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小說篇
一、讚不絕口
我告訴自己：「江柔，這是妳重新出發的第一天，一定要面帶微笑，充滿自信，凡事樂觀。」
想歸想，心中不免忐忑。
這是一棟七層樓的建築，大樓的左邊是一家超市，前面有一片花草，右邊是一個小公園。
進入電梯，我注意看：三樓是活動中心，五樓是老人中心，六樓和七樓就是我即將上班的地方──溫暖發展中心。
到了六樓辦公室，我找到我的卡片，打完卡正要去七樓，在樓梯處，一位陽光少年對我說：
「老師，妳好漂亮。」
「謝謝。」
這句話，真像一串動聽悅耳的風鈴聲，響亮、輕脆，縈繞在耳際，貫穿到心中。
年輕時，也從未有人這麼大方地讚美過我，這樣直接地讚美，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我對他笑笑。
第一天能聽到這樣的話，的確非常震撼！雖然是簡單的一句讚美，但是也包含了多層意義。
不管這句話說的是否是事實，聽到的人心裡總是高興。
起碼表示他對老師的尊重。
漂亮這個形容詞，雖然比不上「妳是個好老師。」「妳很投入。」「妳教學十分用心。」「妳非常有愛心。」「妳的教具做得非常棒。」……等等形容詞來得鞭闢入裡，但是說的人總是正向、喜悅、認同的態度。
這句話代表的意義是：「妳看起來很和藹可親、很親切。」
他要說的是這個意思吧？
為什麼這句話如此動人？
江柔，妳來這裡以前，妳是個導師。
但是，妳是個甚麼樣的導師啊？
妳在班上，妳的助教、治療師、總務、外勞，和其他班上的導師、助教，還有上層的人，全部排擠妳、孤立妳，妳的人際關係是零。上層把妳罵得狗血淋頭，毫無尊嚴可言。
為什麼會這樣呢？
事實上呢？一連串的巧合和誤會、冤屈，妳真的是無地自容，啞巴吃黃蓮──百口莫辯。局勢逼迫下，只好另謀出路，但是妳又不捨這份工作，所以申請調職到這裡了。
既然是降職，當然要謙卑，一切從頭做起。
「妳一定要堅持到底！說甚麼也要撐到底！證實自己是個認真、熱誠、執著的人；更要證明並不是自己的人際關係出了問題。」
「老師，妳好漂亮。」代表的是溫暖發展中心是：
一個溫暖的地方；
歡迎妳加入的一雙翅膀；
一個有禮貌的學生──
會讚美、說好話的少年；
這兒的老師，一定好棒！
才會教育出這麼好的學生！
我這樣想著。
我給自己加油！也對自己立誓！
「不管自己遭遇到甚麼樣的困難，我都要堅持到底！」
對溫暖發展中心，雖然了解得不夠深入，但是一則因為和我前所任職的發展中心是隸屬於同一個基金會，我們經常會到這裡來上課；如此，我對這裡的環境還算具有一些基本認識，不算完全陌生，較容易適應。雖然有一些風聞的事，但與我無關，通常我會抱持著保留的態度，會嗎？會像妳說得那樣嗎？
非親身經歷，否則，我總是心地善良地認為別人也跟我一樣善良。
何況，我們這裡，實在是一個充滿溫暖的地方。
正因為如此，我才申請調職。我對自己、對別人，仍然充滿信心。
過去的事，已經無暇去想；面對現在和未來，我必須全力以赴。
我對這裡的學生一無所知。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一個願意去服務、去付出的人，我心中充滿了熱誠。
我們這一班的學生，年齡從十九歲到四十五歲，有十二位男生，只有二位女生。
男生的身材都很高大、壯碩；女生一位肥胖，另一位高佻。
班導師是張美顏，短髮，身材矮胖，但笑容可掬。
另一位助教蘇美美，乍看時，令我倒抽一口冷氣，說真的我不敢正眼看她，她的眼光十分銳利，具有殺傷力，嘴唇的顏色黯黑，皮膚暗沉，嘴角是向下彎的，頭髮粗粗濃濃硬硬，給我的印象──冷冷的。
「蘇老師，我剛來，甚麼都不懂，還請妳多指教。」
我小心翼翼地說。
班上的學生分為三組，我負責第三組的學生。第三組的學生坐在教室的邊陲地帶。每位學生的狀況，我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搞清楚，並且熟悉他們，包括課程、例行作息、帶領的方式、個別性，都必須去了解，心裡難免緊張。
張美顏老師會在下個月退休，未來的導師是誰目前不清楚。也許是這個原因，她不多說話，我也不詢問，很多的問題和現象，我只是觀察，並沒有找尋答案。其實現在已經是學期的尾聲，離暑假僅僅只賸一個月的時間，所以會這麼急迫，主要是我很想盡快離開原來的中心。但對新職又沒有把握，心情是慌亂、焦慮、又茫然。
