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夢裡，是倉惶的過去，痛苦像面具罩著我的臉，一定發生了什麼悲傷的事，或只是無能為力地眼看自己犯錯、心慌、混亂，莫名所以地被生命的浪潮捲來捲去。就像每一次的噩夢總在清醒時感到慶幸那樣，我幸運地醒來了。
是半夜裡，我看見窗簾透進一點光，估摸著已近凌晨。往事，夢境裡的往事與事實已無分別，那都是真真切切的痛楚，甚至無法估算那所謂的過去究竟經過了多久。並不非常久遠之前，任何一天，那些時間雕琢著我的臉，使我成為現在的樣子。我記得有些日子，我徹夜不眠，大約就是這時間，遊蕩在某些我願意或不願意存在的地方，這樣或那樣動作說話，發生什麼或不發生，深夜的風刮過我的臉，麻木地。
我猶有餘悸地醒來，還沒真正地清醒，我緊握著雙手，深呼吸。
呼吸中我真的聞嗅到這不是個孤單的房間，我還沒轉頭，只是靜靜地調勻呼吸，感受到她在一旁安靜地熟睡著；我看見微亮的房間裡，書桌上的電腦螢幕鍵盤以及散亂的物品、床鋪上的棉被、窗簾、小沙發上的抱枕、浴室的門簾。
我伸手輕輕碰觸她的身體，好溫暖，發散著潔淨的氣味。
我激動卻又不想弄醒她地輕握著她的手，想起以前總是說起我們如果沒有在一起各自會如何生活。我問她，她總是說：我會很孤單，越來越沈默吧。我就會不捨地說：我不要讓你孤單。
而事實上，是她讓我知道我能夠停止悲傷與混亂，我能獲得短暫甚至較長時間的平靜，甚至，是一種類似於，快樂；是那種人們稱之為快樂，或者幸福，之類的；我從不知道我可以真實擁有的，我曾以為極其困難、難以描述、不可名狀，總之與我無關的。
一種生活狀態。
那像從遙遠的遠方吹來的一陣微乎其微的風，置身其中時我幾乎都忘記了那有多珍貴。
靜夜裡，我只是想著，風啊，請繼續吹吧，請讓我繼續感受著，就這樣，我只是想要這樣。
與她在一起。
〈人妻日記〉
二〇〇九年夏天的海邊
我們盟誓
然而這幾日
我有一種時空錯置之感
彷彿消息見報後我們才真正結了婚
或者
像是最甜美時光時我們語無倫次地說著
那一場婚禮能以各種形式不斷重來
頭髮漸長
唇邊刻下皺紋
壘壘地
在唱片上雕劃時光
或者
某些悲傷時刻
在狹小的房間裡劇烈爭執
猶如一對悲哀於無能溝通的夫妻
愛情被話語阻隔
最疏離氣憤的時刻
那有著綠色牆壁的海邊小屋
借來的白色衣裳
玫瑰花冠
各種點滴當時不以為意的小配件
全都像飄浮在太空裡的零件
飄過我眼前
那些小物件
使我鎮定下來
因為沒有法律保護
因為甚至是個祕密
因為難以對他人言說
所謂的盟誓
是否便還原到最初的樣子
我們握手誓約
句句貴重如金
但一張開手
又全幻化成沙
沒有誰能保護我們
那看不見的
我們不斷努力去捕捉的
促使我們一次次面對困難而不鬆手的
那重複又重複
微調
校正
定義
審視
理解
所謂盟誓
不是個保障
是海浪撲拍的颱風夜裡
我們逃亡
至一個荒頹的小屋
最深夜裡
電力全失
燭光裡我們張口說出
那魔幻的句子
此後便如水中寫字
搓沙為繩
我們以為
漫長時間過去
總有什麼會具體成形
如果一直一直地
如果一直一直地
2011
09
21
天真的涼了。因為很怕風，昨天傍晚還穿著外套圍上圍巾。
這個九月是我所記得最忙碌的一個月了。月初租下的公寓，上星期日才剛把廚房浴室整理好，我與早餐人兩邊住處各自的東西都還沒打包好。這週我都在處理結婚新聞的後續效應，早餐人上星期腸胃炎，虛弱了幾天，昨天才感覺是康復了。
我們終於要同居了。但搬家的日子還沒定好。
結婚是漸進的公開，同居也是漸進的。
這兩年來我們最頭痛的問題一直是「住」。我原來是個不婚者，也一直喜歡獨居，甚至還因此買了一間很適合寫作的小套房。
我總以為我會孤獨終老，為此做了許多準備。或許因為準備得太多，突然面對其實有著跟心愛的人住在一起的渴望，我感到無措。
我知道我不再孤獨了，但一開始我卻仍堅持要有自己的住處。我經歷太多愛情的開始與結束，我以為，不要同居可以使它避免凋萎。這一年多來我們總是奔波在兩個住處之間，有其甜蜜，有其負擔。「似乎可以到下一個階段了。」我說。「你準備好了嗎？」她問我，我點點頭。
