但是他們能看出來,韓世萼很氣憤,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揮舞手臂。李密則丟下了羽扇,手中拎著一杆長槊,不斷地向魚梁道上指指點點。片刻後,韓世萼將身邊的一面巨盾用腳踢飛,恨恨地走開。李密將手中長槊用力插進了泥土,然後揮動令旗,命令麾下士卒繼續進攻。
「韓世萼捨不得他麾下的將士了。但李密不願意今天的戰鬥就此結束!」宇文士及指了指城牆下密密麻麻的屍體,低聲分析對方兩位核心將領的爭執原因。
「韓世萼這個時候提出異議,於事無補!」李旭想了想,從叛軍角度回答。同樣身為一軍主將,他理解韓世萼此時的感受。但主將和軍師當著全軍將士的面失和,卻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行為。想到這,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宇文士及,偏巧,宇文士及的目光也偷偷地看了過來。二人目光相接,迅速地避開,臉上立刻都堆起了笑容。
「好像李密這個軍師比主將韓世萼說了算!」張秀指著城下敵軍,大聲公布自己的新發現。
「韓世萼是叛將,李密是楊玄感的心腹。叛軍那裡,自然是軍師的權力大過主將!」宇文士及聳聳肩膀,滿臉輕蔑地將話題轉向別處。「楊玄感如果真會用人,就不該將這兩個傢伙放在一路,李密這人,只能用來拉攏豪傑,憑著他那響亮的名氣,真能騙過一大堆人。用來領兵打仗…….」他不再繼續評論,抓起長槊走到了城牆和敵樓的相接處。這次又輪到他帶隊迎敵了,無論李密是不是徒有虛名,守得住黎陽城的人才有資格評判。
「傳令給秦參軍,讓他派一百五十名身體最結實的人上來。直接從長索上爬進敵樓!」李旭轉身,對著周大牛吩咐。憑藉積累的經驗,他判斷出敵軍這次進攻不會太強烈。自己剛好能分分神,給城牆各關鍵部位補充一些人手。他用刀尖指了指城牆中央偏南段,還有靠近拐角的幾處城垛,「那裡,李督尉身邊,還有孫校尉負責地段,都補充一個隊,告訴秦參軍,挑身子骨結實的先上!」
「是!」周大牛抱拳肅立,然後轉身跑向了拴在敵樓內側的長索。一整日,他已經三度從此處爬上爬下,手腳都爬出了感覺,幾下鬆緊,人就落到了地面上。然後雙腿用力,野馬般跑向了藏兵的民居。
在城下民居中待命的預備隊弟兄一看見周大牛,立刻圍了上來。「怎麼樣了?」「敵軍退了嗎?」「李將軍的傷勢如何?」大夥無視明法參軍秦綱的臉色,七嘴八舌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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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將軍命令!」周大牛左手扶住自己的膝蓋,右手指了指喊殺聲正響的黎陽西牆,氣喘吁吁地傳令,「上三個最強的隊去敵樓,趁現在,順繩梯爬上去。城牆上也再補充三隊弟兄,李安遠督尉那,孫翔校尉那,還有隊正張江負責那段,各自補一個隊上去。要,要身體最壯的!」
預備隊迅速行動了起來,數息之後,三百多名好手走出了民居。按照李旭的將令要求,爬上最需要人手支援的城牆。當他們順著長索和馬道陸續趕到指定位置的時候,本輪搏殺已經接近尾聲。士氣大減的叛軍沒堅持半炷香功夫就被守城的弟兄們趕了下去。惱羞成怒的李密自然又派出弓箭手進行報復。可忙碌了將近四個時辰的弓箭手們也沒了勁頭,羽箭密集程度和力道都大大減弱。
李密鳴金,將除了擔任掩護的盾牌手和弓箭手之外的所有人都撤回了本陣。城牆上,守軍則在李安遠和宇文士及兩個人的帶領下,發出了別有用心的歡呼聲。
「噢――噢――噢,退兵吧,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走吧,弟兄們,只抓主謀,協從不問!」
城頭上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令攻擊方大感惱怒。片刻後,叛軍中又有數名作戰不利的低級將領被當作替罪羊拖出隊伍。一些將領不服,圍著李密大喊大叫。韓世萼卻抱著雙臂在遠處看熱鬧,不肯替軍師解圍。忽然,李密抓起了豎在地上的長槊,一個橫掃,將圍著他的將領迫退數步。然後手腕一翻,長槊指向了距離他最近的一名督尉。
所有人,包括站在敵樓中看熱鬧的守軍將士都楞住了,誰也沒想到李密武藝竟然如此出色。在旭子和宇文士及驚詫的目光裡,那名督尉左躲右閃,卻始終避不開李密的槊尖。他終於無法承受這種羞辱,用胸口頂著槊尖不再閃避。李密好像問了什麼話,那名督尉不停搖頭。李密又追問,那人依舊搖頭。忽然,叛軍將士紛紛後退,李密用長槊將敢於質疑他的督尉挑起來,遙遙地甩向了戰場。
「呼啦!」幾十名將領全圍了上去。緊接著,從李密身後也衝出了幾十名將領。雙方對峙,叫嚷,劍拔弩張,好長一段時間,居然沒意識到城牆上有人正在看笑話。
城牆上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哄笑聲,無論參加過遼東戰役的老兵還是剛被脅迫入伍的新卒,所有人心中對叛軍都生出了輕蔑之意。通過將近一天的苦戰,新兵和老兵們的關係迅速升溫,在叛軍的逼迫下,他們很快認同了彼此的自家人身份。眼下看到叛軍出乖露醜,登時信心大漲。
韓世萼終於忍無可忍,走過來,大聲呵斥。衝突的雙方都悻悻地退開,幾名被綁在隊伍周邊的替罪羊也因此死裡逃生。李密和韓世萼又開始爭執,片刻後,李密將長槊再度插入泥土中,走到中軍,親自擂響了戰鼓。
