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城四部曲、各大文學獎、好書獎得主
2014年香港知名作家董啟章最新作品
《美德》──「自然史三部曲前言後語」:
《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學習年代》
故事細說從頭,從這裡開始,也在這裡結束
聯合香港插畫家梁偉恩跨界跨域首度合作
時間:【先見】2023年6月;【後見】2024年6月
地點:V城,牛棚藝術村及十三街一帶
人物:林秉德(連鎖咖啡店經理)、石兼美(攀石運動員),及其他人物超過一百人
場景:【先見】伊甸園購物廣場內之連鎖咖啡店;【後見】伊甸園高級住宅大樓七十樓天台
整理:維真尼亞(考古學者、V城風物誌及近代史合寫者之一)
從482頁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上下合計共886頁的《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到710頁的《物種源史‧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董啟章從2005年起潛心構築的鉅著「自然史三部曲」,來到了新作「自然史三部曲前言後語」──《美德》。
本書故事承接《學習年代》,成為此後長篇故事的序曲,故事背景設定在《學習年代》四年後。《美德》與董啟章此前的長篇在風格和技法上有分別,但也有相似的地方。《美德》是非常濃縮的,因為要把很多事情、很多場面、很多人物濃縮在一起。
對於董啟章來說,小說世界就像這個溜冰場,是一個劇場般的存在;而作家的職責,正如費爾南多‧佩索阿所言,是「把自己的心化作舞台」,搭建一座文學裡的劇場。在這劇場裡,懷疑將被懸置,人物將在一部部小說裡重生,如同董啟章筆下的貝貝變成栩栩、變成恩恩、變成啞瓷,在《美德》裡又變成了維真尼亞。
延伸閱讀
董啟章
《雙身》
《在世界中寫作,為世界而寫》
《地圖集》
《夢華錄》
《繁勝錄》
《博物誌》
《體育時期(劇場版)【上學期】》
《體育時期(劇場版)【下學期】》
作者簡介:
董啟章
1967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專事寫作及兼職教學。1994年以〈安卓珍尼〉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同時以〈少年神農〉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1995年以《雙身》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1997年獲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2005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出版後,榮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誠品好讀雜誌年度之最/最佳封面設計、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文學類。2006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榮獲第一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2008年再以《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獲第二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2009年獲頒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發展獎2007/2008年度最佳藝術家獎(文學藝術)。2010年《學習年代》榮獲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2011年《學習年代》榮獲「第四屆香港書獎」。2011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簡體版)榮獲第一屆惠生‧施耐庵文學獎。