「老師，妳好漂亮。」
說話的這位男生，並不在我們班上。一個星期過去，我問他叫甚麼名字？他說：
「我叫曾翰文。」
就這樣，多半是在一大早，我會在樓梯口遇到他，見了幾次面以後，我開始給他一點回應了：
「你也很帥呀！」
他聽了很高興。
得到了回應，他的話題就更多了：
「老師，我跟妳說，我喜歡玩賽車ㄡ，哇！真的很好玩耶！我昨天玩到十一點，我爸叫我去睡覺，我還想打耶！」
「哇！打到十一點，太晚了吧？你今天會不會太累啊？」
「還好啦！今天清潔隊出去的時候，我可以在車上睡覺。」
只要是遇到他，永遠不會冷場，他總能找一些話題跟你聊。
「萬事起頭難。」剛開始的一個月，對我而言，真是一種嚴厲的考驗和試鍊。但是因為有曾翰文給我的一點人情溫暖，所以，在無情冷酷的現實中，這一句溫暖話語也就顯得特別地純真可貴。
二、秘密
上課時間都趴在桌上睡覺，上體育課是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有一天，劉尚文出現打人的狀況。
就像有一些小孩，他生氣了，就會出手打人，但是，劉尚文是個壯男，高高瘦瘦，但是力氣很大，他一出手，殺傷力很強，被打者，會覺得非常痛。而且，他發起怒來，真像一頭獅子。
當他趴在桌上睡著的時間，並不表示我很安全，所以，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現在是下課時間，我還沒有很熟悉對待每一位學生的方式，我只知道儘量要求他們坐好。但是，教室裡仍然亂糟糟地，學生還不大肯聽我的話；我也很溫和，兇不起來，還好，劉尚文趴著睡覺。
張永堂則是走來走去──他像是一棟會走路的房子，又高又壯，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體重是我的三倍，一百多公斤！我站在他面前，跟他說話，必須仰起頭，才看得到他的臉。
「張永堂，坐下，別在那走來走去地。」
李明中超愛笑的，有事沒事，就愛大笑。而且笑聲振天、不斷，也是噪音的來源之一。
今天蘇美美老師請假，只剩我和張美顏老師。
她帶梁宜婷去上廁所還沒進教室。
當我正在叫劉尚文時，突然聽到一聲尖叫！
「喂！邱家榮，你在做甚麼？」
聽到她一聲尖叫，已經來不及了，只見一個人仆倒在地。
「梁宜婷跌倒了！江老師！妳在幹什麼呀！學生跌倒了！快過來幫忙呀！」
我趕緊跑過去，幫忙她把學生扶起來，梁宜婷很重，二個人的力量要扶她起來很吃力，如果她沒主動使力，很難搬動她。我看到她的嘴巴都是血──在這一刻，我真的被嚇傻了！
張美顏老師先拿出醫藥箱裡的藥──口內膏和棉花棒，先幫她擦好嘴唇上的傷口──再捲起梁宜婷的褲管，幫她擦了藥。
梁宜婷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後來聽說她嘴裡的傷，還滿嚴重的，假牙也斷裂了，必須重做，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去重做。
張美顏老師自從這件事發生後，常常對我説：
「我在這裡做了二十幾年都很平安，沒想到快要退休了才發生這樣的事，真的不知道要說甚麼。」
她不只對我說，對別班的老師也這樣說，對家長也這樣說。
我真不知道她為什麼一直說這些？
說得好像是我的錯似地，她的意思是這樣嗎？
「妳看，人家本來好好地，因為妳，梁宜婷才跌倒的。」
我靜靜地都不敢說甚麼，因為，這時候，說甚麼都不對。我跟張美顏老師不熟，何況她的臉臭得很。
事情過了一個月之後，每一次，梁宜婷的父親到班上來的時候，我都覺得很彆扭，因為我每次跟他打招呼，梁宜婷的父親態度都是很冷淡，也不用正眼看我，照理說，我是新進的老師，頭一次也許不熟，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半年，一年過去……他的態度還是很奇怪、很冷淡。
學生跌倒，是個意外，學生的腿跌傷了，假牙跌斷了，我的心裡當然難過，但是，這種難過是人之常情，但是妳硬是要栽我的贓，說是我引起的，我就會覺得這件事非常嚴重。
她的這句話，讓我思考了很久。