「咕嚕嚕――」戰鼓聲再度激越。淒厲的號角聲與之唱和,宛若垂死猛獸發出的悲鳴。
韓世萼翻身上馬,在侍衛們的簇擁下,朝著黎陽城奔來。一邊疾馳,他口中一邊發出呐喊,全身鎧甲被夕陽一照,燦若天神。
數以萬計的叛軍將士跟在韓世萼的戰馬後,掀起一股人浪。波峰所指,正是黎陽。
「咕嚕嚕――」戰鼓聲連綿不絕。另一支隊伍從人浪後分出來,快速撲向魚梁大道。當先的是十幾名碩果僅存的鐵甲兵。鐵甲兵身後是十幾名壯漢,抬著數根長長的木杆。再往後,是大約三百多兵器各異,鎧甲也大相逕庭的傢伙,一個個身材高大,滿臉殺氣。然後是數千名沒有鎧甲,青布包頭的勇士,步履整齊,目光堅定。
「這才是李密的血本兒!」宇文士及指指慢慢掩向魚梁道的煙塵,低聲說道。刹那間,他的話中居然帶上了一絲緊張。
「讓弓箭手準備!」李旭用命令來回應。他再度抓起腳下的步弓,把羽箭搭上了弓臂。他在敵軍隊伍的尾端又看到了兩個最不願意見到的熟人,兩個指揮士卒攻城的敵將。
其中一個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個江湖郎中,只是手中拿的不是虎撐,而是一把厚背長柄大刀。(注3)
另一人,長得卻像個貨郎,市儈氣滿臉。
手中這張弓只是普通的步弓,李旭沒有把握再對兩位故人手下留情。箭尖在眼前顫抖著,他瞄準了站在敵軍佇列之外的江湖郎中牛進達,沒等手指鬆開,牛進達的身體忽然晃了晃,消失在人群裡。
旭子猛地覺得自己心裡好一陣輕鬆,雖然他知道牛進達和他手中的那杆長柄厚背三環刀在一刻鐘之後就可能出現在城牆邊,但是依舊不願意讓老牛命喪在自己之手。他快速換了口氣,把弓箭轉向奸商張亮。走在佇列外的張亮也好像有了預感般,身體快速地縮進了親兵之後。旭子的手不得不鬆開,用羽箭射中了一名抬著巨木的壯漢。那名壯漢慘叫著倒了下去,巨木脫手,將其周圍的人絆倒了五、六個。
敵樓和魚梁道側的城牆上都陸續有羽箭飛出,將叛軍將士射翻了十幾個。行進在魚梁道上的隊形有些亂,但很快就回歸了正常。未被射中的人從血泊中抬起了巨木,走在前排的重甲步兵用盾牌豎起了一堵移動的牆,三百多名鎧甲各異的壯士,齊聲發喊,高高地舉起了手中兵器…….
下一刻,牛進達又出現在旭子視線裡。沒等旭子把羽箭搭上弦,他的身體再度隱進了人群中。他和張亮已經通過吳黑闥的罵聲,知道旭子就在城樓上。草原上一百步外取人性命那一箭,早已給兩位豪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二人不想在沒靠近城頭之前就被人抬下去,所以在組織進攻的時候,儘量不讓自己成為明顯目標。
李旭沒有時間再刻意找目標了,敵軍上來得太快,他需要用最快速度製造死亡。又一個抬著巨木的漢子倒在了他的羽箭下,緊接著,是一名提著板斧的死士。旭子快速彎弓,又射中了一名手持雙頭短矛的傢伙,但那人身上穿的鎧甲明顯是件寶貝。破甲箭只射進去半個箭頭,就被鎧甲的內層襯墊給阻住了。「啊啊――呃!」持矛者劈手遮斷羽箭,舉起半截箭杆向城頭怒吼著示威。旭子快速又射了一箭,這次正中此人的咽喉。
手持巨盾的鐵甲武士再次靠近了城牆,他們沒有向上攀登,而是快速向隊伍兩側散去。沉重的巨木終於派上了用場,幾名叛軍一齊用力,把巨木的一端搭上了城牆。在這一瞬間,兩三個抬木材的壯漢被射倒。但後排的叛軍踩著他們的屍體跑過來,冒著城牆上的冷箭,將另一根巨木搭上了城頭。
兩根巨木在城牆和魚梁大道之間構成了一道完美的斜橋。第三根巨木已經抬近,但鐵甲步卒們沒耐心再等待了,他們跳上木橋,順著斜坡上城頭,然後是那些鎧甲各異的傢伙,大叫著,彷彿群狼撲食。一瞬間,叛軍上來三十餘人,其中有人呼喝了一聲,橫刀向北指了指,所有人立刻轉身,快速撲向敵樓。
「來得好!」宇文士及帶著一隊弟兄迎了上去,雙方立刻展開了激戰。撲上來的這群鎧甲和兵器雜七雜八的傢伙陣形不整,但個個身手都不錯。宇文士及快速用長槊捅死了兩名敵手,身邊的護衛同時也倒下了兩個。整齊的隊形立刻出現了空檔,叛軍的勇士立刻抓住了這個轉瞬即逝的戰機,不顧生死地湧上前,將護衛們排出的陣形擊了個七零八落。
沿著巨木搭成的斜坡,更多的叛軍死士湧上。有人被冷箭射中,居然在倒下的瞬間撲向了宇文士及的親衛,抱著對方一同栽下了城牆。有人拎著兵器在狹小的城頭以一敵二,居然絲毫不落下風。
「你在這掠陣!」李旭射出最後一支破甲箭,將步弓丟給了張秀。宇文士及頂不住了,跟在鐵甲步卒身後打頭陣的這群死士個個都是亡命之徒。他們是李密和楊玄感重金雇來的江湖豪傑,兩軍列陣而戰,這些人起不到什麼作用。在狹小的空間內捉對廝殺,這些人的殺人經驗卻遠比雄武營的弟兄們老到。
一個手持厚背砍刀的壯漢迎了上來,旭子向前半步,在對方手臂剛剛抬起的刹那,用黑刀刺破了他的喉嚨。他快速轉身,黑刀順著身體轉動的力量從敵人的喉嚨裡拔了出來。血噴如泉,干擾了另一名叛軍的視線,旭子的黑刀貼著此人脖頸掃過,將頭顱和鐵盔一同掃上了半空。
「殺了他,殺了他!」旭子聽見身後敵人在大喊,接著,更多的人向他撲來。身邊的弟兄陸續倒下,使得他一下子突入了敵軍的重圍。他砍翻正前方的敵人,卻來不及後退。側翼、正前、斜後,都有人高舉著兵器招呼過來。
周大牛砍翻自己的對手,撲上前,用一面鐵盾拚命地護住李旭的側翼。一把斧子,一柄橫刀同時劈來,砸得周大牛兩臂發麻。「啊――――」周大牛口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叫喊,卻不肯放棄自己的職責。他哭喊著,雙手握住盾牌,拚命向外擠。忽然,他感到前方壓力一輕,一名敵人從眼前消失。另外一人驚恐地看著他,嘴巴張得可以看見喉嚨裡的小肉垂。周大牛知道了敵人驚惶的原因,雙手繼續前頂,然後猛地從盾下踢出一腳。這是馬路上打群架的陰損招數,在兩軍陣前依然有效。包了鐵的戰靴前段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敵軍慘叫著,仰面朝天落下城牆。