著有《紀念冊》、《小冬校園》、《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家課冊》、《說書人:閱讀與評論合集》、《講話文章:訪問、閱讀十位香港作家》、《地圖集:一個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學》、《雙身》、《名字的玫瑰》、《講話文章Ⅱ:香港青年作家訪談與評介》、《V城繁勝錄》、《同代人》、《名字的玫瑰》、《The Catalog》、《貝貝的文字冒險:植物咒語的奧祕》、《衣魚簡史》、《練習簿》、《體育時期》(香港︰蟻窩)、《第一千零二夜》、《體育時期》、《東京‧豐饒之海‧奧多摩》、《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對角藝術》、《時間繁史‧啞瓷之光》、《致同代人》、《學習年代》(《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上篇)、《在世界中寫作,為世界而寫》、《地圖集》、《夢華錄》、《繁勝錄》、《博物誌》等。
繪者簡介
梁偉恩
澳門出生,五歲移居香港。童年住在新界小村落,在大自然中成長。中學畢業後修讀設計,後從事佈景道具製作。喜歡閱讀,把文字看成森林,覺得當中除了樹木還有許多靈魂,肉眼看不見但可以用心來感應。她嘗試把他們畫出來。
章節試閱
Epimetheus/後見
手。一雙。伸出去。手背向上,手心向下。十指伸直,張開,像剛塗好指甲油,翹著指尖,自我欣賞那樣。的確,指甲上塗了甲油,是流行的式樣,都不塗滿,像剝落,或月缺。原本的深紅,因為昏暗的光線,變得更深,如黑土一樣。只看輪廓,是女子的手,但指長掌大,指節粗礪,形態有點剛硬,像某種機械結構,食指和中指關節呈現輕微扭曲。雙手攤開在半空,是要展示自己嗎?還是要量度甚麼?是要抓住甚麼?敷蓋甚麼?還是抹除甚麼?在指隙間,是下面的如繁星的高樓的燈光。整個城市的夜景就在這雙巨手的覆蓋之下。原來真的可以隻手遮天。這其實不難,把手放近自己眼前就是了。真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盡量張開拇指和尾指的距離,便可以把對面的大型住宅群收在掌幅之中,連後面不遠處的那個狀如法器或聖杯的高塔,也不及中指的長度。塔後面就是海港對面的島。那連續性被垂直摩天大樓破壞的山線,晦晦地隱沒在強光後面。因為沒戴上視訊眼鏡,無法取得實際距離和位置的數據。憑肉眼看上去,所有事物都疊在一起了,遠和近分不清,都被一雙碩手壓成一個平面了。但是,這雙手無論顯得如何巨大,和如來佛祖困住齊天大聖的五指山相比,卻還是差天共地吧。想到這裡,她不禁莞爾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麼笑。是笑那跳來跳去也跳不出佛祖手心的猴子嗎?還是笑自己就是那隻猴子,空有一番高強本領,到頭來還是作繭自困?還是笑下面那群把雞蛋擲向高牆的人?笑眼底像井邊的蝦蟆一樣的芸芸眾生?她不敢笑人。她並不覺得自己高高在上。翻轉雙手,手心向上,除了指頭和指肚那些日積月累的厚繭和傷疤,空空如也。沒有戒指和飾物,也沒有戴觸控手套。這就是所謂的赤手空拳。稍微活動了一下指掌,一雙長年攀石的手,就像慢慢地也變成了化石,有一天終會人石為一吧。可是,縱使雙手如石,她還是喜歡塗指甲油,還是愛美。她一直努力學習去愛自己,但這並不容易。爸爸常常和她說:你和別人不同,不是你的錯。石兼美,你要記住,最好的東西都在你身上。她從小就喜歡爸爸叫她的全名。她輕輕在唇邊說了一遍,彷彿聽到了某人呼喚她的聲音。
石兼美站在天台的邊緣。那是高七十層的名為伊甸園的高級住宅大樓的頂端。站在這樣的高度往下望,石兼美一點也不怕。她爬過二百米以上的懸崖。高度對她來說從來不是問題。在垂直甚至是倒懸的崖壁上,她如履平地。相反,在平地上她常覺戰戰兢兢。這也許就是她愛上攀石的原因。在高懸的石上只有她自己一個,這讓她感到安全,感到釋放。在地上,在人群裡,她往往無所適從。她不是愛上了攀石,她是不能不攀石。不攀上去,她幾乎沒法生存下去。能夠攀上去,下來之後,她便好像有了能耐做個正常的人,過正常的生活。只要,她肯定自己隨時能夠離開地面,像深海哺乳類動物要定時浮上水面換氣。她慶幸自己能夠遇到攀石,若不,她的人生也許早就完全塌掉了。也許就沒有今天的她了。但今天的她又算甚麼呢?
