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套東西方文學改編電影評論
研探電影與文學的互轉關係與技巧改編不只是增多刪減或是借用或是忠於原著的轉換手段,情況似乎更加複雜,尤其連結到風格、影像、鏡頭、場面調度、人物塑造、音樂運用、場景設定等範疇。
作者簡介:
鄭政恆,第一屆年輕作家創作比賽得獎者之一,《香港經濟日報》影評專欄作者,現任職於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記憶前書》與《記憶後書》,合著有《走著瞧》,主編有《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 - 2005》、《2011香港電影回顧》及《讀書有時》三集,合編有《香港粵語頂硬上》、《香港文學與電影》及《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等。曾任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和香港電影金像獎、國際影評人聯盟獎、華語電影傳媒大獎及金馬獎評審。
章節試閱
《潛水鐘與蝴蝶》:電影與原著之間
先看原著,再看電影,也不一定是較為明智的欣賞策略,至少對於《潛水鐘與蝴蝶》並不奏效,我寧願將時序倒轉,看過電影,再看書可能更佳。
眾所周知,《潛水鐘與蝴蝶》原著作者Jean Dominique Bauby本為法國時尚雜誌ELLE總編輯,後來發生意外,全身癱瘓,唯有左眼皮能夠活動。唯一的溝通方法是,人們讀出字母,一直到Bauby眨眼示意,一字一字,一詞一詞,組合成一句,句子再組合成段落,然後是一篇文章,最終成書──《潛水鐘與蝴蝶》。電影導演Julian Schnabel花了大概四十五分鐘,用POV的主觀角度,讓觀眾進入Bauby的視角,之後才以蝴蝶這個集記憶力與想像力於一身的象徵開展情節。在時間運用上,導演未免過於奢侈了吧。
原著《潛水鐘與蝴蝶》開展了記憶和想像的天地,我最喜歡〈皇后〉的最後一段,文中的艾珍妮皇后是拿破崙三世的妻子,也是醫院的贊助人。Bauby恬適愜意的背後是命運播弄的悲涼,兩種極端的感受在幽默的自嘲和想像之中渾然成為動人的敘述,這一種悲喜交集的情緒帶動著自傳的書寫:「這時候,一股無以名之的恬適感湧上心頭。我不但是遭受流放、不但是癱瘓了、啞巴了、成了半個聾子,不但是所有的歡樂都被剝奪了,一切的存在都被減縮了,所剩下的僅僅是蛇髮魔女美杜莎般的驚悚駭人,甚至,光看我的外表就夠恐怖的了。這一連串接踵而至的災難,使我不可遏抑地笑了起來,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被命運之鎚重重擊打之後,我決定把我的遭遇當成一個笑話。我呼呼喘著氣的開懷笑聲,剛開始時讓艾珍妮皇后怔了一下,但是後來她也感染到了我的好情緒。我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這時候,市政廳所屬的銅管軍樂隊開始演奏華爾滋。如果這不會冒犯艾珍妮皇后,我實在很樂於站起來邀請她跳舞。我們要在綿延數公里的方磚地板上舞動、飛旋。從這一次以後,我每到大廳廊,一看到皇后的臉,就對她那似有若無的微笑了然於心。」(邱瑞鑾譯)
電影《潛水鐘與蝴蝶》沒有著力處理以上幻想化的段落,導演的強項似乎是刻劃人際感情。電影的亮點是父子戲,由當年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1957)中與死神對弈的騎士Max von Sydow飾演老父,當然是絕佳選擇,一場剃鬚,另一場通電話,已足以叫人動容。
可惜的是,電影時有佳句,整體而言卻略為拖沓,也不夠豪放自如,總體來說並不太圓滿。另一個佳句已是尾段,杜魯福(Francois Truffaut)《四百擊》(The 400 Blows,1959)的音樂響起,Bauby駕車穿越巴黎的城市和鄉郊,接兒子去吃生蠔,可惜事與願違。至此,關於電影,已不必多說了,喜歡的人一定會翻閱原著補充電影的不足。似乎,文字的想像空間比電影還要大,而且讀者有更大的自由。還有一點是電影不及原著的,但這不能責怪Julian Schnabel,而是Bauby的感受太深刻了。你看看,書的結尾是這樣的:「在宇宙中,是否有一把鑰匙可以解開我的潛水鐘?有沒有一列沒有終點的地下鐵?哪一種強勢貨幣可以讓我買回自由?應該要去其他的地方找。我去了,去找找。」
