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魚
米米朵拉不想去找歐笛，這個母親的好朋友，喜歡她，關心她，但相比從前，她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她用Gucci限量版口紅、Prada手包、勞斯萊斯銀魅轎車，那種神經質，讓她覺得不舒服。歐笛的眼睛裡好像還有一雙眼睛，總在想什麼。算了，歐笛一直就是那樣的人，沒有什麼變化，變了的是她自己，因為母親不在了，她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她害怕極了。
那些假尼姑才有可能向學校報告，絕不會是歐笛。哎呀，不要懷疑歐笛，現在她唯一可以信賴的、唯一關心她的是歐笛。說不定，歐笛也被逮起來，不然怎麼不見了。
一想，米米朵拉嚇壞了，一口氣跑到山下寺廟大門，她回頭看，沒有人跟著。
憂憂為了救她而出事，得想辦法盡快找到母親，才對得起他。
但願他被救，已經回家了。她沿著河岸走，這段路少有居民，路上小坑積滿雨水，飄浮著發臭的垃圾。蘆葦在江水裡只露出一個頂，邊上泡著爛沙發和生銹的鐵桶。她爬上一個廢棄的舊纜車道，再鑽入一條小巷子，一出來，就該是河濱中街憂憂的家。
出了小巷子，真是河濱中街。米米朵拉直接進了橘色大樓二層。敲憂憂家房門，沒人應，整幢樓靜悄悄，是因為洪水都跑掉了？有隻貓懶洋洋地趴在過道的欄杆上，一動不動。
她打電話給憂憂的父親，是關機，只好留了一張紙條給他，講了憂憂落水的事，並希望他找憂憂，並給她打電話。她把紙條塞進門縫裡。
回家吧？母親不會在，反而會有不想見的人等著抓她。一想到學校的小黑屋，米米朵拉打消了這念頭。
網吧關著門，等得腿站酸了，才發現門上貼有一小紙片，因為洪水關店。米米朵拉撥了同學小芳和琪琪家的電話，電話通了，阿姨開口便說：「小芳和琪琪不在家。」
「放學了，她們怎麼沒回家？」 米米朵拉著急地問。
「我也奇怪，告訴她們的父母，他們說她們天一黑就會回家。哎呀，父母不著急，我著急做什麼？」阿姨說完擱了電話。
米米朵拉覺得事情怪怪的，小芳和琪琪能上哪裡去呢？小芳說了會回家裡，這樣米米朵拉和憂憂若想找她們，她們就在。
她們當然不知道憂憂出了性命攸關的事。相比大人們的關愛，米米朵拉覺得孩子的友誼才是重要的。孩子簡單，對你好，是真好，大人呢，對你好，有目的，任何時候都可能變，靠不住。
沿江很多地方和大路被水淹了，米米朵拉只能繞著小路走。江岸朝坡上升了近百米，躲水災的老百姓，搭著棚，有人敲著鍋碗，唱著誰也聽不清楚的老曲子，還有人趴在屋頂上通過手機收聽新聞：
「今年的降水量並不是歷史上最大的，江汛期迄今總流量還不到七百億立方米，可還是百年來遭遇的最大洪水，數百萬軍民齊心守江堤抗洪救災。」
她聽了心裡好難過，百年來最大的洪水，好多人家都沒了，也有人跟她一樣，有家不能回，等於沒家了。就算有家，沒有母親，家等於破了。她往前繼續走，三個大人用一根繩套著水裡三輪車往岸上拉，還有一個學生背著書包，在江邊專心地撿上游飄下來的木椅，面前已放了四把椅子。
她看了看，繼續沿著江邊走。一輪灰濛濛的月亮出現在天上，傍晚的風涼涼地吹過來。不遠處是一家雲南私家菜餐館，圓形門廊前有塊山石，種了修剪講究的松樹，母親經常在那兒做美食節目，米米朵拉對直走了進去。
