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下像是一部以辦公室裡的上班族眾生相為描寫對象的經驗談散文集,但實際上卻是一篇篇故意模糊角色身世面貌,但讀者卻不可能不心頭雪亮──對書中人物經歷的,一面勞神理解、應付人際關係裡的鉤鬥算計,一面支絀心力在此險惡環境中發現自我存在價值、小小的溫暖與應該堅強的理由──但又能藉以自嘲自解的小說;且又與我們置身之時代的呼吸與風景如此聲氣相近。
女性作家的筆觸和視野就是不同。書中每一篇文章都是活生生的素描:不誇張,不故意取悅讀者,也不故意賣弄文筆,卻留下不少極鮮明的印象。不論是悲是喜,敘述者的態度卻是同情的;更由於在這個「後現代」的世界裡,本書以辦公室這個「新世紀的工廠」為書寫對象,我更感到彌足珍貴,因為其價值已經越過文學想像的範圍,而更接近真實,但它仍然基於一種文學性的思考和文化的情操。
不同於維吉妮亞.吳爾芙,胡晴舫的提問更進一步:「女人有了自己的房間和自己的桌子」以後,是否已經圓滿解決了所有問題? ──李歐梵
作者簡介:
胡晴舫
出生於台灣台北,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戲劇碩士。曾任國內外多本雜誌總編輯,寫作範圍包括文化評論、小說與散文。曾出版《她》、《旅人》、《機械時代》、《濫情者》等。
章節試閱
〈董事長秘書〉她慢吞吞地回答:「我是董事長的秘書,記得嗎?公司所有機密文件都會經過我手裡……
董事長的秘書聽說我買了一輛新車,喜孜孜提議下班時我順道送她回去。她家、我家,都是同一個方向,她說。
而我無法說不。
傍晚,六點整,她帶著她的花色小便當袋和黑色皮包,端正地立在我桌前。我正在寫一篇隔天要截稿的文案。我抬頭看她。不知為何,她的態度顯示我不可以令她等待。於是,手忙腳亂,我把東西收執好,慌慌張張扛著我的電腦和一大疊厚重的參考資料,跟她及其他一大群趕著下班的人們擠在空氣不流通的電梯,下樓。
為了省錢,我將我的白色小車停在極遠的一條小巷內。因著這段路,董事長秘書圓墩墩的矮壯身軀不斷出汗,胳臂、大腿內側的嬌嫩皮膚因走路摩擦而疼痛,一張寬闊的大臉硬是被暖和的夕陽焗得發紅。等她見到了我車子的尺寸,她更是將失望之情像一桶髒污污的洗碗水盡情潑灑到街面上,一滴也不留桶裡。我只得頻頻道歉。
好不容易,她痛苦地將渾圓的自己塞進我那內部空間一點也不胖的汽車裡。我們上路。車子剛隨著巷子彎度轉入一條大道,隨即,我們便發現自己困在一堆車陣裡。尖峰時間,什麼辦法也沒有。整座城市就是一個大型停車場。我不由得希望自己還身在辦公室,那麼,我便可以躲掉討厭的塞車,還能舒舒服服地把工作做完,晚上可以好好睡覺。
雖然冷氣已經開至最強,仍在渾身發汗的董事長秘書卻不這麼想:「我們應該早點走的。我真不知道妳在磨蹭些什麼。」她那小而圓爍的眼睛讓我想起屋頂上的鴿子。她將她的身體半轉過來,嚴肅地面對我,「妳知道,工作時間不在長,而在精。」喔,跟男人的性器一樣嗎,我不敢開玩笑,因為她看上去缺乏興致,「工作效率最重要。妳老是抱怨工作量太多,妳有沒有想過,問題可能就在妳身上──妳做事太拖拉,太沒有組織,太沒有方法。」
這位讀過莎士比亞的英文秘書露出微笑,親切地抓住我正在轉換離合器的右手,「要知道,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時間就是金錢。妳必須懂得好好把握。」
隔天早上,董事長打內線電話找我。我正要進去見董事長時,坐在董事長辦公室外頭的她,對我眨眼,彷彿我們之間分享了某種不為他人所知的秘密。我不明所以,只得回應她一個客套的笑容。等我出來,她離開桌子緊緊跟隨身後,出奇不意抓住我的右臂,雖然此時我並沒有在切換離合器,她的舉動還是讓我險些將手裡的文件灑落。她壓著聲音在我耳邊低語,「以後,要見董事長,隨時跟我說一聲。」
下班時刻一到,一個龐大的陰影擋在我的桌面和天花板的日光燈之間。我悄悄嘆了口氣,覺得全身沒勁地站起來。又是擁擠如夜市的電梯。又是走不完的巷弄。又是一動也不動的汽車排陣。她關掉我的Philip Glass,開始告訴我整個公司的薪資結構有多麼不公平。
「譬如說,」她平時溫和的鴿子眼睛,此時噴著怨毒的小小火焰,「妳的薪水居然比我的高。妳想想,這對嗎?」
我驚訝得脫口而出:「妳怎麼會知道我的薪水?」
她慢吞吞地回答:「我是董事長的秘書,記得嗎?公司所有機密文件都會經過我手裡。」
四天之後的下午六點整,當我看見那個花色小便當袋和黑色皮包出現在我的桌旁,一時衝動,我聽見自己在說,「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我聽見一個心碎女人的聲音,可是我不敢抬頭看她:「為什麼?我們一起回家,不是很好嗎?」我的頭低著。我保持沉默。她也不說話,我於是開始咬自己的指甲。然後,桌上的電話響了,我迅速地接起。我專注講電話。過了兩分鐘,我感覺到那兩個袋子移動,走了。
從此,董事長秘書再也不曾跟我說過一句話。
〈董事長秘書〉她慢吞吞地回答:「我是董事長的秘書,記得嗎?公司所有機密文件都會經過我手裡……
董事長的秘書聽說我買了一輛新車,喜孜孜提議下班時我順道送她回去。她家、我家,都是同一個方向,她說。
而我無法說不。
傍晚,六點整,她帶著她的花色小便當袋和黑色皮包,端正地立在我桌前。我正在寫一篇隔天要截稿的文案。我抬頭看她。不知為何,她的態度顯示我不可以令她等待。於是,手忙腳亂,我把東西收執好,慌慌張張扛著我的電腦和一大疊厚重的參考資料,跟她及其他一大群趕著下班的人們擠在空氣不流通的電梯,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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