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101年小說選

永遠璀璨的短篇小說元年／甘耀明

如果很難想像法國十九世紀的女工、礦工下班後的全民運動，衝動地在煤燈下讀巴爾札克的小說。那就看看自己關燈上床後，又拿出智慧手機滑一下的反射動作。人類行為學家老愛找一堆詮釋，我最不喜歡被說成眼眶凹陷的吸毒者，不過二○一二年的我差不多快成了這副模樣。
回顧二○一二年，我幾乎處在一個微微迷醉狀態，生活可及之處會放些短篇小說，這些來自文學雜誌、網路、報紙副刊、地方文學獎輯，或自某處影印來的一疊疊文本。很難想像有次坐在馬桶上堅持看完某短篇，屁股都乾了，差點忘情地拿影印本去服侍它。這尋尋覓覓，一如詩人李賀騎驢找靈感，這裡走走，那裡晃晃，凡是中意的先收納錦囊，年底再行整理。看人騎驢是好玩的，去翻翻歷年來從爾雅到九歌出版社的年度小說的主編序，大抵能了解這是什麼過程。路有顛簸，覓到好文讓精神快衝破腦殼了，有種看到荼蘼花沸開，韶華勝極，套句現代話是總算來到加油站，旁邊還有一間小七能吃關東煮的熱心情，對了，還看盡窗外的深夜寒雨。到了歲末挑選也費了番功夫，限於選文篇章，哪些要，哪些要割愛，患了強迫症般反覆不止，有點文字吸毒犯的黑眼眶模樣。無論如何，這旅程值得的，帶回了十五篇精彩可觀的短篇，一列攤開，各有各的身段與光芒，馬可波羅炫耀東方之行的華貴珍寶與軼聞不過如此。
有些東西量化之後極為有趣，比如在腳上裝計步器，或腳踏車上裝里程計算機。又比如，馬可波羅東行了兩萬多公里──足足是他十代子孫一輩子在威尼斯步行的總和──這樣修辭學上的譬喻。我想知道的是：「台灣一年有多少的短篇小說產出？」這可以精算，會花很多的時間，我只統計了幾個紙媒舉辦或歷史久遠的短篇小說競賽場：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四百零九篇，聯合報文學獎四百零五篇，中國時報文學獎三百九十八篇，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四百二十六篇，限高中生參賽的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有兩百五十七篇，光這幾個文學獎總合一千八百九十五篇。如果再計算從中央到各地方縣市、高中與大學校際、強調題材或風格的各項文學獎，最後加上發表在報刊雜誌與出版成書的本土短篇小說，保守估計，一年有四千篇以上，約三千萬字，能印刷成三百本書，重約兩百公斤。
四千篇短篇，太驚人，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從「人人都有自己想寫出來的一篇故事」來看，顯示有更多「醞釀中、著手中」都是冰山以下的潛力寫手。這些在在顯示文學創作產業的未來龐大，而且在當下可以看到兩項事證，文藝營獎與文學獎多得驚人，彼此競爭造山。無論誰或誰批評文學獎，這項產業創造不少文學附加價值：作家忙著尬文學獎評審，寫手忙著尬文學獎賽，也有人忙著兩邊都尬。
我承認，我去年跑不少場子，這是維持「專業作家」的祕密。不過這四千篇短篇，除了部分刊登在報章雜誌、文學獎輯，大多無效地投入文學獎競賽，作者的嘔心瀝血之作只能孤芳自賞。文學獎機制走入了台上熱、台下冷的明星選秀賽，餵飽評審作家與獎金獵人。關於文學獎的討論太多，然而仍是篩選新人的好管道，寫過短篇的本土作家幾乎走過這條路，功過相抵仍有價值。至於文藝營，我想也應該有人出來研究這種文化，我曾聽過外國作家說這是台灣文藝活動之怪現狀，越來越勵志，越來越聲光，越來越像綜藝化的團康式文化大拜拜，比起二十年前，它成長的速度與規模驚人（有時應該說有市場）。台灣不大，作家面臨就算不認識也等到有點頭之交的一天，這天最常出現在文學獎或文藝營場合，總算有了交流的機會。這也是文學附加價值。
作為年度小說選的主編，我慶幸前頭有各報章雜誌編輯、文學獎評審團在守門，減輕了負擔。想想用堆高機將四千篇以上作品送過來的畫面，確實嚇人。至於我的挑選標準，「迷人」短篇小說即可。「迷」有多種解釋，陶醉是最常見，從頭到底給人沉醉，將作品細細勻開來看，迷人可能來自創造力、語言魅力、取材成功、高度有效細節、詮釋觀點的單一或多元組合，建立了小說美學。「迷」未必是沉醉之感受，可能是狠狠咬你，甚至套用賈西亞‧馬奎斯所言「好的小說是世界的一個謎」。總之，好小說給人沉醉、執念、欲言又止、難以道盡，作品代言了什麼心情，或有爬出地獄，或飛上天堂的感受。沒錯，我這些說法都很抽象的。因為這麼多年下來，我早就知道「好小說」很難解釋，爭論已久，躺著也會中彈。不過，我還是得站起來說，好小說是個人品味的客觀詮釋，有時還有那麼點「理性地說出偏見」。相同的，好的小說家對於自己的寫作也是多屬「偏見風格」，不過得有能耐且高度的完成作品，這才算數。
比起二○一二年因為文學獎引爆的話題，將「散文虛構了幾％」的潛規則浮出檯面來激烈討論，「小說對號入座」已是冰點的老話題。二○一二年，我聽到認識的一些出版線編輯說，現在不只連本土小說賣不好，甚至翻譯小說也越來越不好賣。二○一二年，沒有被唱衰，沒有掉到谷底，這年莫言得到諾貝爾文學獎，這道浪又帶起一批小說讀者。二○一二年，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越來越分流，前者的方梓、吳鈞堯、夏曼．藍波安、駱以軍持續為長篇小說奮戰，或交出戰績。後者應運而生了《短篇小說》雙月刊，由出版界深具影響力的傅月庵主編，回歸「萬字乾坤」的短篇美學，一次刊登十篇，約報紙副刊或文學雜誌半年的消化量，刊物不登評論，運用網路平台建立了編輯與讀者的對話，打造了話題與銷量。
英國作家狄更斯在《雙城記》的開場名句「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套用在任何年代皆可，事有起伏，日有晝夜，怎麼都會等到黎明。想到永遠有人創造可讀的短篇，何等幸福，而且有四千位以上的作者努力。這些短篇像一麻袋的種子撒落荒地，風吹雨潤，竄成了盎然榛莽。我無法全然深入雜林郁堙之地，只能竭盡探索，最後帶回了十五株植物的婆娑姿態。
短篇小說喻為野地植物，並無貶意。如果長篇小說，或大河小說三部曲，喻為巍巍大樹或綠波蓊鬱的森林，動輒扣問歷史，不時探究大環境。那些野地的藤蔓、灌木、喬木或蕨類，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們多麼貼近我們的生活圈，也許在窗縫隙，或許在階梯，它們不是附屬品，永遠有自己動人身段。相信大家也會喜歡這些動人、發光、無比迷人的十五篇小說。