餐館底層進了水，一個人也沒有，的院子有石桌石凳，盛開的梔子花散發著清香。她坐在石凳上，取出包裡的濕衣襪，晾在樹丫上，她又餓又困，心裡絕望透了。
媽媽講過一個故事，從前在江州有一個小女孩，父母被壞人害死，小女孩守在他們身邊，非常傷心，跪下對天發誓，說是父母不活過來，她就不起來。過了十天十夜，她渴壞了，餓壞了，困壞了，可就是不離開父母一步，最後奄奄一息，還緊緊抓著父母的手。她的誠心，終於感動了天上的神仙，神仙讓她的父母活了過來。
「我跟小女孩一樣，走投無路。」米米朵拉麵朝江水，對著月亮跪在地上許願，「天上的神仙呀，佛呀，上帝呀，請告訴我，我的媽媽在哪裡？你讓我做什麼事，我都願意，就是赴刀山火海，我也不怨，請讓我找到媽媽！求求你，求求你！」
她連連叩了三個頭，跪在那兒，跪得雙腿發酸發痛。
什麼事也沒發生，她疲憊極了，雙眼實在睜不開了，就身靠石凳睡著了。母親一身是水，躺在江邊，被一個戴著細眼細嘴面具的男人踢來踢去。她奔過去推開他，大叫：「你這個壞蛋，踢她做什麼？那是我媽媽！」
「你媽媽死了，是個罪人，活該！」那人笑著說。
「胡說。」她抓住媽媽不放。
那人要拖母親走，還好，母親跟江邊那個女屍不一樣，身上乾乾淨淨，也沒有一處受傷，只是她嘴唇緊閉，臉色蒼白，像石膏一樣。突然母親伸出手來緊緊抱住她，對她說：「米米，來救我，來救我！」母親還要說什麼，那人揭掉面具，是一個長有翅膀的餓狼，把母親拖走了。
「媽媽，媽媽！」她嚇得哭了起來。
這時，一條白魚游過來，圓圓的腦袋浮出水面，輕聲說：「不要哭，米米朵拉，我來了。」
「你是誰？」
「我是娃娃魚，我們見過的！」 娃娃魚的聲音很親切。
「原來你就是娃娃魚！」米米朵拉覺得這魚完全不像傳說的那樣可怕，樣子也不太陌生，它的周圍罩著一個光圈，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於是她問：「我們見過嗎？」
「我們見過，你曾救過我的命。」
米米朵拉以為自己聽錯了，覺得這事越來越離奇了：「什麼，我救過你命？」
娃娃魚笑了，吐了一個水泡，空中出現了一個長方形，那長方形就像一個電視屏幕：
她和母親的幾個朋友在江邊釣魚，那是三年前，在大江上游，釣魚的人極少。大人們釣的魚又多又大。穿著粉衣的米米朵拉老半天連一條小魚兒也釣不著，太陽下山了，不免有些著急，右腳抖動著，自編歌兒重複地唱：
米米朵拉釣魚魚，
魚魚鑽進水花中，
搖搖擺擺跳起舞，
大蝦小蝦往下躥，
只有魚魚往上蹦，
蹦上我的俏額頭。
這時她的魚竿動了動，似乎有東西重重地拖著。她疑惑地站起來，就在這時，她聽到嬰兒一樣的聲音在哭泣，無奈地說：「米米朵拉，放了我吧！」
她四下看，所有的人都在專心釣魚，邊上沒有別人。不知聲音來自何處。
魚竿動了動，泛著水波，一條白魚被釣著了，整個身體在水裡，露出一個圓頭。她欣喜若狂。抓住魚竿頭，收線，往岸上使勁拉線。
那魚移動得緩慢。她想叫母親，但忍住了，決定自己把胖頭魚弄上岸來，給母親一個驚喜。就在這時，耳邊又響起了帶哭泣的聲音：「米米朵拉，放了我吧！」
這回她聽明白了，聲音是魚發出來的。她驚奇地問：「魚呀魚，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跟著你的歌聲來的呀，你唱得真好聽。」魚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眼裡含著淚說：「米米朵拉，放了我吧！」她朝魚點了點頭，彎下身察看，尖利的鉤子深扎進魚的脖頸，她急忙取出鉤子，魚濺起好些水花，瞬間便消失在江裡。