《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少年與海
一、電影與書
文學與電影的關係從來密切,兩者都是關乎敘事的藝術,而敘事則離不開視點、方法、結構、類型、風格等元素,譬如有時候人們說某某的電影拍得詩意,可能是說電影用了較多象徵、留白與暗示的手法;某某的電影拍得寫實,可能是說電影用了實景拍攝、非職業演員演出、手提跟拍的手法等等。
另一個更多人討論的,是文學改編電影。李安是少數成功立足於美國的華人導演,他並不一味倚仗所謂的東方色彩,反而是具備作者色彩的個人(有時兼具東方人的)視野──環繞著壓抑與破禁的心理,不論是早年以華人家庭倫理為題材的「父親三部曲」,還是關於西方家庭倫理的《理智與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1995)、《冰風暴》(The Ice Storm,1997)、《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2005),又抑或是《色•戒》(2007)的個人情慾和國家任務,以至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2016)的重返家園和戰士職責,李安呈現出人際關係網絡如何對個體產生壓制或影響。他的名作《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2012)當然也不例外,但又有精神超越的維度,這在他的作品中並不多見,可謂海闊天空,又一進境。
二、海洋與人
《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原著小說Life of Pi,二○○一年出版,翌年就獲得英國曼氏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 for Fiction),作者是加拿大作家楊•馬泰爾(Yann Martel),李安的改編可謂忠於原著,深得小說的核心神髓,教人稱善。
小說開始時有一個序言,道明這本書的緣起,交代了創作之前的狀態,第一句是這樣的:「這本書是在我飢腸轆轆之時誕生的。」(This book was born as I was hungry),似乎楊•馬泰爾正處於低谷之中,而他就飛到了印度孟買,創作另一本書又不順利,在朋迪榭里(Pondicherry,曾為法國殖民地首府的印度城鎮)遇到一個老人家說:「我有個故事會讓你相信上帝真的存在。」而老人家給楊•馬泰爾介紹了小說的主人翁派•帕帖爾,透過派•帕帖爾的敘述,小說一路開展。
小說第一部原題「多倫多與朋迪榭里」,已打開了東方與西方的二元結構,而且是「東方人說」(即主角派•帕帖爾),「西方人聽」(即作者楊•馬泰爾),當然所謂的東方人派•帕帖爾並不純粹,他有殖民地的生活成長背景,是一個定居多倫多的印裔移民,他的父親開動物園,崇尚現代理性,母親對宗教寬容,而派•帕帖爾更信奉基督教、回教和印度教,呈現出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的氣息。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又是歷險小說(adventure novel),當然也接收了《約拿書》(Book of Jonah)、《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白鯨記》(Moby Dick)、《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和康拉德(Joseph Conrad)小說等海洋文學的光輝傳統。小說的第二部「太平洋」正是重心所在,篇幅最長,是派•帕帖爾長達二百二十七天的海上漂流歷程。