「保護將軍,保護將軍!」周隊正大聲朝親兵們叫喊。他再也沒時間在計算自己殺死了幾個敵人。他是親兵隊正,平時吃穿住宿都比其他隊正高,但如果在兩軍陣前看著主將戰死,按軍律,他和所有親兵都要殉葬。
更多的雄武營弟兄想衝出敵樓迎戰,但狹窄的城牆上容不下更多的人。一名敵軍倒下,魚梁道上立刻湧上新的一人,接替他的位置。一名守軍倒下,雙方為了立足之處,還要經歷好一番廝殺。
「保護監軍大人,保護監軍大人!」宇文信的喊聲和周大牛一樣聲嘶力竭。他們這隊形勢比李旭那隊還慘。自從陣形被敵軍擠散後,家將們就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境地。大夥身手都不錯,但敵軍的打法太兇殘,幾乎是在以命換命。宇文家的家將不適應這種亡命打法,連續有人被砍翻或者推下城牆。宇文士及的身邊越來越空,敵軍欺上前,長槊已經發揮不出威力……
宇文信拋出長矛,將迎面過來的一名敵軍射翻。他俯身撿起一把環首刀,砍死另一名對手。然後快速靠向宇文士及,試圖用自己的兵器換下宇文士及手中的長槊。沒等主僕二人互相靠近,數名叛軍死士又怒吼著撲將上來。
宇文士及抖槊,刺入其中一人的胸口。「啊―――」那名叛軍士卒大聲慘嚎,丟下兵器,雙手握住槊杆。宇文士及抬腕沉肘,欲把瀕臨死亡者甩出去。圍攏過來的敵人卻抓住了同伴用生命換來的機會,雙刃闊劍貼著槊杆,快速滑向宇文士及的手腕。
宇文士及棄槊,抬腿,一腳踢中敵軍護襠。他感覺到自己聽見了雞蛋碎裂的聲音,看見手持闊劍的亡命徒口吐鮮血。但那個亡命徒卻沒有倒下,張開雙臂,抱住了宇文士及的肩膀。然後,白森森泛著紅光的牙齒一開一合,咬向他的喉嚨。
宇文士及偏頭,脖子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離狼口。對方將頭快速一偏,牙齒叼住了宇文士及護頸邊緣的一片皮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讓宇文士及大聲叫喊起來,他轉動身軀,試圖將對手摔下城牆。對手卻死死抱著他的肩膀,雙腿隨即也夾上,牢牢卡住了他的腰。
「救我――!」宇文士及大喊。雙手握拳,向敵人脊背猛擂。巨大的力道震傷了咬人者的內臟,此人的鼻孔,耳朵,眼睛都流出了鮮血,但是,牙齒和四肢卻像被膠在了宇文士及身上般,死活不肯鬆開。
宇文信還在與人糾纏,其他雄武營弟兄也陷入了苦鬥。數息之後,宇文士及感覺到自己的腳步開始虛浮,全身力量順著脖頸快速流逝。「救我!」宇文士及驚恐地大叫。他曾經為自己想過無數種死法,包括喝酒醉死,掉河裡淹死,被宇文家的仇人買刺客暗殺,他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場戰鬥即將結束時,被人活活咬死。
「希望父親別因此難為旭子!」下一個瞬間,絕望到極點的宇文士及挪動已經發軟的雙腿,一點點靠近內側城牆。那一側沒堆沙袋,跳下去相對容易。就在他臉上浮起笑容的時候,敵人的腦袋突然高高地飛了起來。
「噗!」眼前除了一片紅色外,什麼也看不見。宇文士及感覺到有人拉著自己的肩膀向後退了幾步,他伸手抹去眼前的血,轉身,看見李旭揮舞著黑刀,擋住了兩名殺上來的叛軍士卒。
「我一定會報答你!」宇文士及心裡對自己說。他撿起一把環首刀,順手抹上倒在自己腳邊的宇文信的眼睛。敵人已經控制了魚梁道所對的半面城牆,但小半面城牆和整個敵樓還在自己人手裡。躍上城牆的敵軍在一名江湖郎中的指揮下正在拆除兩段城牆之間的沙包,李安遠在另一段城牆上試圖組織人手阻攔,卻被順著雲梯攀援而上的敵軍死死纏住。
「大夥向我靠近,把他們趕下去!」李旭站在城牆上舉刀高呼。他全身上下都是紅色,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別人的。親兵隊正周大牛舉著一面盾,一把刀,站在他的左側,親兵校尉張秀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有了勇氣故意違抗將令,從敵樓殺了出來,拎著把橫刀站在了他的右側。二人身上也掛了彩,但臉上的笑容卻豪情萬丈。
「向李郎將靠近,把敵人殺下去!」宇文士及舉刀大吼,快步上前,擠到了周大牛和李旭中間。四個人並成一排,大喊著向敵人擠壓過去。四柄刀,一面盾,彼此呼應著,將眼前敵軍逼退數步。
雄武營的弟兄們陸續擠上前,擠在李旭和宇文士及側後,形成個小小的方陣。方陣來回移動,推倒一個又一個敵人。周圍的空隙漸漸加大,更多的人過來,填補袍澤用生命換回來的空間,一寸寸地奪回失去的城頭。
遠處的幾處城牆也有敵軍爬上,守城的校尉搖旗求援。李旭和宇文士及脫不開身,只能盡力催動方陣,爭取儘快解決眼前的戰鬥。但形勢發展卻不如他們所願,不斷有新的叛軍士卒通過巨木搭成的斜橋躍上城頭。那道叛軍用人命堆出來的斜橋雖然簡陋無比,卻可以使敵軍的補充保持源源不斷。
三百名江湖豪傑消耗過半,李密在軍中擂動戰鼓,將那些青布包頭,身上只有布甲護身的壯士也驅趕上城牆。這些人比江湖豪傑們還要勇敢,死亡在他們眼中好像成了一件搶手的美差,前排只要有人倒下去,後排立刻有人補上他的位置。一瞬間,敵我雙方推搡,互相用兵器砍殺,陣線不斷變幻。至於大夥彼此之間有什麼仇恨,雙方為什麼而戰,十個死去的人中,九個對此一無所知。
