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鵝綠

得獎紀錄：曼布克獎 決選作品
柯思達小說獎 決選作品
《紐約時報》年度推薦好書媒體推薦：‧完全不預設結局的最後幾行，把年輕投射向未來─或現在─戰爭，英國，真相與謊言。……探討的是英國文學的純真，極為優雅溫柔，彷彿是為喚醒昏沉麻木的成年人。這部小說是為我們曾經有過的童年而寫，懷抱至今依舊完好如初的純真。──《週日電訊報》（Sunday Telegraph）

‧有時懷舊、有時逗趣、有時令人心碎……米契爾對他踏入青少年期的第一年，也是最悲慘的那一年，有著極其深刻的描繪，讓我們正視人生反覆無常的本質。──《華盛頓郵報》（...

一月人
絕對別踏進我辦公室一步！這是爸爸的規定。但電話一直響，響了二十五聲。正常人在響了十或十一聲沒人接之後就會放棄，除非是生死交關的大事，不是嗎？爸爸有部答錄機，就像詹姆斯．葛納在電視影集「洛克福德檔案」裡的那部，有大大兩卷錄音帶的那種。但是他最近不再打開答錄機。三十聲了，電話還在響。茱莉雅聽不見，因為她在她那間閣樓翻修成的房間裡聽「人類聯盟」樂團的「你不想要我嗎？」，歌聲吵得要死。四十聲了。媽也聽不見，因為洗衣機瘋狂轉動，而且她用吸塵器在清理客廳。五十聲。這一點都不正常。萬一爸爸在M5公路上被大貨車給撞了，所有的身分證件都燒成灰，警察只拿到他書房的這個電話號碼怎麼辦？爸爸被燒得焦黑，送進臨終病房，而我們就此錯失見他最後一面的機會。
所以我走進書房，覺得自己很像不聽告誡的新娘，踏進藍鬍子的房間（而藍鬍子其實也在等待這樣的事情發生）。爸爸的辦公室有紙鈔的味道：雖是紙，但帶著一點金屬氣味。窗簾拉下，所以感覺像傍晚，而不是上午十點鐘。牆上有個感覺十分嚴肅的時鐘，和學校牆上的鐘一樣嚴肅。還有一張爸爸和克雷格．索特握手的照片，那是爸爸就任格陵蘭（是格陵蘭連鎖超市，不是格陵蘭那個國家）區域銷售經理時拍的。爸爸的IBM電腦擺在鐵桌上。這部電腦值好幾千鎊呢。書房裡的電話和美蘇熱線一樣是紅色的，有按鍵可以按號碼，而不是像普通電話那樣用轉盤。
反正呢，我深吸一口氣，拿起話筒，報出我們的電話號碼。至少在報電話號碼時我不會結巴。通常不會。
但是電話另一頭的人沒講話。
「喂？」我說：「喂喂？」
我的吸氣聲像我被紙劃傷一樣。
「你聽得見嗎？我聽不見你的聲音！」
隱隱約約的，我辨識出「芝蔴街」的音樂。
「如果你聽得見，」我想起在兒童電影基金會影片裡看見過的情景，「請敲一下電話。」
沒有敲電話的聲音，只有更多「芝蔴街」的音樂。
「你大概是打錯了。」我說，心裡很納悶。
有個嬰兒開始哭，話筒用力摔上。
人在聽別人說話的時候，也會發出一種聽的聲音。
我聽見那人「聽」的聲音，表示那人聽見「我」講話了。
「一不做二不休」，梭洛克摩頓小姐幾百萬年前就教過我們了。既然好像已經找到踏進這間密室禁地的理由，我就進一步偷偷從爸爸那尖銳得像刀刃的百葉窗縫裡往外瞧，目光穿過教會屬地，越過樹叢，再跨越更多田野，直達馬爾文丘。蒼白的早晨，冰冷的天空，山丘上結了一層霜，但看不出來有積雪，真是太慘了。爸爸的旋轉椅看起來很像「千年鷹號」的雷射砲發射塔。蘇聯米格戰鬥機如潮水般飛越馬爾文丘，我對著滿天的飛機掃射，拯救了從這裡到卡地夫（Cardiff）之間的數萬條人命。毀損的機身與焦黑的機翼散落在教會屬地上。我用麻醉槍射倒從飛機裡彈跳出來的蘇聯飛行員，我們的陸戰隊員會去把他們一網打盡。我會拒絕接受一切的勳章獎勵。我媽請柴契爾夫人和雷根總統進門時，我告訴他們：「謝謝你們，但是不用，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而已。」