在眼前那個鶴立雞群的塔頂,每隔半分鐘便投映出一個巨型全息影像廣告,幾乎全城每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但看到的會是影像的不同角度。影像中一個穿著紅色運動背心和黑色貼身短褲的女孩正在攀爬一面石壁。從伊甸園望過去,看到的是攀爬者的左後方。女孩仰臉向上,剛剛及頸的頭髮在腦後揚起,右腿幾乎伸直,左腿九十度屈曲,踏在較高的突出物上,右手抓住中腰位置的石隙,隨著左腿發力,整個人往上提升,左臂順勢向上伸展到頭頂高處的目標。那是一個標準的High Step Up動作。影像和塔樓重疊,也可以說女孩攀爬的就是塔本身,而她伸長的左手指尖差點觸到的,是塔頂的一個透露紅光的明點。
看到廣告裡的自己,已經是個怪異的經驗,而且還是個放大成巨人一樣,投影在空中高處的自己,那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了。那是個運動服裝和攀爬用品的廣告,也是贊助她的企業的廣告。她被包裝得美輪美奐,青春、美麗、健康、帶領潮流、柔中帶剛、堅毅不拔、不斷向上。她成為了整個城市的代言人,大重建計劃的象徵符號,而攀石也突然變成了城中至潮的活動。但那不過是一個觸摸不到而且隨時瞬間消失的全息影像而已。石兼美不覺得那是自己,但她身不由己。自從拿到抱石世界賽年終排名第一,又在長洲搶包山大賽力壓男子參賽者,成為歷來第一個女性總冠軍,石兼美便不能再只是自己了。排山倒海的採訪令她應接不暇,隨之而來的贊助和邀請更加是沒法拒絕了。所有人都覺得年僅二十一歲的石兼美時來運到,她也只能尷尬地笑著承受。她回頭尋求爸爸的認許,但他只是笑著不置可否。
她的確爬過那個塔,那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爬上時輪之城塔頂的石兼美不會掉下來。那是做足安全措施而且買重保險的表演。那樣的事任何一個訓練有素的攀爬者也做得到,但他們需要一個明星去做。正如今晚的這件事,也同樣需要一個明星去做,因為它是一個劇場,一場表演。Furies是這樣說的。Furies也告訴她,要有心理準備,除了人身安全之外,今晚的行動可能會導致一定的法律後果,而她的明星路很可能會就此斷絕。她是絕對有自由選擇的。石兼美點了點頭,好像並不特別堅決,但始終是一個點頭。她從來都是一個無法預見後果的人,但後果既然無法預見,那又有甚麼值得害怕?贊助商來遊說她,說她需要一個經理人,她點點頭;Furies來接觸她,說她應該做這件事,她也點點頭。任何一個點頭,她也沒有悔咎過。
相反,攀石其實是個更可把握的世界。只要你有足夠的技術和經驗,你能夠預先計劃好攀爬的路線。室內攀石牆的人工設計路線不用說,就算是野外的一塊未經攀爬和記號的巨石,只要經過準確的判斷,多半可以依計劃完成。康師兄說,蠢人用手腳攀,叻人用腦攀。攀石是一門思考藝術。當然,也不能排除誤判,或者過程中的意外失手,但那也是可以事後分析和總結的。一步一履也有跡可尋。對像她這樣的對任何球類或對賽活動感到無所適從的人來說,這就是攀石之所以得心應手的原因。大概是這樣吧。真的是這樣嗎?攀石真的是這樣冷靜而理性嗎?違反人體構造和地心引力,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執意爬上令人畏懼的高度,用脆弱的肢身和堅硬無情的石頭作最親密的接觸,難道這不就是一種極端非理性的行為嗎?而她今晚決定要做的事情,不也是除了非理性之外,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的嗎?