說到海洋文學,了解過去的思想十分重要。不少海洋文學作品承接西方現代啟蒙的人本主義傳統,重視人的文明、理性、能力,人與自然互相對立,一如在海洋這個大舞台上互相技擊肉搏,你死我亡。然而,《少年Pi的奇幻漂流》卻視這個漂流歷險為一次個人內向的精神歷練,一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不是單一地說主角派•帕帖爾有多厲害,可以絕處逢生,能人所不能,而是上天對人的一次極端考驗,他熬過來了,而他的經驗就像小說的序言所說:「這個故事真的會讓你相信上帝存在。」
三、象徵與神
派•帕帖爾的多元宗教信仰,加上通過一次海上漂流之旅,加深了對上帝存在的肯定,《少年Pi的奇幻漂流》毫無疑問充滿泛神觀(Pandeism),故此外在的自然事物都有上帝的蹤跡和作為。不少物象與遭遇背後,都有神秘的寓意。
綜合小說、一些網上和書本裡的闡釋材料,加上我的個人理解,我們可以知道《少年Pi的奇幻漂流》充滿象徵─派(Pi)的名字代表無限,因此他的人生是對終極無限的尋索,至於老虎的名字Richard Parker在小說的第四十八節有講說,據楊•馬泰爾自述,實際上是取自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海上歷險小說《南塔基特亞瑟•戈登•皮姆的故事》(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小說中的水手Richard Parker在海難後被其他人吃掉了,Richard Parker代表人類的動物性與求生意志。
滿佈狐獴和海草的無人島就最有爭議,一個「殺人的島嶼」,教人「過著生理安適心靈卻死亡的半死不活的寂寞人生」,那似乎不是伊甸園,而是一種孤立的停滯的人生狀態(正如佔滿島嶼的狐獴十分溫順但沒有個性),與派•帕帖爾的尋索截然不同,至於沉船奇桑號(Tsimtsum),就對照猶太神秘學說中的隱退概念等等。
最終我們知道,派•帕帖爾的漂流經驗有不少想像的成份,正如小說第三部「墨西哥班尼多胡阿瑞兹醫院」一段,派•帕帖爾被日本人岡本和千葉調查訪問,希望知道海難的真相。派•帕帖爾口中的故事有兩個,第一個是小說第二部的敘述(佔電影的大部份篇幅),其實是想像出來的寓言故事,另一個是小說第三部裡派•帕帖爾的講述。
原來海難之後有四個人活了下來,派•帕帖爾和他媽媽沒有死,同船的野蠻廚子殺死重傷的水手,不單用他的屍首作魚餌,吃水手的人肉,還殺了派•帕帖爾的媽媽,然後派•帕帖爾殺死廚子,吃了廚子的人肉,日本人發現兩個故事有吻合之處──「台灣水手就是那隻斑馬,他母親是紅毛猩猩,廚子就是鬣狗,他自己就是那頭老虎」。如果第一個故事令人相信上帝存在,那麼,第二個故事令人知道人的邪惡本性,自私、憤怒、無情,互相廝殺。
這是一個選擇的交叉點,一是相信上帝,二是知人的邪惡。電影中恍然大悟而且作出選擇的,不是原著中的岡本和千葉,而是作者楊•馬泰爾,如此就打通了東方與西方的橋樑,也避免架床疊屋,不過李安也代表我們作出了最後的抉擇(從電影的敘事而言,我們與楊•馬泰爾的觀點最為接近),他顯示出清晰的立場。
四、影像與心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所說的相信上帝,是借一次海上苦旅說明人的渺小,以至於上帝(或萬有的創造者及主宰者)的偉大和對人的考驗,最終人得以成長、啓蒙及得救。這樣的文本不易改編,但李安做得很好,畢竟他自《理智與情感》以來每一個作品都是改編而來的,對此他已是老手。
除了文本改編,還有視覺影像。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十分出色的3D電影,由於船與人、人與虎、船與海、海與天,構成了立體的開闊的三元世界,景深十分遠,拍成3D電影可謂很明智的選擇。大場面如沉船,無人島上的奇遇,都可見李安的導演能耐,當然也有賴荷李活的尖端特技水平。
電影拍出奇幻,但場面的奇幻,還需要創作人和觀眾,加入奇幻的想像,例如謎一般的海洋和白鯨帶來嚴重的毀滅(這一點電影做得很好,白鯨也顯然是取自《白鯨記》),無人島帶來安逸,飛魚一如天賜食物,人與虎其實難分軒輊,二為一,一為二,最終虎走入野性的森林,主角得救回到人間,當然還有太平洋,給主角一段茫茫的漂流旅途,但也好像是人的一面心鏡,以此反照入自己的內心──尋求終極人生意義的心。
誰是村上春樹的兒子?