西邊的太陽受不了沙場上的血腥氣,一點點向下沉。風把血霧吹向了天空,將流雲也染成了赤紅色。晚霞將紅色世界繼續擴大,染紅遠處的山川,染紅奔騰的黃河,染得城牆上下一片血光。被熱血和夕照染紅的城頭上,屍體依舊在增加。雙方士卒被屍體絆得都邁不開步了,卻踩著袍澤或者敵人得殘軀,淌著鮮血,用生命給對方製造更多的障礙。誰也不能輸,輸的一方沒有明天。沙場無父子,此刻,即便站在面前的是親生兄弟,也要毫不猶豫地一刀砍下去。
李旭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已經失去了知覺,黑刀越來越沉。身邊的弟兄又換了一茬,除了離他最近的張秀、宇文士及和周大牛外,其他人全是陌生面孔。敵人卻依舊源源不斷地趕來,彷彿根本不知道疲勞。
當秦綱站在了他身邊,替下了已經陷入半狂亂狀態的周大牛的時候。旭子知道預備隊已經用光了。其他各城牆的守軍也許會趕過來,但他們一樣抵擋不住叛軍如此瘋狂的消耗戰。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沒有了取勝機會,但他不想棄城逃走。
他不想輸給李密,不想讓宇文士及、牛進達和張亮等人看不起,也不想讓楊夫子,自己的授業恩師感到失望。
牛進達和張亮都站在遠方指揮,沒有加入一線搏殺。守軍已經完了,他們臉上露出了不忍與憐憫。但他們不打算勸降旭子,自從在草原上與這個厚重的少年相逢的那一刻,他們就知道,此人是個響噹噹的漢子。沙場上,是朋友就送對方一程,沒有必要在對方絕望時刻還加以屈辱。
天色慢慢開始變暗,堅守在敵樓外的守軍剩下的已經不足兩百人,他們還在堅持。敵樓內的輕傷號們抓起弓箭,盡力給自己的袍澤最後的支援。青布包頭的叛軍將士依舊無法完成既定目標,眼前那柄黑刀太瘋狂,有它在,守軍彷彿就永遠不會被擊垮。
牛進達和張亮互相看了看,嘆息著舉起了兵器。天快黑了,二人沒有更多的時間耽擱。旭子已經筋疲力盡。他們二人任何一人上前,都可以結束戰鬥。但他們卻有些猶豫,都不想自己先動手。
忽然,遠處傳來劇烈的馬蹄聲。牛、張二人一楞,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幾乎同時扭過了頭去張望。在暗紅色的晚霞下,他們看見了一面揮舞的紅旗。紅旗後,是無數身穿土黃色鎧甲的騎兵。
當先的騎兵快速衝向李密,將倉卒前來攔截的叛軍衝了個人仰馬翻。第二波騎兵順著第一波戰馬敞開的道路前衝,將恐懼和混亂傳向整個戰場。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飛馳的戰馬,高高舉起的橫刀,如林刀叢後,是馬蹄帶起的滾滾煙塵。
「殺,莫走了李密!」煙塵裡,無數將士齊聲呼喊。
「弟兄們,將敵人砍下去!」李旭舉起黑刀,大叫。援軍終於來了,提前一天時間趕到了戰場。李密完了,他不會有翻本的機會。叛軍精銳都集中在城牆附近,他的中軍只有數千臨時提著木盾和竹矛的民壯,倉卒之下,根本不可能擋住騎兵的衝擊。
李密的將旗被砍倒了,韓世萼被親兵擁著退出戰場。二人的親信對彼此都不滿意,居然互相之間不做任何救援,而是像比賽般向遠方退。見主將做出如此表率,持盾的壯漢,擔任支援的弓箭手,攙扶雲梯的勇士,同時做出了一個動作,那就是逃,逃得越遠越安全。
大隋府兵來了,據說有三十萬。前方是堅城,後方是三十萬武裝的大軍,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勝算。
魚梁道上的敵軍潮水般退下去。城頭上的敵軍根本不用驅趕,自己就向下跳。牛進達和張亮都是江湖老手,有無數辦法控制敗軍。但這個時候,他們的辦法卻一個也不頂用。
「走吧!」牛進達長嘆一聲,轉身跳上斜木牆,順著人流湧向魚梁道,張亮向李旭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也轉身逃離了城牆。
幾百名敵軍忽然蒼蠅般散去,令雄武營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時間,他們居然忘記了追擊。站在城牆上,看著四處逃跑的敵軍,不知所措。
「我們贏了!」不知道誰喘息著說出了第一句。
「我們贏了!」有人丟下了兵器,蹲在腳下的屍體旁,雙手抱住了腦袋。
「我們贏了!」無數人大聲歡呼,歡呼中夾雜著抽泣。
旭子用黑刀戳住城牆,支撐著自己沒有倒下。他看見了遠處那面高高聳起的戰旗,也聽見了城上城下雷鳴般的歡呼。勝利來得太突然,他居然感受不到絲毫勝利的喜悅。
大聲喘息著,他將目光投向遠方。他看見了且戰且退的牛進達,看見了倉皇逃避的張亮,看見了敵軍丟下的戰旗,兵器、雲梯、戰鼓。
更遠處,太陽落下的位置,他彷彿看見了一縷花白的頭髮,隨風飄舞。
城牆上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很快,負責防守其他三面城牆的將士們也得到了勝利的消息,一齊加入進來,把快樂的氣氛推向頂點。他們守住了黎陽,他們扭轉了整個戰局。雖然在半月之前,他們還屬於剛剛被納入府兵序列的弱旅。但此戰之後,雄武營驍果的名字將和腳下這座城市一道,響徹整個大隋。
煙塵中不斷有騎兵竄出,毫不留情地將已經崩潰的叛軍砍翻在地。失去鬥志的人們或者丟下兵器,跪在地上乞求活命,或者邁開腳步哭喊著逃遠,沒有人再鼓起勇氣抵抗,也沒有人再惦記城內的糧食。如果此刻城牆上歡呼者和城下的逃命者仔細觀察一下戰場上的情況,大夥就會驚詫的發現騎兵的人數遠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多。雖然馬蹄帶起的塵煙直衝雲霄,但踏著煙塵衝出來的戰馬卻越來越稀落。