如果她對我的態度溫和友善，我就會以同事、朋友的態度對待她、安慰她：
「她跌倒，也不是我們願意的，不是嗎？妳退休，和這件事也沒有必然的關係，所以，就請別自責了。」
但是，從她對我的態度的冷淡、責怪和頤指氣使，把我想要對她安慰的話，又吞了回去。
張美顏老師、蘇美美老師和體育老師，一堆人等在竊竊私語，當然，我並不知道她們在談論甚麼，但是我很確切地覺得──她們是在談論梁宜婷的傷和假牙，因為梁宜婷請假，她們談話之餘，偶爾會把眼光有意無意飄到我的身上來。此外，如果不是秘密，何須如此竊竊私語？為何不公開談話呢？
當然，這是我的感覺，有時光憑感覺並不一定對，除非是親眼看到或親耳聽到；否則，我還是會把這件事從我心中抹去，我何須把這些不愉快的事留存在心中呢？沒多久，我就把這事擱在一旁了。
因為，每天發生的事都很新鮮，一件一件地，我必須用智慧和勇氣解決，一刻也不許停留在過去的時光和事件中。
●日記篇
二○一二年七月二日
今天第一天到溫暖上班。
學員們看到我，有的羞赧、有的大方地和我笑、打招呼，我告訴自己，我喜歡他們，我會做得很久。
陳瑞：我看他背很駝，請他挺背，他就悲傷起來，哭起來。
劉尚文：自閉症，喜歡走來走去，很不安，開始都沒笑，很憂鬱，到了吃完飯以後，心情轉好。會摸每個人的臉，牽人的手。
李明中：我作刮鬍子的動作，他就會笑。
孫志賢：一直命令林老師去做事，後來蘇老師告訴我，因林老師動作慢之故。
王凱正：自閉症，放學時，我看他自己去拿了一隻筆，我於是打算去找一張白紙，一時找不到，我從回收桶拿了一張日曆紙給他，他一拿到紙就寫將起來。
廖玉珍：也是才來第二天，我上溝通課，她是一點也沒興趣，到最後我找出和她玩「愛的擊掌give me five」遊戲，她還滿喜歡的。
二○一二年七月三日
張永堂：身高一百九十公分，體重一百公斤，因七月十七日要去台中，坐遊覽車去，大概是因還很久，他很焦慮，一想到，嘴巴就一直重覆唸，甚至急到哭，午睡也睡不著。下午上音樂課，情緒不佳，一直大聲哭鬧，後來蘇美美用毛巾戰術，讓他暫時忘記「台中之遊」之事。
陳冠君：飯後我看到陳冠君坐在椅子上沒事，就請他去拿枕頭睡覺，他就去拿了。後來周日昇過來跟我比手畫腳，說陳冠君拿錯了，那枕頭是李明中的，就拿給李明中。李明中接過枕頭就趴著。周日昇又過來說，枕頭是陳瑞的，不是李明中的，枕頭又給了陳瑞──實在是太好笑了！最後才知道陳冠君根本就沒帶枕頭啦！
二○一二年七月四日
請李明中去拿牙刷和杯子，準備刷牙，好，他都去拿了，我準備好口罩和手套，帶他到盥洗室去，他老兄嘴巴緊閉，不肯張開，我先幫他按摩，慢慢地幫他刷，左刷刷右刷刷，上刷刷下刷刷，刷完了，他老兄把冷水給吞下去了！因為他還不會吐水。我正在想：怎麼可以讓他喝生水？下次一定要準備冷開水。
一邊心裡惦記著，哇！天哪！一瞧見杯子上的名字是「劉尚文」的，再看一眼牙刷｜｜天哪！牙刷也是拿到別人的！心裡想「糟了！怎麼辦？」戰戰兢兢把他帶回教室，想趁蘇美美不注意，偷偷把杯子和牙刷放回碗櫥，不料被蘇美美看見，她說：
「杯子和牙刷要讓學生自己放。」
我說：
「知道了。」
心裡叮嚀自己：下次絕對要提高警覺才行。
劉尚文今天終於有小便，並且還大便大在褲子上，也算是可喜可賀吧？看他愁眉苦臉、一臉憤怒，真是可怕呀！
到了下午，因蘇老師請假，張老師帶梁宜婷去上廁所，進教室時，突然摔倒在地！流了許多血。張老師一臉的慌亂，氣憤地說：
「喂！學生也不看好！妳怎麼讓邱家榮站在門口啊？梁宜婷應該由妳帶才對耶！真是氣死人了！」
到最後，她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此外，還說中午應該由第一、二組先刷牙，第三組應該等到最後，是因為張永堂和孫志賢不能等待，才安排他們先刷，而且還說：
「根據妳的行為來看，妳好像很累，很想早一點休息？」
這話根本是不實的指控，聽起來著實讓人難過，不過我告訴自己，我來這裡也不過是第四天，一切還在適應中，但願自己有能力和毅力度過這段最困難的日子。日子久了，不就熟悉了嗎？也只有如此安慰自己了。
以上內容節錄自《那段在自閉兒發展中心的瘋狂歲月》陳瑱諭◎著．白象文化出版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