一、《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
也許,在咖啡室裡閒坐的人,在旺角擁擠街頭上蹓躂的人,在大學走廊上穿梭的人,在辦公室裡對著電腦的人,這夜,已約定要看《挪威的森林》。這一刻,《挪威的森林》以二○一○年壓軸電影的姿態佔據銀幕,又或者單單村上春樹的名字,吸引著人們默然地陸續進場,在戲院內外,不少讀者還在和《1Q84》「搏鬥」中─聽說她放棄了,而他一看完《海邊的卡夫卡》,就決定不再讀村上春樹的作品了。
只要掛上村上春樹的名目,總少不了趨之若鶩的大眾追捧,所以,評論村上春樹的書也有市場,我手頭就有一本由東京大學藤井省三教授撰寫的《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張明敏中譯,2008年台北時報版)。在電影與小說之外,我們還需要評論書籍的。
對於藤井省三提出順時針法則、經濟成長趨緩法則、後民主運動的法則、森高羊低的法則,無論是假設,還是事實,都可以引申出討論話題,當然,對了解村上春樹的小說藝術,這些法則也許就沒有很大的幫助了。
《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一書有兩個章節片段比較吸引我,一個是第五章「百家爭鳴的翻譯森林村上春樹──中國、香港、台灣譯本的比較」,比照市面上最流通的林少華、葉蕙、賴明珠譯本,當中藤井省三對林少華的濃妝譯文、求雅而略信,提出客氣而含蓄的批評。而我認為林少華的文筆未免修飾過度,只恨繁、簡體中文世界相隔,良幣未能驅逐劣幣矣。
二、香港的村上春樹:誰影響了王家衛?
至於「香港的村上春樹」一節,自然先睹為快。藤井省三提到關錦鵬、馬偉豪兩人都承認自己喜歡村上春樹,或受他的影響,這些反映在他們的《有時跳舞》(2000)和《記得香蕉成熟時II》(1994)當中。可是,正如古代詩詞名家鎔鑄前人好句,能夠做到不著痕跡,用而不覺,才算是高手;自己承認,開宗明義,難免是低手了,所以上述兩部電影很快就被時代淘汰(關錦鵬當然有好作品,但跟村上未必相關)。
誰是高手呢?當然是「一代宗師」王家衛了。
《阿飛正傳》(1990)的無腳雀仔故事挪取自高達的《不法之徒》(Bande à part,1964),一借無回頭,如自動過戶,而且用得比高達更多更好。之後的《東邪西毒》(1994)則來一招聲東擊西,表面上向金庸取經,骨子裡卻投向古龍的文藝化對白了。
最明顯跟村上春樹相關的,一定是《重慶森林》(1994)。日本學者四方田犬彥眼尖,一眼看出《重慶森林》及《挪威的森林》名稱上的近親關係。而更直接的對應大概就是那一句對白──「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跟她的距離只有0.01公分,五十七個小時之後,我愛上了這個女人。」很明顯是借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遇見100%的女孩》──「可是從五十公尺外,我已經非常肯定,她對我來說,正是100%的女孩。」王家衛聰明地在空間距離之上再加上時間距離,甚至情感的距離本身就是《重慶森林》的重心所在。(《重慶森林》的另一句關於限期的對白,就被劉鎮偉拿到《西遊記》去,並成為經典名句。)
三、村上之子?普易之子?劉以鬯之子?停!
