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代歷史美女
一、唐代女性肥碩之說
唐代女性由古至今予人肥碩之感。不論是出土的仕女俑或是流傳下來的仕女圖，肥碩的女子甚多，故此一直予人唐代以肥為美，酷愛肥胖身段的審美觀。然而，事實看來並非如此。按常規而言，肥胖有兩個主因：一、少運動；二、吃太多，以致身體積聚過多脂肪而肥。唐代女子多運動嗎？
坊間普遍相信唐代婦女比較豐滿，如《唐代服飾資料選》一書云：「唐代女子形體，一般表現豐滿，健康以及大腳。」可是，唐代女性所受之禮教束縛相對較少，獲得的自由較多。《中國審美文化史》云：
隋唐婦女可以同男人一樣騎馬、射箭、拔河、打球、還可以蕩秋千、鬥百草，從事女子所獨有的娛樂活動。
現代學者高世瑜亦持相近之見，其《唐代婦女》一書云：「〔唐代婦女〕經常出外活動，拋頭露面到郊外、巿街、娛樂場所遊玩、聽戲、看球。每年春季，她們更可以和男人一起到風光勝地野遊踏青、盡興玩耍。」唐代女子如斯活躍好動，欲肥胖易否？按常理，可凝聚脂肪成肥碩之身的機會較微。
肥胖另一主因乃吃得太多，唐代女子可吃得多否？唐朝乃中國古代最強盛時期，後世多相信唐人吃得好，體形因而肥胖。據《唐代衣食住行研究》一書所記，貴族之飲食較為奢華外，官吏、士子及百姓皆粗茶淡飯，欲致肥不易：「一般官吏的飲食生活因其家產情況而有所不同。大致來說，家無產業又在中央非重要機構職位的官吏比較清苦。」此種情況在中唐時期似乎頗普遍，如韓愈撰〈進學解〉以自喻云：「冬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且常常「晨炊不給」韓愈（768－824）生年與貴妃卒年相距約十二年，處於由盛唐轉往中唐時期。身為國子博士（又簡稱「博士」），官至六七品，其妻卻在豐收之年為飢餓而哭，兒子在冬天温暖之時因衣薄而泣寒，早餐時有時無。如斯的話，一般百姓如何胖得起？
平民階層的範圍比較廣泛……一般來說，沒有官資、田產又少的人家就屬此類，他們吃不起肉，只能食菜；不能總吃乾的，經常要喝粥，文雅之士恥言自己窮得只能喝粥，就給粥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雙弓米』；甚至有人只好在寺院隨僧齋食。
從唐代飲食生活觀之，一般女性欲得豐滿體態不易，僅貴族女子及富家千金，吃喝奢華者，才可成豐滿之體。筆者估計唐代百姓或許因温飽未足，體形清瘦，反而對豐滿體態趨之若鶩，視之為富貴象徵。然而，豐滿與肥碩不同，前者有美感，後者則未必讓人悅目。
論唐代女性，不可不提四大美人之一楊貴妃（楊玉環），究竟她會否因飲食而肥胖？若貴族女子飲食奢華，容易致肥，則楊玉環於公元735年成為壽王妃以後，穿得美吃得好，有機會成豐肥之體。然而，貴妃曾入觀為女道，生活簡僕；入宮後與玄宗撫琴作舞，常隨左右出入遊玩，因飲食致肥碩之機會該不太。
1. 仕女圖之肥碩身段
後世論唐代女性之肥碩，皆以盛唐流傳下來之仕女圖為佐證。今存之仕女圖，多臉頰飽滿，身軀肥大。如名畫家周昉（約740－796在世）繪畫之仕女，多豐肌肥碩；又如韓幹（742－783在世）繪畫之駿馬，多具肥厚身軀。宋．董逌（約1127在世）《廣川畫跋》一書點出唐人繪畫人物之審美標準：「唐人所尚，豐肌為美。」豐肌乃唐人之繪畫風格。宋徽宗敕纂《宣和畫譜》卷六云：