其實她不知道今晚的事有甚麼用,也不知道這樣做有甚麼意義。Furies說這個行動可以叫做「懸解」。甚麼是「懸解」?她問。對方說:你就當是字面上的「懸掛」然後「解開」吧。她的任務是從伊甸園的天台以游繩下降,來到離樓頂五十米的地方,即是約下降十五層到五十五樓左右的高度,在大廈的外牆掛上一條闊一米半長二十米的直額。為甚麼要掛在那裡?她問。第一,夠高,讓所有人也可以看見。第二,不容易拆除,可以盡量延長展示時間。對方說。直額的內容是甚麼?她問。你有興趣知道嗎?對方反問。她沒有回答。對方又說:到時「懸解」你便會知道。說的也是。她答道。總之,不是會讓你承擔不必要的後果的內容。對方補充說。她又點了點頭,但對方沒有看到。那是一段網絡上的交談。她從來沒有見過稱為Furies的對方的真面目,也沒有聽到過對方的聲音。
她答應做這樣的一件事,並不是因為她喜歡表演。事實上,她討厭表演,她無法接受在別人面前展示自己。攀石本來是一個完全自足的活動。雖然在多數的情形下,為了安全的理由,你需要一個拍檔來做確保,兩人之間需要高度的默契,但當你爬到上面去,你面對的就只是石頭。人在野外,天覆地載,沒有觀眾,也沒有舞台。那是一個人跟一塊石的生死存亡的關係,沒有任何外在的因素。當中有某種存在最根本的東西。但人一開始互相觀看,世界就變成劇場,行動就變成演出。她花了很長時間,才能克服室內抱石比賽的環境和氣氛,習慣觀眾的歡呼和鼓掌。在教練的指導下,她甚至學會了和觀眾互動,在起爬前帶領觀眾拍掌,在完成時振臂高呼。康師兄說那是表演的一部分,可以增強自己的心理質素。她由一個害羞的新手,變成攀石界的偶像。再後來拍廣告、上電視、出席公開活動,她也靠著動用抱石比賽的心態,才能硬著頭皮完成任務。但她覺得,自己離石頭越來越遠了。
她也分不清楚,究竟自己置身的天台是舞台,還是下面的世界是舞台;究竟自己是演員還是觀眾。還是,這個劇場已經分不開演出和旁觀。所有人也以各自的方式在行動,不管有沒有人看,也不管有沒有用。她嘗試把眼前的都市當成奇石林立的荒野,崖壁千仞,波譎雲詭,良禽擇木而棲,猛獸執小而噬,回音杳杳,狼嘯猿啼。雖說物競天擇,大自然卻不是鬥獸場,因為大自然沒有觀眾。鬥獸場是人類發明的玩意。一切競技,如出一轍。石兼美今晚不要競技,她只想做回自己。
爬上天台闊約四分一米的石屎圍欄上,慢慢站起來,城市名副其實的在她的腳下。雖然是第一次這樣做,但一切有異常熟悉的感覺。對她來說,所有景象也是記憶。她一剎那就能夠把任何畫面記住,而下一剎那畫面便會以記憶的形式呈現。現在迅速成為過去。有人說這叫做攝影式記憶。她不但記得巨細無遺的影像,連身體感官也記得一清二楚。只有在很特殊的情形下,她的腦袋才會一片空白,好像受到電擊一樣,而那種經驗既可怕又美妙。然而在大部分情況下,感官資訊對她的腦袋造成沉重的負擔。那不是因為記憶體不夠,而是因為大部分記憶像垃圾一樣沒有用。有時候她要非常費勁地把垃圾篩去,才能淘出那少數的真正重要的片段,加以注視。就像當下的令人眼花繚亂的都市夜景,幾乎都是毫無意義的細節。她就像屹立在城市高處的石像,渴望遺忘與被遺忘。
車輛川流如江河,晝夜不捨。世界在運轉,無論有沒有她,無論她在不在。但這又有甚麼所謂?她爬過時輪之城的塔頂,全城也為之仰望和讚嘆,但她知道,她很快便會被忘記,像幻影般消失。而此刻,以至於任何一刻,她心中的所思所想,也不會有人知道。但為甚麼要別人知道自己呢?只要她失去了這副軀殼,她的記憶,她的痛苦,她的歡樂,都會在瞬間消失,如同不曾存在過。她不知道自己信不信靈魂。她無法想像觸摸不到的東西。唯有一雙手,唯有石頭,唯有雙手抓住石頭,是實在的。她沒有改變世界的欲望,她只希望世界別來改變她,任由她自己一個,自在自足,自生自滅。她只是害怕,連這小小的底線也守不住。也許是她自己的心先亂了,失了方寸,就像在岩石上踏了空。