我們應該問,王家衛就是名副其實的「村上之子」嗎?實情其實是挺複雜的,不得不參詳一些外文資料。(也許藤井省三只用中文和日文資料,難以十分深入研究國際級的導演如王家衛)。早在一九九五年,王家衛接受了Tony Rayns的訪問(文稿名為「Poet of time: Tony Rayns interviews Wong Kar-Wai about Chungking Express」,刊於Sight and Sound第53期,1995年9月號),談到《重慶森林》以至電影與文學的問題,當中,王家衛提到自己尤其喜愛村上春樹的《1973年的彈珠玩具》和《遇見100%的女孩》,也說他們是同代人,有很相似的成長經驗和生活方式,受外國文化衝擊(王家衛在訪問中提出「第七艦隊文化」Seventh Fleet culture的說法),而王家衛認同村上春樹書中對踏入某種年紀的感覺:離已經忘卻的二十多歲不太遙遠,但還未感到中年。同一年王家衛也接受Peter Brunette的訪問,不約而同地談到相近的話題,但沒有提到村上春樹(也許Peter Brunette不熟悉)。
有趣的是,王家衛也許不單單是「村上之子」,他也是張建德(Stephen Teo)所說的「香港電影的馬努葉普易(Manuel Puig)」(見BFI出版的世界導演系列中Wong Kar-Wai一書)。馬努葉普易的代表作是家喻戶曉的《蜘蛛女之吻》(Kiss of the Spider Woman)一書,但影響王家衛更深的大概是譚家明介紹給他的另一部小說《傷心探戈》(Heartbreak Tango)。張建德將這一部小說與《阿飛正傳》作了仔細探討,很精彩。而除了普易,張建德也在書中點出王家衛受拉丁美洲作家科塔薩爾(Julio Cortazar)的影響,王家衛自己也說過喜歡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和日本作家太宰治等人的作品。
一九九七年回歸以後,王家衛將目光從外國作家,轉向有上海背景的兩位華文作家──劉以鬯和施蟄存,前者的《對倒》和《酒徒》啟發了《花樣年華》(2000)和《2046》(2004),而後者的《薄暮的舞女》也跟《愛神之手》(2005)關係曖昧,若即若離。
我並不否定村上春樹對王家衛部份作品的影響,但我毋寧是說,王家衛也許是「村上之子」,但若果我們要採納這樣浮泛的界定用語,那麼王家衛同時也是「普易之子」、「劉以鬯之子」了──不,這樣界定弊多利少。
王家衛與文學的關係合該比一般的界定複雜,他汲取了許多文學的資源,博採眾家,據為己用。而他聰明地挪用,絕不死守原著,王家衛敏感於文學作品帶來的「靈感的觸發」,隨即將這些靈感裝置到自己的創作系統裡去。這是「一代宗師」厲害之處,藉著自身的創造力壓倒原典,是的,各位,這就是任我行大名鼎鼎的「吸星大法」了。
《潛水鐘與蝴蝶》:電影與原著之間
先看原著,再看電影,也不一定是較為明智的欣賞策略,至少對於《潛水鐘與蝴蝶》並不奏效,我寧願將時序倒轉,看過電影,再看書可能更佳。
眾所周知,《潛水鐘與蝴蝶》原著作者Jean Dominique Bauby本為法國時尚雜誌ELLE總編輯,後來發生意外,全身癱瘓,唯有左眼皮能夠活動。唯一的溝通方法是,人們讀出字母,一直到Bauby眨眼示意,一字一字,一詞一詞,組合成一句,句子再組合成段落,然後是一篇文章,最終成書──《潛水鐘與蝴蝶》。電影導演Julian Schnabel花了大概四十五分鐘,用POV的主觀角度,...
作者序
前言 改編:從文學到電影
一、《馬克白》與電影改編
文學和電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媒介,最好的改編,通常不是搬字過紙的簡單改編,而是有所轉化,可是藝術深度愈強,轉化功夫愈難,所以愈好的作品愈難改編。另一問題是篇幅問題,不少經典作品都是長篇大作,一部小說可能需要讀者看一兩個星期,電影卻只有兩三個小時,很難濃縮;又有些作品如筆記小說《聊齋誌異》,篇幅太短,改編成電影要加添很多東西,導演必須富有想像力。但對於現代人來說,傳統的古典世界早已失落,需要很多考證功夫和舊學文化修養。過去,胡金銓和李翰祥在這一方面相對成功。第三個問題是,經典作品在大眾心目中早有既定形象、理解、想像,電影要還原,難免跟觀眾的期望不同。