世謂（周）昉畫婦女，多為豐厚態度者，亦是一蔽。此無他，昉貴遊子弟，多見貴而美者，故以豐厚為體；而又關中婦人，纖細者少。
大意謂：世人說周昉畫婦女多是豐厚肥碩之態，亦是一陋弊。這無他，周昉是貴家子弟，所見多富貴美好之人，故以豐碩寫體態，而京城婦女纖瘦的人少。周昉好畫豐碩之婦女，皆因本身乃貴族子弟，日常所見皆富貴人家豐滿之女子；韓幹好將馬繪成肥厚之態，原因亦相類。《圖繪寶鑒》亦有相同之見，卷二云：「（周昉）善畫貴遊人物，作仕女多為穠麗豐肥之態，蓋其所見然也。」因京城一帶之貴族身形較豐肥，故周昉畫仕女圖多以肥厚為主（見本章附圖一）。據《宣和畫譜》卷六所記，周昉繪畫貴妃圖有二：一曰《楊妃出浴圖》（見附圖二），二曰《妃子教鸚鵡圖》。雖未能見原畫，卻相信皆體態豐滿肥胖之像。然而，其豐厚之繪畫風格，宋人認為乃一弊病。
周昉繪畫之肥碩畫像，能否代表貴妃之豐肥？宋朝董逌《廣川畫跋》云：李公麟（1049－1106）曾拿着周昉的《按箏圖》問他：人物豐肌勝於骨，是否畫者有所喜好？他答：此乃唐代人們所崇尚的，曾見各篇說法，貴妃是豐滿而骨骼清秀。今見其畫，是豐肌勝於骨。昔日韓愈有「曲眉豐頰」（彎彎的眼眉，豐潤的臉頰）之句，而知唐人所崇尚，以豐盈肌體為美。周昉知此時之喜好而繪畫出來。
按董逌所言，楊貴妃的形象一直乃「豐肌秀骨」──指豐潤之肌膚、清秀之骨骼。中文詞典析「豐肌秀骨」為「豐潤的肌膚，幼嫩的骨骼」，與「豐肌弱骨」之意同。若貴妃之骨骼顯而易見，清秀幼嫩，何能稱之「肥碩」？周昉畫妃子之所以為人詬病，因他將貴妃過度畫胖，形成「肌勝於骨」──肉多於骨。顯然，周昉之畫並非反映真實。按宋人所論，縱然貴妃骨骼秀逸，豐滿而不肥碩，於畫中亦成多肉女子。周昉繪畫之仕女圖，甚至令後世相信唐人審美標準乃以「豐肌為美」。董逌以韓愈「曲眉豐頰」之句推斷唐人「以豐肌為美」，卻沒提韓愈下句「清聲便體」（聲音清脆而體態輕盈便捷），以體態輕盈為美。韓愈所謂的臉頰豐盈，並非指體形肥胖，乃指臉兒圓潤飽滿。以「豐肌為美」的「唐人」及「唐人所尚」之「唐人」乃指富貴之士——愛畫而有能力購買之貴族。平民百姓温飽不易得，何能購畫論畫，講求畫中人之「豐肌」？
今存周昉仕女圖，可證唐代貴族對繪畫之審美標準，卻難證唐代女性真實之形體，以及士子對女性的實質審美標準。因周昉圖畫沒真實反映女性體態，故難以此證明唐代女性之肥碩。宋朝朱之才（1102－1106年間進士）〈次韻東坡跋周昉所畫欠申美人〉批評周昉繪畫人物之誇張失實：「古來畫工畫意亦自足，煙霧玉質何由真？」。《畫記》評周昉仕女圖云：
周長史〔周昉官至宣州長史〕畫人物，初年太肥，晚年乃稍減。
周昉晚年亦覺自己繪畫之女子太肥，故稍減其畫中人之肥態。然而，周昉「肌勝於骨」之繪畫手法，一改前人清秀之格，成就唐代繪畫藝術之獨特風格，乃無可否認之事實：
中國古代對人物的描寫，在漢魏及六朝時代，它的風格很多是清肌秀骨的……到了唐代，這就起了顯著的變化，並影響到東方各個民族的美術造型，這不能不說是唐代在人物畫方面的成就與特點。