在足下的光之汪洋裡,發光的魚類在悠轉。金色的新型雙層巴士像游弋的巨鯨,銀灰色的房車如矯健的海豚或鯊魚,貨車如緩行的龜鱉,行人如小型魚蝦旁行或橫貫其中。她想起那麼的一個人,坐在二樓咖啡店的靠窗位置,看著下面馬路上的車子,呆一整天。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扭著脖子望向窗外,只有眼珠子在動,有時口中念念有詞,彷彿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她坐在一旁靜靜看他,彷彿看到他眼中所看到的,聽到他口中所說出的,但她其實甚麼也沒有看到和聽到。那個少年令她想起自己的弟弟,比她更像一塊石頭的弟弟。石兼美當時並不知道,她也被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在她成為明星之前。但事到如今,她甚麼都知道了,又好像甚麼也不知道。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情願從來也不知道。
只要稍移一步,她便要從七十層樓的高度掉下去。但她站得很穩,就像雙腳釘在那裡一樣。人站在平地,也沒有理由無故摔倒,站在高處又有甚麼分別呢?低頭俯視,一雙攀石鞋抓住圍欄的邊緣,像覬覦人間豐美的碩鼠。內彎的腳尖下面是一堵超過二百米的玻璃牆,牆身處處透出晶瑩的亮光,裡面活著很多家庭,也活著很多孤獨的人。她還年輕,世界上還有許多著名的岩壁她未曾爬過,但是一堵二百米的玻璃牆肯定是許多經驗老到的攀爬者也沒有試過。沿著玻璃壁直睹下去,是伊甸園的平台花園。會所建築燈光通明,園林小徑曲折幽深,有三五點人兒在緩跑或散步。她懷疑人兒的小並不單純因為距離,而是小人化的結果,但她無法驗證。令她驚訝的是,在L形的室外游泳池裡,有人以蛙泳游行。池底的照明燈亮出一個冰藍的水中舞台,舞台上演著無聲的獨腳戲。泳者看來是個女的,每一下划撥動作也在水面上輻射出弧形的波紋,泛起一片影影綽綽。她抬手看看錶,是十時十五分了。這時刻游泳池怎麼還沒關門?她聽說過,因為引力的關係,高山上的時間和平地上的時間有細微的差別。下面的時間較慢,上面的時間較快,但也只是億萬分之一秒的差別,而這只是七十樓的天台啊。
然後她開始聽到聲音,好像靜音模式突然解除一樣。聲音來自右下方那個被高樓大廈包圍的一塊低地。那裡是個未經重建的地區,早前好像在說保育,後來似乎又發生變化。近大街這邊是煤氣公司的舊址,立著三個鼓狀儲存庫,看似巨大但又形同兒戲。煤氣公司旁邊是從前殖民地時期的屠宰房,後來改變用途成為藝術活動場地,就叫做牛棚藝術村。在以石牆包圍起來的平地上,工整地分佈著十多間黑瓦頂紅磚平房,容納了不同的藝術單位,當中最著名的是一個小劇場。此刻,藝術村中央空地上正在舉行搖滾音樂會,演出的女歌手叫做不二蘋果。她記得女歌手出道的時候,拍過一個非常震撼的唱片封套,以幾乎全裸的姿態擺出了那個樹人的姿勢。臨時搭建的戲棚採用了傳統地方神功戲的形式,但卻只有戲台和入口的部分,中間沒有封頂,所以也可以說是露天演出。入口的大型花牌紅當當的,遠望像個精緻漂亮的模型玩具。她伸出手想去撿起它,但又立即把手縮回。在藝術村對面,是黑幢幢的稱為十三街的舊區。原本一律七層高的舊樓房因為僭建和改裝而變得參差不齊,因為大部分住戶已經遷出而儼如小小的死城。當中只有頑固的幾盞小燈依然亮著,奄奄的如將要熄滅的餘燼。她注意到在第二條街天台單位的一點燈光,那個她甚至閉上眼也可以立即辨別出的位置。