當然,高手導演如黑澤明,能夠聰明地將作品轉化,如他的《蜘蛛巢城》(1957)便借用莎士比亞的悲劇《馬克白》(Macbeth),加入日本文化元素,例如日本能劇,改編成具有日本文化背景的影片,正如電影研究學者羅吉曼威爾(Roger Manvell)所說:「它雖然完全摒棄了《馬克白》的戲劇詩,徹底改變了故事的地點,卻用傳統日本佈景中高度風格化的形式再現了它的基本情節,成功地提煉出莎士比亞劇作的氣氛和意象。」
澳洲導演積斯甸高索(Justin Kurzel)執導的新版《馬克白》(2015)電影,大量運用山景和大自然景色襯托實感,以馬克白兒子的死亡開始令人對他產生同情(也可能令人覺得馬克白是受詛咒的人),然後電影展示戰爭場面,色調蒼白(戰爭令人性喪失),恰恰對照片末的火紅(戰爭是暴烈的廝殺)。
相對於黑澤明的《蜘蛛巢城》和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馬克白》(1971),新版的節奏也是明快緊湊(《馬克白》僅一千九百九十三行,為四大悲劇中最短),而且比上述兩作保留了更多宗教元素,如祈禱、教堂、十字架、登基的宗教禮儀等等,這一點可以聯繫到坎托(Paul A. Cantor)的論文〈勇士與恐懼:《馬克白》和蘇格蘭的福音教化〉(A Soldier And Afeard: Macbeth and the Gospelling of Scotland,有李世祥譯文),坎托指出:「莎士比亞創作《馬克白》悲劇正是基於英雄勇士倫理與福音法則的這種緊張關係。馬克白的故事使莎士比亞有機會描繪一個正在被基督教日益滲透的社會。……一邊是尚武的異教,一邊是聖潔的基督教。……現世與來世準則的衝突、雙重標準的想法在《馬克白》中非常重要,經常出現,而在這裡則表現為英雄氣與婆子氣。……正是異教和基督教在馬克白身上的結合造成他特有的悲劇處境─良心不安的兇手。」
坎托的分析鞭辟入裡,完全解釋了文本的戲劇張力,包括馬克白的心理張力,例如他殺死仁君鄧肯的內心掙扎,殺死鄧肯以後面對的幻象纏繞。電影《馬克白》突出了權力慾望的魔力,以內心化或心理化的角度表達,是不俗的改編。
二、中國文學與電影改編
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篇幅甚長,不論改編《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選材已有很大困難。《三國演義》有不少電影改編版本,吳宇森的兩集《赤壁》(2008、2009)選了火燒連環船前後十回,問題是欠缺驚喜新意,比較簡單化,花了很多時間拍攝打鬥場面,情節推進有點膠著。李仁港的《三國之見龍卸甲》(2008)變化較大,放進了關於戰爭、和平、命運的深層思想,這是編導聰明的地方,而缺點是美術的考據方面不太精確。關於《三國演義》與電影改編,詳細請參考收錄於書中的〈三國電影攻略〉一文,在此從略。
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我們一般會想起魯迅、茅盾、巴金、老舍,他們的作品改編成電影主要在三十至七十年代,受到時代的限制,一般都被詮釋為文藝倫理情節劇,成功例子也有一些,小說如茅盾的《林家舖子》、老舍的《我這一輩子》、巴金的《寒夜》和《憩園》都有不俗的改編。另一例子是張愛玲,她的小說改編電影的最大問題是太忠於原著,太尊重張愛玲說了甚麼。但張愛玲一些細膩的心理描寫是很難表達的。如許鞍華的《傾城之戀》(1984),把原著的對白照唸出來,聽著令人毛管直豎。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1994)也有類似的問題,都是太膜拜文本,不敢嘗試創意的改編。從改編的技巧層面看,李安的《色•戒》(2007)最為成功,雖然角色的心理和行動未必可以教人認同。
當代中國作家方面,莫言、余華、蘇童、劉恆、畢飛宇、王安憶、嚴歌苓、劉震雲等的小說,都有著名的電影改編版本,直到目前,還是張藝謀在八、九十年代的改編嘗試,最為人所重視。
三、改編元素和限制
文學作品要改編成電影,需要許多重要元素,第一是視覺元素,形象化的描寫最適合保留在電影中。因為電影就是你所看到的,你所看到的就是全部,小說中描述出來的東西在電影中較易錄用。相反,如果需要很多想像的還原、含蓄的理解,或意象的運用,在電影中表現就會有困難。