中國古代描繪人物，尤其在漢魏及六朝時代都是清肌秀骨，及至唐代才起了變化，甚至影響臨近國家的美術創作。
2. 仕女圖的女子是否皆豐肥
盛唐仕女圖展示的婦女傾向肥碩，初唐、中晚唐時期卻恰好相反。初唐閰立本繪畫之《步輦圖》，人物皆清瘦21（見附圖五）。生於盛唐至中唐時期之畫家張萱（八世紀），所繪之仕女圖，有肥厚豐碩（見附圖四），亦有窈窕清瘦（見附圖三），身段殊異。可見，唐代仕女圖之繪畫風格，於唐代有不同的變化：初唐清瘦，盛唐好肥，中晚唐則以瘦為主，偶有豐肥。仕女圖之肥瘦繪畫多投權貴喜好，未能反映實況──女性真實之體貌。
相反，墓穴之壁畫追求真實，模仿逝者生前所居。如初唐懿德太子李重潤（？－701）墓內之侍女壁畫：
太子內官有116人，各施其職。壁畫中的侍女像表現的可能就是內官形象。
壁畫展現之侍女，臉如圓月，體態窈窕修長（見附圖六）。壁畫展現之女性體形，可打破唐代女子多豐肥之說。又如初唐永泰公主（約684－700在世）陵墓之壁畫，侍女多體態窈窕，皆穿窄袖短衫，配上披帛及長裙之服飾（見附圖七、八、九）。侍女如此穿着打扮，是要展現其修長之身段，「顯出秀長的體態」。唐人若好肥碩女子，衣飾應以反映豐肥身段為要，何須製造修長之體態效果？唐人好肥女子之說，實有商榷餘地。
周昉之仕女圖名震一時，惟其畫肌勝於骨，未能反映唐代女子真實狀況。反之，唐代陵墓之壁畫，侍女臉形圓潤豐滿，身段卻修長。可見肥碩乃盛唐繪畫之風尚，並非反映女性真實體態。「豐肌為美」乃就盛唐繪畫及陶俑藝術之審美而言，用於初唐及中晚唐藝術則未恰當。就唐代以肥為美之說，筆者認為可用唐太宗的妃子徐賢妃徐惠（627－650）的詩歌反證。徐賢妃寫了一首〈賦得北方有佳人〉的詩，將北方的美人形貌及條件淋漓盡致的描寫。詩云：
由來稱獨立，本自號傾城。柳葉眉間發，桃花臉上生。
腕搖金釧響，步轉玉環鳴。纖腰宜寶襪，紅衫艷織成。
懸知一顧重，別覺舞腰輕。
大意是：
北方的佳人本來就是遺世獨立的美人，她有傾城之貌而號傾城之名。她那柳葉般幼細的雙眉發放在眉宇之間，臉頰粉紅如桃花盛開一般美艷。手腕搖動時，金鐲子便響起來；移步走動時，身上的玉環佩飾互相鳴響。她纖細的腰肢配着束在腰間的彩帶，紅色的衣衫襯着艷麗的織錦。料想一次顧賞舞蹈是恩重如山，份外感覺舞動的腰身輕巧如斯。
詩歌承傳漢代李延年〈北方有佳人〉之歌而來，是一首限題詩。除了暗寫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故事，亦有自我寫照的意味：賞舞者大可能是唐太宗，而舞者則是徐惠自己。徐惠一生鍾情唐太宗，至死追隨。詩中所寫的美人既是漢代的李夫人，亦是唐代美女的寫照。由於詩中有「纖腰宜寶袜」一句，又有「別覺舞腰輕」之詞，可以見到唐代的美人（尤其善於跳舞的女子），實在難以肥碩。即使出現肥碩之畫像及陶俑，亦乃盛唐時期的藝術傾向而已，並非現實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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