「有點怪!」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從最初的激動中冷靜下來後,他終於發現了城下騎兵數量居然不及潰卒十分之一。
「不是援軍,是咱們丟在路上的弟兄!」李旭收起黑刀,刻意把聲音壓得非常低。援軍人數可能不足五千,清一色的騎兵。伴隨騎兵們一同追擊敵軍的,還有很多空著鞍的戰馬。放眼整個大隋,保持這種人數比戰馬還少之怪異比例的隊伍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麾下的雄武營。數日前,千里奔襲黎陽,他和宇文士及把體力不支的士卒和戰馬全部丟在了沿途驛站中,交給別將慕容羅來收容。計算時間,弟兄們恰好能在這個時候趕到。
「你說,你說城下是慕容別將帶著咱們的老弱病殘!」宇文士及指著遠處的潰軍,瞪大了血紅的眼睛。忽然,他開始放聲大笑,捶胸頓足,眼淚滾滾流下,流得臉上的血污白一道,紅一道。「李密,李密買塊豆腐撞死算了。」他一邊笑,一邊哭罵。「什麼才華橫溢,什麼名動天下,狗屁,全是吹出來的,全他媽的是吹出來的。」
少年時就得到已故楚公楊素的讚譽,多少年來一直是大隋世家子弟學習的楷模。掛角讀書,胸懷溝壑。面對這樣一個對手,宇文士及說自己心裡不害怕,那是裝出來安慰麾下將士們的。當他發現自己終於擊敗了多年來的楷模、榜樣,而那個傢伙只是個沽名釣譽的銀樣蠟槍頭,心中的感覺,絕不可只用高興來形容。
「天黑,他們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卻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咱們的人殺來。」旭子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回應。對手的名氣本來就沒給他帶來多大壓力,因此在這個時候,他反而更能看清楚敵人失敗的關鍵。
叛軍上下一直擔心著大隋援軍的到來,所以他們的斥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宇文述老將軍所率領的主力那邊,以至於忽視了來自西北方向的威脅。當慕容羅帶著雄武營掉隊的弟兄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戰場的時候,打了一整天仗,又累又餓的叛軍當然沒時間再去考慮這支隊伍是不是大隋主力。所以,他們不可避免地崩潰了,崩潰得非常徹底。
贏得戰爭的因素不僅僅是用兵,有時還需要一點點運氣。無疑,今天的所有好運都落在了雄武營頭上。對於試圖與外敵勾結,毀滅自己國家的人,可能冥冥中的神靈也覺得其品行卑劣。
「追不追?」宇文士及笑夠了,抹了把臉,又問。正式援軍估計還要等上一、兩天才能趕到。如果不趁此機會殺得李密魂飛魄散,恐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後,這個無恥的傢伙會再聚集兵馬前來找大夥的麻煩。
「我想追,可咱們怎麼出城啊?」旭子聳聳肩,用一臉苦笑來回應宇文士及的問話。他知道宇文士及在擔憂什麼,但黎陽城的四個城門在昨夜都被大夥用沙包堵死了。雖然此時駐守在南、北兩面城牆上的弟兄們建制完整,把他們調派出去,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你只要准許他們出城追殺,搶功勞就是了。至於怎麼出城,他們自己會想辦法!」宇文士及神秘地笑了笑,指點。
李旭知道宇文士及肚子裡鬼點子多,此刻機不可失,他不得不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發出軍令。要求南北兩城守軍「出城追逃」的令旗被綁上旗杆,高高地升了起來。南北兩面城牆上的歡呼聲忽然一滯,然後,更高的歡呼聲再度響起。很快,拖著疲憊身軀爬上敵樓最高層的旭子就看到了發生在南北城牆上令人震驚的一幕,將士們將繫在內側城牆的繩索快速轉移到外側城牆上,然後,有士兵從城頭溜下來,跑到城西,抬走叛軍遺棄的雲梯。然後,大隊的守軍順著雲梯的繩索,魚貫而下。
「你留下守城,我出城去看看!」李旭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滿臉佩服。接著,他就抓起兵器,快速跑下了樓梯。當他帶著二十幾個還能走得動路的親兵順著叛軍搭建的魚梁大道趕到城下的時候,校尉崔潛和李孟嘗已經各自帶著兩千最強健的士卒在西城外列隊待命。
「你們兩個領軍銜尾追殺,注意別落入敵軍陷阱!」旭子用目光在弟兄們的臉上掃了一遍,大聲命令。「是!末將定不辱命!」崔、李二人答應了一聲,帶著麾下士卒,一路呐喊著向遠方衝去。
「咱們也去追一程!」旭子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頭對著張秀等人說道。他這個級別的將領,已經不再需要靠搜集人頭來積累戰功。但不再親自「送」李密一程,旭子心裡終究覺得不放心。
張秀點點頭,帶著弟兄們跟在了主將身後。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們這一夥渾身是血但士氣高昂的隊伍在霞光中顯得十分醒目。很快,就有騎兵發現了自家主將,大夥歡呼著向李旭身邊聚攏,順路牽來幾匹空著鞍子的坐騎。
「將軍大人來了,將軍大人親自來迎接大夥了!」騎兵們興奮地將這個消息傳遍整個戰場。
「參見李將軍!」