第二是動作元素,電影會更俐落,如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武打動作,寫出來需要一大段文字,電影只需兩、三秒就交代了。波蘭斯基的《影子滅殺令》(The Ghost Writer,2010)是個成功例子,挪用了原著小說的情節,加入了視覺、動作元素,提升了心理驚悚層次。
至於《紅樓夢》那類經典長篇作品,改編成電影的難度很大,一來篇幅長,二來描述性太強,要表現於電影中需要很仔細的美術功夫,這是外在因素。內在因素例如深層含蓄的心理狀態,電影也很難拍出來。抒情的段落,如對著月光談情說愛,在文學中沒問題,甚至會覺得有意境,拍成電影卻容易流於濫情、突兀,因為電影太實在了。
另一類是現代感和實驗性很強的小說,例如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和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等南美作家,他們的魔幻寫實作品也很難改編,那種極端心理和魔幻感,是由文字觸動你去想像、去幻想,很難拍出來。在電影中看到甚麼就是甚麼,而文字的閱讀經驗是不同的,多了一重想像空間。
換一個角度看,就篇幅和內容來說,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的著名小說《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非常適合改編為電影:篇幅適中、內容濃縮、人物分明、情節緊湊。而二○一三年的電影版中,導演魯曼(Baz Luhrmann)了解原著,拍出華麗星光,也拍出落寞結局,更有三個出色的演員坐鎮,將角色變得鮮明具體。
小說及電影的背景是美國咆哮的二十年代(Roaring Twenties),也就是爵士年代(Jazz Age),大蕭條以前的風光盛世。大亨蓋茲比不單代表了虛浮的美國夢,也代表了對理想和浪漫的無盡追求,他出身寒微,一直向上爬,因為愛情,他找到信念;因為戰爭,他失去了情人;因為財富,他找到方法,蓋茲比一心只想回到過去(「舊夢不能重溫?我當然可以!」),傾家蕩產,只為博紅顏一悅。見證一切的小子尼克,在電影版中他成為一個病人,而且要用文字創作療傷,於是寫下所見所聞,這個情節結構處置相當聰明,加深了小說與電影的互相指涉,也可以讓小說中精彩的內心自白──不論是讚揚,還是反省,又或是評價──通通讓我們聽見。
小說的重要意象是那一盞綠燈,這是蓋茲比的信念寄託,彼岸的情人黛西正是理想的極樂仙境。電影版本的特色有二:第一,導演突出了大宅與荒涼山谷之間的差異,貧富懸殊,修車廠的威爾遜帶來你死我亡,猶如窮人最後的鬥爭。第二,導演突出了醫學博士艾珂爾堡的眼睛招牌,當我們帶著3D眼睛看電影,電影中又有一雙眼睛看著角色和我們,彷彿人在做,天在看,又好像時光迴轉,過去了的再一次回來成為當下的現實。
四、出色的改編例子
文學改編成電影,也有一些成功的突破,例如有些原著小說本身不算經典,但拍成的電影卻成為了經典,電影《教父》(The Godfather,1972)就是好例子。原著小說講黑幫鬥爭,只算不俗的二流小說,但導演法蘭斯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運用出色的場面調度,並且吸收了小說中的文學手法,放進電影,把原著提升為黑幫電影的經典。《教父》中最著名的一段平行剪接,即影片末段阿爾柏仙奴(Al Pacino)派手下殺人那一幕,其實是借用了小說開段的剪接手法。小說一開始講述幾個人各有難題,分別都來請求教父幫忙。這種手法在小說中也很有趣,放進電影中,感覺更緊湊,戲劇性、能量都比小說更強。
還有另一種突破,就是文學作家和電影導演的直接對話,一般電影編劇用了別人的文本,劇本個人風格不會那麼強,因為他要兩邊遷就,既要遷就原著,又要遷就導演。但在侯孝賢的電影中,文學和電影之間的關係更直接,因為是文學家替他編劇,跟他合作的除了朱天文,還有吳念真。侯孝賢強調以比較遠的角度拍攝,用長鏡頭捕捉人的生活,抽離而冷靜,這點是受了沈從文的影響,因為朱天文曾拿沈從文的書給侯孝賢看。沈從文小說中那種不批判、不戲劇化、不張揚的風格,侯孝賢都吸收了,並放進電影。這種風格在吳念真編劇的《戀戀風塵》(1986)中開始成熟。朱天文說侯孝賢的電影承接了中國的抒情傳統,透過天空、樹的搖擺等空鏡,含蓄地表達出對時間流逝的感覺,和對人的成長、生死的感覺等等。