無論各種事，我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討論又討論，設法要讓彼此的需要與意見都得到對方的理解，達成共識。
這個階段的我們，要從半同居狀態（因為後期我一直住在她這兒）進入同居狀態了。我的小屋還是保留著，就當作是過渡期的一個避風港吧（昂貴的避風港啊）。我常開玩笑地說，可以當作汽車旅館耶……老夫老妻了也該有些情趣。
搬家啊……這一路以來我總是讓早餐人很辛苦，她也總是默默地、若無其事地承受著。真是辛苦了。
09
24
天氣轉晴身體就舒服了。
大家別擔心啊……
今天去整理新家，台中的朋友幫我從鄉下運來阿嬤的衣櫥。這衣櫥算來有八十年歷史了，是阿嬤的嫁妝。童年時有一段時間都跟爺爺奶奶住三合院，睡的是統鋪，小小屋裡最醒目的就是這個衣櫥。阿嬤愛美，父親每年按照季節送她許多漂亮的衣裳。當時屋子暗暗，我一直以為是黑色木頭做成，今日陽光下一看，才知道染成當時常見的紅黑色，大大小小的抽屜、雕花的鏡子，有些小零件故障，不知是阿公或阿嬤還用鐵線纏起來。
聽說從老屋搬運出來之前，父親先整理了一番，翻出許多衣物，其中還有阿嬤就醫的X光片。鄰居大嬸見了，納悶地問：「那麼舊的東西還開車搬到台北，划算嗎？」
拿著抹布細細擦拭灰塵，細看著那些小小的補釘、未修補的破損，我非常喜愛這個禮物。這是阿嬤的嫁妝呢！彷彿已逝的阿嬤也祝福著我。
阿嬤與阿公一直到九十多歲去世，一直都非常恩愛（他們也是姊弟戀呢）。
〈早餐人的信〉
那是分開後的第四年，二〇〇七年
時間漫長得我幾乎以為不再悲傷
已經安靜地進入新的生活
甚至快樂起來了
分離有著比「因為太在意對方」更複雜難以說明
的原因
無論多麼難以言喻
我知道是我傷害了我們
仍在狂愛中的戀人被拋甩至高速運轉的時空裡
那時的我
沒有通過考驗
我們是如此如此地悲傷
事實上我們沒有分手
沒有道別
只是不再見面了
或者說
沒有辦法見面
關上門
任由電梯降落
她走進黑夜裡
然後我醒來
我寄出的最後一封信
像投擲進已經醒轉的夢裡
因為無法回到那個夢
再也收不到回音
彷彿知道她就在那裡
而我在這裡
或者她就在某處
而我在此處
而這裡那裡此處某處
之間卻無法找到連結
小小的台北來來去去
我們從不曾偶遇
我想
她要找我很容易
我只要等待著
若有一天
有一天
有什麼力量將傷害消弭
讓我們恢復連結
我幾乎沒有察覺自己在等
日復一日
我沒有夢見她
然後有一天
信箱裡出現了一封信
像謎語一般的信
簡短
神祕
我反覆讀了許多次
依然無法理解其意義
但我知道
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那封信
無論內容是什麼
重要的是
她給我寫信了
2007年
4月
我知道妳會過得好
正如同我知道妳會過得壞
正如同妳會知道我
或妳不會知道我
我知道妳會過得快樂
正如同我知道妳會過得悲傷
正如同妳會知道我
或妳不會知道我
正如同
在那些日益沈默的日子裡
聽見日益沈默的他說
A thousand kisses deep
4月11日
我一切安好
可能更安靜了些
可以坐著看樹的形狀很久
偶爾會想到
到底這安靜濃縮了我或稀釋了我
總也到底變成一種啞然的默然
是這樣被安靜吹了口氣
像浦島太郎一般
把每一個字還給每一個字
塵歸塵
土歸土
然後想到該寫封信給妳打開
如果說有什麼封印的話
4月23日
四月的天氣叫人疲憊
如同記憶與睡眠
雨下得迷亂無序
陽光也是
後來
我在師大附近的café 工作了一陣
光怪陸離的事情接二連三
如今回想起來
那該是青春的碎片炸開
只剩下浸透在記憶裡一屋子混雜的酒和菸的味道
以及一些陌生而熟悉的臉
以及疲憊
拖得很長很長的疲憊
然後悲傷開始變得很淡很淡
變得不再那麼青春燦燦
時移事往
我或許被時光溫柔地置換了什麼
有什麼變了模樣
我無法分明
模糊依稀
就像那些臉和眼睛
陌生又熟悉
像是一棵逐漸融進風景裡的樹
而總是有那麼一些靜下來的時刻
我不知如何回憶妳
總是有那麼一些安靜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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