「見過將軍大人!」不斷有軍官趕過來與李旭見面,同時帶來更多的空鞍坐騎。從軍官到士兵,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崇拜。李將軍是個善於製造奇蹟的人,他在遼東製造了一次,在黎陽城外製造了一次。至於今天這場勝利,雖然完全由別將慕容羅指揮,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將大部分功勞歸屬到旭子頭上。
周圍漸漸聚集了二百餘騎,李旭跳上戰馬,回頭向黎陽城上抱了抱拳,做了個拜託的手勢。然後縱馬向敵軍潰逃方向追去。
「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貪功!」宇文士及笑著搖了搖頭,緩緩走下敵樓。這是一場大勝,平叛過後,擺在旭子和他面前的將是一條燦爛無比的金光大道。這是他憑藉自己雙手打出來的,沒依賴宇文家族半點勢力。他又擦把臉,驕傲地仰起頭。
戰場上形勢非常混亂,東一股,西一股,到處是匍匐在地上,等待人宰割的叛軍。一小隊一小隊的騎兵在這些失去抵抗勇氣傢伙的身邊高速衝過,沒人停下來收容俘虜。如果有俘虜不幸擋住了他們的道路,騎兵們就立刻用橫刀和馬蹄開出一條道來。而那些被屠殺者則哭喊著,向更遠的地方逃開,跑出數步,發現沒有馬蹄追來,就雙腿發軟,再次撲通一聲跪倒於地。
大約追了小半炷香時間後,李孟嘗的旗號出現在旭子視線中。戰馬無法出城,由騎兵改為步兵的弟兄們走得不算快,並且秩序非常混亂。他們發現了一群呆立在野地裡,六神無主的叛軍,然後,有兩百餘名提著不同兵器的士卒從李孟嘗的旗號下分出來,將這夥潰卒圍住,命令他們放下兵器,跪好。緊接著,在旭子眼前就發生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雄武營的弟兄們揮起兵器,對新投降者進行了屠殺。他們毫不猶豫地用菜刀、削尖的木棒、戰場上揀來的長矛、橫刀捅入對方的身體。在對方哭喊求饒聲中將他們殺死,然後用利刃鋸下血淋淋的腦袋,收集財物一樣丟進事先準備好的草袋中。
被屠殺的叛軍不敢反抗,大聲哭喊著四散奔逃。早有準備的雄武營弟兄們四下圍攏,用羽箭、投矛將他們逐一放倒在紅通通的暮色裡。這一刻,天和地是紅色的,每一個殺人者的眼睛也跳躍著紅色。一閃一閃,像極了入夜後草原上出現的狼群。
「住手,誰叫你們這麼幹的!」李旭看得肝膽俱裂,衝上前,大聲喝止。
「哎呀,嚷嚷什麼你啊,假慈悲。不殺了他們,咱們拿什麼脫罪,拿什麼請功?啊!」一個背對著李旭,身穿帆布鎧甲的雄武營新兵大聲反駁道。入營太晚,他還沒來得及能熟悉主將的聲音。所以,直接把背後的李旭當成了一個心慈手軟的新兵蛋子。
「郎將大人命令你們住手!」王七斤揮動馬鞭,劈頭蓋臉打了過去。鞭梢上巨大的力道帶著新兵的身體轉了半個圈子,將他重重地抽翻在血泊中。「郎將大人有令,不得亂殺!」騎兵當中,又傳來張秀疲憊不堪的命令聲。這回,所有人都聽清楚了,握著滴血的兵器,呆呆地站在一堆屍體旁。
騎兵們快速上前,圍了一個大圈子。忙碌的殺人者和正在哭喊求饒的被殺者都被鎮住了,有人背上解下染血的行囊,悄悄地丟到了地上。有人尚憤憤不平,但看到李旭眼中的怒火和騎兵們高高舉起的橫刀,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誰,誰叫你們這麼幹的?」李旭用馬鞭指著自己麾下的弟兄,憤怒地吼叫。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剛剛加入雄武營的新兵,他們還穿著和叛軍一樣,帆布做成的鎧甲,持在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如果不仔細分辨,你跟本看不出來他們和叛軍有什麼區別,同樣黃色而粗糙的臉,同樣被生活壓得有些疲憊的腰,同樣茫然中閃爍著狡詐的眼睛。
迫於主將的威名,士卒們不敢還嘴。但是,他們並不服氣,腳在泥地上用力碾著,碾出一個個小土坑。被殺者的血漿就會聚過來,在血漿中凝聚成一個個小窪,殷紅殷紅地,晃得人眼睛發燙。
「他們是為了贖罪!」發覺事情不妙的李孟嘗悄悄地跑了過來,湊在旭子戰馬後稟報。他並不認為殺俘是一種罪惡,如今雄武營中降卒的人數是老兵的數倍,只有通過殺戮,才能讓降卒們將心中的忐忑和戾氣完全釋放。也只有通過鮮血,新兵和老兵們才能彼此牢牢地粘合在一起。
而那些被殺的無辜者,他們只是雄武營崛起過程中不得不付出的犧牲品,粘合劑,如是而已。
「贖罪?」旭子忽然發現這個詞自己很熟悉。在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勝利者抓住戰敗者後,也做了同樣的事。
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親自監斬了戰敗投降的元務本。
只是前兩場屠殺做得盛大而神秘,而這一場,卻有失於簡單粗糙。
「你願意贖罪嗎?」茫然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他看見天地間,無邊地血色向自己撲過來,又濕又粘,壓得人無法喘息。
「別亂殺無辜,帶他們回城!」李旭把怒氣強壓回肚子裡,低聲命令。他不能直接下令懲罰那些殺人者,這夥人是李孟嘗的麾下,如果旭子直接對他們進行處罰,則會傷害李孟嘗在隊伍中的威信。而後者更不會對殺人者進行任何處罰,從他的眼睛裡,旭子看到的同樣是嗜血後的興奮。甚至在騎馬走遠後,旭子還聽見李孟嘗略帶興奮的呵斥,「以後下手利索點兒,別給將軍大人看見。他心腸軟,太在乎名頭.......。