編選二○一二年的小說選，我將自己還原成中性讀者，也就是葷素不拘、中西餐皆來的雜食主義者，以此挑選各種可能的好小說。什麼是好的小說美學，這永遠是打空砲言論，沒有定論。最佳方式是找出作品佐證，然而佐證終歸是作者個人美學，旁人難以複製，這是文學創作最具藝術美學之處，名為風格。風格之完成，亦是作品難得之處。
描述花蓮鎮點點滴滴的〈小鎮生活指南〉，將我們引航到高中的回憶，主角李永明的轉組抉擇、打籃球度日、聽西洋音樂、落榜、畢旅，看似尋常的生活動靜，實則反映青春歲月的徒然消逝。作者陳雨航展現了古典敘事美學，乾淨、簡雅、素樸，往事歷歷如繪，線條是２Ｂ鉛筆般一筆定位，不疾不徐地拉開了一張敘事圖畫卷軸。這種美學不強調衝突，是從日常生活微小的有效線索，拉動讀者心中下懸的燈泡繩子，讓記憶也亮了。〈小鎮生活指南〉也在卷軸上動了高明技法，拉出了雋永詩意，比如：躺在住家的機堡上觀看滿天星斗、夜裡聽到遠處傳來的汽笛聲、一隻與火車同方向滑行的老鷹。這些安排推開了深遠空間，從空中或遠方凝視青春。終篇予人「青春終會流逝淡遠，人生無大事」之靜渺，誰不是如此。〈小鎮生活指南〉的小說美學建立，匠心獨運，陳雨航獲年度小說獎實至名歸。

永遠璀璨的短篇小說元年／甘耀明

如果很難想像法國十九世紀的女工、礦工下班後的全民運動，衝動地在煤燈下讀巴爾札克的小說。那就看看自己關燈上床後，又拿出智慧手機滑一下的反射動作。人類行為學家老愛找一堆詮釋，我最不喜歡被說成眼眶凹陷的吸毒者，不過二○一二年的我差不多快成了這副模樣。
回顧二○一二年，我幾乎處在一個微微迷醉狀態，生活可及之處會放些短篇小說，這些來自文學雜誌、網路、報紙副刊、地方文學獎輯，或自某處影印來的一疊疊文本。很難想像有次坐在馬桶上堅持看完某短篇，屁股都乾了，差點忘情地拿...

甘耀明 　永遠璀璨的短篇小說元年──《九歌一○一年小說選》主編序

1辛曉嵐　　　邊境Storegga
2鍾文音　　　混世兒女
3臥　斧　　　愛我你會死
4薩　野　　　笑科人生
5郭強生　　　女　屋
6李嘉淋　　　可可可可
7黃淑假　　　金　花
8賴香吟　　　靜到突然
9李家沂　　　尺　蠖
10瓦歷斯．諾幹　　　黑熊或者豬尾巴
11蔡素芬　　　漁　夫
12童偉格　　　放鴿子
13陳雨航　　　小鎮生活指南（選摘）
14陳柏言　　　請勿在此吸菸
15劉梓潔　　　親愛的小孩

附錄　一○一年年度小說紀事／邱怡瑄

甘耀明 　永遠璀璨的短篇小說元年──《九歌一○一年小說選》主編序

1辛曉嵐　　　邊境Storegga
2鍾文音　　　混世兒女
3臥　斧　　　愛我你會死
4薩　野　　　笑科人生
5郭強生　　　女　屋
6李嘉淋　　　可可可可
7黃淑假　　　金　花
8賴香吟　　　靜到突然
9李家沂　　　尺　蠖
10瓦歷斯．諾幹　　　黑熊或者豬尾巴
11蔡素芬　　　漁　夫
12童偉格　　　放鴿子
13陳雨航　　　小鎮生活指南（選摘）
14陳柏言　　　請勿在此吸菸
15劉梓潔　　　親愛的小孩

附錄　一○一年年度小說紀事／邱怡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