爸爸有個好帥的削鉛筆機夾在辦公桌上，可以把筆削得好尖好尖，尖到可以刺穿兵士身上的盔甲。H筆芯可以削得最尖，也是他最愛的一種鉛筆。但我比較喜歡2B。
門鈴響了。我把百葉窗恢復原狀，檢查看看有沒有落下什麼闖入的痕跡，然後才偷偷溜出去，跑到樓下看是誰來了。衝到剩下最後六階時，我視死如歸的一躍而下。
無腦咧著嘴笑，一臉青春痘，和往常一樣。若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下巴稀疏的鬍子開始變多了。「你絕對猜不到！」
「什麼？」
「你知道樹林裡的那座湖？」
「湖怎麼了？」
「湖啊，」他四下張望一下，確保沒人聽到我們的對話，「已經結冰了！村裡一半的小孩都在那裡，就是現在！要不要去玩一下？」
「傑森！」媽從廚房裡出來，「你讓冷風灌進來了。你要嘛請狄恩進來─哈囉，狄恩─再不然就把門關上。」
「呃……我出去一下，媽。」
「呃……去哪裡？」
「只是去呼吸一下有益健康的新鮮空氣。」
我犯了戰略上的錯誤。「你們想幹嘛？」
我想說：「沒什麼。」但是吊死鬼決定不讓我說出口。「你為什麼老覺得我想幹嘛。」我迴避她的目光，穿上深藍色的粗呢大衣。
「你那件黑色連帽大衣哪裡得罪你啦，容我請教一下？」
我還是不能回答說：「沒什麼。」（事實是，穿黑色表示你喜歡標榜自己是個硬漢，大人是不會懂的。）「我的粗呢大衣比較暖。外面很冷。」
「午飯一點整開始。」媽轉身去給吸塵器換集塵袋，「爸爸會回來吃飯。戴上你的羊毛帽，否則腦袋會凍僵。」
戴羊毛帽很娘耶，但我待會兒可以塞進口袋裡。
「再見，泰勒太太。」無腦說。
「再見，狄恩。」媽說。
媽向來就不喜歡無腦。
無腦和我差不多高，個性也還可以，但是天哪，他身上老是有股肉汁味。腳上那雙高筒鞋是慈善商店買來的，他家住在德拉各區的磚造小屋，也同樣有股肉汁的臭味。他名字其實叫狄恩．莫朗（和兔場﹝warren﹞還剛好押韻），但我們的體育老師卡佛先生從開學第一個星期就開始叫他無腦，於是這個綽號就再也甩不掉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都叫他狄恩，但是姓名從來就不僅僅是姓名而已。人氣很高的孩子，大家都直接叫他的名字，所以尼克．堯伊向來都叫尼克。稍微有一點點人氣的小孩，譬如像吉伯特．斯文亞，就會有個像亞仔這樣略帶敬意的綽號。人氣再低一點的是像我這樣的小孩，大家只喊我的姓。最沒有人氣的，是綽號帶有嘲笑意味的小孩，例如莫朗被叫成無腦，或是尼古拉斯．布萊爾被叫做內褲不拉。男生就像軍隊一樣，是有階級的。如果我喊吉伯特．斯文亞「斯文亞」，他會狠狠修理我一頓。而如果我當著其他人的面叫無腦「狄恩」，絕對也會有損我自己的地位。所以你必須非常小心。
女生比較沒有這個問題，除了唐安．梅登，如果不是出生的時候出了什麼差錯，她應該是男生才對。女生也不像男生那麼愛打架。（是說在聖誕假期之前，唐安．梅登和安德麗亞．柏薩放學排隊等校車的時候，突然互罵「臭婆娘」和「騷貨」，扯頭髮、捶胸部，鬧得不可開交。）我有時候很希望自己是女生。一般來說，她們比較文明。但我如果敢公開這樣說，我的置物櫃就會出現「死變態」的塗鴉。佛洛依．崔斯里承認自己喜歡巴哈音樂的時候就碰上這樣的事。不蓋你，要是他們知道《黑天鵝綠園教區》雜誌上發表詩的那個艾略特．玻利瓦就是我，他們肯定會在網球場後面用鈍掉的木工工具把我活活捅死，然後在我的墓碑噴上「性手槍」樂團的標誌。