娃娃魚的嘴一抿，那屏幕馬上不見了。
米米朵拉驚喜地叫道：「原來那魚就是你！」可是馬上愁眉苦臉了，想到母親，淚眼花花。
「米米朵拉，你快去冥府！到獅子山的碧雲寺門前石階上，面朝兩江匯合處，對著江心喊三聲『天上人間水門大開！』找到河神的鎮江寶物，此物知百事，治百病，救死復生，移山填海，如願以償。不過此物只能使用一次。」
娃娃魚又說：「記住，時限不多。」說完，朝米米朵拉的額頭吐了一個水泡，她頓時覺得額頭一陣被火燒灼的劇痛。娃娃魚繼續說：「當你額頭這點變淡藍，你就得返回人間。否則這點變藍，就永無返回之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切不可貪心。」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娃娃魚的圓腦袋已沉下江水裡，連一個波紋都沒有。江水彷彿倒流，有那麼一瞬間閃閃發光，整座城市像是飄浮在空中。
米米朵拉睜開眼，發現自己打了一個盹兒。聳立著高樓大廈的城市一如往昔，蒙有霧霾。雖然天未黑下來，輪船和大橋的燈光卻一點點亮了起來。她伸伸雙臂，躍身而起。剛才睡著，橘色衣袍上微微沾有水點。晾著的衣服和襪子倒也幹了不少。
她穿上鞋把衣服襪子折好放進包裡，腿癢得厲害，抓了幾下，一看，被蟲子叮了好幾個小紅皰。傳聞中那麼可怕的怪物娃娃魚，居然對她那麼和氣，他甚至說她救過他的命！娃娃魚能說人話？從未聽人說過！
不對，那是我做的夢，一個不可言說的夢，像真發生過一樣。
但如果不是夢，是真的呢？
米米朵拉糊塗了。娃娃魚說過的每個字，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娃娃魚最後那句話有好多層意思，尤其警告她不要貪心，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江水沒退，反而漲到石桌石凳邊了。她背上書包，朝東走。江邊進水的人家坐在屋頂和陽台上，發愁地看著江水。在自搭的棚裡，大人孩子擠睡在一塊，不睡覺的人趴在屋頂窗前議論紛紛，他們害怕打仗，害怕洪水不退買不到吃的，害怕繼續天災人禍，認為是老天懲罰人類的印記。
「大江下游大壩裂痕明顯，早晚要決堤。」
「這是謠言！」
「你可以不信，可心裡發慌吧。」
「白癡，你不知自己在說什麼？你看看咱們政府非常重視，除咱們江州駐紮的部隊，又調入外市部隊，配備醫療人員和災區缺乏物資，全國上下捐錢捐物，軍民齊心合力救江州之災。」
那人停止，頭頂響起直升機的引擎聲。他抬起臉來望著，激動地說「你們看看，這不，連直升機都出動了。咱們政府說幹就幹，將投入更大的力量和資金，用於災區。」
「這下我們有救了。」
有人開著三輪車，車上堆了好多東西，一邊吼道：「讓開讓開！」米米朵拉趕快往前走。碼頭中心廣場上暮色中，整地站著兩大排穿著白大褂的人，神色嚴肅，面朝滔滔不息的江水唱聖歌：
我今如同旅客行路，有時黑雲蓋前途
等我到那榮華福地，就無愁苦無歎息
著眼鏡胖胖的神父在他們前面，手裡拿著一疊紙，風把他發白的頭髮吹得亂亂的，但他紋絲不動。
