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若說《今生今世》是開水，讀者的心思便是茶葉。茶需靜品，而沏茶工序向來繁複。水自高處緩緩沖入壺中，翻滾的茶葉載沉載浮。幾經沖沏，散發出一股特殊茶香。瀰漫甚靜的午後，桌前獨自品茗，泡的是一盞心茶，品的是胡蘭成一生的情事。

《今生今世》可說是獨樹一格的自傳，寫親情、寫愛情，寫的盡是人生的故情事。起先胡蘭成的文字讀來是溫的，他筆下的童年記憶，勾勒的是貧窮農村及舊時中國家庭的生活型態；彷若回頭觀望走過的道路，那最初的足跡，總有幾步看來依舊清晰。「中國人的倫常稱為天性」，胡眼中的父，是儉約好客，是惜物謹事的，對人總是止於敬，一生沒有戀愛的父，對於妻子亦是相敬如賓。而胡的母親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母親教我的真是簡靜。如日本的劍道，從師數年，難得聽見一句鼓勵的話。」待人處事方面，胡自覺受母親的諫訓極深。幼年的胡，性情的根基到底是先立於家庭。而後至俞家做過房兒子，遠赴杭州求學，直到被蕙蘭中學開除，他的倔強與執拗已可窺見一斑。

訴說起愛情，懸浮在字裡行間的，是胡蘭成與每個「她」之間的私情。胡一生的女人，從髮妻玉鳳、女教師全慧文、舞女應英娣，再來是才女張愛玲，之後搭上小護士周訓徳，逃亡時擁著的是護送他的斯家寡婦范秀美，波逃日本之後，相逢日本女子一枝，最終結識黑幫頭子吳四寶的寡妻余愛珍。八位女子當中，《今生今世》詳實描寫其中六段愛情。端看胡寫佳人，書寫的篇幅差異不大，他對每個女人總是用情。情深之處，或有惆悵、或有懸念，纏纏綿綿的多段愛情，更顯胡蘭成的一派多情風流。

欲說還休的愛戀情事，尤以胡蘭成與張愛玲那段驚天動地的愛情，最是令人回味無窮。張愛玲贈與胡的照片背後如此寫：「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朵」，見到這段愛情悄悄綻開，既是驚豔又滿是想像，想像二人相識、相知與相愛會是如何情景。好景不長，胡的多情種子又在他處開花結果，張愛玲當是無法這般委屈自己。像那張愛玲千里迢迢前往溫州探望胡蘭成，與胡把話剖明，「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張愛玲的絕望與倔強，以胡蘭成所記得的話語記下。那句「我將只是萎謝了」，讀來心緒滿滿漲漲，久久再無法翻頁。倘若世間奇葩因而凋萎，教人怎能不心碎？怎不糾結？對於這段戀情，心疼要是多幾分，忍不住就想苛責四處留情的胡。偶爾翻回同樣的段落，距離拉遠些，讀來又是不同的眼界。

品茶萬般不得急，反覆翻閱《今生今世》，細細領略箇中滋味。茶的滋味越沖越淡；我卻在反覆翻閱之中，默默領受了一個奇特生命自我言說、甚至自我辯解的衝擊，而這，絕不是越沖越淡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