折回去與李孟嘗辯論是沒有理智的行為,旭子儘量克制著自己不去這樣做。出於對上司的尊敬,李孟嘗肯定會表示痛改前非。但旭子可以保證只要自己一轉身,對方就會依然故我。有些事情,不在於你怎樣做,而在於別人如何理解你的行為。就像此刻,旭子無法讓李孟嘗理解自己的善意是做人的原則而並非心軟,同樣,李孟嘗也無法讓他理解縱容士兵殺戮是為了提高士氣和隊伍的凝聚力。
當心中用善良願望虛構出來的那支威武仁義之師形象轟然倒塌後,接下來的追擊過程變得索然無味。到處都在忙著殺戮,不止是李孟嘗的手下,崔潛的部屬,慕容羅麾下的騎兵都在進行同樣的「遊戲」。「這就是戰爭!」旭子強迫自己接受現實,「這就是真實!」他一遍遍在心中告訴自己。但血淋淋的真實卻一次次灼傷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喝止那些暴行。
士卒們很不理解主將的怪異舉止,他們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他們不肯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後不肯奉命整隊!」「整隊後不肯向黎陽城行軍!」殺俘的理由很多,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事實上,身後的親兵,還有張秀、王七斤等人同樣不支持主將的偽善。從他們的目光中,旭子能感受到明顯的困惑。旭子知道,只是出於對自己的尊敬,他們才沒有加入殺戮的盛宴而已。至於殺人的理由,其實不需要找那麼多,馬背上綁一顆腦袋比押著一個大活人回城省事得多,而二者的功勞卻相差無幾。
制止了幾波鬧得太過分的「遊戲」後,旭子絕望地放棄了努力。他不再自尋煩惱,而是儘量加快速度,繞開正在發生的罪惡,直奔大坯山。李密的老營立在那裡,追到山下,就可以在李密掉頭殺回來前給弟兄們示警。同時,旭子心中還藏著一個不可說於人知的願望,此番出城,他並不是為了殺敵立功,而是希望自己能找到楊老夫子,活著把他從戰場上帶走。
前一種情況出現的機率顯然不大,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逃得很匆忙,大部分叛軍都被他棄在了道路上。即便過後他們發現上當受騙,也難再整頓出一支可戰的隊伍來到黎陽尋仇。後一種情況出現的機率也很渺茫,叛軍是四散逃開的,哪個方向都有,旭子無法保證年邁的恩師恰巧和自己走的是同一條路線。
當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們追到了大坯山腳下。李密留在山坡上的敵營已經被人點燃了,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面山坡。山坡上沒有人,只有樹的影子隨著火光的跳動不斷地搖晃。
「咱們收兵吧!」張秀趴在馬鞍上建議。他累得渾身筋骨都已經散架了,耐著自己的職責,才咬著牙苦撐到現在。什麼擴大戰果,什麼制止熟悉殺俘領功,這些事情張秀通通都不想管。他現在唯一想的就是趕快回到黎陽去,洗個澡,然後呼呼大睡上幾天。
旭子沒有回答張秀的建議,只是輕輕地撥轉了馬頭。一行人開始向回走,邊走邊收攏那些追殺得過於興奮,以至於和大隊人馬失散的落單士卒。又向回走了二里許,大夥找到了通往黎陽的官道,與此同時,路邊的樹林突然響起了一陣騷動。
「什麼人在那?」王七斤帶馬擋在了旭子身前,另一隻手同時高高地舉起的橫刀。此戰大獲全勝,若是最後時刻讓主將給敵人捉了去,大夥就前功盡棄了。
樹林裡窸窸窣窣,騷動聲越來越大,數息之後,王七斤輕輕放下了武器。不是叛軍,而是七、八個自家弟兄,當前那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傢伙王七斤認識,叫吳儼,曾經跟他在同一個驛站裡等待過雄武營後隊。
「參見李將軍!」吳儼快速前行幾步,站穩,朝著李旭抱拳。「稟將軍,我們抓住一個大官,正準備押著他回城!」
說完,他看看王七斤,眼神裡透出了幾分得意。
弟兄們拉著戰馬,陸續從樹林裡鑽了出來,走到李旭馬前抱拳施禮。
「參見將軍!」
「參見將軍,參見王校尉!」喊聲震得頭上的樹梢嗡嗡直響。剛才大夥是聽到了官道上的馬蹄聲,為了躲避與敵軍接觸才鑽入樹林埋伏。卻沒想到第一個鑽入自己埋伏圈的是自家主將。此刻危險解除,心情立刻變得非常輕鬆,因此問候的聲音喊得能多大有多大。
「罷了!大夥平安!」李旭抱拳還禮。目光掠過眾人,徑直向隊伍最後那匹戰馬上看去。那匹戰馬的背上坐的不是雄武營兄弟,而是一名俘虜。反剪著雙臂,低頭不語。也許是因為聽到了眾人的問候,此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剛好與旭子的目光接了個正著。
「楊……」走在李旭身後的張秀渾身倦意全無,張口喊出一個字,接下來喉嚨裡卻沒了動靜,嘴巴張得老大,足可以把手中的火把整個吞下去。
「弘農楊繼,參見李將軍!」馬背上的俘虜躬身,搶在李旭和張秀在震驚中回過神來之前自我介紹。
「楊,楊先生!」李旭吞了口吐沫,非常艱難地還禮。是自己一直在戰場上尋找,一直尋而不得的楊夫子。老天開眼,居然讓師徒二人在這種情況下見了面。數年未見,此時的楊夫子已經憔悴得不像個樣子,曾經健壯的身子骨變得乾瘦乾瘦的,就如同一張皮包著幾根骨頭。
見到主將如此表情,隊正吳儼更是堅信自己捉到了個大人物。興奮地一邊搓手,一邊大聲表功:「這老傢伙樣子雖然單弱,手腳卻很麻利。捉他時,卑職幾個真的費了一番力氣,若不是魏兄弟迂迴過去攔住他,咱們還真不知道要在附近跟他耗到什麼時候!」