米米朵拉想起娃娃魚的話來，他讓她快去冥府！到獅子山的碧雲寺門前石階上，面朝兩江匯合處，對著江心喊三聲「天上人間水門大開！」到冥府找河神的鎮江寶物。她搖搖頭。但願這一切是夢，這水災並不是真的，母親失蹤也不是真的。米米朵拉把拇指放進嘴裡一咬，結果痛得大叫起來。
這不是夢，她放心了。手機裡面沒有人打電話發信息。憂憂的父親也沒有打電話，她留了紙條，紙條上有她的手機號碼，說憂憂掉進江裡去。這個父親怎麼沒反應。母親見不著我，一定比我更不能忍受。墨鏡黨壞蛋、紅鼻子校警會抓我，怎麼辦？等等，既然這一切不是夢，那為什麼不按照娃娃魚說的做呢？真要去陰間嗎？米米朵拉的心裡搗騰開了。她在江岸上來來回回打著圈走，像熱鍋邊上的螞蟻，不知該如何辦。
一群灰鳥在江上來回飛著，天空突然像開了一個窗，透出一束光線來，霧霾幾乎完全散去。
就在米米朵拉仰頭望這工夫，好幾個墨鏡黨的人站在私人碼頭底端，其中一個就是和憂憂一起掉進江裡的光頭，嚇得她拔腿就跑。那幾個人馬上追過來。
她想朝山上跑，可是山上也站著一個墨鏡黨。她一下子慌了，從唱著聖歌的隊伍裡穿過，不知跑了多久，她發現自己來到獅子山的碧雲寺大門前。
那些追她的人也到了。
灰鳥們在河面上來回飛著，低得幾乎擦著江水了。
母親從未說過冥界不存在，相反，母親說，管你叫冥界或是叫地獄或是叫陰間，人死了就會去那裡，外婆外公也是從那兒去了天堂。冥界和天堂一日，人間一年。那兒有河神、酆都大帝，掌管人的生死和輪迴;那兒有十殿閻王，執掌刀山、火海、寒冰等十八層地獄，閻羅王是十殿閻王最可怕的王，吹一口氣，人就變成灰燼。
我怕他們，可我得找媽媽！得找那寶物，就可知媽媽在哪裡！如果媽媽遭到不幸，寶物可讓她復活。我信，信總比不信強。米米朵拉對自己說，沒有媽媽的生活，還不如下地獄。
米米朵拉跑上幾級石階，喘著氣。兩江匯合處，其實並未正對著獅子山的碧雲寺。漲水後，在寺廟大門石階前，怎麼看也是面對的。沒錯，今天歐笛帶她來過。這大門前的石階應該就是娃娃魚所說的地方。天上的黑雲壓得更低了，墨鏡黨們從左右兩邊朝石階靠攏，那個光頭正不慌不忙地走上石階。
她無路可走，面朝江心喊，可是嗓子像是堵著了，喊不出來。她低下頭憋足氣，對著江心喊：「天上人間水門大開！」
她等了一下，又喊了兩下。
沒有什麼事發生，她腳下還是石階，滔滔的江水不顧一切地向前流淌。
光頭快步奔上來，一把抓住她的左手臂，高興地說：「小姑娘，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其他墨鏡黨站在石梯兩側，一齊擊掌，臉上綻開笑顏。
「你這個壞蛋，放開我！」米米朵拉拚命掙脫，可是她的勁太小了，光頭把她的雙手反剪在身後。她絕望了，什麼也不顧地對著江水連叫三聲：
「天上人間水門大開！」
一切原樣，什麼事也沒發生。
「喊什麼呀？小小年紀怎麼神經有病！乖乖地跟叔叔走吧！」
光頭話音剛落，江水突然「嘩」地一下分開，從她站著的石階，延伸著一坡長著青苔的石階。
她傻了，掙脫他的手，朝下走，那石階比寺廟的石階窄、比寺廟的石階陡、濕濕的，黑乎乎的，深不見底，一股刺鼻的潮氣湧來，彷彿有強大的吸力，在她頭頂飛著的灰鳥全朝石階下飛。她想也不想，跟著鳥兒們不顧一切地跑了下去，那速度真比閃電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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