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自我批判意識的批判者
呂大樂
一直有注意郭恩慈的分析與評論,原因有二。一是她長期關注一些在城市裡被忽視的群體──尤其是高齡人口──的生活與福利。二是她寫文章,作評論,不會只求別人的認同或所謂的「政治正確」而將自己的意見、觀點收藏起來;她有話直說,文字爽朗。
讀郭恩慈寫Lefebvre、Harvey等理論家的批判城市分析,始於十多年前。她編著的《香港空間製造》是結合批判城市分析與香港城市研究的重要著作,推動了有關城市空間的研究和討論。她對城市理論的理解、選用,份外小心謹慎,絕不是順手拿來,隨意挪用。今次讀她的新作《東亞城市空間生產──探索東京、上海、香港的城市文化》,不單只可以見到她的研究範圍有所擴充,更覺她很努力的探索城市發展的不同可能性。
而在探討城市發展的不同可能性的過程之中,郭恩慈要求提出批判的論者與參與行動的人士,同樣需要保持自我批判。於是,她提醒我們:「…Harvey清醒的批判,的確十分值得我們深思。Harvey警告我們,如果把『人民』抽象化,或『社區』或『社區/本土文化』過度神聖化,誤解為一件物件(a thing),或自然而然地孕育滋長的『物』, 並且企圖將這『物件』(即社區)孤立在全球化的大勢以外,無限上綱地推崇,甚至膜拜,同時排斥不屬於『社區』或『本土』的任何事物(例如西方中古時期樂或中國宋明山水畫)或思想(例如對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嚴謹科學地反省),這種思維行徑,與所有排他主義甚至乎族羣沙文主義,根本完全沒有分別。」
她又再引用Harvey的分析,指出:「 無論在香港或台灣的文化界,甚至本土文化的倡議團體中,David Harvey都備受推崇。但是,可能大家都沒有細心閱讀Harvey的作品。例如,在Justice, Nature and the Geography of Difference的最後一章〈Possible Urban World〉(譯作:可能的都市世界)確切地提出:在一方面,全球化的資本主義的強權,當然阻止了自主性的都市發展,或某特殊城市去界定本身獨特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面,烏托邦式的社區主義(communitarianism),基本上是在建立迷思性的社會團體。Harvey認為,社區主義對全球化的反抗是幼稚的,他們幻想本土政治可以孤立起來,街坊街里的社區鄰舍感情,被表象為發自內心的精神,並成為動力去團結坊眾,自成一國,可獨立於資本主義經濟作持續發展,更可以藉此來對抗在『區外』的全球化資本義的侵略,以及種種的都市病態現象。於此點烏托邦主義者正正忽略了草根階層本身之形成,實為不平均地理空間的發展而衍生的階級。」
我敢肯定,一定有人會認為郭恩慈對Harvey的理解有所偏差。又或者基於政治上的考慮,認為這是搞分裂的言論。可以想像,一定有人會想出各種不同的理由,來否定她所提出的疑問與批評。但這些對她的批評都忽視了很重要的一點:作為主張批判城市分析的論者和實踐者,更需要有多一份自省,多一點自我批判的能力。這正是郭恩慈的著作值得參考的地方。
說到這裡,或者需要補充一點,就是嚴格來說我並不熟識郭恩慈本人。多年來應有過數面之緣,但交談對話恐怕至今還未超過三十句句子。她說我們是通過閱讀文章而認識的朋友。在我這方面,我是她的長期讀者。作為讀者而有機會為她的新書寫序,實在令人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