言歸正傳，無腦和我一起往湖邊走去，他告訴我聖誕節拿到的禮物是迷你模型車。在禮節日那天，變壓器爆炸，差點把他家給燒光。「噢，是喔。」我說。但是無腦發誓他沒騙我。我說他應該寫信去BBC給「這就是人生」的節目主持人怡瑟．蘭特森，要製造商賠償。無腦說這大概不太容易，因為他的模型車是他爸聖誕夜在蒂克斯伯里市場向一個伯仔買的。我不敢問「伯仔」是什麼，免得萬一像「同志」或「玻璃」一樣指的是同性戀就糗了。「是喔，」我說：「了解。」無腦問我聖誕節拿到什麼禮物。我拿到的其實是十三點五英鎊的圖書禮券和一張中土世界的海報，但是看書是很娘的事，所以我告訴他布萊安姨父和愛麗斯姨媽送我「生命遊戲」。這個桌遊是比看誰的小車子最先抵達生命之路的終點，同時擁有最多錢，就算贏了。我們穿過黑天鵝酒館的十字路口，進入樹林。真希望我剛才在嘴唇上搽了凡士林，因為在這麼冷的時候，嘴唇凍得乾裂。
不一會兒，我們就聽見林木間傳來孩子們的聲音，大嚷大叫，尖聲怪吼。「最後一個到湖邊的就是笨蛋！」無腦高聲大叫，趁我還沒準備好就衝出去。但一衝出去，就在結了一層冰的車轍裡滑了一跤，整個人飛出去，屁股著地。就只有莫朗會做這種事。「我想我大概腦震盪了。」他說。
「撞了腦袋才會腦震盪。除非你的腦袋長在屁股上。」這句話說得真是妙。可惜沒有其他人聽到。
樹林裡的這座湖世界厲害。一顆顆微小的泡泡凍結在冰裡，宛如狐狸牌冰沁薄荷糖。倪爾．布洛斯有一雙很像樣的奧林匹克溜冰鞋，付他五便士就可以租來滑一圈，但是彼特．睿德馬利可以免費，因為其他小孩看著他在冰上疾馳，就會想去租鞋來溜一圈。光是站在冰上就已經夠困難的了。我摔了好多次，才掌握穿著運動鞋溜冰的訣竅。羅斯．魏克斯和表弟蓋瑞．德瑞克、唐安．梅登一起出現。他們三個是厲害的溜冰高手。而且，德瑞克和魏克斯現在都長得比我高了。（他們把手套的指頭部分剪掉，露出玩「賤女王」撲克牌局弄來的傷疤。我要這樣做，媽肯定會宰了我。）吱吱坐在湖中央隆起的小島上，也就是常有野鴨棲息的地方。他只要看見有人跌倒，就嘎嘎大叫：「屁滾尿流！屁滾尿流！」吱吱因為早產，腦袋有點問題，所以大家也不找他麻煩。呃，是不找大麻煩啦。葛蘭特．博許把他僕人菲利浦．費爾斯的來禮腳踏車直接騎到冰上。他維持了幾秒鐘的平衡，但一拉高前輪表演特技，整輛車就打滑飛了起來。等車子再落地時，已經像被烏力．杰勒折磨至死了。菲利浦無精打采的咧嘴笑笑，想必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老爸交代。這時，彼特．睿德馬利和葛蘭特．博許斷定，冰凍的湖最適合玩英國鬥牛犬。尼克．堯伊說：「好吧，我加入。」所以就敲定了。我很討厭英國鬥牛犬。當年黎依．畢格斯因為玩鬥牛犬而摔掉三顆牙齒之後，梭洛克摩頓小姐禁止我們小學玩這個遊戲，我真的是鬆了一口大氣。但是這天早上，任何一個不愛英國鬥牛犬的小孩，都會被當成娘娘腔，特別是住在翠鳥草地社區的小孩，譬如我。
我們總共二十幾個男生，加上唐安．梅登，站在一起等著被挑選，活像在奴隸市場等著買主品頭論足的奴隸。一隊由博許和堯伊擔任隊長，另一隊的隊長是睿德馬利和斯文亞。魏克斯和德瑞克都在我之前就被睿德馬利選走了，而我在第六輪被博許給選上，還不算太沒面子。最後只剩下無腦和吱吱。博許和睿德馬利開玩笑說：「不，你把他們兩個都選去好了，我們還想贏咧！」無腦和吱吱不得不跟著哈哈大笑，好像他們也覺得很好笑似的。吱吱或許真的覺得好笑啦。（無腦可不覺得好笑。