「那是,那是,這老貨滑得很!」被吳儼點到名字的士卒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上前幾步,大聲證實。
「你叫吳儼,你呢,姓魏的兄弟呢,名字是什麼?在哪名校尉麾下當差?」李旭壓住要衝上前與夫子相認的衝動,微笑著問道。
他必須保持冷靜,夫子剛才自報家門,就是為了提醒雙方不可相認。可就這樣把夫子交上去,等待朝廷平叛後嚴刑處決,旭子自問無法做到。
「稟將軍!」吳儼聽到主將問自己的官職,立刻挺直了胸脯。「卑職在前四團二旅三隊任隊正。這名姓魏的兄弟叫魏丁,是卑職麾下的夥長!」
「把他們,還有這十幾名兄弟的名字都記下來,回城後議功!」李旭轉頭,大聲對張秀吩咐。無數個想法在他腦子裡旋轉。與此同時,他還不得不裝出為公的模樣,試圖瞞過周圍的幾百雙眼睛。
「得令!」親兵校尉張秀趕緊從李旭身後跑出來,挨個問起士兵們的姓名。跟著吳儼的弟兄們見郎將大人要親兵校尉記錄自己的名字,都覺得是莫大的榮耀。當張秀走到自己面前,立刻挺胸抬頭,用最大力氣將名姓喊出來。倉卒之間沒有紙筆,所以張秀每問到一個名字便重複數次,直到把所有人名字都記牢了,才跑回李旭馬前覆命。
「這名俘虜交給本將軍親自押送,你們先回城去吧。每人司庫參軍那裡領兩貫賞錢,其他功勞先記下,待本將軍與監軍大人商量後,再做定奪!」李旭點了點頭,向隊正吳儼下令。
「謝將軍賞!」眾軍士喜出望外,再度抱拳施禮。大隋軍中等級森嚴,以李旭目前的身份,哪怕是將他們的功勞吞了,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眼下又領錢,又記功,可是打著燈籠難找的美事。當即有人便嚷嚷道,大夥不敢要這賞錢和功勞,情願把俘虜送給李將軍,以報答將軍平素善待之義。李旭卻沒有冒領麾下戰功的習慣,擺了擺手,笑著說道:「大夥的好意我心領了,功勞是功勞,肯定不能少了你們。至於賞錢,都是朝廷的錢財。你們不領,也落不到我手。還不如自家收了,有空捎給家中父母妻兒!」
「將軍恩義,我等沒齒難忘!」吳儼等人見李旭這樣說,只得再次道謝,然後領著麾下弟兄高高興興地去了。
回過頭,李旭再度看向楊夫子。見夫子兩鬢蒼白,滿臉灰塵,心中不覺悵然。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上前相認,強忍住眼淚把頭扭開,對著王七斤等人吩咐道:「你們先回城吧,此人在叛軍中身份不低,我想審審他,隨後就跟來!」
「那好,我們在前方半里之外等候大人。」王七斤為人甚是機靈,見到李旭方才的舉止,已經知道這裡邊肯定有什麼秘密。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大人物的隱私還是知道越少越好,因此也不多問,帶著麾下兄弟一齊抖動了韁繩。
見眾人均已去遠,附近只張秀和自己的幾名貼身侍衛,李旭跳下馬,緩緩地走向了授業恩師。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嗓音竟有些哽咽。
「動手吧,速度快一點。別讓我被人屈辱後再死!」楊夫子笑了笑,對弟子的為難了然於胸。
這個弟子很出色,雖然他的家世貧寒。但他好學、沉穩、遇事能保持冷靜。唯一缺點是太過淳厚了,這種性格放在民間,是最好不過。放在官場上,卻是一個致命的缺陷。楊夫子背對著李旭,靜靜地等著最後那一次疼痛到來。痛過之後,師徒二人就都完美了。自己無悔無憾地走完了人生最後一段,旭子也就此補足了他性格上的缺點。
這是楊夫子想出的最好解決辦法。大丈夫要懂得取捨,捨棄一個沒用的糟老頭,換來一生赫赫功業,同時把受師門牽連的隱患消滅在無形,這才是智者所為。
期待中的那一刀卻始終沒有劈下來。
「你啊,真叫為師失望!」楊夫子突然生氣了,頓著腳大喝。他不想看到對方婆婆媽媽,既然選擇了輔佐故主之子這條路,他就知道早晚會有今天。在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弟子超越自己,他的一生已經無所遺憾。
身後依舊沒回聲。楊夫子驀然轉頭,發現李旭和張秀兩個拉著坐騎,身影已經去遠。而在自己身邊,兩匹空著鞍子的戰馬正在低頭吃草。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李旭記得當年夫子對自己說的話,坦然笑了笑,飛身躍上馬背。
馬蹄聲漸漸消失,漫漫長夜,漆黑如墨。
五日後,他們到達了懷遠鎮。經過半年多冷清時光,這個邊陲小鎮再度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軍營。皇上的侍衛六軍馬上就要開過來了,所以護糧軍的營寨再度移出了城外,還是同樣的那個小山坡上,還是負責同樣的任務。只是經過一年,每個人的心態都於去年大不相同。軍官之中,武士彠和元仲文二人沒有請假回家,所以他們兩個早早地替李旭和張秀安排好了營帳。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歡早起練武,武士彠特地在李旭臥帳前留出了大片空地,並且帶人將地面用石頭碾子壓平,周圍用石粉灑出了隔離線。「大人看看還有什麼需求,劉將軍吩咐過,虎翼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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