最擅於改編文學作品的電影導演,我個人認為是意大利導演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他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1971)改編自托瑪斯曼(Thomas Mann)的中篇小說,電影和小說都堪稱經典。故事講述主角前往威尼斯的旅程,他在威尼斯遇到一個美少年,讓他反思美、藝術、人生。後來威尼斯發生疫症,他因為太鍾愛那個美少年,不願離開,終於魂斷威尼斯。原著小說主角是個作家,以作曲家馬勒(Gustav Mahler)為原型,電影則把主角還原為作曲家,並運用了馬勒的音樂;又以適度的內心獨白及回憶情節,反思創作、人的衰老,以及對藝術和美至死不渝的追求。
前言 改編:從文學到電影
一、《馬克白》與電影改編
文學和電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媒介,最好的改編,通常不是搬字過紙的簡單改編,而是有所轉化,可是藝術深度愈強,轉化功夫愈難,所以愈好的作品愈難改編。另一問題是篇幅問題,不少經典作品都是長篇大作,一部小說可能需要讀者看一兩個星期,電影卻只有兩三個小時,很難濃縮;又有些作品如筆記小說《聊齋誌異》,篇幅太短,改編成電影要加添很多東西,導演必須富有想像力。但對於現代人來說,傳統的古典世界早已失落,需要很多考證功夫和舊學文化修養。過去,胡金銓和李翰祥在這一方面...
目錄
前言 改編:從文學到電影
一、香港篇
導讀:香港、文學、電影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金庸小說與香港電影
親愛的新生活:徐訏與李翰祥的《後門》
聖誕夜的悲哀:依達與楚原的《冬戀》
《酒徒》:文學.改編.電影
二、西洋篇
《尼貝龍根之歌》:死亡與復仇
《英雄叛國記》:莎士比亞,我們的同代人
《暴風雨》:忠實,太忠實了
《閃亮的星星》:濟慈的詩
《簡愛》的欲望
《咆哮山莊》:魂歸離恨天
《瘋戀佳人》:遠離塵囂
《單親小小姐》:梅西的世界
《200萬奪命奇案》、《黑金風雲》與《煤油》
《魂斷威尼斯》:美的回憶
《同流者》:順流逆流
《豪門巧婦》:熱鐵皮屋頂上的貓
《錫鼓》響噹噹
《戲夢巴黎》:青春‧電影‧烏托邦
《讀愛》:懺情者與懺悔者
《潛水鐘與蝴蝶》:電影與原著之間
《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少年與海
《龍紋身的女孩》:黑色到底
《影子滅殺令》:掩飾與解釋
三、東洋篇
誠者天之道也:夏目漱石與森田芳光的《其後》
人性的森林:芥川龍之介與黑澤明的《羅生門》
真誠的太宰治:《櫻之桃與蒲公英》
我從深淵裡叫你:大岡昇平與市川崑的《野火》
影像化的難度:《挪威的森林》
誰是村上春樹的兒子?
愛能遮掩罪嗎:《白夜行》
孤獨者的愛:《惡人》
從《往復書簡》到《北方的金絲雀》
四、研探篇
紀錄片中的香港作家:《我城》、《1918》、《東西》、《名字的玫瑰》
詩意的電影,詩的電影
艾莉絲孟若的小說與電影改編
從性別到歷史:蘇童〈婦女生活〉與侯詠《茉莉花開》
唯美的惡魔:谷崎潤一郎的文學創作及其小說之改編電影
三國電影攻略
前言 改編:從文學到電影
一、香港篇
導讀:香港、文學、電影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金庸小說與香港電影
親愛的新生活:徐訏與李翰祥的《後門》
聖誕夜的悲哀:依達與楚原的《冬戀》
《酒徒》:文學.改編.電影
二、西洋篇
《尼貝龍根之歌》:死亡與復仇
《英雄叛國記》:莎士比亞,我們的同代人
《暴風雨》:忠實,太忠實了
《閃亮的星星》:濟慈的詩
《簡愛》的欲望
《咆哮山莊》:魂歸離恨天
《瘋戀佳人》:遠離塵囂
《單親小小姐》:梅西的世界
《200萬奪命奇案》、《黑金風雲》與《煤油》
《魂斷威尼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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