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在離開劇場廿年後,又重返劇場?編導《海神家族》之戲劇版?
先前於二○○六年受邀策劃兩廳院的「德國狂潮」系列節目,邀請了多個世界級的重量節目到台北演出,內心被激發出一種有為者亦若是之感,因此想重返江湖,此刻籌畫《海神家族》的戲劇版演出,心情當然是喜憂參半。
因為離開孤寂的寫作空間、進入多人的戲劇場域,一直還在克服我所不喜又繁瑣的人際溝通。不過,我以為這部自傳性小說的題材作為探索自我、家族、國家的出發,是極具特殊意義的,主要試圖喚醒早已被眾多人遺忘的台灣歷史淚痕、知識份子的哀鳴與惆悵,事過境遷,我想向這些為時代犧牲奉獻的人致敬。
此劇將會突破傳統西方戲劇形式,不僅有疏離劇場及史詩劇場的表現,且揉雜了電影的視覺影像元素,再現塵封許久的家族記憶;音樂方面,採用近似歌劇的男女情愛詠嘆調唱法,配以西洋鋼琴、大鍵琴與歌仔戲腔調的絕美音色,最自然地抒發台灣人的情愛。
《海神家族》小說時空跨越了將近七十年的台灣歷史,涵蓋了三代家族的長篇故事,由於囿限戲劇演出的長度,加上希望能呈現較精緻、創新的劇目,選擇捨棄部分篇章,特別聚焦在一九三○至五○年二二八前後的時代背景,作為整齣劇情的發展主軸,從我外公、外婆與叔公之間的情愛關係來彰顯出當時紛亂的歷史社會之下,小人物淒美、動人的悲劇愛情。
故事很簡單地敘述三和綾子(陳昭婷飾)未婚夫因霧社的抗日運動而身亡,原本遠從琉球抵台的她頓時失去依靠,一次在郵局寄信的過程,綾子因語言不通巧獲林正男(陳子豪飾)協助,結識了她未來夫婿。當綾子再度來台,身無分文僅攜帶一件和服下嫁於正男,新婚生活如意順遂;不過,日本對外戰事告急,正男卻志願加入從軍南洋的行列,完成他長盼駕駛飛機的美夢。綾子擔憂丈夫安危一再阻止他出征計畫,心情沮喪又落寞,然而,長夜漫漫,等待征人歸來的時分,小叔秩男(孫翠鳳飾)藉此對她表達其愛慕,正男與綾子、秩男與秀子兩對夫妻關係的制約,正考驗著不容世俗的情愫。
時局混亂變遷,日本戰敗國民軍治台,正男安然倖存返家,歷經戰爭洗禮,他變得沉默寡言,鎮日驚慌地挖掘避難的防空洞,弟弟不滿當時國民軍的作為,毅然加入了台共讀書會,兄弟倆人因此被調查局鎖定,正男牽連失蹤,秩男逃走流亡,獨留綾子一人與媽祖、千里眼、順風耳三尊神像。
東方人難於開口表達內心情感,我藉由演員聲音唱出人物的心聲,歌仔戲曲本來便貼切地流露台灣人的情感,又是台灣的文化象徵,所以,即選以歌仔戲的腔調、唱法,反映人物無法言說的情感心境。
如《海》劇有一幕是綾子帶著女兒靜子去看醫生,秩男與綾子站在診所門外,他眼看心急如焚的大嫂,安慰地唱著:「多少回/我想輕貼你房門/多少回/我想溫暖你苦悶」,而綾子怕人惹來閒語,應答:「我怕閒話諷刺的言論/秀文在意/我更淚暗吞」(混合巫山風雲、七夢生、找鴛鴦尾曲調),可說是非常動人,尤其鋼琴琴音的和弦,孫翠鳳與陳昭婷的對唱,深情款款,傳達暗藏已久的孤寂情感,他們是彼此心靈傾訴者,礙於錯誤的時間相知,綾子斷然回絕,最後秩男唱出了非常經典的詠嘆調,曲調以都馬散板(快板)來呈現:
我一定 要見你一面
我一定 我的摯愛是你 永遠一生
那知道美夢破碎 降臨不幸
折磨痴蝶戀花 孤苦伶仃
千刀萬剮 情願一死
但現在 我堅心守護你身邊
跟我走 我替阿兄照顧你
天涯海角 咱永相隨
原本應該標注羅馬拼音還原歌曲語言的特色,不過,還是保留一些想像的空間,讓觀眾親臨劇場感受演員們的澎湃情感,劇中穿插的音樂結合了New age及賦格等西洋曲風,相信也會顛覆觀眾對歌仔戲一向制式及框架化的視野。
戲劇人物林正男與林秩男的命運正是我外公、叔公的生命縮影,有兩段台灣志願兵、二二八歷史事件之歷程,他們涉入其中,見證大時代的悲劇,承受大歷史的創傷。劇情除了烘托絕美愛情外,將會聚焦在日據時代的庶民生活。
戲劇的「時間感」便是劇情移動的方式,也正是歷史流動的速度,如返回家鄉的正男,時間一直停擺在南洋的記憶空間,他可以吃飯、睡覺、聽音樂恍若正常人般地過生活,但大腦的思想時間卻永恆停止,我安排陳子豪漫無意識地挖掘防空洞場景,女兒靜子從旁嬉笑的口吻告訴戰爭已然結束,不可否認的是,戲劇的臨場感很可能比小說情節深刻地彰顯人物的時代悲哀。當正男唱出:「他們都不知道,我被敵人殺死後已變成鬼,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是活在敵人的身體,我這是敵人的身體……我成為另一個人,他們留下孤單的我,我已不是人了,我成為一個鬼,一個孤單的鬼,一個敵人。」多麼惆悵、惘然地質疑戰爭對人性的摧毀遠勝於環境硬體的實質崩塌。
林秩男參與當時的青年軍團組織,宣揚台共革命思想,策動反政府聯盟,我叔公為何早年便是如是的異議份子?他一生都在逃亡,時間也同樣停止在風聲鶴唳的二二八年代,劇場銀幕穿插某人之腳疲於奔命,不斷逃跑,孫翠鳳就是我叔公,也會有精彩的翻滾動作,即使逃亡時間如此流逝,他心繫台灣人的命運,影像襯托知識份子內心抑鬱的情緒起伏,心理的時間意識早已停擺。
創作《海神家族》時,我為台灣而寫,也為自己而寫。寫作中,我意識到家國的糾纏、無父的悲哀、認同的渴望,我感受到自己和台灣的命運如此相像。
上文為兩年前獲頒台灣國家文學獎時的致詞,《海神家族》小說的書寫呈現容納了所有我對台灣島嶼的情感,如同莒哈絲所言,創作是漫長孤寂的歷程,我以孤獨試煉換取生命存在的價值,若能感動讀者,此生不負;戲劇亦是精心製作的藝術呈現,歌仔戲曲調喚醒了書中人物的真、性、情,視覺影像重現了記憶歷史的老台灣,舞者肢體傳達作者內心之抑鬱,這將會是一齣我再度為台灣而作,也為自己而作之戲劇,一齣台灣家族歷史及情感的縮影,期待與大家於十二月上旬國家戲劇廳相會。
陳玉慧口述.楊淇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