在其他人沒看見時，他臉上的那個表情，讓我想起有一次我們跟他說要玩躲貓貓，叫他去躲起來，結果根本沒人去找他，足足一個鐘頭之後他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堯伊丟銅板丟贏了，所以我們這一隊先當跑者，睿德馬利那一隊當鬥牛犬。階級不高的小孩外套被拿去擺在湖面兩端，當成防衛與進攻的終點柱。所有女生，除了唐安．梅登之外，都和小矮個兒一起被趕出場外。睿德馬利的鬥牛犬在湖中央圍成一圈，我們跑者則滑到起跑點。我的心臟怦怦狂跳。鬥牛犬和跑者都像短跑選手那樣蹲下來，由隊長帶領大家大聲喊：「英國鬥牛犬，一、二、三！」
我們像神風特攻隊那樣大叫，拚命往前衝。就在我們的第一波跑者要跟鬥牛犬接觸時，我滑倒了（其實是故意的）。最強悍的鬥牛犬大多都忙著和我們的前鋒跑者纏鬥。（鬥牛犬必須把跑者的兩個肩膀都壓在冰上，一直到大聲喊完「英國鬥牛犬，一、二、三！」才能放開。）如果運氣不賴的話，我的這個策略會清出一些空間讓我突破重圍，衝向本壘終點柱。我的計畫一開始相當順利。圖吉兄弟和德瑞克全都衝向堯伊。天外飛來的一條腿踢向我的小腿，但是我閃開來，沒被撂倒。這時，魏克斯朝我衝來，我想要躲開，但是魏克斯狠狠抓住我的手腕，想把我拉倒。不過，我非但沒努力掙脫，反而更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甩向阿安．利托和達聯．柯隆。這是急中生智還是怎麼了？遊戲和比賽的重點其實不在於參與，甚至也不在於得勝。遊戲和比賽的重點其實是在於羞辱你的敵人。畢格斯想在我身上使出可憐兮兮的橄欖球擒抱技巧，我不費半點力氣就把他給甩開了。他很擔心自己剩下的那些牙齒，所以顧不上當隻稱職的鬥牛犬。我是第四個跑回本壘區的跑者。博許喊著：「幹得好，傑西小子！」堯伊也擺脫了圖吉兄弟和德瑞克，回到本壘。大約有三分之一的跑者被抓，在下一輪變成鬥牛犬。我討厭英國鬥牛犬就是這個原因。這遊戲逼你變成叛徒。
反正就這樣，我們再次高喊：「英國鬥牛犬，一、二、三！」然後就像第一回合那樣往前衝。只是這一次我什麼機會都沒有。打從開始，羅斯．魏克斯、蓋瑞．德瑞克和唐安．梅登就盯上我了。不論我怎麼想方設法要找縫隙穿過去，都找不著任何漏洞，還沒跨過半個湖，就被他們逮住了，魏克斯抓住我的兩條腿，德瑞克撲倒我，然後梅登一屁股坐在我胸口，用膝蓋壓住我的肩膀。我就躺在那裡，任由他們把我變成鬥牛犬。在我心裡，我永遠都是跑者。德瑞克害我的腿痛得發麻，也不知他是故意還是無心。梅登的眼神冷酷得像中國女皇似的，有時候在學校裡這樣的一瞥，就會讓我一整天腦袋裡都是她。魏克斯跳了起來，朝空中揮了一拳，一副在老特拉福球場進了球似的。真是混球。「好樣的啊，魏克斯，」我說：「三對一，幹得好。」魏克斯對我比個V，又滑走去對付其他人了。博許和堯伊一起衝向鬥牛犬群中，撞得大半的人都飛了起來。
這時，吉伯特．斯文亞卯足力氣，扯開喉嚨大叫：「疊－起－來！」這是給每一個跑者與鬥牛犬的信號，要大家疊成一堆扭動不休、哀叫呻吟、不斷長高的人肉金字塔。競賽本身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了。我沒動，假裝自己的腿麻得動不了。接著，我們聽見樹林裡傳來鏈鋸的聲音，飛快穿過小徑，直奔我們而來。

一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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