腦袋出現片刻的空白,石兼美腿一軟,差點真的從欄上摔了下來。她按著怦然跳動的左胸,像是在攀岩的時候遇到了危機,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她突然扯起身上的軍綠色背心,從頭頂脫了下來,捏在手裡,像那些入球後脫掉球衣示威的足球員。但她並不是為了向誰示威。她終於能夠自由地呼吸了。在混濁的城市的上空,她直著脊椎,挺著胸脯,袒露著身軀,迎向茫茫然的、渾渾噩噩的世界,也迎向那個她不敢面對的人。正如那天晚上,她在家裡關上燈,脫光了衣服,站在窗前,向著那盞熟悉的小燈,叫喚了那個名字。
風起來了。終於。在這悶熱的盛夏。城市上空起風,城市下面雲湧。熱風跟肌膚低語,毛孔以微汗回答。瞬間通體清涼,以至打了個冷戰。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某種莫名的激動。她想起一齣動畫的序幕,有靈魂的女義體人站在大樓的天台,穿著如裸膚的熱光學隱身衣,以頭下腳上的姿勢往下一躍,居然還能及時用繩子穩在半空,懸吊在大樓中層施展突擊,得手之後身體悠然下降,隱沒於城市的夜色之中。那是個完全違反攀爬常理的動作,但她此刻竟有這樣的衝動,任由自己像個自由落體,一頭栽下去。
石兼美閉上眼睛,抬起頭,揚起髮,鼓起胸腔,抬起雙臂,手心向外。風從她兩邊的腋下繞過去,彷彿要把她承托起來。她感到自己變成一隻大鳥,站在高聳的崖壁頂端,俯瞰萬物眾生,張開的羽翼足以覆蓋天地。
乘風而起,還必須有風相待;無風而落,那也是自然的結果吧,有甚麼值得害怕?
那是誰說的話?是我自己內心的聲音嗎?是來自遙遠的時空的呼喚嗎?
身體感應,那碎肌裂膚的霹靂;耳膜聽取,那萬竅齊發的轟隆。是大地的孔洞發出的怒吼?還是浩天自身煽動的籟音?
是誰?是我,在說話。你是誰?是你,在說話。
她用右手摸了摸右耳,確認自己沒戴耳機。她明明聽到耳殼內的低語。弧著手掌,如一枚貝殼,罩在耳朵旁。貝殼裡有浪濤,來自太古的盪漾,來自未來的潮信。你不是一個人的。對方說。我們與你同在。她感到了渾身震盪,垂下了手。浪潮退去,裸露出下面的礁石。
下面傳來琴弦鼓鈸狂風暴雨似的敲擊,歌者命懸一線的嘶叫,歌迷亢奮忘形的呼喊,以及其他混雜不清的喧囂。雜音在高樓的玻璃牆壁間產生回響,像隔山的雷聲一樣有時間的落差。有警車的警號自遠趨近,催命符似的,微微的走調。
石兼美張開眼。
是時候了。
Epimetheus/後見
手。一雙。伸出去。手背向上,手心向下。十指伸直,張開,像剛塗好指甲油,翹著指尖,自我欣賞那樣。的確,指甲上塗了甲油,是流行的式樣,都不塗滿,像剝落,或月缺。原本的深紅,因為昏暗的光線,變得更深,如黑土一樣。只看輪廓,是女子的手,但指長掌大,指節粗礪,形態有點剛硬,像某種機械結構,食指和中指關節呈現輕微扭曲。雙手攤開在半空,是要展示自己嗎?還是要量度甚麼?是要抓住甚麼?敷蓋甚麼?還是抹除甚麼?在指隙間,是下面的如繁星的高樓的燈光。整個城市的夜景就在這雙巨手的覆蓋之下。原來真的可以...
目錄
後見 Epimetheus
先見 Prometheus
後見 Epimetheus
先見 Prometheus
附錄/董啟章創作年表(1992-)
後見 Epimetheus
先見 Prometheus
後見 Epimetheus
先見 Prometheus
附錄/董啟章創作年表(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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